后深圳时代
作者:王顺健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1
    小习,叫林小习。我们两家离得近,近到只隔着一座深圳的小水库。一年前认识他的,这几个月来,他频繁约我玩,我不知道他看上我什么了,我赴他的约,先是因为他出手大方,为人也比较率性,酒喝着喝着,就站在酒桌上,朗诵起诗来。有几次他在朋友面前夸我的诗,还说,他给老婆读我的诗时,他老婆哭了,接着他也哭了。原来是因为偶尔读到我的诗,他才约起我的。我听说后,觉得又遇到一对“好哭鬼”。再看到他时就温暖了很多,我从不爽约。他好酒,湘西兴化诗人七上八下,给他送来一批老酒,他说老七是陪着好酒嫁过来的,要伺侯好这个伴郎。一连陪老七玩四五天,把我也搭上了。他痛快地吐了三次,我勉强吐了一次。老七临走,小习甩了一扎新钞给他,数都不数。这以后,我开始怜悯他这个可怜的有钱人了。他再约我时,我不去,还劝起他来,酒要少喝,毕竟,这个地方是深圳,我们得有个好身体才能撑下去。有一段时间我们来往少了。突然有一天,他打我电话,说请我到香港,坐邮轮到公海上玩。我听罢,像谁用凉水给我洗了一把脸,爽快地答应了他。

    前妻说,“你要去香港,我只有一千五百港币了。”我不语,她在澳门玩时,我给过她一万港币。我默默接过她递来的一大一小两张钞票,把剃须刀放进背包,转身推开房门。前妻在一个看不见她的房间里说,“千万不要跟陌生人借钱玩哟。”我站在走廊,回过头来,看了看室内——这套一半属于我的房子。又看了看客厅,阳台下面满满当当的水库,水面的阳光一动不动,像一条大鱼躺着,正有一艘洁白的游艇象案板上的刀刃,也象背包上的拉链,大鱼被一分为二。

    我说,“哦,知道了,我不会把那一半赌掉的。”

    前妻出现在一面镜子里,背对着我问,“那你去香港干什么呀。”

    “我去看《色戒》的。”

    “哦,早去早回。”她在镜子里消失,有点发黄的白色房门晃过一个虚影。

    “走吧,走吧……”于是我掉头下楼,我慌忙又回过头寻找那个声音,那不是我前妻的声音,当然也不太可能是我的声音,我看了看留守的房子,阳光有一些日子没照进来了,总有浓厚又微苦的情欲挥之不尽。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2
    我要去香港看电影,林小习不看,我们只好分开走,我先出发,他后出发,约好晚上六点半在香港天星码头碰头。我坐的士到了皇岗口岸,一个人站进十二月的阳光里,到处白花花的,暖哄哄的,无处可躲。我有点后悔,想返回。香港有什么好去的;邮轮有什么好玩的;《色戒》,《色戒》有什么好的呀。再等两天,盗版碟还不是满大街都是!

    我径直走向皇岗口岸边检大楼。我的内心不止有一个矛一个盾呢,我没来由地变换着主意,羞于告人。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3
    去香港几次了,还是会忘掉一些地名和位置。本来我坐车到天星码头的,准备在那一带找找电影院,可一觉醒来,下错了车,在佐敦下了。只好转到弥敦道,没有散钱坐大巴,就步行往天星码头,一路上还可以打听打听电影院。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人流里出现两个耳朵边挂着对讲机的人,我上前打听,警察说,“边上就有一个电影院呢”。我脸上第一次有了点笑容,鼻子里马上就有一股海腥味灌进来,这是我生命的味道,我出生在海岛嘛。这会我抬头看了看天,哦,生活,多么需要微笑,那怕是惨淡的笑容,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笑笑不妨。我使劲朝马路上的人们笑,当有人用目光开始追随我的笑时,我一个急转弯,拐进另一条巷子里了。

    果然有一家叫UA的影剧院,在一座新起的购物中心的十二楼,一阵兴奋,到了一看,最早一场是下午五点半的。问,“明天还有放映的吗。”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回复,明天不放映。站在十二层楼的玻璃扶手前,俯瞰脚下的大堂,《色戒》大约要放两个半小时,就是找到马上放映的电影院也来不及了。

    傍晚时分,弥敦道上人越来越多,把身后的店面都遮住了,我走来走去,一会儿笑,一会儿苦恼,骂自己,老是走走就走反了,在原地打转,我曾经是一个多么有方向感的人呀,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一个自以为多么有方向感的人呢,不是吗!时间不早了,小习啊,你在哪里,到了天星码头没有。两个人真不该分开走。于是我只好搭上的士,还是把方向交给司机吧。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4
    到了天星码头,天大黑,对岸香港岛灯火迷离,中环、铜锣湾的建筑,有什么呀,我不喜欢这样耗电,似乎更像一场花言巧语的骗局。可矛盾的我还是拿出相机,拍了几张水里的倒影。时间还差十分钟,照完机,我在码头的钟楼下找小习。小习正吸着一根烟,盯着钟楼上的时间,他看到我兴奋得要跳。我看他身边多了一个女孩,细看,哦,原来是黄连素。

    我脸一下子绷起来了,我好紧张。她才十八岁,那天我们送老七,在宴席上,她说了我一句话。我听清之后,打算一辈子不再见她了。她刚来深圳,怎么可能知道我过去的事,她长得是有点古灵精怪,可她再怎么通灵也无权这样评价我。还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我没有马上反击,真正击中我要害的,我反倒忘了反击,我慌了吗,还是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副皮襄,搏鸡之力也尽数丧失了?反正酒桌上在座的美女、小习、熊一样的老七,愣愣地看着我半天,他们希望我反击吗,对不起,我就不反击,就这样对不起你们了。我低下头,看着碗里的河豚,专门吃它的皮和肝脏,吃里面藏着的药。

    这时我们已经被挤上了船舷,船在摇晃,人是黑的,要带多少钱,脸才这么黑啊。挤得我们不得不大声说话,小习看我绷着脸,知道我还没忘了那句话,就跟我解释,“实在是顺道,黄连素在香港上班,就一起玩玩。算了吧,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她毕竟是个小妹妹。”这时我们三个人已经挤在人群里,向小船的扶手上靠,我跟小习挤在一块,黄连素看着脚下的船板,我对小习认真地说,“我不会伤害她的。她是逞能,一桌子美女都没有说我,她突然冒那么一句,为什么她那么大胆,她是代表了大家的心声吗,还是有人在给她撑腰?我不相信,可我想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过大家的,我有什么错吗?我在她的单身公寓里吃过她的羊肉,她从老家带来的羊肉,不错。不过,后来我没有请过她,我经济虽然比较紧张,可是,我从来没有想白吃人家的;只是我从来没主动邀请她,可是我也没闲着呀,虽然多年前我就不赚钱了(这是不是她们恨我的唯一理由呢),却总有一些事缠着我,比如我欠她的这顿饭就是一件大事呢,我欠这些美女的饭总是缠着我,如果我手里有一点钱的话,我一时又会犯起糊涂,因为我又不知道请谁是好了,于是到底请谁;先请谁后请谁的问题又来缠上我,总之,没有请她,我是有原因的,这是她伤害我的理由吗,这也是大家的理由吗?那些要求我反击的朋友,同样也有一个缠人的问题,我不反击她,他们的脸面往哪放呀,对不对,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而伤害了支持我的朋友,对不对。现在,我当着你小习,答应你,我不伤害她。我可以把她当作小妹妹的。”

    船在晃,我是断断续续把话说完的。小习听罢,感动起来,他牵我的手,也不理黄连素,就上了小船的二楼,那里的位子半明半暗,他带我坐在窗边,黄连素坐在我们后面一排,我一扭头,发现我和小习中央坐进一个阿婆,她一个劲向窗外打量着,如果没有小习拦着,她不掉到海里才怪呢。我隔着她对小习认真地说道,“也许,她认为我吃了她的羊肉又没有约她,一定伤害了她的羊肉,羊肉来自她遥远的家乡,是她爸妈亲手焖烂的,的确奇香无比呢,所以她对我怀恨在心吧,除此还有什么理由吗,非要我约她不可吗,就凭她的三四块羊肉吗,真是小看了人!当然如果反过来说,也许是我小看了她吧,总之,我是没有约她也没有搞她,我倒不是把机会留你,你是后来的,你是排在我后来的一个不想赚钱的人,你现在大方就像我从火线上刚下来一样,空前的大方,这是我的评价,我知道,你不觉得,是因为你赚钱的时候欠大家吃的喝的,现在一齐补上,你以为这是合理的,其实你又何曾不是我呀。或者说,我又何曾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的……”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5
    我们坐了半个小时小船,才上了一艘大船,几百个人排在窄窄的通道中,等待出境,就是离开香港,我问小习,“在大船上能办出境手续吗。”

    他说,“可以的。”

    我又问,“那我们去哪里呀?”

    他说,“公海。”

    我还是不太明白,就问,“哪里是公海呀?”

    “公海就是没有人管的地方。”

    “哦,还需要办入境手续吗?”

    “我不清楚,公海,是出境还是入境呢?”

    黄连素四下打量着船上的标识,插话,“公海是不是巴拿马呀?”

    “巴拿马是哪里呀?”

    我看了看小习,对着他摇摇头。小习说,“你们看你们看,这艘是叫巴拿马邮轮。”

    我们三个人坐在窗边,吃免费自助餐,黄连素给我一块醋猪脚,我给她一块小布丁,我们相视笑了一下。接着我把头转到窗外,这会邮轮正驶过香港岛背面,一栋高楼像玻璃塔似的,通体晶亮,突兀在海里,那里面有人住吗,灯都亮着,看不到人,看不到路,人是怎么进出的呢,他们整天面对着大海,会不会看到什么太平洋上奇怪的事情呢。很快我们都拿到了房间钥匙,一人一间房,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小习说过船上有好看的电视,我一个人坐在房间,调了半天,没有找到,就垂下头,看着海上的寒气从门缝里涌进来,和我拥抱。寒气像被子一样,把我围上了。我垂着头,回想着黄连素说我的那句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又回想着我刚才说过的话,也想不起来了。我等待中,鼻涕流了下来,我知道,那是海水。我把舌头伸进空气里,果然。海水在我鼻子里了。

    客房外面的走廊里,传进来咚咚的脚步声,有人来敲我的门,我问他,“你敲的是哪个房间。”

    他隔着门,顿了一下,说,“你怎么啦,我是小习呀,敲的是4033房间呀。”

    “那你敲错了,我不在房间。”

    “嘿嘿,笑话,哪你在哪里?”

    “我在海里,朋友。”我起身给他开门,他拉着我就要往外跑。我指着窗口说,“你看你看,黑色的海一下子变成绿色的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你看吧,海水已经漫过我的窗户了,刚才还在窗边上的。”

    “哦,公海到了,船停下了。”

    “船停下来,就会往下沉,是吗?”

    “天,关你什么事,快上楼玩牌去。”

    “走吧,走吧……”我回过头四下寻找着那熟悉的声音,似乎我的身边还有一个老朋友,他是隐身的。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6
    船上的牌场有限,百家乐前聚满了人,坐椅一共才八把。小习稳稳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后面,一不留神就被挤到圈外,想看小习下注就难了。我用力挤开人肩,站在小习边上的还有一个帮他洗码的女人,她好象很有功夫,不知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行,船虽大,但也摆,人又挤,可她一步也不离小习,一会小习就洗了五万多的筹码,他每赢一次,我就他身边大声叫喊着,一会黄连素也挤到跟前,我看她是斜插着身子进来的,突然就是一阵昏眩,再看身边的人都是斜着身子站着的,这时我才觉得地在摇摆,我退出人群,发现我和大家一样在做钟摆,黄连素很好地利用了钟摆的缝隙,很轻松地站在小习的边上,握着椅把。大船在摇摆。一万五千吨的巴拿马号,正在下沉似的。

    我拿出一千港币,从洗码的女人手里换了一百面值的十个筹码,拍了拍黄连素的肩膀。说,“我来教你玩吧。”

    “你都会呀。”

    “差不多吧,在澳门时,我的前妻都教了我。”

    我和黄连素换了一张台,那张桌子人稍少一点,先是押大押小,再教她押什子的点数,实战练习中,我赢了一把,黄连素赢了三把,她高兴得目光游离起来,突然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一下子愣住了。很快就清醒过来,我想在大船沉没之前,抓紧把她全部教会。其实二十一点是我最心仪的玩法,可是要教会一个陌生人,颇费了一番口舌,结果运气不佳,又不肯投降,近两千的筹码,只剩下六百了。我高兴不起来,黄连素一个劲地朝我贬眼睛,我把剩下的筹码放进黄连素的手里,跟她说,“去跟跟小习吧,他手气不错。”我把她带到小习跟前,小习千元的筹码已经摞了一堆,这时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长庄,足有六口,小习却把注下在闲上,我和黄连素将信将疑,跟着他下了二百,结果是闲凭一点杀了庄,小习大胜,又进帐三千,我们也随他赢回二百。黄连素眉开眼笑,小习起身,让她坐下玩,接着又赢了一把,和了一把,最后她弃我不顾,把全部筹码和小习的一起押在闲上,又是一个大胜。我看看,心愿已尽,没我什么事了,就悄悄退出牌场,下了两层,回到房间。海水就像一块翡翠,圆圆地镶在正前方的窗户里。我看着电视,一会儿,泪流满面。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7
    凌晨三点左右,我被叫醒,是小习,他进来朝我借钱,天,他竟然朝我借钱,他刚才赢的全还给人家了。他说,“不应该把位子让给黄连素的,那是我的宝座呀。”

    我笑笑,说,“是呀,你一挪位子就不灵了,人有时就是这样。”我问他,“船没有什么事吧。”

    他说,“还没有事。”

    我从背包的另一个口袋,撕开线,取出钱,一叠五千元人民币,放在他手里。他嘻笑着问,“怎么还用线缝着的。”

    “嗯,就是怕自己会用。这是备用的,放一年多了。黄连素呢?”

    “她也回房间睡了。”

    “她还可以吧。”

    “赢了就走,聪明。”

    “她这才有前途呢,不像你我。”

    “是吗,不会吧。”

    “去吧,去吧。”这次声音从我的嘴里发出的。

    我把小习送走。门都忘了关,重新上床,用手握住腿间,取暖。枕头、被子全是湿的。早上醒来一次,是被霞光唤醒的,我看了看窗外,刚亮,满天飞霞,如梦似幻,海水又退到窗边上了,海面也是粉红的,宠着眼睛,我知道大船在开动,它沉进公海,又浮出海面了。它将带我们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吧,我拉上窗帘,有一点兴奋,重又睡去。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8
    我在梦里看了《色戒》。我成了一个女主角,不像汤唯,我也不知道像谁,可总有几分像谁,我努力回忆着,慢慢醒来了,当我知道天是亮的,我再也无法深入地回忆了。也许那个女主角正在来临,正在公海上找着我呢,她在一个一个窗口找我,我一把拉开窗帘,我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

    这是哪呀!这里有码头,有高楼,有塔吊,码头上堆着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古老的造船厂在排水渠的另一侧,浪花在海湾吐纳梦呓,有一种透明胶水一样的东西从海里正往岸上爬去,高楼往后退却,堆在苍绿的山上。这是哪呀,那个女人一定在岸上等着我呢!我慌忙收拾好背包,一步跨进走廊,门外已经排了好多人,我跟着人流坐上小船,向岸上驶去。突然有个人拍了我一下,一看是小习,他说,“刚才人家黄连素看到你跑出来,她叫你上二楼,叫你半天,你不理人家。”

    我说,“我不想上去,怕船摇晃摔下来。她人呢。”

    小习说,“人家中途下船了。”

    “刚才小船停靠过码头吗。”

    “是呀,你怎么了呀。”

    “没事,我可能刚才做了个梦。”

    “你搞得人家有点伤心呢。”

    “谁呀。”

    “还谁呢,黄连素呀。”小习吃惊地看着我。上了岸,我打开入境签章看,一点也看不明白,“这究竟是哪个国家呀。”我问小习。

    “香港呀。靠,我们又回香港了。”

    “这是香港呀,真像!”

    我和小习重又回到了叫天星码头的地方,我说,“请你看一场电影吧。”

    “《色戒》吗。”

    “是呀,香港是完整版呢。”

    “哈哈,那我要和老婆一起看。下次吧。”

    “你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是不是。”

    “你也应该和老婆一起看的。”

    “我没有老婆,只有前妻。”

    “那就更应该一起看了,前妻,哦,没有了婚姻的男女,天啦!”

    “我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离了,更孤独呢。”

    “那我陪你一会吧,我要赶回去,晚上,阿英要过生日,她要我订蛋糕,我答应她了,你也要来送花哟。”

    小习真的陪了我一会,我买了份东方日报,坐在花坛边上找着电影预告。小习则坐在一边抽烟。我起身拿出一百港币给他。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分手了。

    东方日报没有电影预告,我想这一带繁华闹市应该有一家影剧院的。一个弓着身子用勺子掏下水道里枯叶的老人,给我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天空正有几片巨大的枯叶落下来,砸向下面的大厦,阳光正随着几片叶子,垂了下来。我回头说了声谢谢,却发现那个老人不见了。一辆清洁车正从我身边驶过。车子刚一开过,马路对面就像有人向我招手似的,于是我疑心重重跟着感觉走进大厦的阴影里。
第十一卷 公海归来 9
    越走心里越没底,一阵恍惚,走到了那座大厦楼下。我走近一看,都是橱窗门面,又是一阵心急,转上一圈,终于在大厦后面的一个小巷里,看到一块招牌,写着港运影剧院。我快步上前,小巷无人,早晨的阳光还没有铺进来。我拾阶而上,推开一个玻璃门,发觉影剧院在一个角落静静的关着门。我抬眼看墙上,正有一个《色戒》的海报;细看,没有标示放映时间,再掉头环视,有一个年轻妇女正站在另一边海报栏下对我点头微笑,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上前问她,“请问什么时候开门,这里。”

    “东周小舅赢……”

    我一听,坏了,是个日本人。不像我梦中的那个女的。她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我没了感觉,继续东张西望,希望尽快找到发映时间,如果这里不放映或者放映时间是晚上,我就要赶紧换地方。

    没想到这个日本女子,继续叽里哇啦比划着,我朝身后看看,四周没有人影,这会,她改用英语了,我一问,她说,“I。”还说了,“SEE。”她指了指《色戒》的画报。我多少年前的英语底子,还是被她唤醒了几个,我朝她点点头;跟她说,“I,SEE,THIS。”用手指了指海报。她马上眉开眼笑起来,“YE,YE。”使劲向我点头。我被她逗乐了。然后,我又从海底里冒出一句,问,“TIME?”她听明白了,嘴巴张得圆圆的,用手摆着说,“NO。”这种姿势很像漫画里的动作,她是个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小孩子的日本女子。因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爱意。我要是个小孩子就好了,可我还是感觉到温暖。她也是来看《色戒》的,这将是一场加上这个日本女人的对《色戒》的寻找,“去吧,去吧……”而且已经是免不了的。于是我平静下来。想看看这一对人怎么进行下去。

    我微笑着示意,把手里的报纸给她,又指了指她手里的报纸,她马上明白过来,又是一阵母亲的嘻笑,马上把她手里的报纸递过来。我到处找坐的地方,在台阶上,我展开她的苹果日报,一会儿,就找了电影预告,把它们记下来。这一天,共有四家影剧院在发映《色戒》,他们是港威、又一城、奥海城和旺角百老汇。影剧院是知道了,可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间发映呀。于是动起脑筋,如果在深圳,打一下114或者160很快就会查到,可是这里是公海后面的繁华闹市,电话没法打的。

    我站在这两个人的身后,看着我自己在台阶上查报纸,日本女子盯着我的脑袋直看,又快速打量了这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接着就默默含笑着注视着。只要我有示意,一个微笑一个手指,她禁不住地点头,微笑,附和。她脸上有一层粉,笑起来有一点细细的鱼尾纹。她个子不高,穿一条宽宽的牛仔裤,一双棕色的皮鞋,露出一点点鞋尖。

    不一会,我就有了决定。我抬着略显苍桑的脸,对着她说,“Let’s  go!”

    她马上积极回应,“Let’s  go !Let’s  go,哈哈哈。”

    我手里拿着一个日本女子给我的小地图册子,领着那女子出了大厦的走道,往左拐上一条大道。日本女人步履快捷,不时对着我点头微笑。

    很快我们来到一个小册子上所示叫港威的影剧院。大厅正在装修,我礼貌地打听着,我还是笑起自己来了,平时我也会这么温和吗?我们被告之,电影是有,可最早的要到下午五点,日本女子在一边恭恭敬敬听着,头不停地跟着我移动,并对我抱以鼓励和期待。我感觉自己越发来起劲来,我想着彼此一些细节,我表现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超常举动,我正要看看自己如何对待这个日本女人,我真怕自己突然拉住这个日本女人的手呢!这倒是我期盼的。

    “Let’s  go!”

    “Let’s  go ,Let’s  go,哈哈哈。”日本女子又是一串充满友爱的应和。

    我们再次上路,这时,我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下一站,都在很远的地方,步行不便,坐什么交通工具呢。地铁?还是大巴?要么还是的士,我和她交换了一下意见,她不想做出选择,一切交给我来决定。我有点犹豫,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我们正好站在的士车道上,那里有一排的士等着载客。于是我拉开了车门,让她先上车,不对,还是自己先上吧,我上车后,在后排挪出一个位子给她,她明白了我的用意,点头示意,轻轻坐下来。我告诉司机,要去的影剧院。司机说,“那个影剧院不在了。”我朝她看了看,摇了摇头,她的眼睛里全是满意似的,等着我做下一步决定,我想了想说,“去旺角百老汇。”我指着地图对她说,“Let’s  go。”

    “Let’s  go!Let’s  go,哈哈。”

    司机是个老师傅,车子一子甩开拥挤的街道,上了高架桥,我在想,就这样让车子一直这样流畅下去吧。这会,我拿出笔来,又从口袋找出一张纸片,开始用笔跟她交流起来。我写道,你会写汉字吗?

    她点点头。

    我写下名字,还特别在名字下面注上拼音。

    于是她读了出来。

    我笑起来,把笔给她,她也写下她的名字,她叫吉位洋子。她还告诉我,她喜欢梁朝伟。

    我明白她是来看梁朝伟的。我告诉她,我喜欢日本女作家,山田咏美。

    她告诉我,她也有个喜欢的日本女作家,叫向田邦子。

    我摇了摇头,好象没听过,我问她,知道直木奖吗。

    她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有点失望。看着她的眼睛,又羞于表示。

    车到了,费用是四十。我的散钱不够,于是我拿出一百港元给司机找零。司机看到了她拿出的二十元港币,跟我说,“你再找找吧。”于是我真的找出了二十元港币。

    我们下了车,在路上快捷地赶路。终于赶上了一场正要开演的《色戒》。我让她先买票。然后我挨着她的坐位,也买了一张。爬上几层楼梯,似乎忘了。坐进了黑暗的电影院。我们似乎都有了新的期待,放映前的十几分钟时间里,谁都没有再说话。或者说,我们已经不习惯说话,刚才那张纸已经写满了。

    电影开始的时候,节奏比较慢,也很沉闷。我在椅子上摇晃两下,斜视着她,她一动不动。到了快结束的时候,我看了看她,她还是一动不动。字幕放了足足五分钟,她就这样盯着屏幕一动不动,我只好也学她,不知道这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敬意呢。

    电影里,老吴跑了。让年轻的生命跪对着深渊,深渊下面是一个满满当当的水库。水面上漆黑一片。只有我看到一艘快艇像一把刀游走在鱼腹上,因为鱼的生理反应,刀几乎要停下来了。

    钻戒在颤动。

    字幕结束的一瞬间。她还是一动不动。

    五分钟的字幕,她始终是刚进场时的样子。我从字幕出现时就急着要行动,到字幕消失时,我却安静下来。我在领悟别人的习惯,是一种对敬意的敬意。

    我们又出现在走道里,我在找话说, “梁朝伟。”然后我竖起大姆指。

    她又是一阵母性的微笑,她说,“汤唯,汤唯,good,good。”她为汤唯竖起大姆指。她变了。她继续说着日语,她有很多话要说,她忘了对方是听不懂的。她尽情传达着一种热忱。

    我不住地点头。

    到了影剧院门口,我递给她一张名片。她从包里拿出一袋糖果,送给我。她看着我的名片。嘴巴又圆圆地张开,她在感叹,她指着名片上的“三级作家”字样,说,“You!You!”

    我使劲地点头,“Ye!Ye!”

    我抽身站在影剧院的一角,看着这两个人,那个我请她进一家咖啡馆,她欣然接受了。小圆桌上的对话时断时续,那个我从服务生那里要来一叠纸,一个人在上面写着什么,我看到纸上一会儿拱起一只小狗的背,一会又传来小猫的叫声,一会儿又有几朵红花张开嘴唇,是在写诗还是在画画呢,我的天啦,不行不行,必须阻止自己,天色不早了,小习在深圳等我去帮手呢,阿英的生日正缺我一把鲜花呢。这会,那个我把手里的笔和纸转给日本女人,她只是握了握笔,又还给我,她什么也没写。她一定听到门外有人在呼喊,她抬起头,我隔着落地玻璃对她说,“快走、快走……”

    剩下的跟电影里差不多,那个日本女人起身摆手,独自推门,我迅速帮她拉开门,让她冲出去,门外的人流全是她的人,她迅速被替换了,她变成了马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的人。

    我们竟是这样分手的,她走到人流里,不见了。她送的糖果,竟提在我的手里,我茫然地看看四周,一时不知道干什么是好,公海归来,她、她可以随时出现、消失,只有我还在这里、那里,只有我不停地出现,出现,在出现中出现,还是出现。

    我取出一粒糖果,红红的,亮亮的,放进嘴里,砰地一声,咬碎了,包在里面的糖芯流了出来,像被虫子吃掉一半的野山莓,又酸又甜,这可是我前妻最常吃的糖果呀,我的心一阵绞痛,突然像个孩子对着大街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