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深圳时代
作者:王顺健
第九卷 老板“门”
第九卷 老板“门” 老板“门”
    钟平是徐丽静的丈夫,在那些连襟里面,他是老三。钟平提着一瓶矿泉水,走在这伙股东们的后面。他们正在接管一家服装厂。

    这厂原先是副局长王成军私下开办的,生意时好时坏,近来,起色不小。上级领导找他谈过话了,他焦头烂额,舍不得公务员更舍不得副局长的位置。结果一百多万的设备只收了徐丽静五十万押金就转给了她。徐丽静是他的牌友。在验收设备时,徐丽静一直走在前头。二连襟陈明理紧跟在她后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钟平的视线。徐丽静有着钟平百看不厌的身姿。可陈明理是大股东,来当厂长的。钟平却什么都不是,他刚从上海学习回来,临时被徐丽静抓来做司机的。

    他们先接管厂房,随后接管宿舍楼。接手过来的机器有:中烫台,中烫斗,电剪,吸尘机,粘朴机,包装机,蒸汽炉,大烫台,大烫斗,吸线机,卡钟,裁床台,板台,平车,五线骨车,四线骨车,三线骨车,双针车,切止口车,埋夹车,人字车,橡筋车,切耳车,分线机,打枣车,啤机,钮门车,钉钮车。挑脚车,风眼车……

    他们接管过来的工人也有这么多工种,他们被叫做大烫、中烫、大裁,裁工,平车工,专机……他们给留下来的工人开了一个见面会。散会后,工人三三两两走上两里路,回宿舍。这些老板们(股东们),又前前后后察看了一番两层楼的车间,对已经属于自己的机器有点一望无边、目不暇接的兴奋。

    钟平走在最后,他在一台缝纫机(又称平车)面前停下了脚步,他盯着平车的金属摇把看起来。磨得光亮的摇把上,起了一层白色的霜。细看却是一粒粒盐霜,疙疙瘩瘩的。钟平知道那是汗水经过磨损的漆面,直接和金属发生化学反应的结果。钟平用指甲使劲抠了抠,盐粒纹丝不动。他想了想明白过来,那需要用人的体温慢慢将金属摇把焐暖和,盐粒才会软化松动的,盐粒里面人的皮屑才会松开摇把,重新溶化在人的皮肤上。钟平把手抚在上面,陈明理曾告之,这堆机器至少停转一个半月了。一个半月足够让盐分和金属充分化合的,钟平寂然笑笑,他怎么可能短时间内溶化掉呢,还是让这台平车的主人快快就位吧,让他们摇着这些机器,在和机器的相互绞合中,一起快活地吟唱吧。

    钟平一个人走下楼,他已经落后了,目光越过走在前头的老板们,远远看见那栋要接管的宿舍楼,白晃晃的,突兀在一大片泥色的客家围屋里。据说这栋租来的宿舍楼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建的。有七层,蓝色和白色瓷砖贴的外墙,每一层的南墙都开了两个阳台,分属两个单元。阳台上,空空荡荡,只在四层,密密地挂着一些留守工人的衣物。在第二层的窗户口,挂着纵横交错的电线,钟平看到电线上面有一个摇摆着的音符,一个黑黑的逗号。钟平看清那是一个人的脑袋,从北面的窗口伸了出来。那里背光,而钟平他们正走在阳光里。钟平手搭凉棚,钟平知道那个人是朝着他们看的。钟平注视了他一会,他才有反应,把脑袋往里面缩了缩。一只狗从楼洞里窜了出来。像一道黑夜里保安的手电光。

    这是只灰白色的卷毛狗,站上一个高坡,威风凛凛盯视着坡下走来的钟平他们。这只狗让钟平看得想笑,几乎看不出它那一身是白色的毛。它站在阳光下,风吹起它的毛发,钟平才在它的毛发根部看出它真正的颜色,天,这是只多么肮脏的狗!分明,它是一只宠物狗,可它嘴角下沉的严肃样子、高扬起脑袋的神圣劲头让钟平的心头一热。他联想起一句话:年轻人都喜欢摆谱的。

    钟平他们走到距离它还有六、七米远,小狗一转屁股,跑回宿舍楼里。它是顺着二楼那个人的视线跑回去的。当卷毛狗消失在楼洞里,二楼上的那个人头完全缩了回去。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这只狗的主人了。这是怎样一个龌龊的主人,竟然住在他们即将接管的宿舍里。王成军今天没来,随钟平他们前行、负责交接工作的,是王成军的弟弟王老六,他说,“那人是宿舍的保安。”哦,保安!钟平在心里想像这个保安。保安,保安,他是一个瓶颈,也是一个袋口,一使劲,所有工人都被他关进袋子里了。这该是个狠角,有点黑,有点六亲不认,软硬不吃,像只狗,忠实于主人。刚才二连襟,即将上任的厂长陈明理,把各工种点了一遍名,就是没点到保安一职。这会钟平已经走进宿舍楼下,又抬头看了看那个窗口。钟平站在阴影里,他看清了那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的老者。

    守在楼栋口那只的狗,开始叫起来。钟平他们并没有马上要上楼的意思,而是站在楼下说着事。王老六找人去取宿舍楼每个房间的钥匙。他的一个亲戚迅速地跑开了。先回来的工人,三三两两站在楼下晒太阳,表情不一,向钟平他们张望,留心这帮人的动静。这些留守的人,大多数都是王成军的老乡,跟着在深圳做局长的王成军,感觉有持无恐了。王成军的工厂从停产到转让,别的地方来的民工都另谋出路了,只有他们不走,有吃有住的,他们从没有意识要离开王成军这棵大树、这个保护伞。谁来租王成军的厂房、设备,也顺带要把他们收编进去。这是王成军开出的首要条件。铁定的条件。所以这帮留守的人从来不怕失业流浪。他们给每一拨前来洽谈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主要是他们纪律松散,目无领导。

    可是这次他们却有所收敛,因为这一次的人是有些来头的。他们盯着那个女的看,那可是艳妇,蓬松如云的卷发,衬着高鼻梁大眼睛,一袭细绒旗袍,浑身的曲线,性感、流畅。他们听说是这个女的,投资租下了服装厂。姓徐,听说跟王成军有一腿,是他的情妇。“情妇又能拿我们怎么样。还不是我是我,她是她,王成军是王成军呀!”有个裁工这么一说,大烫、专机和几个平车工哄地笑开了,一个中烫甚至指着那只狗说,“不会又多一只宠物狗吧,香气迷人的。”继而在阳光下放肆地觑着这伙新到的经营者。但也有的工人,悄无声息地等待着。还有一小部分工人,为这个美女捏着一把汗。

    陈明理和王老六说着说着,起了一些争议。他们是这群人的核心,连徐丽静也插不进嘴。陈明理在广州放过高利贷,他对生意的精打细算,用一个俗语说,可以拿到缝纫机上走线的。只是遇到这两年天灾人祸,他才跑过来和徐丽静合伙开服装厂,他来就要做第一把手——厂长的。厂里厂外,他俨然是一个当家人的角色。徐丽静在一边听他们有关宿舍交接的事宜,也吃惊于陈明理对移交细节的处理,是那么严丝密缝,滴水不漏!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人,内心藏着飞针走线。王老六被说得发起毛来,徐丽静也听得微微出汗。她丈夫钟平站在远一点的外围,没他什么事。他在外围游离起来,一会这里看看,一会那里瞅瞅。

    卷毛狗看钟平不顺眼似的,盯着他直叫。他被狗盯急了,一劈腿进了楼栋,卷毛狗追着他上了几级台阶,又退回楼栋口,它只好发狠:再不让一个人上楼了。钟平上了二楼,左右各有一个防盗门,是最简陋的那种,右边的那扇门没关严,钟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那个保安静静地出现在钟平的眼里。钟平吓了一跳,因为保安首先得是一个人呀,可出现在钟平眼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衣服架,他怎么都找不到衣服里的人,准确地说,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的眼睛,在保安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在别人都是眼睛的位置,他只有两个空空的洞,钟平过了一会才看清,他也是有眼白和眼仁的,只是少了点什么,就是这点什么让钟平觉得他不是个人。

    保安的眼睛里少的是光,眼光、反光,总之是光。小时候,看伟人的大头像,有人说,“你看毛主席的眼睛有四点光,钟平你的眼睛里只有一点光。”钟平听了不服气,问,“那我什么时候才有两点光呢。”那人说,“有两点光的人是sheng长,我爸爸眼睛里才有两点光呢。”这以后,钟平每一次照镜子都会看看眼睛里有没有多出一点光来。他在高中暗恋一个女同学那阵子,突然多了一个光点来。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有时会在他的舅奶眼睛里看到两点光来,可是,她却是个女的。那天黄昏,他的一个小学同学淹死了,他跑去看,他看到他的眼睛,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钟平怕那黑洞里藏着水鬼,吓得扭头跑了。从此他知道死人的眼睛里没有光。

    站在保安跟前的钟平也想调头就跑,可他又没跑。他发觉眼前这个死人还是活的。保安苍白的腮帮上,有一层密密的胡茬,黑白相间。钟平知道他的胡茬是活的,跟他的一样,一天不刮,就能扎人。钟平相信这个保安,是个活人。钟平在他深渊似的眼睛里找不到回应和支撑,就试着问他,“你是这宿舍的保安吗?”保安把抿着的嘴向两侧咧了咧。

    “我是新来的,我是徐丽静的丈夫,我,我们来接管这里……”钟平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了,他是什么角色呀。他是一个临时的司机罢了。

    那个保安正面对着钟平。钟平解释了半天自己,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时,那只卷毛狗突然冲到钟平跟前,狠狠地向钟平出示它的牙齿。并且用腹腔发出长长的低鸣,他在警告钟平,别惹它的主人。

    钟平问这个保安,“这是你的狗吗,蛮凶的。”钟平的意思是,我们就要接管你们了,还不管好这只狗,让它忠诚新主人!

    保安似乎听不懂钟平说什么,他也没有好奇钟平他们这伙新主人。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表情一动不动,不是不卑不亢那样的一动不动,而是放弃了人事远离了人性不含人味的那种一动不动。钟平打量起他的衣着,洗得褪色了的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是厚底保暖、仿真皮、最廉价的那种。钟平突然觉得,他不光是个哑巴,同时还是个聋子,钟平敏锐地觉察到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只有这只狗,不聋也不哑,高度警觉,极有威慑,似乎是这只狗在履行保安的责职,它完全代替了它的主人,已不需要任何吩咐。

    钟平转身下楼,那只卷毛狗跟着冲了下来。王老六看到钟平一脸苍茫,就笑着上来解释道,“这个保安吓住了你吧,他得了食道癌,有两天吃不下米饭了。他老婆正在凑钱,准备带他回老家养病。放心吧,他明天就消失在你们眼皮底下。”钟平脸色凝重朝保安的窗口看了看,这会,他看到保安一个笔直的后背。钟平又觉得这个保安很年轻。与此同时,他看到保安的窗台上还挂着一个胸罩和一个鲜红的三角裤。钟平顺便问了一句,“他有多大了?”

    王老六有点为难的样子,说,“三十刚出头吧,他老婆二十八,我是知道的。”王老六上下打量着钟平,“你是干什么的?”

    “哦,我是他们的司机。”钟平朝他点点头。

    “天,这么年轻就回家等死!”徐丽静似乎被这个意外消息震憾了,她接着说,“这样吧,既然遇到了,我们图个吉利,给他来个现场募捐,祝他一路平安,早日康复吧。”徐丽静真是快人快语,古道热肠。钟平自然赞同,其他人在一边眯眯带笑,他们对徐丽静言听计从。只有厂长陈明理,慢条斯里地转过脸看,不甘心风头被抢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吧,破财免灾,送瘟神了!”他拿出二百元,徐丽静拿出八百元,钟平也捐了三百元。这是他身上仅有的钱。一会儿,两千多元就放在王老六的手里,他笑嘻嘻说着感谢的话,竟缺心眼似的对徐丽静“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唤开了。

    平时,有王成军在,王老六叫着好玩,徐丽静没有阻止,这会她迅速瞄了一眼钟平,发觉她的丈夫正神色凝重地看着她。钟平听出了另一层意思,种种迹象涌现出来,这绝不是口误。钟平感到天旋地转,就像那个保安黑洞洞的眼窝里突然冲出一列火车,撞向钟平,他一阵窒息过后,心灰意懒地走开了。

    鸡!钟平嘴角紧紧捏住,不让声音传出来。他绕着宿舍楼转了几趟,在一处高坡,看着下面的平南铁路,看着铁路那边,被狗的叫声咬得满是缺口的山脉。他想深深地出口气,可是他只是出了一小口气,他把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他把手指头握痛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谁都知道这个工厂是徐丽静用身体换来的了,花枝招展呀!只有他还假装自己不知道,他多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让全世界都蒙在鼓里啊!而这世界偏偏不,偏要把他留给自己舔伤用的那一点面子那一丝虚荣撕毁掉。他还不如那个保安,至少他死的时候是光明正大地饿死的,完全可以当作找不到可口的食物,完全可能面对一大桌一大桌山珍海味,拉着老婆的手,骄傲地饿死在她的怀里。而钟平呢,钟平想死,可是,什么是他的骄傲,哪里又是他心灵的怀抱。他把目光从遥远的天边抽了回来,他把冒火的眼睛投向那些看热闹的裁工、专机,投向王老六,投向陈明理,投向……

    王老六把宿舍的钥匙拿在手上,正要带这伙人上楼清数,办移交手续。徐丽静走进楼梯又退了回来。陈明理还没进来,她出来一看,人高马大的陈明理居然被那只卷毛狗给缠住了,卷毛狗发了疯似的,不让陈明理上楼,盯着他狂扑,狂咬。站在墙脚边的工人一阵阵起哄着,陈明理强作镇定,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徐丽静心想,真是坏人一个,狗是有天性的!可她万万没想到,制服这只疯狗的不是陈明理,而是她的丈夫钟平。

    钟平慢腾腾地走上前,谁也觉察不到他的速度,他一脚踩上小狗的脖子,小狗刚要转头咬钟平的腿,钟平第二只脚狠狠地跺向小狗的鼻梁,小狗哟哟两声,浑身打颤,钟平随即旋身,一个飞腿踢向小狗腹部,小狗提着脑袋和四肢升上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摔向宿舍楼的墙角。小狗触到山墙,软软地落下了地,它已没了声响。徐丽静看呆了,陈明理这才反应过来,他兴奋地跑到小狗跟前,想对着慢慢蠕动的小狗再补上两脚,嘴上说,“好呀好,今晚有狗肉吃了!”他正要抬脚,钟平一把将陈明理拉了回来。钟平知道小狗要干什么,就让它死得其所吧。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围观的也让出一个空场。小狗的后腿全摔废了,只有一只前腿似乎还是好的,它一点点往前挪动着,拖着整个一个身体,肮脏的毛皮下的身体,耗尽全部的力气,才挪出一米远。它停住了,似乎睡着了,两只小爪子抱着断了的鼻梁,它最后的动作是眼睛向上翻了翻,又翻了翻,才睡去的。钟平知道小狗爬过来是为了最后看一眼主人的,它停下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楼上的主人。

    它的主人半天才走下楼来。这期间,钟平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他,他用意志出击的行动慢慢转化为一种期待,一种重要仪式开始的前奏。所有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默不作声。那个保安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没有眼泪,没有歉疚,更没有恼怒,他静静地蹲在他的小狗身边,拿着梳子,轻轻地梳了梳小狗的毛发。那脏得已经辨不清色泽的毛发,在保安的手下竟微微波动起来。小狗最后哼了两小声。像睡熟的孩子发出来的梦呓。也像刚要向主人撒欢就被另外一种力量禁止住了。

    钟平静静地蹲在保安的身边,“对不起!”

    保安毫无反应,他似乎不需要这个多余的问候来铺排什么。

    钟平抬起眼睛,又说了声,“对不起。”他在找徐丽静,他第二个对不起是向她说的。徐丽静接住了他的目光,朝门里挪了挪身子,她已经过了那道门,找不到她的眼睛了。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们俩心在疼痛,却要分头去承受。

    短短几分钟,那一帮大烫、中烫、大裁,裁工,平车工,专机……他们改口了,有个平车工说,“王成军算个鸟,他以为自己是局长呢,局长还欠我们工资呀,几个月了,呸!”

    有个专机说,“这个贵妇人才不会跟王成军那种人有一腿的。”

    站在他边上的另一个车工说,“她男人要是做厂长也不会差的,好威水!”

    他们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找到了各自的工具,那是对纪律和尊严有着同等要求的工具,可以按照自己的功能啸聚在车间的灯光之下,棉布之上。

    这短短半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让钟平看清了自己生而为人的血性,他垂下头颅,一个人走了,他要找到一个人才可以久留的地方,让泪水重访他不息的心。

    犬吠的心。

    两个月后,陈明理辞去厂长,钟平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