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深圳时代
作者:王顺健
第六卷 深圳人
第六卷 深圳人 1
    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深圳了。本来我是离开另外一个地方,才来了这座沸腾的城市。深圳处于广东的最南端,而广东又处在大陆的最南端,我来到深圳后,一直住在它的最南端,我的住所在那一带,隔着一条深圳河,东西飘移。我看边境线的那一边,多少年来除了水塘就是山包,他们说那边是香港。噢,香港,香港就香港呗,香港产的灯泡质量就是好,晚上,边境线上的灯光像一条珠链,没有一个缺口。我期待着哪天有一两盏灯不亮了,让我没有来由地乐一次。最近我常常站在书房的地图前想象着中原逐鹿,一阵臭味就从窗外涌进来。深圳河飘过来的气味,越来越不耐烦我了,赶我走。本来就是流浪的人,买了房子有了车又怎么样呢,一个过客而已。

    用后来孟美的话说,我其实是有身份的,是深圳的“情”报间谍。因为我不断把这座年轻城市里的灯红酒绿、男女情事,转变成文字,卖给杂志社卖给全世界,以兑换我生存的口粮。

    我的房子在滨河大道边上,高层的二十楼。我的书房,突兀在半空,好歹看到对面的高层,才获得了一种支撑感。有时我在地图上旅游到后半夜,站在阳台看看月亮,听一听马路上车轮的声音,仿佛自己正跟着轮子进入湖南,过了一会就到了老家江苏,家乡的月亮也快圆了吧。

    对面高层的二十楼有盏灯,总是比我黑得迟。有一天我看清那盏灯下,住着一个漂亮女孩。当我拿着望远镜大模大样对着她晃动时(想起来我就会笑自己,我真像个间谍!),她淡淡一笑,然后她在书房里很神气地走动起来,把她的长发在我镜头里甩起来几次。我试着在小小的书房里走几步,发觉只有在转弯扭头时,要费点心机,才有可能把头发甩起来。我想她一定是个广告明星,是拍摄洗发水的那种明星。

    我住进这个小区已有三年,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了的呢?奇怪,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呢?也许,在我不经意间,她留心我好久了,她对我举止的反应是放心的友好的。我迟迟才感觉到她,是不是太让她失望了呢?我开始检讨自己,怜香惜玉起来。或许她是刚入住的呢!这样一想,感觉好了一点。

    我还是不失时机地检讨起我在窗前的丑行和美德来。美德固然好,但它毕竟不如丑行更本质更切中人性要害,让我反思和有所作为。最大的美德我认为就是日常生活,就是人们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言语和体态。那些学来的崇高和做作的镇定,是一时的权宜的,和我们如水的日子有什么关联呢?这条日常的河流才是心灵真实的居所。而丑行却要用美德来揭示的,仅此,我看到了美德现身的过程和力量。
第六卷 深圳人 2
    她在窗户里看到我的丑行,不外乎是吵架。我生活中不停地出现女孩子,她们在我的房间里有的住短些,有的住久些,都走了,都是吵一架走的。最早我也像无数南下的青年,带着受伤的爱情流浪到此的。多年后,我结识了一个老师,她长得像影星宁静,和她爱得天昏地暗。她有个女儿,留给在老家的前夫。我也年纪不小,多年放浪的自己,也该有个归宿。我下了勇气,说服自己,正计划和她走进婚姻登记处。时值暑假,她的前夫带着孩子来深圳看她。她在犹豫,我教她跟前夫说,她在深圳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让她的前夫断了念头。可最后,她还是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怀着感恩之心,到处找她……我在这窗前嘶鸣过,诅咒过。整个世界消沉下来,那一段时间,我老得真快。

    后来,在我窗户内,又出现过阿娟、小蔚和晶体白骨精的身影。后一个是我在网吧聊天室里认识的,她用口水打败了我,当时我的网名叫齐天大圣,竟然被她乖乖地收归裙下。这些女孩子就像到我家来旅游似的,住一段时间,就不知所终了。起先,无一例外地对我的物业发生兴趣,继而推断我有钱才有闲,后来她们证实我除了每月的按揭、水电费、电话费等支出靠稿费维持,已身无长物。她们没了浪漫劲头,开始斤斤计较,一言不对,拳脚相加,连吃带拿,人去楼空。几轮下来,我心灰意懒,埋头写作起来。

    我房间里现在仅有的一些饰物都是最后一个女孩子留下的。她叫阿耳,二十二岁,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她从那个有家室的男人身边搬到我这里,带来了她的全部家当,一大包布公仔,她可爱的劲头多少说服我留她一夜。她以泪洗面时,我们相安无事;她开心快乐时,我们还是相安无事。我老成这样了,知道她迟早要搬走,索性把她当作好妹妹,说无欲则刚也好,说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也行,反正是爱情没到,一切按兵不动,对付情欲,再不能草木皆兵。伏案写作的好处是,保全了声色犬马之下,一点做人的清爽和元真。

    阿耳看我没有要她搬走,就放心地静养起内伤。时间一长,觉出我一点好来了,开始给我做点吃的;还带我出去跳的士高;第二次蹦时,她找来三四个老乡,一晚上用了我六百多元钱,那是我一个月最低的生活保障啊。事后我把自己关进书房,一个人生闷气。阿耳以为我在发狠,肯定会从她身体上讨回付出的,有点对我变本加厉地索要衣服玩具,好像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开口朝我借钱。我问她干什么用。她说炒股票。我说我这里只有五千元钱,你全拿去吧。她坐在沙发上,嫌少似的,想了半天,收下了。她刚来时,洗澡的门锁得紧紧的,现在,门总是留一条缝隙,洗完澡,短裤不再马上洗掉,花花绿绿地聚在那里。睡觉前穿上半透明的睡衣,在我的书房里佯装找书看,其实是要我闻她的香水味。有一次,她用温软的手臂从后面揽住我的脖子,娇嗔道,“看你用功的,老头,脑袋上没几根头发啦。”

    我没碰她,她以为就是看不起她,调过头来打击我,嫌我老来羞辱我。我深深感动于她这种人性的表达,其实这正是她善良之处,她无非是要一个住下去的理由,要一个得失的公平罢了。阿耳的价值观在我这里受阻,她没有能力反思自己,自然就迁怒于我,怀疑我生理有问题。

    我也着急,期待阿耳和我吵一架,走人了事,否则我的小说真是写不下去了。一天半夜,阿耳醉熏熏地回来,光着身子在洗手间里睡着了,我把她身上淫秽之物一点点洗干净,擦干爽,心痛这块碧玉。抱她回房,她闭着眼睛,用力把我的脖子勾住,我挣脱着起身,她整个身体被拉了起来,我跑回书房,她追了过来,她逼我就犯。那天晚上,我功亏一篑,躺在被推倒的图书上,我的脸扭曲着,在笑,从心底里憎恨性。

    好了,终于打成平手,阿耳得逞了,她住下去有理由了。我对她越发地冷漠,懒得纠正她的偏激和虚妄,她有她最后的归宿,我有我生活的追求。“靠,从一开始你就瞧不起我!”阿耳说完,开始夜不归宿。看来,她要不走,我永无宁日。

    临走的那天晚上,她大闹了我的书房。她本以为我可以托付终身,就连我这个四十岁的“老头”,也容不下她一张床位。她的绝望可想而知。她大叫大嚷,最不应该的是,她把我记录长篇小说大纲的笔记本给撕了,她气急败坏地说,“我让你写!我让你写!”她稍有平息,一脸羞愧,提着一包公仔玩具出了门,泪水模糊了一张年轻的脸。

    我心虚地看了看窗外,那么大的动静,惊醒了邻居,对面的楼层,亮了很多盏灯。

    书房的安静复归安静,地上的纸屑扎着我的眼睛。我坐在地上,把腿伸直了。手机上出现一个短信:我知道我完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钱,我会还你,爱你的阿耳。

    我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脸上还有笑,一种轻蔑的笑,此刻有了虚无的味道。

    阿耳走了,我的写作反倒停了下来。我发觉,写作无趣极了。

    我要重新观照自己,发现生活。我在书房里挂了张地图,看累了,就对着天空发愣。
第六卷 深圳人 3
    对面楼里的女孩子,一定目睹了我书房里的丑行。目睹了我长期故弄姿态的崇高和镇定。端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就让她取笑吧。自从我发现了她,她每天都在我的望远镜里。她知道我在看她,就移近窗口,给我一个清爽怡人的正面,让我看个放心。看得出她是和别人合租的房子,有时她不在,我就隔玻璃打量着她的房间,总是那盏台灯,那个老是忘了拉上拉链的迷你柜,简单得好象提一只包,就把一个家搬走了。又是流星一族,和阿耳一样。我始终没有看到有男人的影子,事情朝着我喜欢的方向进行。

    平时,她有昼伏夜行的习惯,一般在晚上十二点左右,她屋里的灯才亮,接着她就把窗户推开,把她的头发甩起来,快活得像刚蹦过的。洗漱完毕,她会躺在床上看一会书,直到凌晨两点熄灯。有时我发现她几天不在家,尤其是周末。

    那天她起了个大早,我正在窗口听深圳河边一个女人吊嗓子,她看我在听,也静静地听了一会,一甩头走开了。我伸手把准备好的一个玩具猫放在窗口,对着她的方向招手。她的窗口立即有了回应,一面小红旗放在了窗口,一会又换了个红帽子,最后她放上个大枕头,好象是在晒枕头,不会是在邀请我和她同床共枕吧?唉,现在这些女孩子,不可理喻。难道她连一个公仔玩具也没有吗?我在一边胡思乱想。暗喜的是,她至少愿意和我友好往来。

    她有她的住所,我有我的房间,这才是平等互助、友好往来的基础。但怎么才能和她联络上呢?当然如果有一只飞镖,扎着信,准确地射进她的窗口,那是最好的。可哪里有飞镖和射手!电影里!间谍干的勾当。后来,我想在窗玻璃上贴出我的电话号码,好是好,怕她看不清楚打错电话,泄了气;还怕被其它楼层的人看到,别有用心一番。还是不行。

    那天上午,我灵机一动,写了个字条,下楼,转到她的楼下,上电梯,到了二十层,把纸条塞进她家的门缝,转身就走,做贼似的。生怕她的门,哗地打开,一屋子的光冲出来追杀我。

    半天也没有她的信息发来。我开始检讨字条的内容:我是童安格,很想认识你,希望你看到信后,给我发个短信,我的手机是13600161###。童安格。

    哎呀,少了一句问候:祝你中秋快乐!

    我又怀疑这个字条没有落到她的手里,被房间里的别人捡到当作废纸丢了。嗨,我还以为她房间里的人都去上班了呢。百密一疏。

    晚上十一点,她的房间还是黑的。但大厅里的灯却亮着,其他人应该都回来了。只有她正在归来的路上。我赶忙又给她写了张字条,当然把“中秋快乐”这几个字带上了。

    我蹑手蹑脚到了她的房门,摸索着把字条折起来,正要插进钥匙孔里,走廊里的感应灯突然亮了,高跟鞋的声音传遍了走廊。

    “你是干什么的?”她惊恐地问我。

    “我,我是清洁工。”说完,我把手里的字条当作抹布在墙壁的瓷砖上擦起来。

    “你是那个公仔猫的爸爸吧。”她看清我后,放松了警觉,开起玩笑来。

    “算是吧。”我被人识破了心计,芒刺在背,手里的活还没想到停下来。

    “我收到你的字条了,进来坐会吧,童-安-格。”她打开大门。大厅里没有人,电视机还在闪着。她让我坐在椅子上,让我把手伸给她,她看着我的手相,说,   “你很风流。像个间谍。”

    “随你怎么说吧。”我松驰下来。

    “那你也爱旅游?”

    “是呀,我现在天天在地图上旅游。”

    “你来参加我的团,好吗。我叫孟美,是个导游。”
第六卷 深圳人 4
    这一天是2003年9月9日,月亮将圆未圆,在月球的边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星——火星。一大一小,相伴着初升,直到苍穹的顶端,两颗星球才拉开距离。我和孟美看着两颗星星在旅行,看得脖子酸痛,不愿回屋。
第六卷 深圳人 5
    自从和这个叫孟美的导游有了一面之交,香港一下子就亲近了。她帮我办好<<往来港澳通行证>>,我就从二十楼爬下来,跨过深圳河,随孟美的团去了趟香港,看看香港的灯泡到底怎么了。那边界线上长长的灯链,在水天间晶亮又壮观,没有一盏缺损的。

    哎哟,到了香港才知道,香港的灯泡不仅是夜晚才亮的,大白天也灯火通明。孟美的团是购物团,我在珠宝店里被灯泡烤得直出汗,匆忙交了钱,拎了块帝舵表,站在门外喘气,等着孟美他们出来。一个店员跑出来,煽动我,“到香港岛看跑马喽,你有好运哦。”我朝他笑笑。我问他,“我是不是像只黄灿灿的烤鸭?”  

    去天星码头的隧道里,有几个西亚香水小贩,我站下来,孟美拉着我问,“想买香水呀?”

    我低声说,“闻闻吧。”

    阿美眼珠子一转,“你是不是想起那些女孩了,一个女孩一种香味哟。”

    “算你狠!”我白了她一句,抚着鼻子走开了,那里面既香艳又疼痛。

    晚上没有团餐,从酒店出来,团友三三两两结伴出游。我自然跟着阿美,转过北京路,上了弥敦道。从地图上看,弥敦道是这座购物天堂的中轴,光怪陆离的街市从这根轴向两侧延伸。到了庙街,我和阿美钻进一家香水店,我看上了一款,正要买,阿美贴过来,说,“记下它的牌子,我带你去买便宜的。”

    “我说,算了吧,才三百多港币。你去选一款,我送你。”

    “你听不听我的!”阿美有点恼,我只好放下。过一会阿美也看好一款,二百多港币,动心了。我也让她放下。阿美想说什么,不服气似的,走到马路上,不理我。

    我说,“别生气,买不到平价的,你再回头来买嘛。”

    阿美说,“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一年能用几次香水呀,跟我计较!”

    “那你还是回去买吧,免得你整我。”

    “我不,到北京路如果买不到,我就去海港城,七八百一瓶的香水多得是,你要给我买。”

    “我可不是你男朋友,也非老公吧。”

    “团友都说你是我的男朋友哎,送瓶香水我就算你是啦。”

    “真的?”

    “想得美!”

    到了北京路,孟美没找到她熟悉的小摊档。平时这里西亚的小贩特多,和孟美熟络,给她真货。她正在街上的人头中找我不得,我从一家香水店跑出来,呼呼地对着她的后颈吐着粗气。她一转头,我拿出她要的那款香水,堵住了她眼睛。手脚还挺麻利的,她夸我。我就笑。她接过香水一甩长发说,“便宜了你!”

    街角有个小贩正在卖一群做健美操的小丑,孟美把手里正吃的鱼丸递给我,看着小玩具眼睛直发亮。她帮小贩给停下来的小丑上发条,孟美再问他价钱,还是十元一个,分文不少。我拉着她,说,“团友走远了。”走了几步,孟美停下,撒娇起来:“给我买一个,算你是男朋友。”我翻着口袋,硬币只有八块,全给了她。她撅着嘴说,“怎么啦,你做男朋友还八折呀。”我没好气地说,“去去,就说你的叔叔只有这么多钱啦。”

    一会儿孟美欢天喜地跑了回来,眼睛盯着手上的运动健将。我慌忙问她,“你是不是抢来的?”孟美说,“没有呀,只当八折买了个男朋友。”

    “你!那小贩怎么追你来了?”

    孟美调头看,小贩果真提着袋子朝我们跑来,后面跟上来三个香港警察。小贩跑过我们身边时,又往孟美手里塞了一个,孟美大笑,“不要啦不要啦!”

    我说,“他是送你的啦。”

    孟美笑得更厉害,“那你可就变成五折啦……”

    孟美觉得咖喱鱼丸好吃,又来缠我,我给了她五十元港币,要她多买几串,吃个够。她提着一支啤酒一瓶可乐一大包鱼丸,连蹦带跳回来时,几个团友走进了一家时装店。我和孟美边喝着边蹲在路边吃。孟美朝我神气地笑笑,从口袋里把两个体操健将掏出来,上足发条,摆在时装店台阶的最高处,体操健将卖力地扭转着腰姿,给我们助兴。我举起啤酒,对着它们饮了一大口,孟美叉着一个鱼丸放进我嘴里,我们放浪地笑起来。孟美一高兴,也伴着体操小丑在路边跳起舞来,一边真一边假,一大两小,三个人在路边尽情地扭着腰。我望了望夜空,感激上苍,让我和这么可爱的女孩相识。我们自娱自乐,开心坏了,一点也不在意路上行人的眼光。有个卖黄色画报的小摊贩,也坏坏地笑起来。

    在香港,此刻孟美自然而然流露出快乐来了。我眼睛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孟美的快乐扎痛我。阿耳,你在哪里?此时,你在哪个屋檐下叠泣,狎欢?阿耳是那些女孩中最让我内疚的了,一次争吵,就提着她的家当,一大包布公仔走了,再没了消息。我紧紧拉着孟美的手,在我的掌心磨挲着,心里不住地说,“孟美阿耳,希望你们幸福、快乐,永远不用上发条。”
第六卷 深圳人 6
    那天晚上,一对男女团友,找到我。那男的和我同屋,对我悄声说,“能不能帮个忙,换个房间。”我想也没想,就说,“好呀,怎么换?”他让我去孟美的房间,而让和孟美同住的女友到我的房间来,还说,“这样就两全齐美了。”看来他们都把我当作孟美的男友了。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还以为我羞怯,就说,“孟导游叫你快点过去啦。”他和他的女友(不知道是不是在旅行中才认识的),一起把我往外推,推进孟美的房间。

    几天没睡好觉,那一夜睡得真香,啤酒里的麦香在我身体里流窜,进一步滋补着我。

    醒来后,我问邻床的孟美,“昨晚你为什么没喊人呢?”

    “昨晚你没对我怎么样呀,你以为我会半推半就呀,美的你!”

    “那你就是投怀送抱,是我要喊人,被你掐住了嗓子。”

    “你说什么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包里还有一把手术刀,亮晶晶的。”

    “我打死你!你还以为我逼你就范,告诉你,你梦臆了我,打死你!”孟美从床上跳了起来,猛地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又退回被窝。把枕头扔了过来。
第六卷 深圳人 7
    回到深圳后,我们各忙各的了。我的长篇小说<<后深圳时代>>正在抓紧修改中,有两家出版社表示了出版意向。只是手上二十多个短篇小说寄出去后,石沉大海,发表一个短篇比出一本书还难哟,只怪自己不是美女作家,投师无门呀。只好自我安慰,急什么呢,是金子总会镶在门牙上。

    这样一想,心就静下来了。看到楼群对面孟美的房间灯亮,就会约她出来散步。一夜秋风起,俩人缩在房间里聊。我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比如她在内地的妈妈爸爸长期不和。比如她有一次初恋,在大学里。重要的是她现在确实没有男朋友,她要我帮她找,我想到一个写剧本的作家,是单身,就给他打电话,他一听,嫌孟美太小,他又要去北京发展,还是不见的好。后来又联系几个,男方不是分身无术,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孟美又直摇头。一来二往,我就赢得了孟美的信任。她反过来,也同情我,一个作家,受过伤害还是身体有问题呀?

    她来我的房间多,我去她的房间少,毕竟她是女孩,又和别人合租。天凉了,呼她来我这里,给她做火锅吃,既方便又热闹。一大盘午餐肉再加上一大捆蒜苗,就可以吃到天亮。我喝白酒,有时孟美也陪着喝一点,她是新鲜而上进的女孩,只喝一点点,不象从前的阿耳贪玩煽情,酒喝得比我还多,是个堕落的天使。有一次,孟美送我一瓶家乡的好酒,我喝得差不多了,倒在床边装醉,一会儿真的睡着了,天亮时发觉孟美合衣睡在我的床上。我把她的头搬到我的臂弯,她侧过身来,小鸟依人似的。那天我睡得很踏实。

    那一天,孟美同屋的人去了外地,我去她那里坐坐。她把被单搭在我身上,外面吹着寒流,被子里多么温暖。孟美的手握着我的手,这时,我听到了我求爱的声音。孟美嘴里没有回应,手却在行动。一会儿俩个人都光了身子。她看我很正常,开始还把身体躲闪开,慢慢地她愿意和我做各种各样肢体的接触,只是护着她最后的花地。她有肌肤上的渴望,我可以满足她一切;而我的欲望却不能要她从命。如果从空中看,俩个人就像贪玩的孩子,嬉戏于生命的河床。我突然停下来,她好奇地问,“叔叔,你怎么啦?”我正经地说,“我不是你叔叔,我是男人。”她无奈的说,“男人怎么啦,我见过呀,不就是那点事嘛。”她还跟我装老练,我不吱声,让她想去。静静地过了半天,她看到被单还支得高高的,泄了气倒在床上,说,“对不起,你自己解决吧。”我死盯着天花板,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孟美低声说,“洗手间就在那边,你快去呀。”寂静好久.她翘起头,看了看被单,求我似的说,“对不起哦,你还要我帮你不成!”

    “为什么呢?你不会讨厌我吧。”我开口了,身子平静下来。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过早地荤菜。”

    “怎么讲啊?”

    “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诗啦,《菜虫子》:

    虫子是菜长出来的

    青菜开始是个芽

    不象虫子

    长着长着就动了起来

    青菜开始是素的

    到了一定时辰

    就变荤了

    女孩子也一样

    开始多么素静啊

    长着长着就荤了。”

    “背下了,你,在哪看到的?”

    “在你家的书柜上,好像是本《诗刊》。哈哈。”
第六卷 深圳人 8
    第二天早上,孟美还睡在我的臂弯,我一摸,她什么时候穿上衣服了。我骂她狡猾,嚷着要她给我一条内裤。她说,“我这里没有男人的东西,不信你找。”我骂骂叽叽,“太自私了吧!自己衣服穿得好好的。”

    孟美的脸突然红了。

    “我昨晚向你求爱了吧,你考虑好了吗?”我穿好衣服问她。

    “抱歉哦,我要听我妈的。”

    “听她什么呀?”

    “她告诉我说,不能找睡觉时翻来覆去的男人。”

    “那她要你找什么样的男人?”

    “她要我找睡觉时打鼾的男人。”

    说完,孟美两手一摊,耸了耸肩。我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怪要求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学会打鼾就是啦。”我说。

    “没那么简单,跟你说吧,你呀,还像个孩子。”孟美的口气像变味的牛奶。

    “是吗,也许吧,没有爱情的人,永远是个孩子,记住我的名言。”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在想,我求爱时确实言不由衷,但她也太自信了。
第六卷 深圳人 9
    突然有一天电话大作。早上七点半我打开手机,第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问我,“你是童安格吗?”我愣住了,以为还在做梦。那天,我的一篇写阿耳的小说在南方发行量最大的一家报纸上发表了。

    第一天我收到了三百多个电话,二百多条信息。接着第二天第三天,五天过去了,我一共收到近千个电话,五百多条信息。

    这近千个电话里,第十个打进来的,是孟美。有一段时间,我和孟美没了联系。她开口就说,“你疯了,把电话留在报纸的文章里,我正带着团,有几个单身团友看了报纸,要打电话给你,被我阻止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只在小说里随手一写罢了,总不能乱写一个号码,乱写别人的就更麻烦了。本来觉得好玩,就算无聊吧,没想到深圳和我一样寂寞的人这么多!我要看信息了。”

    那天晚上,孟美团也不带了,跑到我家来,看看发生什么大灾难了。一看,楼下没人围观,楼上也静悄悄的,我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电话和信息。那两天,所有的电话我不接了,当然一定疏漏了一些朋友的。幸亏有孟美帮我整理统计。似乎,我无意中做了一份人间世态的调查。按孟美的说法,我做的是一份“情”报的工作,间谍干的事儿。

    这份“情”报的统计结果是这样的,一多半电话是响了一下就挂断了。这些电话是试探号码虚实的。如果电话长久鸣响,是想和我聊聊的,这些电话我倒接了不少,他们关心的事跟孟美的大同小异。有一半的电话第一句话是,天啦,你这手机居然是通的!接着才开聊。好象电影里的演员突然走下影幕,来到观众里,观众大叫,“她居然是真的!”我暗喜,这或许是小说与读者交流的新形式。

    五百多条短信里,大多数人想和我交朋友:这里面生活空虚者有;好为人师者有;文学青年有;书商制片人有。三分之一人问我有关阿耳的事,还关心我和那个导游是否走进婚礼,盼着看我小说的续篇。有十多个女的说要马上嫁给我!也有几个人骂我下流鬼。还有一个人,给我出了道题:太阳和月亮什么情况下在一起?我一时绕不来思路,以为她开玩笑的,就随口一答:在床上。结果自然遭遇一阵痛骂。只有一个人是改错别字的,他说,阿耳得“呈”了,应是这个“逞”字。

    在这些多短信里,我意外地收到了阿耳的信息。

    她说,你是我的长恨歌。敢问,谁是你的长恨歌? 看来她还没有忘了我。

    孟美正在帮我整理记录,像我的一个尽职的秘书,她也好奇于这些短信。她陆续知道了我以前的一些遭遇,阿耳的短信也是她没说出口的疑问。她理了理头发,抬起头,像个侦探平静地注视着我说,“你是否在等待你的长恨歌?”

    我想了想我的长篇小说《后深圳时代》,那个在深圳闯荡不停、却始终不渝找寻着爱的主角,二十万字的答案,二十多年的时空错失,一时,这个叫爱情的东西,在茫茫人海中,如梦似幻,谍影如烟,令我陷入了虚空茫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