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深圳时代
作者:王顺健
第三卷 兄弟
第三卷 兄弟 一
    火车到达终点站连云港,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时辰——早晨6时,天空正是黑不像黑,蓝不似蓝。下了火车,困意和兴奋同时在海风里凉下来。我不住地打量这个记忆里20年前的车站,就像打量一段不为人知、也不足为道的青春,梦幻、自慰、愁苦、幼小……八台还在,八台是从火车站爬上半山腰汽车站的台阶,有八处转折,几十级石板台阶。八台下一溜海鲜摊档显得破旧、零乱。我从南方最现代的都市来,后面还跟来了情人小景。经过那么多喧哗的都市、错位的河山,一大早回到从前,一个破落了的终点站。许多人在中途下了车,我却固执地一往无前,我一把将小景揽进怀里,好像已经让她受了委屈。绕过带水的垃圾,我们匆匆爬上了八台。

    站在八台上,晨光里的大港、林立的吊臂,隔海相望的东西连岛,多少给了我一点自信。小景的脸也铺上了晨光,清新、凉爽,多么美的一个女人。我用手把她远眺的目光收了回来,指着脚下的那一堆火车站建筑,其中一个像灯塔的,跟她说,那是日本人在中国时建的,多少年来一直是连云港的标志。她问,上面那个时钟还走不走了?我看了看,没有找到时针分针,摇摇头。

    在八台路边的小食店,我们吃了几个包子,韭菜包虾皮,喝了两碗像水一样的小米粥,韭菜香,虾皮鲜,有家乡海产味了。随后搭了部的士,往回走一站,墟沟站,连云区的区政府所在地,径直走向路边两栋新起的楼前,门口挂着两块大牌子,一个上面写着:汪牛湾码头建设指挥部,另一个上面写着:船务局。

    门卫是个身穿警服的中年人,在看报,这么早,一定不是今天的报纸。

    “请问史书记还在这里吧?”

    他朝我看看,说,“什么事?”

    “我是史书记的朋友,刚从深圳回来。”

    “他在,早上8时上班。”

    “那我行李可以放这一下吧,他上班了我再来。”

    “行,放这吧。”

    “请问一下,史书记的手机现在改成多少了?”

    他再次朝我看看,摇了摇头。

    “那他的电话改成……”

    “也不清楚。”

    我留下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总经理,觉得有点不妥,我是什么总经理呀,一个人的总经理。也好,起码让他知道我的身份,不是那些只会给史书记找麻烦的混混。我让他转交给史书记,他答应了。我拉着小景调头就走,站在马路对面,我回过头再看这两栋新楼,觉得它们好像在蜕败。如果是常态,为什么老是换手机,为什么换了手机也不通知一下老弟呢?嘴上却同小景说着这里原来的模样——私家园林,小桥流水,花团锦簇……

    刚过7时,通向大海的海棠路,人少,马路更显开阔,海风畅通无阻,带来海岸小镇空旷而浪漫的气息。我和小景坐上一辆摩的,我急于要在史老大安排我食住之前,找到一户渔民家住下,我不想麻烦史老大,他安排的高档食住,我不是享受不起,而是腻了,没兴趣。另外,这是我在深圳不断向小景许诺过的事:在岛上,一家不大的小院,四面透风,三面环海,大海闪着光,自己动手煮捞上来的海鲜……先到了西墅码头,这里的海刚刚被海风吹醒,梦一样的浑沌。海滩上停着大的机帆船,船上各色小旗子迎风猎猎,它们的热闹彰显码头的冷清。有两个人在晃,走近一问,一个是来收沙光鱼的,他目光有力地盯着海面,分辨着海上的几个小黑点,有一两个边下沉边移近。移近看,是些小木船,像拖着很重的鱼网,网里捞来了一个太平洋。他说,这些船必须要在渔政船出航前返港,否则被抓到了,就要被罚款。因为现在这个时节,封海了。

    小船里装着太平洋里的小毛虾,有的船多,有的船少,船仓里海水渗进很多。鱼筐里没见到有沙光鱼,我指着岸上另一处发亮的海滩问,淮北盐场不是有很多沙光鱼吗?我小时候还在那里垂钓过。他笑笑说,那是哪一年的事!早就绝迹了。我一阵不解,追着他问原因。他说,你没看到那边碱厂啊,污染!小景低头找着她觉得新鲜的贝壳和鱼干,这些东西被渔民当垃圾丢得到处都是,看着还是活蹦乱跳的,一转眼就被码头的石板烤红了。

    海水在退潮,我按照这个人指的方向,拉着小景跳到沙滩上,绕过一片海蚀的礁岩,朝一片矮山上的民居爬去,这里已经见不到平房了,都是四面可以望海的别墅。小景微笑着走在前头,她像是胜券在握。第一户渔家出现了,她迫不及待地向一对老人说明她的来意。

    老人一边忙着拉网晒虾皮,一边对着她抱歉,他们是有空房间,都是给他们儿女留着的。老头热情地介绍起当地的旅馆来。临走,还抓一把虾皮给小景,我把里面的小乌贼捡出来给她吃,她很怯,非要我先吃给她看。一路过去,好多渔家都上了锁;没上锁的,大门紧闭,8时的阳光还没有弄醒他们。我有点举棋不定,第一次出来找民房租住,自己也陌生,还要跟人家合着开伙,多少有点异想天开。我们俩都懒得再打听了,怕人家以为我们是来占便宜的。
第三卷 兄弟 二
    史老大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我对小景说,史老大要知道我们在这里找民房,他一定不会答应的,就是住下来,也会被他拉走的。我和他有过几次交往,大家都很仗义。后来他去深圳多,我回老家少,总是我招待他,而我用的是个人钱,他用的是公款,消费方面两个人是剪刀差,两个人心理都不平衡,来往就没有以前多了。这次回家乡,临来前听在社会上混的老乡庄小勇说,史书记现在变了,不理人。我想他那是对别人,我们在一起从来没失过体面的。再后来,我又听史老大的兄弟李成说,史老大出门带着保镖。我愣了一下,也觉得没什么。我想起另外一件事,史老大想投靠的那个副市长,3年前被抓起来时,是我第一个通知史书记的。几年来,我隐隐担忧他会出事,我一直悄悄打探着他。

    没想到出事的不是他,而是徐大军。徐大军几个月前被砍六刀,刀刀见骨,就是因为身边没有保镖。

    8时左右,我和小景才离开西墅码头。夏天的苏北沿海,炎热从一大早就开始了,我们坐上的士,按照我的计划,下一站是西连岛。在世界上最长的拦海大堤上,出租车整整跑了半个小时,西连岛才由远而近地把它的海湾和鳞次栉比的红瓦石屋展现出来。车停在一个大棚子面前,大棚子两头见光,从这头看得见另一头的海。棚顶上几个大字写着:西连岛海产品批发市场。小景肚子有点不舒服,这才是第一天,海鲜还没开始吃,就闹肚子,怎么好!边上有一家药店,我进去买了一盒“泻痢停”。小景吃吃地笑,一定笑我太实在了吧,药店里只有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喝过了。出门在外,我就劝小景别太讲究了,小景勉强笑了一下,把杯子举起,水在离嘴巴很远的地方,直直倒进去,调头就跑。

    东西连岛对于连云港的海港,是一个天然屏障。早上,站在连云港的八台隔海看它,还是云蒸霞蔚,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它的腹地,人居最聚中的所在。岛上的原居民姓刘姓赵的最多,说起来都是远亲。原先进入海岛只有一个交通工具,船,现在突然就接上了拦海大堤,通了中巴、大巴,岛上的驻军还有了直升飞机。在两个岛的连接处,开起了江苏省最大的海滨浴场。岛上人家的意识开始变化了,很商业,他们开放了,搞得我们这些已经开放的人倒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我和小景走在强烈的光线下,往小岛的深处走,左手边是海滩,退潮后大船小船都陷在泥里,正前方是起伏的石屋中惟一一片开阔地带。

    正对面一座三层小楼上支着一对大喇叭,放着音乐,很嘈杂,不是喜悦的音乐。我和小景猜着,这到底是什么音乐,头脑都吵大了,阳光强烈了一倍。声音里就像有无数个小鬼在跳舞,在争食,在诉冤。果真不够我们猜的,有人在办丧事,阳光太火曝,你看过去,广场看不到一个人,满眼蒸腾着虚影,都是群魔,在舞在号叫。小景拉了拉我,调头欲走。听不清她同我说了句什么话,真是难为她了,我满脸是汗,跟着她,心里还是有点不甘,原打算在西连岛找个旅馆住下来的。身边有个女孩子,做什么都不再那么自在。

    接近9时了,史书记的电话还没打来。在噪声小一点的街道旁,我让她站在那里等我一会,我想再作最后努力,找一个安静些的、能看到大海的旅馆,她倒好说话,用目光鼓励着我。一转身我就消失在岛上的小巷里了。我朝着悬崖上的那几栋别墅爬去,刚才打听到那里有一家刚建成的六层新楼,主人不在岛上住,就改成了招待所。我凭着感觉,绕过了整个山头,从山顶的气象站又找回来,才找到。进去一看,内外装修不错,几个小女孩正在冲洗大理石地面,我上了二楼,移近大窗,楼下果然惊涛拍岸,远处海天一色,只是房间里的用品太简陋了,床上是凉席,不知道给多少游人睡过,自己还要买很多用品,有点遗憾。匆匆问了一下价钱,50元一间。我把情况跟小景一说,两人都在犹豫,我一想,小景刚来第一天就要和我吃苦头,不行!就说,算了,还是去找史老大吧,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见史书记给我打电话,我们又来到史老大单位。刚在院子里站下,他开了一辆警车也跟着进来了。也就是说他刚来上班。人还是老样子,双眼深红,看人有神,身材高大,肚皮微腆。长着一张大嘴,笑不露齿,里面全是金口玉言、生杀密令。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关键看对谁。他的眼睛没有在小景脸上停顿,就往楼上走,我们跟着走进他豪华的办公室。他介绍他的得意之作,无非是这两栋新楼。路边这栋是12层办公楼,自己用不完,就出租;院子里的那栋把它建成四星级的——招待所……我给他介绍小景的身份,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就打断我的话,露出一丝不耐烦,不愿听。这让我有点恼怒,是不是他见不得小景的美艳,我知道他是离了两次婚的人,心里总有些不平衡。他说,你们也坐了两天火车,现在先安排你们休息。说着,就叫来办公室主任。我坐火车来是不是有失他的脸面?办公室主任领我下楼,问我是不是坐飞机来时,我不吱声了。

    我们住进了离他不远的核电专家接待中心。我看了看大厅和房间,至少也是四星级的。住就住下来吧,也许这里是全市最好的宾馆了,接待外国专家的地方能差吗?只是离海远了,离我们的愿望远了。但从另一角度来看,那些又算什么呢?这是一晚上400元的消费!

    小景开始整理行李,把她带来的小衣服一件件抚平,挂在衣帽间的架子上,我没有什么好心情对待随身的衣服,只是稍稍吐了口气,先住下来再说吧,明天就去市里,那里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也没有阻止小景的忙碌,随她吧,女人喜欢摆弄。

    接着把身子洗得清清爽爽的,两个人在洁白的床单上做爱。午觉睡得真死。起来就接近4时了,我在小景屁股上打了一下,她还不想起,几天没在一起,刚才两个人那么投入,加上旅途劳累,身体是需要休息。但我想到下面的海滨浴场,不禁兴奋起来,对着小景后背说,那我一个人去游水啦!

    站在海水里,好心情才慢慢地恢复。我怪着小景,来迟了,下到海里的只我们两个人了,多数人站在水边玩,我是真正想游水的,没人陪在左右,水的神秘一点点坚硬起来,变成一个恐怖的故事,我小时候被吓怕了,尤其当海水平静时,好像有什么正在逼近,有东西即将出现。这时候海水多么静啊,海水在眼前拱起身来,小景忽地抬起她的脸,我以为她要像上次在北海涠洲岛,遭遇到海水里怪物的纠缠和撕扯,她一下子没有了表情,平日的机灵一下子没了,多么陌生的一张脸!尖利的叫声划破了海岛的寂静,后来经当地渔民证实,她腿上的抓伤,是遇到了水母。

    一个青年站在我身边,长着鹰勾鼻,黝黑的皮肤,稚气的眼睛。他自我介绍是这里收门票的,陪着我往平静的深处游去。我让小景在浅水里等我,别走开了,她一脸不情愿,同我做了一个鬼脸,就不理我了。游了几百米,回头看看岸,快消失了,防鲨网还没有看到,是不是不知不觉我们游过了?回头找,又左右看,奇怪,刚才没下水时还看到有的,怎么一下子没了。我们也没打招呼就一齐往回游起来,是恐惧给了我们动力,慌忙地回游。海滩,多么开阔!岸上的建筑,欧式、色彩活泼、点点滴滴的人影,多么有趣!

    我给这个姓刘的当地小伙子买了一小袋洗发液,冲完澡,他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一个,要还我又不好意思,我推着不要,这样一让,他就变得有力起来。我说我收下,我收下,没用呀。他特执意特恳切,我就收下了。这就是岛上人家的教养。一旦成为熟人,就特别客气。有个电话打进来,也不知道是谁,要请我们吃饭,我客气地回绝了。我听小伙子讲,晚上在沙滩有场文艺晚会,今天是连云港之夏的最后一天,特意为来这里检查工作的省卫生文明城市检查小组安排的。小景心动了,她会编舞,早年也跳,只要有晚会现场,她肯定不放过。我也想留下来,我是主人呀,要陪好小景这个客。说心里话,也想看看连云港的女孩子这么多年长得有多水灵,能不能征服我。

    小刘真是不错,起先,已经没有位了,前面空出200个沙滩椅,是给检查组留的。最后面那几排,人已坐满,有几个武警在前面维持秩序,小刘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找空位,又和武警套近乎,执着要给小景寻个空位,终于给他找到一个,我们三个又推让着,不坐。前面传来了检查组不来了的消息,人们一下子都往前面的位置冲去,我眼尖手快,一下子占了三个位置,轮到小刘不好意思坐了。

    人一兴奋,肚子也不觉得饿,海风吹来,浑身清爽,台上的人给我们吹拉弹唱。小刘说,如果我们明天还来玩,他不收我们门票。
第三卷 兄弟 三
    看完演出,出了浴场,走下高高的台阶,两边白天卖海螺、珊瑚的小店,现在一片漆黑。小景拉着我,打起哈欠,小刘和我们拉开点距离,他说,马上就要开学了,来这里打短工,不是想挣这几百元钱,主要想认识一些人,交一些朋友。分手后,我和小景搭的士去海鲜一条街找吃的了。

    眼前的一切多少让我们吃惊,食街的大棚子下面一字排开全是海鲜食档,每个门店的大小都是统一的。从外面看玻璃窗里面,一间是雅座,里面一个大圆桌,一间是门厅,摆着几张散座。每家门口码着几十个泡沫盒,里面放着海水,海水里生猛海鲜换着氧气,有的还放着冰块。有些海鲜,连店主也不知道学名是什么,听他们拉客时的口音,不是当地人,是其他县过来的。我们在一家叫海霸王海鲜餐馆门前站得久了些,小景不想再换了,店主是一对老夫妻,价廉物美地劝说了半天,就进了他们的门。小景坐了下来,我在门口点了一斤活虾,煮了一只大大的梭蟹。虾先上来,一看,虾壳全是瘪的,上当了,活虾换成冰冻的死虾。大梭蟹上来时,我的气才真的上来。蟹比我刚要的那只小了一大圈,还掉了一只大钳。那个老妇人出去,找了一圈,不知在哪捡来一个钳,放在盘子里一摆,不对号,也不是一个品种。我们嚷了嚷。过了一会给我们换上一只蟹,还不如刚才那只。女店主也笑了,劝我们算了吧,凑合吃吧,不是给你们换了一只了嘛。算就算了吧,有小景在我实在发不了大火,就把蟹扒开吃,一瞧,里面全是水,没一块整肉!我彻底没脾气了,双手垂地呆呆地看着小景,我们对视着笑了,边笑边摇头,小景小声地提议,走吧。我应着,好吧,我们不吃了,一口也不吃了。笑着叫来还在装腔作势的老妇人,结帐!

    就这样,还多收了我们10元钱。第二天中年我退了房,史老大正式请我们吃饭,我跟他讲了昨晚的经历,他想了一下,没有表现出我想像的愤慨,我以为他会立即查封这家霸王店。后来我想想,他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否则就不是史书记了。相比之下,倒是我觉得自己小气了。愧疚啊,怎么能带情人到那种地方去吃海鲜呢,悄悄吃了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当众叫委屈呢!桌子上两个陪吃的工程师,倒是听得乐不可支。我不吱声,没有必要再讲下去了,忙着吃一桌子真材实料的海鲜。梭蟹他们都不愿意吃,听我一讲,史老大还是执意点了两只上来。这时史老大才正眼看了看小景,和她喝了一杯酒。

    他没用我说就知道小景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和小景很惊讶,相视一笑。史老大真是神通广大。

    席间我向史老大打听几天前从深圳回来的庄小勇。他离开深圳时很想同我一起走,我正好手头有业务,另外我还要等小景闲下来,他就带着新婚的女人和一个保镖先回连云港。他是回家来躲灾的,在深圳犯事,警察抓了他,他找关系,花十多万元,放了出来。他怕其中有诈,刚放出来又抓回去是警察常干的事,他带着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发迹之地。小勇人高马大,长着一对小眼睛,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可爱无邪,不光史老大喜欢小勇,被砍的徐大军的哥哥徐小军也喜欢小勇,他喊小勇叫“庄美丽”,庄是小勇的姓。只要谁喊一声“装美丽”,朋友准会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经常以此调侃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他也不恼,笑起来,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史书记现在却不愿意谈他,有点瞧不起小勇,他只告诉我小勇现在和徐大军在一起,可能就在墟沟。徐大军在养伤,小勇跟他在一起玩。问他小勇手机号码,史老大顿了一下说,不知道。我们告辞时,史老大对我说,核电专家的房间还替我们留着,想回来再来住。我没听明白。说完话,他安排一部警车,把我们送到了1小时外的新浦区,我是在新浦长大的,现在老家没人了,一套老房一套新房全租了出去,我和小景在陇海饭店住了下来。给田得力和文楚全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还给一个文人打了电话,以前写诗的,跟老婆离婚后,跑到深圳,花了我1万多,又回来了。说是带了个湖南女孩子回来再婚的,那女孩子来了一看,不是那回事,就跑了。我想找他,因为他和连云港市文坛一干人熟,通过他想见见同行而已。
第三卷 兄弟 四
    接下来是一连串吃请,都是礼尚往来,我在深圳请过的人在变本加厉回敬我。海鲜吃腻了吃山珍,城里吃腻了吃到集镇吃到了农村,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应一大帮人。看到小景脸上喜滋滋的,我也就随她去吧。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我绝不会打扰这些朋友,内地的人哪有多少钱,主要是坐在一起没有什么可聊的,我正从一个商人蜕变出来,最缺乏的就是时间,我没有时间了!我多大了呀,快40岁了,再不起来,一辈子就没戏了。这样的抱负纯属个人,是不能示人的。还是不是哥们了?还要不要哥们了?我要做人,请客招待,别人也要做人呀,别人也要在请客招待中表现自己呀,表现豪气和风光啊。我的矛盾放在内心,有时不经意也会跑到脸上跑到眼里。

    田得力带我们来古镇板浦吃豆丹,一种豆田里长的虫子,有中指那么粗。中午一顿饭来了20个陪吃,我喝下一颗手榴弹(酒瓶的形状),我才发现我也是来陪吃的,因为主人——板浦中学教务主任方主任,要我们过来,也把一个大款,搞工程的一个胖子叫来了,自然是叫来埋单的。酒桌上的气氛悄悄有了变化,兴奋起来的大款开始敬酒了,我默不作声地多喝了好几杯。上次我曾在深圳招待方主任一行,十多年前,是他把我落榜的弟弟插进高三毕业班里补习的。他教毕业班有功,今年高考,他的班本科上线全省第一,学校让他带一家人到香港澳门玩一趟,途经深圳时找了我。中午酒后,方主任没让我们走,要我晚上继续喝,我眼里飘出不安的神情,我说连云港的史书记晚上要请我呀。他一怔,问,是不是船务局的那个史书记。我说是的呀。方主任的脸阴了下来。我问怎么回事?他反问,他是你朋友呀?我说算吧,怎么啦?他呀,一连安排了六个插班生来我们毕业班,受不了呀,我们不同意了,他就来狠招,让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打电话,来硬的。我听了就想笑,这算什么事呀,学校真的那么为难吗?史老大太强了!

    饭后,小景随田得力去宾馆休息,陪吃的刘校长夫人非要拉我到古镇逛逛,聊聊诗歌。原来她青年时也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我酒喝得很多,脸红脖子粗地走到石板路上,刘夫人在一边,眯眯带笑,友好地倾听着。是一根黑黑的木桩截住了我的激动,我们停了下来,这无非就是一根黑色的电线杆么,只有一些乡镇还保留着的那种,有点倾斜,再朝上面看,发现这是一棵松,只是在头上才看得出来,一小撮松叶,苍绿苍绿的,而身子像被烧焦似的,它和一根木制电线杆的不同就在于,它斜站着身子,侧着肩,像一个有傲骨的人,和热闹的世界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仅有的秀发,梳理得体,疏密有序。它前面紧挨着新铺的水泥路,尘土扑面,背后是一栋栋新起的小楼,如果这个有傲骨的人戴上一顶礼帽,一定会被小楼撞得东倒西歪。民居乱拉乱搭的电线,穿梭在他的发际。

    晒在路边的是豆丹皮,一股股臭味飘着过。
第三卷 兄弟 五
    紧接着一整天,和小景爬上了花果山,

    后来那几天,一个下午和小景又爬了一次石棚山。

    接下来,我俩和小勇夫妻合伙在一起玩,有诗写道:

    抽水马桶堵了

    四个人慢慢暴露无遗

    先是一对情侣

    接着是来串门的一对夫妻

    后一对中那个男人

    是个黑恶势力,犯事了

    到处躲,刚从一个岛上下来

    他在洗手间坐了很久

    接着他女人进去

    在门口站半天

    才把门关上

    我特意为人高马大的他

    换了一个房间,没用上

    当晚我们被各自的朋友叫走了

    奇怪的是,每当我提到史书记,他们突然不作声了。徐大军面露不屑,只是嘴里冷冷哼两声,像有难言之隐。史书记是党政干部,和社会上混的人打交道自然多有不便,有冲突有冒犯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具体是什么事,他们不说我也不问,我和两边都没有利害关系就行了。
第三卷 兄弟 六
    见到徐大军,是在他哥哥徐小军设的晚宴上。先是小勇打我的手机,我和小景在陇海饭店等到他们夫妻俩,然后我从公安局文楚全那里要来一部面包车,小勇又叫来他的几个死党,正好一车,到史老大的汪牛湾去玩。汪牛湾紧挨着海滨浴场,属于史书记船务局伸向大海的那一部分,自然我要打电话给他,他问我到底有几个人,他要在放行条上写清楚,我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几个人,反正是一面包车人。他骂了我一句,说知道了。中午他安排我们吃海鲜,放行条就放在他楼下的餐馆里。他要陪部里来的领导,就不出面了!再想想自己的言行,真是有点芒刺在背。在深圳只要听到史老大来深圳,我头皮就有点麻,真的我不知道再怎么招待他是好。我不是一个千篇一律的人,我想让生活充满创新,可是,他要的豪华消费却是千篇一律的。

    小勇和他几个哥们喝了一瓶白酒,我也陪他喝了一点。吃完午餐,文楚全先走到厅外,他不知道史老大已经签单,去打听价钱,我知道他也不是真想买单,他只是表现一下自己懂做。他早就跟我打过招呼了,这次回家他不能请我吃饭了,我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我们走到柜台,一问,标准是一个人50元,再加上酒水,超过了 500元,老板让我在单子上签个字,我就低下头签了。临了,文楚全说,既然是公家可以报销的,就算了吧。我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我和他起先都是公安局的,我下海了,在深圳开两家公司,有车有房有孩子,现在又带个情人回来了。他呢,还是个“一丝不挂”,“丝”是警司的司。整天应付公安局各种各样的考核、检查,值勤值班,没有一天是轻松的,更不要说经济上有什么可改观。他的心理都写在他那张月牙脸上了。我们只是好朋友,但不是哥们的那种。

    汪牛湾是一片肮脏的海!

    昂贵的票价(我们是放行的),劣质的服务,海面上的死鸟、恶浪、人山人海……

    文楚全带来的车要先走。我、小景还有小勇夫妻俩在黄海海鲜馆下车,剩余人都跟他车一起回新浦了。黄海海鲜馆是大军约好的地点,我们来得早,他还没到,玩了一会,在餐馆喝了几杯热开水,感觉好了点。这里是一个海头,一个至高点,视线开阔,远处是海岬,马尾松林,近处是海湾,驳船,我们在刚落成的全玻璃的国际展览中心前合影,把相机里的胶卷都拍完了,小勇的老婆是四川人,从海里上来就一直兴奋着。

    大军先到,然后小军的奔驰车才到。两张大圆桌坐满了大军家的人,我们是外来的,还有几个无锡来的军官,席间大家都去敬军人的酒,大军姐姐的孩子在军人手下当兵,我也跑过去敬了两杯,一家人没有提大军被砍一事,只是他的几个姐姐姐夫喝令他少喝两杯,大军像没听见,跟兄弟们照喝不误。被砍已经几个月了,伤口刚好,我也劝他少喝两杯,心疼他的伤口。看上去,大军气色很好,他多年前就离了婚,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不近女色,元气足,听说伤口养得不错,我是不敢看的。他的全部情欲全用在哥们义气上了,性子邪,好抬扛,认死理,是个没有一点商业气息的本色弟兄。史老大对他却没有什么好感觉。多年前大军在深圳时,我曾给过他一点钱,他是个记住别人好、一辈子不忘的人。但生活却并不认同这种人,先是离婚、开酒巴关了门、接着就是被砍六刀,刀刀见骨。救护他的的士车都往下滴血。我听小勇说,凶手一直不知道是谁。但在大军的脸上,一点看不出来。大军老是不提,不知他怎么想的。我们都在忙自己的事,问得就少了。

    酒后已经是夜里10时了,大军问我有没有开房,我摇摇头,他马上说,那你们跟我大哥去山上吧,无锡来的人都住在警备区望海楼招待所。我很想去只是脚步挪不开,怎么好意思。其实小军我并不是不认识,只是上次他去深圳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我心里一直有点歉意。大军看我不上车,就拉着我,要陪我一起上山,推他不过,只好随他了。我指着黑夜里的山峦,向小景介绍,这一片山上盖满了国家级的疗养院、宾馆,白天看上去很漂亮。这一晚写成了这样一首诗:

    住警备区望海楼招待所

    望海楼建于1902年

    三层,欧式,青石到顶

    立于半山腰

    不知是山还是海,往后退了

    看海,要用望远镜

    1902年时大海就在它脚下

    浪花飞溅

    清朝的两个夫人正凭栏抒情

    现在是2002年夏天,望海楼

    成了连云港警备区招待所内的

    附楼,看海

    隔着一条海棠路

    夜晚蚊虫多,我开起空调

    情人怕冷,又把窗户打开

    一大早我被吵醒

    一看窗外,站着解放军
第三卷 兄弟 七
    凶手就要出现在我临走前的一次酒桌上了。

    对于我、一个懦弱的人来说,那一晚是惊心动魄的。也正是那个晚上,让我目睹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生况味,一种新的江湖形象在酒桌上的两股势力中脱颖而出。本来遇到这样的场面,我早就溜之大吉,但是他们渐次加深的陈述、诉求、狡辩、争吵与沉默,火药味十足,深深吸引了我,强悍地纠正了我!

    那晚还是小军做召集人,请我们去一家装修豪华的饭店吃饭。高档的包间,小军让我和小勇分坐在他的两边,首席位置吧,我有点局促,后来觉得包间小了,换了一个大的,我坐下来时有意和小军隔一个位子,表示我对于他还没那么重要。这个空位很快就坐上一个人,这个人一看就是很重要的人,介绍中得知,这是这家饭店老板娘的弟弟,实际上的总经理角色。当小军介绍我时,这个叫江凡的人,突然就伸过手来握,小声说,他早就听说我来了,他15年前就认识我。那时我在派出所,他因为打架,被我处理过。我一愣,仔细端详,看出点模样,这模样只是眼熟,当时和他发生过什么就无从记起了,有可能当时我还打了他?有一点还是声明一下吧,我从警6年,从来没打过人,哪怕是碰一下。我只是个内心发狠的人,生活中我的手很软,只有端饭碗那点劲。江凡这样一说,我一下子连看他几眼,他和小勇一样,人高马大,双眼明亮,皮肤黝黑,五官周正。70年代初出生的人,脸上有点邪劲。我感兴趣的是他一脸的冷静,像是一个老实的孩子被惊吓过后,寻找时机报复的那份冷静。

    江凡坐在我右手,左手依次坐着的是小景、穿着黄色T恤的大军、大军的把兄弟老于、小勇。大军和老于之间空了两个位置,靠近包房的门,开始是便于上菜,后来这个位置坐上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凶手的目击者。当时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知情人,是想从他嘴里得知更多关于凶手的信息,在这一点上,公安局要破案也要通过他们才行。这个人的到来,是从小军骂公安局那帮朋友引出的。酒喝了几圈,开始是小军谈他的房地产,骂了几句大军,不务正业,上次征地要拆迁,100多万拆房工程,硬是给别人赚跑了。大军如果要挂靠一家公司,这个钱不就留在自己人手里了么?现在地平了,就要打桩,马上要招标。我转头问江凡,除了忙饭店还在忙什么?他说手里有一家打桩公司。这话让一边的小军听到了,他愣了一下,没说话。

    不知谁提到大军被砍一事,小军就开始骂公安局那帮饭桶,从局长开始,到刑警队长,一个个点着名骂。有一次他在公安局发脾气,点着刑警大队长的鼻子,限期他破案,谁都知道大军是小军的弟弟。小军是谁呀?出20年前被评为十大企业家,现在是当地最大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总,市长、县长有理没理都要让他三分,但就是破不了案。甚至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小军真是急了。

    “原来是你被砍的呀!”江凡对大军说,我把脸转向江凡,好像他才知道那个挨了六刀的人是大军。江凡把脸转向大军,问得很惊讶,可是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惊讶来。

    “怎么我堂堂徐大军被砍,全市人民都知道了,你老人家还蒙在鼓里吗?!”大军剔着牙问,他的牙长得奇长。

    “我只是听说有个人在朝晖市场被砍六刀,刀刀见骨,不知道就是你呀!”

    “那你听谁说的呢?”

    “一个当时在场的人。”

    “谁?”大军站了起来。

    我们全桌人目光集中,一齐投向江凡。

    江凡很镇定,拿出手机说,“等一下,我让这个人过来。”

    “喂,岳四呀,我是江凡,我这里出事了,赶紧过来,赶紧!”

    我甚至怀疑这个叫岳四的人是凶手。在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知情人,大家都在兴奋地等他出现。当时我对着小景的耳朵激动地说,案子已经破了。这是用普通话说,在这之前,我们说的方言,她没有一句听得懂的,她是靠在座的情绪来猜测和判断,那是另外一种语言,她是搞语言的,她懂。她朝我微笑着摇摇头,说,未必。

    “我乖乖,江凡,你大军哥被砍,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呀?”大军问。他一直站着。

    “大军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反正不是我砍你的。”江凡表情就有点僵起来。

    “你还知道我是大军哥,是哥们,你说这话还了得呀!”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呢?我不是叫那个人过来了吗?”

    “江凡,我实话告诉你,我大军被砍,到现在我一句话不说,按兵不动。你刚才的话不像这个道上的,说白了不像哥们说的话。”

    “大军哥,我也跟你说,你所说的江湖,那是你理解的。今天我就不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我?”

    “你不要牛逼!你不告诉我当然可以,不要拿这个跟我卖关子,我不理你那一套,你再也不要叫我大军哥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兄弟!”

    “你不理我,我照样活在江湖,今天的江湖。不是我吹的,你大军哥的江湖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为什么非要为你出卖别人呢,我活够了吗!”

    “那好吧,你他妈的,你等着瞧吧,没有你我照样会把砍我的人查出来,你信不信!”

    “你一天穿着黄色上衣,你一天就查不出是谁,信不信吧?!”

    江凡也站了起来,脸是白的,我知道他被激怒了,这时我感觉大军有点过分了点,为什么不能忍一下呢,看看马上知情人就要到了,这里闹得要翻脸,人家还有什么要透露秘密的必要了呢!我走过去劝大军,小勇走过来劝江凡,小勇说,大家既然是兄弟,有什么说什么,知道多少说多少,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啦!

    江凡根本听不进去小勇的话,站起来向大家表态,如果不是看在小军哥的面子上,我才不会为你大军的江湖来出卖我的江湖。小军哥以前对我有恩,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徐大军被砍吗?那我也不要出来混了,我只是觉得我俩一定会有见面的时候,需要我的话,我一定帮小军哥一下的。

    小军站起来,说,我听了你们的话,都有理!不过,今天我要支持江凡,大军你不要讲什么狠,要理解江凡老弟,来,江凡,我跟你再喝一杯。说着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继续说,江凡呀,大军是我弟弟,公安局吴处长,打大军一个老头搭(打头皮,一种没尊严的亲热),都要向我道歉,公安局的人都知道我偏袒大军,偏心吧,我就是这么个人,谁叫他是我弟弟呢?这次大军被砍,如果凶手抓不到,江凡你说我有没有脸,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一点面子都没有,所以我就是花100万元,也要把那个砍他的人找出来,知道吧,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小军用眼神示意江凡,提醒他注意最后一句话。

    江凡心领神会,他或许就是等着这句话的。二话没说,昂头也把酒倒进嘴里。

    这时有几个电话打进我手机,全被我挂掉了。没有什么比桌上的一种较量、比桌子外的期待更激动人心了。我感觉此案已近尾声了。但情人小景感觉到的,并不是这样。

    突然桌子上没了声音,两秒钟后,一个人侧身而入,这个人大概就是众目期待的岳四吧。岳四带着一股杀气进来,他头低着,翻着眼睛环视在座一圈,找到江凡,一条腿蹬在椅子上,“江哥,说,什么事!”头还没有抬起来,但眼睛始终扫视着每个人,我想,他要有多少功力才能做到这一点啊,我只能从他头发下面感觉到一丝贼光。

    “岳四,坐,那个位是留给你的,都是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了,在座我都知道。”这时,他才稍微放松一下,将头徐徐抬起。一张年轻而苍老的脸。

    “我身边这两位你也知道?”

    “刚从深圳回来的,美男子姓王,美女姓……那一位是徐总,大军的哥哥。”

    大军端起酒杯,昂着脸对岳四说:“我跟你喝酒,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什么意思啊?!”岳四有点不耐烦。

    “嗯!”大军眼瞪圆了。

    岳四瞄了瞄江凡,江凡不作声,岳四说:“大军哥,你让我喘口气,行不行!”

    “你喝不喝?!”

    “我喝!”

    “那喝吧。”

    岳四喝了下去。

    “是兄弟,就说吧。”

    “俺大哥,俺亲大哥哎,你给我点时间,你让我吃口菜,行不行,俺亲大哥!”

    一桌子人给岳四说乐了。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和。我走到大军身边,耳语,这个场合不便说出凶手,只要他答应说,换个环境吧。大军不语,像没听见,盯着岳四。

    岳四说:“大军哥,我知道你的心情!”

    “知道就好!”

    “你要逼我,不如现在把我杀了,我死行不行?俺大哥。”

    大家又一阵乐,都劝大军不要急。

    “我当时也不在场……”岳四一句话把大家又说愣了,“不过,我的一个朋友在场,我要考虑一下子。”

    “你他妈的!”大军又狠狠地吼起来。

    “俺大哥哎,我也要在江湖混啊,不是怕什么,现在谁怕谁啊,我没犯你没砍你,我就不怕你,怕你的都是心里有鬼的,我说得对不对!”

    大家都盯着岳四,岳四继续说:“就是这样啊,今天你砍了我,只要我不死,下个挨砍的必定是你,这是必定的,你就等着挨砍好了,这就是江湖!”

    桌子上很静。

    “我岳四,砍过别人,也被别人砍过,大军哥,这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关键是我要把一个朋友,一个弟兄交出来,就是说,我要为你出卖一次江湖,你知不知道?!”

    一下子大家心都悬了起来,因为听不出这是岳四在卖关子,倒是听出岳四说出厉害来了。大军站起来还要说什么,被小军阻止,小军对江凡耳语两句,他们俩起身出去,过了10来分钟,只有江凡一个人进来了,一脸轻松。我苦笑两下,对小景说,凶手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小军付出了代价。

    “一定是把那个打桩工程交给了江凡。”小景对我耳语道。

    我沉重地点点头,这是江凡的过人之处,他请小军的这顿饭,不经意中把想办的事办了,尽管有点稚气,但我欣赏他这样崭新的江湖形象。
第三卷 兄弟 八
    临行前,接到深圳打来一个电话,一个朋友要我帮他到劳动局盖个章。他知道我哥们多,熟人多,我只好苦笑两声,还是把这个事接下来了,谁让他曾经对我有恩呢!我想到文楚全,路子还行。我就把这事交给他,他当即就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后,很为难。我一看不行,这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给他留下钱,让他请人吃顿饭才说。

    小景要赶回深圳上班,小勇他回去又无期,我就没和他打招呼,也没和大军说,他们知道我要走的话,又会请吃的。我也没有给史老大打电话,他身上的事太多了,多到了一句问候都插不进去,既然是一句问候,我就不愿意打扰他了。

    火车票没了,我找田得力买了两张软卧,田得力还行,没忘了我在深圳请过他爸爸,还有他妹妹。

    我和小景在软卧厢里嬉戏着,突然小景说,她怀孕了。我脸上失色。有诗这样写道:

    怀孕不分真假

    和宝贝在软卧车厢缠绵

    快天黑时

    她说她怀孕了,是个女孩

    很漂亮,问我要不要做掉

    她说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不想要,又不忍心

    我们在沉默

    我在火车上想了一夜

    第二天我觉得宝贝骗了我

    我们俩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郁恼地扑进我怀里说

    你不了解女人的身体

    我说怀孕就是怀孕了

    我紧紧抱着她

    在分手之际

    她的思想怀孕了

    她用它来为我送行,要我珍重!
第三卷 兄弟 九
    接到一个电话,是小勇打来的。他告诉我一个绝密消息,砍大军的人幕后指挥不是别人,正是史书记。是史书记找了一帮外地人干的。我半天没吱声,然后坚决否定他,绝不是史书记干的,请他相信我好了,一定有人在中间挑拨兄弟反目成仇,千万千万不要上当,不要盲动。我这样说实出无奈,不知算不算是良策呢?我挂了电话,车厢在摇晃着,我眼前慢慢浮现着不想见到的景象,我的内心认同着小勇的消息。砍大军,史书记也许是逼上梁山、迫不得已的事,他还是手下留情了的。这里一定有纠缠很深的厉害关系,徐小军,工程,徐大军,公安局,破案,线索,目击者,副市长,史书记……我的想象在深入,几天来堵在胸口的一团气,化开了,神清气爽。我笑了笑,小景在一边闷了半天,推着我问,为什么笑?我突然放浪形骸地说,回深圳,我们生个女儿去!

    又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问我:“你们什么时候来游泳啊,哥们?”

    我想了半天,是谁呀?

    是海滨浴场收门票的那个小伙子,小刘!哥们?是吧,一定是,肯定是了。多年父子成兄弟,多年兄弟成凶手。

    我对着挂了的电话吟道:上山、下山,冰激凌好美,与陌生人接吻,先喝口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