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歌
作者:闲庭晚雪
第一卷
第一卷 第一章:一箭仇(一)
    乱世,诸国混战,白骨露野。

    “杀!”“杀!”“杀”!

    苍龙岭戟天关,杀声正酣。

    城内外对峙的晋国和燕国两国以十数万军队的白骨换取一将功成。

    城楼坠下的尸身被万箭穿胸,云梯上的士兵被滚石砸成了肉酱。

    碧血飞溅,染红日色。

    杀声和惨叫声是苍龙岭唯一的声响。

    天际乌云翻涌,阴鸷得让人无法喘息。

    戟天关下,燕国军队玄甲明戟如潮水铺展开去,迎上乌云,将人间逼仄成绝域。

    戟天关上晋国军队肝胆俱裂,拼死守城。

    西风烈,大燕的帅旗迎风招展,发出“猎猎”声响。

    玄色“帅”字勃张着霸气。

    战马嘶鸣,前蹄怒扬,身上铁甲“铮铮”作响。

    玄天四将之首彤弓朝主帅大燕靖王翦启一笑,“王爷,您看,您的神驹‘赤炎'恨不得马上踏平晋国的每一寸土地了。”

    翦启玄甲黑盔金羽,身后金色巨氅随西风翻卷如飞。

    胯下赤炎驹时而喷息扬蹄,时而仰天长啸。

    多年征战沙场,血腥的味道就是它冲锋陷阵的号角。

    翦启俯身抚了抚坐骑火红色的鬃毛,沉沉开口:“你以为今日一定可以拿下这戟天关,直捣晋国王都?”

    彤弓一愣,望了望翦启,“王爷在怀疑什么?”

    翦启乌金面具罩面,让彤工无法从他眉眼中窥见一丝端倪。

    晋国三朝元老阳鉴见疑于新君英桓,半年前翦启以一离间计将阳鉴一家数百口人送进了监狱,四月前阳鉴在狱中离奇服毒自尽,而后阳家三百余口人不明不白地死于狱中,唯有阳鉴之子阳扈和孙子阳峥竟逃过死劫,流亡在外,不知去向。晋国内民怨沸腾,官吏人心惶惑,国之根基摇摇欲坠。

    趁晋国内乱之际,燕国靖王翦启亲自率领燕国铁骑十万,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直捣晋国王都。

    西北虞国和西南蜀国垂涎晋国富庶,巴不得燕国与晋国鱼死网破,自然不会施与援手。更可况燕国以晋国十座城池相许,他们更乐于坐享其成。

    眼下十万军齐聚苍龙岭,戟天关成了一座死城。

    戟天关一破,晋国便是燕国囊中之物。

    “阳扈和阳峥,为何能生出晋国牢狱?有他们的下落吗?”

    彤弓舒了一口气,“阳扈和阳峥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挽救不了今日戟天关的颓势,何况他们与晋国国君有不共戴天之仇?”

    翦启不置可否,许久又问:“彤弓,千山栈道,可有异常?”

    苍龙岭密林深处的千山栈道是眼下唯一可通往苍龙岭戟天关的通道。但这唯一的生路早被翦启命人拆去,栈道成了绝途。栈道的出口也有重兵把守,想从千山栈道兵发戟天关,解除戟天关的困境,几乎是神话。

    “王爷,千山栈道,飞鸟难渡!”

    “好,”翦启点头,霍然从腰间抽出长剑,“进攻!”

    “进攻!进攻!进攻!”

    十万军队的吼声直可摧毁天地,翻涌的旌旗将天地卷裹入怀里,晋国的末日就要到了。

    戟天关城楼上,死尸堆积在城垛上,鲜红的血液覆盖在暗红的血腥上,一层一层,腥气冲天。

    密雨般的火箭点燃了晋国的旌旗,烈烈火焰燃灭戟天关守军的希望和生机。

    守军的抵抗渐渐疲软,云梯上的燕国将士如猛虎出闸,一座城池即将沦陷,一个古老王国的覆灭就在今天。

    翦启仰天大笑,“齐卫将军,你若降我燕国,许你万户侯!”

    戟天关主帅齐卫是晋国名将,他若降燕,翦启手下又多了一名虎将,于将来一统列国,定然如虎添翼。

    晋国守军绝望,主帅齐卫血人一般,他挥动着手中刀刃翻卷的砍刀,撕裂着嗓音悲吼,“顶住!顶住!”

    潮水般的燕国军士漫上城楼,齐卫怒睁血红双目,疯魔般砍杀。

    两支飞箭“嗖嗖”有声,钉入他的左肩和右腿,鲜血霎时飞溅。
第一卷 第一章:一箭仇(二)
    齐卫痛哼一声,双膝一曲,跪倒在城楼之上。

    “将军!”“将军”!左右侍卫惊恐万分。

    齐卫反手将砍刀往颈脖上一架,嘶声大笑,“大王,齐卫守城不力,无颜苟活,就此拜别大王。”

    说着,“咚咚”向北三叩首,奋力直起身子,倚着城墙堪堪站稳,“宁死不降!”

    砍刀正往颈脖上抹去,他猛然听得士兵狂喜万分的嘶吼:“将军!将军,救兵来了!救兵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齐卫眼眶几欲瞠裂,“救兵?”

    挥手砍落数名燕军,他俯身一看,大笑,“救兵来了,将士们,戟天关得救了,给本将军顶住!顶住!”

    城池下,数千匹浑身冒着烟火的牛群疯了一样从戟天关的东北处冲来,朝着燕军的前锋横冲直撞,牛背上捆绑的利刃随着牛群的狂奔而刀刀见血。

    燕军瞬间死伤无数,前锋军队阵脚大乱,四处逃串。

    一支玄甲铁骑在火牛阵的掩护之下宛若从天而降。

    玄甲鲜怒,旌旗招展,竟有五千之众。

    旌旗上一个高挑的“阳”字让守城将士绝处逢生。

    “将军,是阳将军,是阳将军!”

    军中威名远播的“阳将军”是四月前狱中自尽的阳鉴的长孙,曾勇冠三军的骠骑大将军却又离奇失踪月余的阳铮将军。

    阳铮将军来了!

    他银甲白马,耀亮如天神,银枪所指,血肉横飞,神魔让路。

    守城残兵陡逢生机,士气大振。

    齐卫狂喜,以刀驻地,嘶声大吼:“开城门!开城门,迎阳将军进城!”

    城门大开,五千骑兵在火牛阵的掩护下疾风般卷入戟天关。

    一瞬功夫,戟天关城门轰然关闭,燕国军队已然失去夺城的最佳时机。

    惊逢骤变,彤弓与众将官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十万大军将戟天关围了个水泄不通,原以为戟天关已是囊中之物,没有想到这一支骑兵和火牛阵居然能在十万大军的包围下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直插戟天关下。

    这神来之笔,能让鬼神失色。

    不知主帅翦启心中,此刻是何等雷霆震怒。

    乌金面具之下,翦启面如沉水,缓缓吐出四字:“千山栈道!”

    千山栈道,唯有千山栈道!那号称飞鸟难渡的千山栈道!

    彤弓大惊失色,翻身下马,跪倒在尘埃之上,“请王爷降罪!”

    这支骑兵和火牛阵,唯有从千山栈道中来,别无他途。

    千山栈道是彤弓职责所在,如今竟然失守,自然是彤工失职。

    翦启遥望戟天关城楼,“你曾立下军令状,若千山栈道出事,你罪当诛?”

    彤弓无言以对。

    此番出征晋国,主帅翦启筹谋长达八年之久,如今千山栈道失守,阳铮死里逃生,或者令他功归一篑,这等震怒,非鲜血难以洗刷。

    “请王爷降罪!”

    翦启一字定生死,“斩!”

    一个“斩”字充满铁血腥臊,众将官面如土色,深知主帅翦启以铁血见称,“斩”字出唇,再无回旋余地。

    刀斧起落,彤工首级落地,鲜血翻涌。
第一卷 第一章:一箭仇(三)
    铁塔般的尸身直挺挺地跪着,头颅滚在一旁,双目圆睁。

    翦启注视彤弓的头颅,双瞳微缩,“本王知你死不瞑目,他日,本王会擒拿你仇人的首级来祭奠你!”

    事已至此,翦启倒也不急于攻城了。

    自半年前起兵,他帅旗所指,千里沃土遍插燕国旌旗。虽是踌躇满志,但未能有棋逢敌手的疆场邂逅,他常感无趣。如今,千山栈道竟离奇失守,让天堑变成通途,先前畏罪潜逃的阳铮竟能绝处逢生重返战场,这等能耐,可称得上是通天本事,究竟是谁?

    遥望戟天关城楼,旌旗招展,一个大大的“阳”字锦旗被挑起。

    翦启大笑,“很好,大将军就该血洒疆场,马革裹尸,阳铮,既然你来了,就和本王在这修罗场上见真章吧!”

    他突然很期待,期待那有着通天本事的人究竟还能如何让这戟天关地覆天翻。

    阳铮虽是沙场悍将,但绝不以阴阳谋略见长,此番让他受挫戟天关下之人,激起他胸中万丈雄风。

    只是,此人既然让他前锋暂时失利,他不能不让晋国后院起火以回敬。

    侧身吩咐身旁心腹,“给黎姬捎个信,告诉她,可以动手了!”

    **************************

    戟天关城楼,齐卫血泪俱下,跪倒在阳铮面前,“阳将军,你可来了!”

    阳铮忙扶住齐卫,低声说:“快,快见过长公主殿下!”

    齐卫大惊,“长公主在哪里?”

    一名黑甲金面战将从阳铮身旁闪出,“齐将军!”

    声音甜润清澈,给铁血疆场陡增些许旖旎色彩。

    齐卫忙又跪倒,“末将参见长公主!”

    长公主英俪伸手虚扶,“齐将军,七天七夜死守戟天关,顶住了十万大军不分昼夜的进攻,这等功绩,足够齐将军名垂青史,本公主替我晋国上下谢过齐将军的无双忠勇!”

    齐卫蓦地垂泪,“末将无能!”

    英俪与阳铮转身俯看城楼之下的燕军。

    虽经一阵骚乱,但毕竟是训练有素且久经沙场,燕国军队瞬间恢复了阵势,那阵势,足可吞吐天地。

    饶是阳铮惯于征战,但见燕国铁骑,也禁不住暗暗震惊。

    须知此番对手是燕国靖王翦启。

    “燕靖王翦启,十六岁开始征战沙场,历经大小战役一百零九次,取胜八十九次,他二十岁灭宋国,二十四岁掠了魏国一半疆土,魏国那一半疆土被你阳铮将军巧取了去。在他戎马生涯中唯一的挫折怕是和你阳铮的交手,今日,若你俩对阵,不知道会是何等结果!”

    英俪笑声低缓柔滑,似是花间调笑的细语却是谈论翦启的平生过往征伐杀戮。

    翦启往事,她竟能如数家珍。

    齐卫与其他将官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哪里是养在深宫的公主?

    阳铮握着剑柄的大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翦启”二字钢刀般在他心尖上削过。

    一会,他才笑道:“长公主说得不错,今番可以与翦启直面交锋,算得上是一桩快事!纵然战死沙场,也堪告慰平生。”

    英俪笑而不语。

    齐卫最关心的则是援军数量,“敢问阳将军,后续援军何时到达戟天关?”

    阳铮笑得文雅,话语却让人惊颤,“除了这五千援军,再无后续!”

    齐卫的身子凉了半截,这五千援军,如何能抵挡得住燕国狼虎之师?不过是徒增牺牲罢了。
第一卷 第一章:一箭仇(四)
    “今日援军飞降,翦启自然知道援军从千山栈道来,他怎么还会给我军机会?所以,”阳铮望了长公主一眼,“齐卫将军,你需做好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

    齐卫胸中蓦生豪气,“长公主放心,齐卫知道为国捐躯是战士最荣耀的归宿!”

    英俪笑,“阳将军,此番重返沙场,本公主不是让你来送死的。这援军……”她顿了顿,笑语嫣然,“何须从晋国王都来?等着吧,不出三日,翦启必定从这戟天关下退兵!到时候,齐卫将军你可寿与天齐!”

    就凭这五千援军便能退得十万燕军?怕是天降神兵也不能。

    齐卫暗自摇头。

    英俪淡然一笑,遥遥望着玄甲金羽的翦启。

    慕名多年,今日有幸在沙场兵戎相见。可惜一方乌金獠牙鬼面遮住了那传说中铁血玉郎的绝世俊美。

    她来了,可他却不知她!

    世人也不知她,唯知一个长在深宫的弱女长公主英俪,国君英桓的双生姐姐。

    可她既来,便要洗尽这戟天关的血色,让他翦启前功尽弃,甚至于无处遁逃。

    “丝衣,取连环穿云弓来!”

    一样黑甲金面的长公主侍女丝衣双手奉上“连环穿云弓”。

    “连环穿云弓”是名闻列国的“鬼匠”公输覃的杰作,弓身小巧,却能将一人开弓之力转化为三人之力,射程足是普通长弓的三倍距离。

    长公主弯弓搭箭,箭镞所指,竟是赫赫战功的燕国靖王翦启。

    她誓要一箭穿破那乌金鬼面,一洗这燕国马踏晋国万里疆土的耻辱。

    “嗖”的一声,钢条般的穿云箭若银丝穿过烽烟雾霾,闪电飞掣,直破燕国主帅的面具。

    十万大军,未必有几人能捕捉那眼前隐然一闪的光丝。

    那光丝,是索魂的鬼魅勾魄的无常。

    阳铮和齐卫诧然暗惊。

    长公主箭法之精湛,力道之刚劲,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也难敌其锋锐。

    戟天关上将官士兵轰然叫好,喝彩声震裂云霄。

    燕国众将官低低惊呼,手中兵刃未及出鞘,光丝已逼近主帅。咫尺之遥,已宛有血色四溅。

    翦启冷然而笑,冷眼见穿云箭映入瞳眸,似可见冷冷的银灰色。

    他右手一操,箭已在握。

    可穿云箭力道罡劲无伦,锐利的箭镞竟飞一般擦过他的掌心。

    紧握穿云箭的巨掌霎时湿润温热,继而撕裂剧痛。

    翦启不可思议地缓缓张开手掌。

    穿云箭落地,箭镞还穿着一片皮肉。

    翦启的掌心鲜血淋漓,一条深深的箭伤将他的掌心划成了两截。

    这耻辱,是他毕生仅见。

    翦启仰天大笑,伸手探囊,三支赤金打造的羽箭搭上强弩,三箭霎时齐发,力有千钧。

    阳铮大吃一惊,情急之下将长公主拉至身后。

    无暇多思,长箭上弦,对准破空而来的夺命飞箭。

    “锵”!“锵”!“锵”!

    三声尖锐的碰撞声传来,白亮得足以刺瞎人眼的火花在空中炫然绽放,在十万军队屏息的悄寂中划着优美的弧线落下尘埃。

    这两军主帅的对决,比之方才疯狂的攻守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翦启眯了眼,微微抖了抖缰绳,注视着方才被阳铮拽至身后的副将。

    低头看了看躺在烟尘中的穿云箭,这样的箭,小巧尖利,伤人如迅雷,该是女子之物,可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千山栈道失守,阳铮复出,难道俱是这女子的杰作?

    城楼之上,阳铮强自压下心头剧跳,转头对英俪,心有余悸道:“长公主……”

    镇定自如的长公主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阳铮将军,有翦启这样的对手,该是我们的荣幸!”

    齐卫问:“长公主,阳将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长公主笑语嫣然,“看着办吧!”

    齐卫傻眼。

    阳铮拍了拍齐卫的肩头,“好好看看!这回,燕国靖王该头疼了!”

    齐卫俯看戟天关下,惊奇地发现阵容严谨肃杀的燕国前锋竟骚乱起来。

    近万匹战马突然发疯一样嘶鸣、踢打,继而四处狂奔。
第一卷 第一章:一箭仇(五)
    战马上的兵将被突然摔下马,不少人竟成了铁蹄下的肉酱。

    癫狂的战马在战队中横冲直撞,瞬间人仰马翻,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嘶鸣声,声声骇人。

    燕国前锋及左右两锋军队这回算是真的乱成了一团。

    戟天关上的将官兵士“哈哈”大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翦启心头微震,但这骚乱远不能撼动燕国铁骑的根本,连番被挑衅,他已经失去耐心。

    正准备发令攻城,玄天大将无正神色严峻,快马如飞而来。

    “殿下,方才后方来报,我军方圆千里之内的十数座粮仓同时尽数被毁,眼下能供给我十大军的粮草仅有十日之数!”

    翦启变色,“十数座粮仓同时被毁?可查清了原因?是何人所为?”

    这十数座粮仓均有重兵把守,且都是翦启最信任最强悍的将士,今粮仓被毁,等于燕国被绑住了进军晋国的手脚,甚至可能引起大军骚乱。

    无正摇头,“毁灭粮仓之人来去无踪,玄天金甲卫日夜搜查均徒劳无功!”

    翦启咬牙,“传本王军令,彻查粮仓被毁之事,三日后若无果,提头来见!”

    无正汗流浃背,调转马头飞驰离开。

    无正才离开,玄天金甲卫统领无作脸色铁青,飞骑至翦启身侧,低首细语。

    翦启浑身僵硬,他遥遥望着戟天关,半晌,他下令撤兵。

    仅半盏茶的功夫,十万的燕国军队,撤得干干净净。

    此时,流风刚劲,尽数吹散乌云。

    被遮蔽多时的夕阳露出些许残红,罩上晋国将士脸庞,微微泛红。

    城楼之上,晋国将士欢呼,声遏流云。

    齐卫愕然。

    阳铮暗暗松了口气,“长公主,燕国撤兵了!”

    长公主英俪依旧云淡风轻,“嗯,撤兵了!”

    齐卫回过神来,“阳将军?”

    阳铮知他心中疑惑,“方才三千火牛身上燃放的烟火均有剧毒,不管人畜,只要略略吸进一丝烟毒,不出一柱烟的功夫均要癫狂而亡。至于翦启为什么匆忙撤军,是因为长公主派人潜入燕国重军把守的粮仓,毁了粮仓十数座!当然,燕国王都也起火了!”

    齐卫听得目瞪口呆。

    阳铮含笑望了长公主一眼,一掀铁甲,跪倒在长公主跟前,“这一切,都是长公主运筹帷幄的结果!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阳铮所言并不详尽,他或者不知,火牛身上捆绑的利刃还沾染了一种烈性毒药,这种毒药,只要沾上人身,只需一夜便能毒发身亡,更可怕的是这毒可人传人,牲畜传递牲畜,可以预见,翦启这十万大军,数日之后,或能损折半数!

    这等有违天和之事,英俪本不屑为之,但大军压境,再无它法。

    顿时,城楼上下,数万甲士放倒金戈,俯首尘埃,山呼“千岁”。

    音波如海浪,一层一层荡漾开去。越过城楼,穿过戟天关内千家万户,长公主的英名功绩随风散入寻常百姓家。

    百姓朝着戟天关城楼跪倒,喜极而泣。

    今天戟天关一战,能令名将阳铮甘心俯首,迫使常胜将军翦启折翼沉戟的,是晋国长公主英俪!昔日深宫弱女,今日沙场巾帼,一夜蜕变,成了晋国国擎天一柱!

    英俪远眺戟天关外群山万水,心中酸楚激荡。

    她不屑虚名,但从此被推上列国兼并的风口浪尖,再无安逸之日。微摊双手,她隐隐可见双手血腥泛起,腥臭难闻。
第一卷 第二章:兵刃血(一)
    沙场号角寒,夜深千帐灯。

    帅帐之内,灯火豁亮。

    主帅的案头,横着一支钢心银色穿云箭。

    翦启轻握右掌,掌心痛楚传来,火剌剌地痛,让他怒火升腾,这将是他毕生铭记的耻辱。

    细看穿云箭,灯火之下,箭镞上有一个淡淡的徽记,做半月状,徽记下还有一个小小的“俪”字。

    “俪”?这该是女子的闺名,以“俪”为名……

    他猛然惊醒,晋国长公主英俪?

    可晋国长公主不过就是深宫骄娇弱女,怎么横戈跃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玄天银翼卫统领无衣掀帐而入。

    “主上,千山栈道有消息了!”

    “说!”翦启掀袍落座。灯火映着他半边乌金面具,一层幽暗鬼魅的金光泛着诡异。

    “千山栈道一月前已经被尽数拆去,千山还原成万丈绝壁。彤弓重兵把守,丝毫没有差错。今日再探千山栈道,栈道巨木如椽,连绵十里,堪称鬼斧神工!自然,这栈道重修,无关乎神鬼,不过就是在短日之内调集了列国能工巧匠,在绝壁悬崖上架起了一座天桥。”

    翦启玩弄着手中穿云箭,待无衣说完,将手中小箭递给他,“看看这支箭。”

    无衣接过,端详了半响,吃惊不已,“这徽记……主上,是虞国鬼匠公输覃的印记,这箭,该是公输覃打造的。这箭的主人是……”

    “这小箭的主人……”翦启冷笑,“或者就是晋国长公主英俪。”

    “绝无可能!公输覃人称‘鬼匠',他心思奇诡,天下无双。那攻城略地的穿云梯就是出自他手下。列国均想将他招揽至麾下,为争霸天下制造奇兵利器。但他行踪诡异,混迹市井,无人能识,更无人能号令他。他怎么可能为一深宫公主制造弓箭?”

    翦启仰坐在虎皮交椅上,闭了眼,“你错了,有一人能号令他,那就是‘黔首会'之首——黔尊!”

    “黔首会”是列国庶民组织的地下帮会,帮会内有贩夫走卒能工巧匠仗义侠客甚至鸡鸣狗盗之徒,数百年来,能人辈出。

    无衣皱眉,“主上是怀疑……”

    他震惊,“主上怀疑黔尊已经听命于晋国长公主?”

    翦启苦笑,“你不妨想想粮仓被毁一事。”

    无衣恍然,能同时销毁十数座粮仓能引开把守粮仓的重兵,能避开玄天金吾卫的搜查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海,只有一种人可以做到,那就是散则为民,聚则为军,行踪飘忽诡计多端的黔墨会。能号令列国“黔首会”帮众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黔尊——破戮!

    无衣不寒而栗,“黔首会”无孔不入,一旦被“黔首会”纠缠上,就像一人染上顽疾,将不死不休。

    翦启蓦然睁眼,愣愣地望着跳跃的灯火,遽然起身,“快,无衣,速领三万精兵赶回王城!”

    之前无作密报,虞国在两国边境暗中集结了三万大军,且有秘密向燕国推进的动向。

    燕虞原有盟约,五年之内互不侵犯,且燕国拿下晋国之后可向虞国献城五座,故虞国对燕国伐晋之事做壁上观。可虞国是燕国王后娰宛的娘家,王后失宠于燕国国君多年,储君翦宇也不过是碌碌之辈,这些年在靖王翦启的锋芒之下更显庸碌无为。燕国大王迫于宗法,无法立翦启为储君,但朝野皆知靖王翦启军功卓越,在礼崩乐坏的乱世战国,翦启取代翦宇是迟早的事。只要翦启灭晋国,燕国国君便可以靖王不世军功堵朝野悠悠之口。为防王城变故,翦启出征之时软禁了王后和储君,在燕虞边境加强了戍卫。但翦启生母夏姬出身卑微,且翦启这些年锐意革新褫夺皇族宗亲特权,故王族宗亲明里暗里阻挠燕国大王废王后和储君,甚至不惜以借宗法家规违抗国君诏令。如今翦启远征晋国,“黔首会”会众一旦潜入皇城,破除王后和储君的禁锢,她母子二人则可联合王族宗亲,以虞国大军压境为由,逼迫燕国国君交出王权,以翦启生母夏姬相要挟,逼迫翦启交出兵权……而虞国,自然希望燕国的继任之王是翦宇而不是翦启,于此事上自然不遗余力……

    翦启一阵寒颤,他素来思虑周详算无余策,可此番征伐晋国,独独漏算了晋国长公主英俪,这个藏匿深宫却能呼风唤雨的神秘女子!而这个女子,从不曾现身列国纷乱的征战。他翦启是不世帅才兵家翘楚,今日却犯下兵家大忌:知己而不知彼!

    “王爷,大事不好了!”将官来报,“数千兵将突发怪病,军医束手无策!”
第一卷 第二章:兵刃血(二)
    翦启赶忙赶至军帐,军帐内外,染病兵将高热抽搐呕吐不止,有数百名兵将甚至已陷入昏迷,濒临死亡。

    不断有将官来报,已有数百战马倒地不起,症状与染病兵将毫无二致。

    这等怪病闻所未闻,实在是骇人听闻。

    翦启细查患病兵将和战马,这战马兵将身上无一不有伤口,均是今日火牛身上捆绑的利刃所伤。想起今日戟天关下战马突发癫狂的情景,翦启明白,这奇诡术法,该又是英俪的伎俩。怪不得她敢以五千兵马勇闯戟天关!

    翦启惊怒交加,转身回帐。

    灯火下,穿云箭泛着冷幽幽的光芒。

    翦启怒气勃发,一挥手,长剑“昆仑雪”在手,剑尖一挑一削,穿云箭成了两截。

    “传令下去,兵马五万,拿下戟天关,不遵将令者,立斩马下!”

    戟天关下,烽烟又起,战况更显惨烈。

    ************************************

    燕国铁骑两次发动疯狂进攻,遭到戟天关上下顽强抵抗,四更天时分,燕国大军颓然撤军。

    好一场惨烈的鏖战。

    城楼上下,血气飘浮,腥臊肃杀。

    淡幽幽的月关下,看那残肢露野,战马曝尸,英俪几乎忍不住胸腹中翻涌的酸气。

    庆幸的,戟天关守住了。

    回头看那守城的将士,半数伤残。

    烟尘、腥臭、倦怠,但依然坚忍。

    这是晋国真正的战士!

    不远处隐隐传来歌声,在裹着腥气的寒风中飘忽。

    英俪凝神细听。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起初是有人低低吟唱,后来越来越多的兵将引吭高歌,歌声越来越激昂。

    英俪眼眶蓦然湿润。

    身后战靴声响,阳铮来了。

    “长公主,你多日未曾合眼了,歇着去吧,这里有臣下呢。”

    “阳铮,你说,翦启,还会继续攻城吗?”

    阳铮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士气已经低落,翦启是什么人?他自然不会再做无谓的牺牲。戟天关,算是保住了!只是末将奇怪,这两次攻城,怎么不见翦启麾下最精锐的玄天骑?他明明知道,这攻城的最佳时机已经失去,为什么还要损兵折将?”

    英俪笑,“探子来报,翦启的三万玄天骑已经赶往燕国王城,救火去了!至于他为什么愿意损兵折将,或者是因为气昏了头,或者是故意要折损兵将,你很清楚,折损的兵将不是他最信任最剽悍的玄天骑,你认为呢?阳将军?”

    阳铮沉吟半响,“翦启驰骋沙场多年,就算今番吃了大亏,也绝对不是浮躁之人。若说他是故意折损兵将,这……”他摇头,“恕末将愚昧,不能探知翦启深意。”

    英俪浅浅一笑,随意往城楼台阶上一坐,并示意阳铮也坐下。

    阳铮迟疑了一会,和英俪并肩而坐。

    他和她,该算是有了同生共死的袍泽情谊了吧?

    “阳将军,以你的才干,和这燕国靖王相比,如何?”英俪突然发问。

    阳铮一阵错愕,目光触上长公主的金色面具,“这燕国靖王是旷世帅才,若以排兵布阵疆场厮杀,末将不敢妄自菲薄,未必就输与他翦启半分,但……此人有雄才大略,权谋天下,末将望尘莫及。”

    “那,为何此番戟天关血战,这燕国靖王损兵折将?”英俪随手取出腰间的穿云箭,轻蔑地朝着它轻轻吹了一口气。

    阳铮直言不讳,“翦启此番惨败,仅仅是因为知己而不知彼!”

    英俪微微侧脸,瞪视着阳峥,声音冰冷,“你是说本宫赢得侥幸?阳峥,你是藐视本宫吗?”
第一卷 第二章:兵刃血(三)
    阳峥一惊,忙起身抱拳单膝下跪,但仍坚持己见,“长公主对燕国靖王知之甚详,但燕国靖王对长公主一无所知,才有这戟天关惨败。”

    英俪怫然作色,“霍”的一声站起身,狠狠一脚朝阳峥踹去,“混账,你竟敢长他人志气志气灭自己威风?”

    阳峥挺直跪着,硬生生挨了英俪一脚,“末将所言出自肺腑,请长公主恕罪!”

    英俪居高临下,目光如镞,盯得阳峥脊梁发凉,但他嘴角紧抿,神情倔强。

    许久,英俪缓了神情,嘴角漫上笑意。

    伸手扶起阳峥,“阳峥哥哥,你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坦诚无欺,连哄一哄我都不愿意呢。”

    笑意里带着娇嗔,浑然不是方才凛然不可侵犯的长公主做派,十足是邻家女孩的妩媚娇憨。

    一声“阳峥哥哥”,时光遽然倒流。

    他顿感眼底发酸发胀。

    那“阳铮哥哥”和小公主的往事撞上他的心头。

    彼时,他是英姿勃发的少年,文韬武略俱出类拔萃。因出身后族,故在十四岁那年出入宫闱,为晋国储君英桓伴读。

    储君英桓生性文静,雅好音律,鄙薄骑射,对阳峥冷眼以待。倒是公主英俪,活泼慧敏,喜好战马长弓,常常缠着他教授功夫。阳峥抵挡不住公主一口一句“阳峥哥哥”的软硬兼施,于是成了公主的老师。

    晋国王后出身阳家,说来公主和阳峥算是表亲,阳峥出身高门望族,是后族少年一辈中的第一人,晋国国君和王后曾有意要将公主许婚阳峥,故王族和阳家乐见两人两小无猜耳鬓厮磨。

    岁月荏苒,公主十四岁那年的阳春三月,公主和阳峥照例在王家猎苑中骑射,公主一时兴起,非要驾驭阳峥的坐骑“惊风”,“惊风”向来将公主视作主人,丝毫没有不悦。谁知风云突变,“惊风”突然发疯一般冲向跟随国君和王后来到猎苑的储君英桓,公主无法控制癫狂的马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双目失明。储君受了惊吓,身子时好时坏。

    国君和王后虽然盛怒,但因忌惮阳家权势熏天,处置了“惊风”和马童之后,仅仅责令阳峥上战场,开疆拓土,将功补过。自此之后,阳峥再也没有见过公主。

    阳峥身在疆场,心系公主。他多次打听公主消息,得知公主眼疾久治不愈,已离宫治病多时。

    一晃多年过去,公主已经双十年华,而他阳峥,也已经二十四。

    阳峥内心唏嘘喟叹,若是没有那场变故,阳峥是公主的阳峥,公主是阳峥的公主。

    再见面,公主已经不是当日的公主,阳峥也已经是家破人亡的阳峥,这变故,说得上是沧海桑田了。

    “长公主,你的眼睛……还好吗?”阳峥突感喉间梗塞。自公主救他们父子出牢狱,虽知公主眼疾已愈,但仍忍不住发问。

    英俪不自觉地伸手抚上眉间,谁知触手冰凉。

    金色面具冰寒如水。

    她愣了许久,轻声说:“早好了,你不必再放在心上。”

    阳峥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他沉吟了半响,话语艰难,“长公主……是我阳峥对不起你……”

    英俪低了头,“阳峥哥哥,王上年轻失察,中了翦启的离间计,将你一家捉拿下狱,给了翦启可乘之机,他暗中命人毒害,以致阳相国和你阳家上下三百多口人死于非命,说到对不起,我王族才真的对不起你阳家。”

    阳峥痛苦地攥紧了拳头。

    一家三百多口!死于非命!他成了丧家之犬!
第一卷 第二章:兵刃血(四)
    “阳峥哥哥,我和大王都很感激你愿意重返战场!”

    阳峥艰难地抑住胸口剧痛,缓缓放开紧握的拳头。

    “长公主,家虽然没有了,但阳铮还有国,只要国还在,阳铮就有报仇的机会!阳铮还要谢谢长公主,戳穿了翦启的阴谋,还我阳家清白!”

    英俪轻轻叹息,“阳铮哥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逞匹夫之勇,与翦启争一时之意气。”

    阳铮内心酸涩无比,“如果阳铮连这一点都不明白,那真是永无报仇之日了,长公主放心,阳铮还要留着这条命为国效忠,为阳家报仇!”

    英俪轻轻拍了拍阳铮的手背,“阳铮哥哥,多年不见,你还是变了,变得坚忍,很好,今后,晋国还得靠你守护这千万里河山呢。”

    阳铮惨淡地笑,历经惨变,焉能不变?

    “阳铮哥哥,方才我踹了你一脚,你知道为什么吗?”英俪话锋一转,轻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入耳,清醇如春夜微风。

    阳铮心神微漾,“恕阳铮愚昧!”

    英俪喟叹,“不过就是报昔年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旧仇罢了!”

    阳铮内疚万分,一时无言以对。

    许久,他才呐呐道:“阳铮无以赎罪,唯有马革裹尸,余生为大王和长公主殿下分忧!”

    英俪淡然一笑,“阳铮哥哥,说你变了,其实你又真没变,这话,你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当年!很好,唯有当年了,可当年的阳铮岂是今日的阳铮?

    人事有代谢,江山成古今。一切皆以不同。

    阳铮抬眼遥望暗夜烟尘,抿唇一笑,话语似是承诺,“长公主殿下要阳铮不变,那阳铮就不变!”

    英俪抚着城楼,掌下砖石恍似隐隐发烫。

    历经战火,连这城墙的每一块砖石都变了,人心又岂能不变?

    但她唯有让他不变,才能替她弟弟英桓保住这晋国的大好河山。
第一卷 第三章:山河变(一)
    密报雪片般从燕国王都飞来。

    密报内容一封比一封紧急。

    三千“黔首会”会众秘密潜入王都,继而攻入宫城……

    王后姒宛和储君翦宇联合王族宗亲,控制了燕国京畿禁卫军……

    国君病重,被王后和储君掌控于股掌之间……

    虞国五千大军接燕国王后密令,迅雷般跨越晋虞两国边境,向燕国王都逼近,五万大军屯兵边境,与燕国军队成对峙之势……

    晋国长公主已经向燕国王后允诺,只要燕国撤兵并归还已经占领的晋国城池,晋国可助燕国储君登上王位……

    晋国国君已经秘密向燕国国君递交了议和国书,国君已经答应议和并下诏处死挑起两国征战的靖王翦启……

    靖王翦启的生母夏姬被囚禁,生死不明……

    靖王的三万玄天骑日夜驰骋,飞奔往燕国王城。

    早在三万玄天骑出发之时,翦启已经金蝉脱壳,混在玄天骑中赶往王城。

    已知戟天关一役难以善了,更明白王城一旦易主,攻下戟天关毫无意义。

    飞奔!飞奔!

    面对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局,翦启心急如焚。

    无所畏惧权位生命,他只要母亲好好活着。

    王后姒宛对夏姬恨之入骨,这王城变故,王后不知道将会怎样折磨他的母亲。

    关山飞渡,五天五夜,人不卸甲马不停蹄!

    裹了一身数层烟尘,王城渐渐近了近了!

    还有三天三夜,只要三天三夜!

    一名隐藏在夏姬身边的死士历尽艰险从夏姬的寝宫——“夏宫”逃出王城,来到靖王身边。

    他带来了一个噩耗。

    夏姬在被王后囚禁的第二日已经自焚宫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翦启悲怒交加,一岔气,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朝王城跪倒,悲愤失声。

    三万玄天骑缟素上身,遥遥祭拜夏姬。

    翦启泪洒尘埃,怒挥“昆仑雪”,剑指王都。

    但死士除了带来夏姬的死讯还带来了夏姬的一封遗书。

    翦启启封,泪湿衣襟。

    夏姬笔迹清雅,从容和缓。

    “我儿见字如唔,儿接此信之时,娘已经别你而去。当日王后囚我,娘便知她欲以我为人质以钳制我儿。娘多年来于我儿大业无助,故今日娘愿赴死以保我儿无恙。我儿不要悲伤,更不可能以娘之死挥剑王都,成了燕国的千古罪人。我儿有雄才伟略,因娘出身卑微不能登上储君大位,娘多年来深感愧疚。但此番危机,于我儿而言,未尝不是转机。我儿虽军功卓著,但并非嫡出,若强行登上王位,定是宗亲反对,物议如沸,根基不稳,于我儿统揽天下大业无益。翦宇贪财好色庸碌,不如就让他得意数年,待燕国内政外交糜腐,我儿东山再起,拯救燕国国运,到那时,我儿便可名正言顺登上燕王大位。他日,我儿能以国君身份在燕国宗庙之内祭祀母亲,娘便可瞑目。最后,娘恳请我儿切莫逞一时血气之勇,让娘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多年铁血,视生死如等闲,但母亲遗书在手,翦启五内如焚,痛楚难当。

    “母亲!”他手握剑刃,鲜血染红“昆仑雪”。

    无衣上前,“王爷,王城守军不过万余,不如让我率玄天骑杀入王城,替王夫人报仇雪恨!”

    “不!”翦启将染血遗书珍重藏入铁甲之内,咬牙下令,“三万玄天骑从今日起化整为零,散入臧苍山!”

    敬告读者:寒假期间,《俪歌》持续更新!
第一卷 第三章:山河变(二)
    臧苍山雄立于燕国与晋国交界处,山脉连绵数千里,处处是原始密林。

    密林深处有翦启精心经营的沉渊谷,那里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有世上最强悍的兵士和最锐利的武器。

    无衣肃然领命而去。

    三万玄天骑绝尘离开,翦启策马回望王都,目光如钢锥。

    “娘,你放心,不出三年,儿便重返燕国王城,将您的牌位奉上燕国宗庙。在儿重返王都之前,儿必定将娰宛和英俪枭首,以告慰您在天之灵!”

    一月之后,燕国储君和王后逼迫燕国国君禅让王位,再数日,燕国前国君薨。

    燕国变乱在翦宇继位燕国国君的鼓乐声中宣告结束。

    前燕国靖王翦启和他三万玄天骑宛似一夜之间在人间消逝,更像从不曾存在过。

    燕国战神的时代过去了,燕国的历史似乎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可三月之后,燕国王太后娰宛的人头被高高挂在燕国王都的城门之上,刺客却如水滴入,无影无踪。

    **************************************

    依据燕晋两国达成的协议,燕国归还晋国所有被翦启占领的城池。同时,燕国还给晋国奉上数十名燕国美人、数万担粮食和数万匹布帛。

    烽火已靖,河山无恙。

    晋国上下欢呼雀跃,对公主英俪奉若神灵,阳峥在晋军中的声威也因此更盛。

    月圆之夜,英俪登楼。

    她举目远眺.

    数月之前,这里战火熏天,血肉翻滚。

    如今,月上东山之上,清辉如水。

    好一派清平世界。

    英俪却突感忐忑,似感风暴隐隐逼近。

    阳峥上楼,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修长伟岸。

    “公主在想什么?”他问。

    数月相处,在烽火中重建荒芜了数年的情谊。

    英俪淡淡一笑,“在想翦启,想他那三万玄天骑。”

    这数年光阴,在苍龙岭战役之前,她从未与之谋面,苍龙岭战役之后,她也不曾见识翦启的庐山真面目,但这数年的一千多个日子,她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琢磨他。

    凭空消失的翦启和玄天骑,饶是阳峥是战场上的魔神,也禁不住内心寒颤。

    三万玄天骑,竟可以在人海中消息得干干净净,无痕无迹,这到底是怎样的通天本事?

    这天底下,也仅有翦启可以做到,阳峥自愧不如。

    “末将原以为当日翦启率三万玄天骑赶回燕国王都,必定有一场血战,没有想到,结局竟是这样。夏姬被燕国王后姒宛逼死,翦启竟然能忍得住。”

    英俪轻声而笑,“他若忍不住,便不是翦启。等着吧,短则三年长则五年,这燕国的王位必定易位。到那会,这燕晋之间的战火,必定烧得更旺。”

    阳峥默然。

    “对了,公主,燕国传来消息,王太后姒宛被人枭首。”

    英俪点头,宛然一笑,“这定然是翦启的复仇之举,翦启想要的下一颗人头必定是我的。”

    她笑语轻柔清婉,却伸手作势往自己颈脖上一抹,让人顿感血腥。

    阳峥低首抱拳,急声道:“公主放心,末将定当保护公主周全。”

    英俪傲然而笑,“放心,我的人头,没有这么容易被翦启摘下来。只是……你可曾想过,翦启摘下的,为什么是姒宛的人头而不是翦宇的?”
第一卷 第三章:山河变(三)
    阳峥沉吟,“一来,姒宛逼死翦启的生母夏姬,翦启自然得替他母亲报仇;二来,姒宛一死,燕国和虞国的血缘联系自然就弱了,翦宇失去虞国强有力的外援,将来翦启复位,自然容易得多。至于翦启不为什么不让人直接刺杀了翦宇,原因很简单,就算翦宇死了,燕国王室可继位王位之人大有人在。”

    英俪内心略有遗憾。

    阳峥固然是沙场悍将,将帅之才,但若是论人心攻略阴阳之谋,确实和翦启差了许多。

    翦启此番除去姒宛,不仅仅是因为阳峥口中的两个原因,更重要的,姒宛是燕国中唯一可以约束翦宇之人,如今姒宛一死,贪婪好色庸碌惫懒的翦宇便可肆无忌惮,挥霍,乱政,怕是要一一接踵而来。燕国越乱,翦启复位的日子就越快。翦启眼下要做的,恐怕就是暗里纵容翦宇乱政,越乱越好。

    “公主,还有一个消息,一月前燕国向虞国提出联姻,虞国国君已经答应了要将公主姒兰之嫁与翦宇。联姻协议已经达成,一月之后,姒兰之公主便要嫁入燕国。”

    英俪摇头,“三年前我见过姒兰之公主,她精明慧黠,绝对不甘心下嫁于庸碌无能的翦宇。如果是……”她顿了顿,笑,“如果是……”

    她没有说下去。如果是翦启,姒兰之定然义无反顾。其实,岂止是姒兰之公主,列国公主又有几人不曾仰慕那宛若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众生光芒四射的英伟男子?

    阳峥奇怪她的欲言又止,“公主认识姒兰之公主?”

    英俪微微点头。

    她岂止是认识姒兰之公主?多年前,姒兰之公主身边最得宠的歌姬—盲女铁琵琶是她的挚友,她也曾因此在姒兰之公主身边呆了数月之久,至今她身边还佩戴着铁琵琶赠与她的护身玉符,这符,藏着铁琵琶身世之秘。

    阳峥见她无意解释,他也不再多问。

    夜深了,战甲幽冷。

    这数月,英俪与将士同甘共苦,整顿军务,收拾河山,虽不见金色面具之下她脸色苍倦,但以她女子之身,怎禁得住这夙夜忧心殚精竭虑?

    “公主,末将让侍卫猎了一只雉鸡给你滋补身体,丝衣姑娘正在厨房里忙着,估计一会就好了,您先歇着去吧。”

    所谓雉鸡, “野味之王”,滋补身子颇有奇效。

    英俪心一动,目光侧移,落在阳峥眉目之上。

    阳峥神情恭谨,可眸光殷切柔和,似多年前曾站在“惊风”旁,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马鞍的英俊少年。

    她的心一酸,世事蹉跎,她和他之间,血腥、算计,却又同生共死,可毕竟不是当初。

    方才说到英俪的贴身侍女丝衣,丝衣就来了。

    她手搭披风,神色严峻,步伐迅捷但略显仓促。这仓促唯有英俪能辨识。
第一卷 第三章:山河变(四)
    可丝衣见到阳峥在侧,步伐和神情都稍稍缓了缓。

    她将披风给公主系上,轻声埋怨,“公主今早已感不适,这回更深露重的还在这里吹风,这身子不要了吗?阳将军派人送来的雉鸡已经炖好了,公主快去吧喝了歇息吧。”

    英俪会意,点了点头,“阳将军也早点歇着吧。”

    阳峥忙道:“请公主保重凤体要紧。”

    丝衣扶着公主,看了一眼阳峥,神情似笑非笑,话语却强硬,“阳将军,这数月来我家公主日夜操劳,身体早就吃不消了,从明天开始,我家公主要好好歇息歇息,军中如果没有天塌下来的事情,将军就自己看着办吧,不要来打搅公主歇息!”

    英俪的心一沉,腰背顿时僵硬。

    丝衣虽然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但她在公主身边最久,深受公主的信赖和宠爱,在晋国王宫里,也是有品秩的女官,她的话,柔中带刚,让人辩驳不得。

    阳峥忙低头,“请公主好好歇息,军中事务具有末将处置!”

    丝衣扶住公主,低声道:“公主,我们回去吧!”

    阳峥目送公主离开。

    今夜的公主脱下了厚重的盔甲。看她的背影,虽然罩着厚实的披风,但身姿柔软纤细,让人顿生怜惜之心。

    阳峥内心酸涩起来。

    他还记得十四岁的公主娇憨柔美,妍丽无双。那时节的小公主情窦初开,明眸善睐,秋水泛着对他的丝丝情意。可这数月相处,他所能见到的仅仅是公主冰冷的面具,所能听到的是一声声疏远的“阳将军”,私下里偶有一声“阳峥哥哥”也已经不是当初的信赖和撒娇。

    公主!阳峥暗里握紧了佩剑。

    公主,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公主,不仅仅是因为他阳峥渴求,阳家的前途命运也渴求。

    他闭了闭眼,任凭风沙吹拂那染满鲜血的金盔铁甲。

    眼下,唯有这身金盔铁甲,才能帮他获取公主的机会。

    ***********************

    公主帐内,炉火燃得火红。

    丝衣替公主解下披风,她神情忧虑。

    “公主,有两个坏消息。”

    “说!”英俪心头隐隐发颤。

    “有消息传来,燕虞两国联姻,姒兰之公主不愿意下嫁燕国国君,奏请了虞国国君赐予铁琵琶公主的身份,让她替代姒兰之公主下嫁。”

    英俪冷笑,“好一个姒兰之,竟然要将陪伴她多年的铁琵琶送给翦宇糟蹋。”

    丝衣叹息,“这也难怪,铁琵琶虽是盲女,但天生绝色,世间难寻,翦宇是好色之徒,他一定不会因此跟虞国翻脸。姒兰之公主当真是好算计。”

    英俪沉了脸,“可我不会任凭铁琵琶让人糟蹋。你给铁琵琶捎个消息过去,她出嫁之时,我会让人在虞燕境内将她送走。”

    “可有消息说,铁琵琶已经离开了虞国,眼下不知去向。她一个盲女,竟能离开虞国宫禁,公主,这事不是很奇怪吗?”

    英俪吃惊,“不管怎样,你赶紧传我号令,令四国黔首会会众立即搜寻铁琵琶下落,秘密将他送至我国境内。”

    丝衣迟疑,“公主,若是因为铁琵琶的缘故和两国交恶,这……”

    英俪冷笑,“我倒想看看,燕虞两国谁会为了铁琵琶和我英俪对着干!”
第一卷 第三章:山河变(四)
    丝衣一笑,“苍龙岭一战,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敢和公主对着干了。来,”她端起鸡汤,迟疑了一会,说:“公主,将鸡汤喝了吧。”

    英俪伸手接过鸡汤,突地抬眼望了望丝衣,将手中鸡汤放下,“丝衣,你在迟疑什么?第二个坏消息呢?”

    丝衣伸手扶住英俪,声音一颤,“公主,大王三日前遇刺……”

    晋国国君英桓遇刺,生命危在旦夕。

    英俪大骇,霍然站起,她掌心冰凉,身体僵直,哑声道:“你说什么?”

    当日离宫,英俪在英桓身边安置了多名暗卫,以确保英桓周全,没有想到还是出事了。

    “当日公主离开之时给采衣留了应急的救命丹,大王已经服下,伤势虽重,但生命已经无虞,公主无需太过着急。”

    采衣是英俪身边最细心谨慎的侍女,当日英俪将她留在英桓身边就是以防万一。

    英俪定了定心神,涩声道:“大王遇刺的消息可否传出了青云宫?”

    青云宫是英桓的寝宫,

    丝衣摇头,“采衣处置得很得体,大王遇刺之事仅有采衣采蘩采蘋、公主安插在青云宫暗卫、宫人和几位太医知道。”

    英俪喉间发紧。英桓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系之人,是她父王母后临终前唯一的托付。

    “青云宫的防卫滴水不漏,大王怎么会遇刺?刺客是大王身边的人?难道是……黎姬?”

    青云宫的宫人经过英俪层层筛查,无一可疑,唯有一人,黎姬,英桓最宠幸的姬妾。这女子,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妖媚入骨,英桓因她而冷落了后宫无数佳丽。英俪始终觉得她的真面目云遮雾罩,可英桓对她言听计从,需她日夜相伴,让英俪颇感无奈。但她在英桓身边安插的明哨暗哨无数,原以为可以放心,黎姬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没有想到还是出事了。

    丝衣点头,“就是黎姬!”

    英俪身子发软,真是黎姬。可黎姬四年前就来到了英桓的身边,可见指派黎姬蛰伏在英桓身边的人是何等深谋远虑,手段是何等高明。

    “黎姬是否当场自戕?”

    丝衣点头,“公主英明,黎姬确实当场自戕,青云宫内甚至整个王宫内凡是和黎姬相关的人和事均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究竟是何人指派黎姬刺杀大王,目前毫无线索。”

    多年蛰伏,一旦牵一发便可动全身,王室正支一旦灭种,王国便危在旦夕。

    这手段太可怕。英俪不寒而栗。

    万一英桓昏迷不醒生死难料的消息走漏,王室旁支尤其是威侯英挚野心暗藏,权柄在握,他若接机篡权乱政,晋国必将大乱。

    英俪当机立断,“丝衣,研磨!”

    她笔走龙蛇,给阳铮留了书信一封。

    “我即刻启程赶回王都,你和采菽留在边境,这三日,你以我身体不适为由拒接接见任何人,包括阳铮。三日后,你将书信留与阳铮,和采菽离开边境。”

    英俪取下脸上金色面具,“叫采菽进来!”

    采菽是英俪特地挑选出来的侍女,她的声音和身段与英俪有七成相似,只要她带上公主的金色面具,足可以假乱真。

    是夜,英俪神秘离开戟天关。全城上下,除知情人,无人察觉公主已经离开。

    从戟天关往晋国王城,有三条道路可以抵达。

    英俪命人乔装改扮,前后分五拨赶往晋国王城。

    各地隐匿的“黔首会”众暗中保驾护航。

    这先后离开戟天关地界的五拨人众行踪虽然隐匿,但翦启手下自有精于追踪的能人异士,英俪自然知道。

    待第三拨人众离开戟天关地界的时候,英俪已经在赶往晋国王城的道路上,不过,她是绕道燕虞与晋国的边境,这条道偏远许多,但能避开明里暗里潜藏的耳目,让她顺利回到王都。况且,她急需得到臂助的那人,很快就会在虞晋边境与她会合。
第一卷 第四章:无衣城(一)
    晋虞边境,有地名曰“千仞岗”。

    千仞岗僻处大荒,人迹罕至。

    一条溪水“万里流”从山野深处渗出,流水潺潺,不知往何处去。

    有一人在溪旁濯足,还有一人在一旁倒腾征战杀伐的器械。

    濯足的是老者,短衣草鞋,须发俱白,但精神矍铄。

    另一人则络腮胡子,样子粗豪无比,虽看不出年貌几何,但身板硕长精壮,双目清湛有神,应正当盛年。

    “外出了些许日子,没有想到黔尊竟将黔尊令交予了俪儿,从此将黔首会重担交付于她,黔尊难道不担心会里有人心怀不满?毕竟,俪儿出身晋国王室,与黔首会千千万万弟子出身有天壤之别。”

    老者是“黔首会”前任黔尊破戮,络腮胡则是英俪的师父公输覃。

    破戮神情淡然,“我老了,迟早是要将黔尊令交付出去的。”

    公输覃将手里的铁器敲得叮当响,心中似有怒火,“可黔首会里英才辈出,论理,怎么也不该由俪儿接任黔尊大位。”

    破戮目光悠远,望着远山,许久不发一言。

    山风吹乱他斑白发须,无端平添了许多岁月苍凉之感。

    许久,他才叹息,“河山大好,奈何血腥太盛。”

    公输覃顿时垂眸不语。

    “几百年了,这古老大地有千国林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千国变百国,百国变数十国,到了眼下,不过就是寥寥数国。这河山,无处不埋骨,无处无血腥。我历代黔尊和会众,数百年来奔走各国,从不辞艰辛,以化解干戈为己任,可这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死的人越来越多,眼下燕虞晋蜀四国最强,彼此征战更不曾停歇,眼看各国饿殍千里,哀鸿遍野,这何时才是个头?”

    破戮神色黯然,“我余生将尽,只能为黔首会物色好一个出色的黔尊,才能对得起黔首会历代为罢战牺牲的弟兄。”

    公输覃将手中的铁器一扔。

    “若要结束征战,除非……除非数国并一国……”公输覃一惊,“黔尊是将希望寄托于俪儿……”

    破戮郑重点头,“是,所以,出身王室的俪儿比黔首会内的任何一个弟兄更加坐上任黔尊大位。”

    公输覃火气很盛,“对俪儿而言,这征战杀伐,未免太过残忍……她终究是女儿心性,你怎么忍心……”

    破戮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怜惜她,可她心性慧敏行事果断,甚至说得上是毒辣,旁人不知,你我却是有目共睹。”

    公输覃顿觉无言以对。

    阳氏一族,英俪分明可以救,却借势让阳家灭门,免了君弱臣强的后患。阳家虽留下阳铮和阳扈,但大树已经被拔出,阳扈根本掀不起风浪,今后,英俪甚至可以以阳扈为人质,牵制阳铮。至于阳铮,英俪自然需要他这样的沙场悍将为她所驱赶,终生为王室守疆卫土。

    戟天关大战,英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获全胜。沙场之上,火牛阵开道,初挫靖王翦启。而后围魏救赵、釜底抽薪、远交近攻,一举解决了晋国亡国祸事,这等气魄胆识和谋略,世间鲜少。

    眼下,晋国王都,又有哪一家显赫门第不在英俪的耳目监控之下?

    这等女子,区区一个黔尊之位,算得了什么?

    可公输覃却后悔英俪被拖入列国纷争的泥潭。

    “老子真后悔……当初答应让你收她为徒。”他粗声粗气,语气恨恨的,“如果不是你,俪儿将来会恬适安稳一些……”

    破戮冷笑,“什么恬适安稳?你亦出身卫国王族,难道不知道,不管是王子还是公主,都不过是争霸兼并战车上的卒子,哪几个能得善终?”
第一卷 第四章:无衣城(二)
    公输覃蓦地仰面,微微眯了眼。

    可日光无情,还是映射出他眸中清亮的湿意。

    “三十年前你在晋国为质子,英俪父亲不就是看中你医术卓绝才略过人才与你交好的吗?后卫国灭,你化名公输覃,藏身黔首会,以制造器械止战为己任,成了天下闻名的鬼匠,让列国趋之若鹜,可惜求而不可得。六年前,英俪父亲将十四岁的英俪交付与你,难道不就是指望你将来能看在师徒情分上帮晋国一把吗?眼下晋国看似富庶,可新君英桓文弱无能,晋国前景堪忧,英俪若是寻常弱女,不过就是任人操控的木偶,哪里来的恬适无忧?经过这些年你我的用心调教,今日的英俪,不仅仅掌控了自己的命运,掌控了晋国的命运,甚至,不久的将来,她还能掌控这天下的命运,这难道不是好事?”

    “掌控天下?不对……你之前曾盘点天下英雄,说这天下,最终会落入燕国靖王翦启手中……”公输覃突然站起身来,厉声道:“老子明白了,你是为了夏蝶……你不过是将俪儿当成了一统天下的工具……”

    公输覃暴怒,一脚将研制中的连弩车飞踹进河里,“甚至,你也将老子将黔首会千千万万的弟兄也当成了工具,对不对?”

    破戮脸色平静,“就算你说得是,那又有什么错?为了休战止战,我们哪一个不是工具?不是棋子?这么多年,死的人太多了,但这天下,终归是要走向一统的,这一日,早来一日就少死些人,你难道不这么看?将来,英俪若是知道我的苦心孤诣,料她也不会拒绝作为棋子的命运。”

    “可俪儿,她有隐疾,你不是不知道!”公输覃额头青筋暴突,他一把揪住破戮的衣襟,声色俱厉,“连老子都不敢保证,她能否顺利看见这明日的日出……”

    破戮双目无波,任由公输覃揪住衣襟,“那又如何?你、我,千千万万的黔首会弟兄,哪个不是穷尽一生心力,为这天下苍生求得一个安稳?俪儿天资卓绝,百年难遇,难道她就不该为自己为晋国为苍生谋一个光明的未来?你该记得,黔首会的会训,活着一日就该尽一日的心力,至死方休!英俪拜入我门下,就该和任何一个黔首会弟兄一样,就算将来毁家丧国,也再无回头的机会!而我……”他喉间突地一哑,霎时失了声。

    揪着衣襟的大掌一松,公输覃呼吸粗短,许久,他艰涩出声,“而你,背弃黔首会数百年宗旨,将王族扶上黔尊的大位,从此将黔首会绑在了列国杀伐的战车上,往后,森森铁骑之下,尽是黔首会弟兄的鲜血。当列国消失,天下一统,新朝将无法容忍黔首会的存在,到那一天,黔首会将烟消云散……破戮,你是铁了心要担负这遗臭千古的骂名了?”

    破戮嘴角一抽,灰白须眉抖了抖,“没错……我早说过,天下苍生尽是我等己任,生死荣辱,爱恨情仇,则与我等无关,英俪也一样,你,也一样!想想吧,当哪一天这天下不再血流成河,你就会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才真正是数百年前黔首会立会时的初衷。黔首会先人有知,当欣慰万分。”

    公输覃狠狠闭了闭眼,世事酷烈,他知道,看来,他虽心疼俪儿,怕是无力回避了。

    “既然你担心俪儿的安危,你还不赶紧去与她汇合?你们约定的时日快到了。”破戮脸色平静,并弹了弹衣襟上的木屑,慢悠悠地提醒他。

    公输覃急怒交加,猛的用力将破戮一推,“你说得都对,不过,老子警告你,如果俪儿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不放过你!”说完转身,他大步流星走开。

    年迈的破戮猝不及防,他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折了腰。

    他苦笑,单手撑着,满满直起身子。

    望着公输覃气急败坏的背影,他神色黯淡,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泛黄的丝帛。

    帛书上有两行黑褐色字迹。

    多年过去,字迹犹自泛着腥气。

    “列国不灭,新朝不立;新朝若立,黔首会亡。”

    这是百年前“黔首会”三十六代黔尊的临终遗言,鲜血写就。

    这百年来,这封遗书被一代又一代的黔尊秘藏着,从不敢公诸于众。

    这遗书不仅涉及列国命运,更关乎“黔首会”存亡,百余年来,历代黔尊从不敢有人付诸于实践,因为谁也不敢担负起灭绝“黔首会”的罪名。

    可他破戮必须破釜沉舟了,否则,谁知道这苍生的鲜血还要浇灌这河山多少百年?

    他的千秋功过,留待后世评说就好,就算遗臭万年也算不得什么。

    他取出火折子,怅然将丝帛点燃。

    火焰起,帛书瞬息成灰。

    破戮手一扬,几缕烟丝和灰烬尽数散落河中。

    他仰头大笑,灰白须发俱在颤动,“夏蝶夏蝶,我破戮固然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但何尝不是为了你?看吧,我给你儿子找了一个最好的帮手,不出十五年,这天下,或者就是你儿子的啦!你该满意了吧?该满意了吧?”

    笑着,两行微浊的泪从他眼角沁出,粘在他的胡须之上,被日光一映,泛出淡淡的光芒。

    突然,他用手抚着胸口,用力咳了起来,咳到最后,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第一卷 第四章:无衣城(三)
    燕晋虞三国边境,有崇山峻岭名曰“绝雁”,如俩飞龙交颈缠尾,环住了方圆上千里。

    山岭高耸入云,山腰积雪常年不化,飞鸟不渡。

    绝雁岭内有数百里茂林。

    茂林遮天蔽日,内有猛兽毒蛇,更有奇诡机关,可谓步步杀机。

    茂林之内,一条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去往何处的黑河翻涌着涛涛黑水,围着高约数十丈的高崖。

    高崖飞猿难攀,却平如砥石,上有城池一座。

    城池名曰“无衣城”。

    “无衣城”墙砖尽是青青苔藓和隐隐裂痕。

    这城池,在人烟之外,绝壁深林恶水之内,不知年岁几何。

    夜已深,素月照黑水,“无衣城”外幽寂如鬼蜮。

    可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丝竹飘渺,酒香暗沁。

    此刻,“无衣城”内的“明月水殿”是人间的极乐世界。

    水殿位于“无衣城”内一片浩瀚的水湖中央。

    可湖不见水,唯有挨挨挤挤的满湖风荷在随风摆舞,暗香袭人。

    寒秋本无荷,但湖水内有数股四季不竭的温泉,故清荷能开足四季。

    水殿无灯,却明如白昼。

    殿内地面以晶莹水晶砌就,十六根列柱嵌着夜明珠。

    水晶和明珠与天上皎皎圆盘交相辉映,发出梦幻般绵柔的光。

    列柱之间,茜色轻纱帷幔半拢,光色温软。

    这红艳被素白裹着,水殿氛围霎时氤氲暖热了起来。

    当然,良辰与美景是不够的。

    水殿内,数名伶人轻奏丝竹,另有十六个二八年华的美人在殿内翩翩起舞。

    少女身姿曼妙,笑容明媚,腰肢轻摆,无比魅人。

    年轻的城主卫无衣一袭玉色长袍,斜倚在玉榻之上。

    乍一看,玉色肤色,竟难以分辨。

    他双目似睁非睁,唇角似笑非笑,神态姿势,慵懒闲散。

    卫无衣眉目如花精妖媚,可偏又萦绕着一段英气,倒也不是雄雌莫辨。可世间女子,未必有几人能得他之绝美容貌。

    最惹人惊异的倒不是他男子女相,而是他一头亮泽的长发,竟是冰蓝和墨玉两色,泾渭分明。

    玉杯在握,卫无衣一杯接着一杯。

    酒气从他口鼻中渗出,变得兰花般隐幽清雅。

    一旁伺候的侍女素篆适时给他倒酒,以免他杯中空寂。

    “素篆,青缃回来了吧?”卫无衣突然发问。

    素篆抿嘴一笑,“城主算得精准,是,半个时辰之前,青缃姐姐已经回来了,她怕一身烟尘熏了城主,先沐浴更衣去了。”

    卫无衣懒懒一笑,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带回来的消息,恐怕都不太好。”

    素篆宽慰城主,“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城主一定可以找回凤疏桐姑娘,城主放心好了。不过……”

    卫无衣斜睨了她一眼,“不过什么?”

    素篆环顾了满殿玉臂红唇明肌雪趾,故意调笑城主,“凤疏桐姑娘一旦回来了,咱这无衣城有了城主夫人,城主怕就不得今日自在悠闲了!”

    卫无衣“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素篆洁净的脸颊,“平日倒是惯坏你了,这般贫嘴。”

    素篆低眉,合眸掩住转瞬即逝的落寞,“城主所说的不太好的消息,还指燕国靖王殿下的消息吧?”

    卫无衣不语,目光遥遥落在殿外一叶分荷而来的小舟上。

    小舟靠了岸,一文雅素净的女子提了裙裾上岸,朝卫无衣款款而来。

    “青缃见过城主。”女子单膝跪地。

    卫无衣示意素篆扶起青缃,“你回来得正好,外界最近怎样?”

    青缃从袖底取出写满密密麻麻字眼的素帛,上呈给城主。

    世间动乱纷争,尽在这薄薄丝帛之上。

    卫无衣放下酒杯,坐正了身子,凝神细看。

    素篆看他神色端肃,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面目平静的青缃。

    良久,卫无衣将素帛递给了素篆,懒懒地躺回玉榻之上,“外界果然已经天翻地覆,英俪……英俪……晋国长公主,倒也有几分能耐,竟让翦启栽了个大跟斗。”

    青缃低头微笑,“能挫败靖王殿下的女子,青缃好生仰慕。”

    卫无衣大笑,“能让你仰慕的女子,世间还真没几人呢。”

    素篆将素帛细细折叠,“青缃姐姐还仰慕呢,这靖王殿下受了挫败,怕是很快要到咱们这无衣城来了。”

    青缃点头,“没错,靖王殿下已经在来无衣城的路上,城主,看来,靖王殿下要启动黎倐这把利剑了。”

    卫无衣却突然敛了笑,“凤姑娘……还是没有消息么?”

    青缃低头,“城主恕罪。城主放心,假以时日,凤姑娘一定可以回到城主身边。”

    卫无衣叹息,“十五年了,这么多年过去,怕是……怕是该给你们另找一个城主夫人了……”他突的大笑,对素篆说,“去,去把黎倐姑娘请到这明河水殿来。”
第一卷 第四章:无衣城(四)
    素篆应了声“是”,却不亲自去请,只是转身吩咐身旁的青衣侍女去接卫无衣口中的“黎倐”。

    卫无衣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生气。

    青缃却笑,“素篆妹子何必小心眼?黎倐姑娘在咱们无衣城呆的时间不长了。”她转头问卫无衣,“一会黎倐姑娘来了,城主是否需要青缃配合城主演演戏?”

    卫无衣大笑,对素篆说:“若论聪慧,素篆与青缃不相上下,但青缃看人看事更加通透,为素篆所不及。”

    青缃举袖掩唇一笑,看了素篆一眼。

    这一眼,倒让素篆霎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素篆勉强回了一句,“青缃姐姐是咱们无衣城里的女诸葛,我哪里敢和姐姐比?”

    半盏茶功夫,又有小船靠岸,鲜在“无衣城”城主面前现身的黎倐缓步而来。

    卫无衣直起上半身,曲起右膝,低眉微笑,继续喝酒,故意不去理会黎倐。

    可他的耳朵竖着,仔细倾听着黎倐现身后周遭的变化。

    他听见,乐人指下的琴弦乱了调,舞姬的舞步似乎失了方向。

    这“明河水殿”内,不管男女,都因为黎倐的出现而加快了心跳。

    青缃看了黎倐半响,低低一叹,“我等素来自负绝色,但和黎倐姑娘一比,倒成了粗鄙的瓦砾。珠玉在前,当真让人倾倒。怪不得靖王殿下愿意花重金当她如稀世珠宝般养在无衣城。”

    素篆偷眼看了看卫无衣,想启唇,却还是低了头去。

    纵然心有不甘,但论起美貌,这“无衣城”里,无人能与黎倐争锋。

    “无衣城”里的女子,按卫无衣的说法,不拘哪一个,放出去都是魅惑世间男子的“红颜祸水”,若是黎倐出了这“无衣城”,这世间男子,又该是何等癫狂?

    卫无衣大笑,放下玉杯,眯眼看向黎倐。

    那一身烈烈红衣,裹着一副风流艳骨,足以焚毁世间男子的心智与意志。

    他素日不常见她,无非是不想哪一日对她动了念头,毁了无衣城一条重要的财路和与翦启之间的协议及情谊。

    “黎倐见过城主!”

    燕语婉转,乍听如玉温润,却又有几分游弋的迷离,那隐隐的沙哑,如春夜暖帐的光色。

    卫无衣喉间一滞,缓然伸手去扶。

    黎倐嫣然一笑,将纤纤五指搭在卫无衣的掌心。

    那五指温热绵柔如玉莹润,握在掌心,竟让卫无衣微微有些闪神。

    想当初,黎倐初入“无衣城”,容色固然倾城,却生涩无比,怎比得今日一侧眸一抬手均有万种风情?

    见卫无衣神色略有些恍惚,黎倐低眉一笑。

    卫无衣忽的恼怒,却无法对美人疾言厉色,他淡淡地放开了黎倐的纤手,“今日让你来,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青缃……”

    青缃从袖里取出一卷丝帛递给黎倐,“黎倐姑娘自己看吧!”

    卫无衣嘴角一扬,这无衣城内,青缃果然是最懂得他心思的人,她回来仅半个时辰,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黎倐腰肢一软,朝青缃略施了一礼,“谢谢青缃姐姐!”

    丝帛上自然是关于靖王翦启的消息,不外乎就是翦启已失国失家,眼下一如丧家之犬,再无东山再起之日。消息半真半假,却做得凿凿可信。

    黎倐脸色蓦地一白,唇角的笑容却半分也不敛。

    一会,她恬然收起丝帛,笑容清婉,“谢城主告知靖王殿下的境况,如果城主没有别的事,黎倐便告退了。”

    素篆却厌恶极了黎倐波澜不惊的温婉模样,“告退?黎倐姑娘,眼下你的主人已经弃你如敝帚,你是无主之人了,你准备退往哪里去?”

    黎倐淡笑依旧,不理会素篆的刻薄,只朝卫无衣柔柔唤了声:“城主……”

    卫无衣唇纹一深,笑意上扬,可话锋却犀利,“素篆说得对,黎倐姑娘,你准备退往哪里去?”

    黎倐亦笑,“城主既然唤了黎倐来,自然是想告诉黎倐的去向,不如……城主就告知黎倐的退路吧!”

    青缃转头轻笑,素篆却气得白了脸。

    卫无衣站起身子,趋近黎倐,伸手在她脸颊上浅浅一抚,“你有倾城国色,不过……在翦启眼里,你不过就是攻陷男人的利器,你的生死,你的主人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没有了你,他还会有第二个黎倐,第三个黎倐……你的将来,只有一个,不是被杀就是被遗弃。但本城主珍视你,如果你愿意,你就是这无衣城的女主人,这无衣城的一切,你与本城主共享,如何?”

    黎倐迎上卫无衣的眸光,梨涡乍现,笑意流溢,“城主,靖王殿下还活着,黎倐的去留,应该由黎倐的主上来决定,城主哪一日见了靖王殿下,今天的话就和殿下再说一遍吧,殿下要是应允了,黎倐自然没有异议。”

    卫无衣笑,手指轻佻地从黎倐的脸颊缓缓滑下至她俏丽的下颌,猛的用力一捏,疼得黎倐颤动起来。

    “这些年,翦启将你寄养在我无衣城,你的衣食用度均由我无衣城供应,且丝毫不比公侯用度逊色。可眼下,你的主人却弃了你,本城主爱你无双国色,许你以城主夫人的高位,怎么,你竟然无动于衷?你在故作姿态么?或者,你是担心翦启不肯放过你?放心,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做我这无衣城的城主夫人,本城主甚至可以为你了结他的性命。毕竟,青缃说得对,我无衣城绝色无数,但在你面前,他们都成了粗俗无味的瓦砾。你知道的,在本城主眼里,财与色,是本城主最看重的两样。”
第一卷 第四章:无衣城(五)
    黎倐音色轻抖,但星眸里笑意不减,“谢城主替黎倐想得周全,黎倐更感激城主的好意。可城主也说了,黎倐是靖王殿下的一把剑,那黎倐就得守着一把剑的本份。殿下常说,人在剑在,眼下殿下安然无恙,我这把剑怎么可以弃殿下而不顾?再说了,靖王殿下是一代雄主,很快,殿下就可以东山再起,城主实在不必为了黎倐和殿下之间有了嫌隙。”

    “剑?”青缃轻笑,素手解下身上一把古朴佩剑,右手一振,利刃出鞘,“黎倐姑娘可认得这把剑?”

    “昆仑雪?”黎倐声音蓦地激厉,剑光映上她深眸,霎时幽寒阴冷,“是殿下的昆仑雪?”

    青缃将利刃一收,“靖王殿下惨败,连随身佩剑都丢了,姑娘知道,这些年,殿下南北征战,杀伐屠戮,树敌无数,眼下数国国君均在悬赏靖王殿下的人头,黎倐姑娘,靖王殿下可真的是顾不上你了。你还是对靖王殿下死了这条心吧!你知道,做我们无衣城的城主夫人,权势地位,实不亚于一国王后。”

    卫无衣大笑,伸臂挽住身子摇摇晃着的黎倐,“可不是昆仑雪么?这把剑,当初还是翦启从本城主这重金买了去的,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物归原主了。而你……自然也是本城主的!”

    黎倐似觉胸口被狠狠剜了一刀,疼痛无比。

    她骤然伸手一探,一把抓住长剑。

    确实是昆仑雪!她乍觉眼前一黑,喉间气血翻涌。

    这把古剑她太熟悉了。八年前,晋军屠村,她全家老少一共十二口人除了她与姐姐之外,全死于晋军屠刀之下。她和姐姐黎姬因容色绝艳而得以幸免,可遭人凌辱,虽生却不如死,就是这把昆仑雪,解救了她俩。

    她记得那一日,“昆仑雪”挟雷霆之势,横扫晋军,剑光所到之处,碧血飞溅,晋军零落如泥。

    当一颗硕大的头颅滚落在她面前,惊惶绝望的她猛然抬头,一个魔神般峻伟无伦的男子手握利剑,端坐于骏马之上,烈烈日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从此在她心尖上烙下了日日疼痛的印记。

    卫无衣环住她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身,笑得得意,“这回,黎倐姑娘是不是该收回方才的狠话,乖乖地做我无衣城城主的夫人?”

    黎倐定了定神,强忍住眼底翻涌的湿意,恭恭敬敬地将古剑轻放在案头之上。

    “此刻,就算是城主将一副尸身摆在黎倐面前,说那就是靖王殿下的尸骨,黎倐也是不信的,在黎倐心里,殿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断不会就此夭沉,城主如果非要强占黎倐不可,黎倐也无话可说,可城主是知道的,这些年,黎倐在无衣城里也学得不少,城主一定要亲身一试,那也无妨,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人财两空而已。况且,殿下最恨背信弃义之人,哪一日殿下得悉城主今日作为,他定要屠了无衣城出气。这倒不是为了我,城主您是知道的,殿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性。个中轻重,城主自己掂量吧。”

    说到最后,黎倐竟轻声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往后微微一靠,软软地倚在了卫无衣的身上。

    可她绵软身体分明是微颤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纱衣贴着他半敞的胸口,一缕缕诱人的暗香发自她的发肤,奇诡地环绕在他鼻端,天罗地网般罩住了他的感官。

    低头看她微颤的唇瓣,竟似花蕾半开时的粉嫩与羞涩。

    这样的女人,嘴里说着硬话,可模样却娇怯无力邀人爱怜。

    一直挂在唇瓣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卫无衣肆无忌惮的,微微侧首,让唇瓣在黎倐的脸颊上慢慢游弋。

    “很好,本城主从不曾试过人财两空的滋味,今日之后,但愿有这么一个机会!”

    黎倐又笑,笑容得意妖媚,但这个笑容却是给素篆的,她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挑衅。

    打黎倐进了“明河水殿”,卫无衣的目光再未曾在素篆身上停留片刻。

    听着二人时而软语轻侬,时而肢体纠缠,说的虽是铁血腥臊,但确实是光景旖旎,暧昧缭绕。

    素篆的唇瓣早以被贝齿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青缃见她俏脸红了发白,白了又红,生怕她冲撞了城主,忙笑着对卫无衣说:“城主,黎倐姑娘对靖王殿下忠心不二,一时怕是转不过弯来,不如城主给黎倐姑娘三日光阴好好思量思量,您看怎样?”

    环住黎倐腰身的手臂猛的一紧,卫无衣的唇瓣在黎倐的眼皮上滑过,“很好,是该给我们未来的城主夫人一点时间去缓一缓心神,黎倐,”他手臂一松,五指却擒住黎倐的右肩,笑容变得阴狠,“你只有三日的光阴,记住,你可得想好了!来人,带黎倐姑娘下去,让她好——好——想清楚!”

    素篆一喜,“城主,素篆会将黎倐姑娘妥善安排的!”

    卫无衣不置可否,转身在玉榻上躺下,取了玉杯继续饮酒。

    素篆冷冷一笑,“黎倐姑娘,请吧!”

    黎倐朝着卫无衣缓施一礼,转身离开。

    青缃见她腰肢轻摆,脊背却挺得笔直,再看素篆眸底妒意,暗叹一声,“城主,青缃也告退了。”

    卫无衣抬眼,冷冷看了一眼素篆的背影,朝青缃微微点了点头,“去吧!”

    出了“明河水殿”,青缃拉住了素篆,让侍女先带着黎倐登船离开。

    素篆不满,“青缃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城主不是说了吗?给她找个地方,让她好好想清楚!”

    青缃示意素篆上船,并亲自摇撸,离开“明河水殿”。

    小船穿行在亭亭清荷间,“明河水殿”的柔光粉白越来越远。

    “我倒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安置黎倐才能让她好好想清楚?”

    素篆冷笑,“还能是哪?要么是蛇穴,要么是蚁窟,最不济就是鳄湖,这些年,她在无衣城横行无忌,我这回不让她吃吃苦头,可怎么对得起她?”

    蛇穴、蚁窟和鳄湖,是无衣城里最黑暗的所在。

    青缃淡淡一笑,“我不管你将她安置在哪,我只是想提醒你,接下来这三日,不过就是黎倐离开无衣城之前的最终锻试而已,如果黎倐吃不了这苦头,答应留在无衣城做什么城主夫人,那她的死期也就到了,城主就算有心怜香惜玉,也不会留她性命。如果这三日她能熬过去,靖王殿下很快就会带她离开,你也不用发愁她会继续留在无衣城媚惑城主,所以,你下手一定要注意轻重。一旦出了意外,城主是断不会轻饶的!你在城主身边多年,这一点你很清楚!”

    素篆沉默了许久,幽幽唤了一声“姐姐”。

    青缃看着她纤柔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心思,城主也知道,可你千万不要想得到更多,你若安分,城主也不会亏待你,你在他身边或者可以长久,如果你想岔了,城主可不会念什么往日情份,这些年,无衣城无咎山上的几副尸骸,哪一个不是美艳无方的佳人,可一旦逾越了本份,触怒了城主,哪一个得了善终?” 素篆蓦然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姐姐,我好难过……”

    青缃放下船桨,轻轻拥住素篆,“你将自己绑在城主的身边,却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然是难过,但你既然选择在城主身边,你必须懂得进退,善于克制,甜也好,苦也罢,都是你自愿的。如果哪一日你想通了,就跟姐姐走出这无衣城吧,无衣城外的世界,虽是战乱频频,却也精彩得很!”

    素篆扯住青缃的衣袖朝脸上抹了一抹,哽咽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外界精彩与否与我不相干,我只想这辈子呆在城主身边,好好守着他就够了!”

    青缃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一)
    “对了,姐姐,那把昆仑雪,是怎么一回事?靖王殿下不可能连佩剑都失了!”

    被青缃一训,素篆缓过神来,追问起昆仑雪来。

    青缃笑,纤指点着素篆的额头,“亏得城主说你素来聪慧,你竟糊涂起来。这昆仑雪原本是雌性双剑,当初靖王带走的是雄剑,方才那一把是雌剑。这两把剑虽雌雄有别,但仅是毫厘之差。非古剑主人不能分辨。故连黎倐也被糊弄了过去。”

    素篆白了青缃一眼,“城主将昆仑雪交由你保管,可见城主对你的器重!”

    青缃淡然一笑,“城主信任我,是因为我单纯将城主视作主上,没有丝毫别的心思。”

    晋虞边境,快马如电。

    英俪昼伏夜出,忧心如焚。

    “黔首会”会众潜行草莽中,一路护送黔尊,殚精竭虑。

    白昼,英俪歇息;暗夜,会众分三路行事,一支前方开道,一支贴身护卫,另一支断后。

    五个暗夜,英俪累瘫了数匹日行千里的骏马,好在还有四日路程即可回到晋国王都。

    东方尚未亮,疲累不堪的英俪与侍女采绿下榻僻静乡村的一家农舍。

    一圈歪歪扭扭的篱笆围着村舍,屋外荒草丛生。

    英俪站在村舍前,借着天际微光四望,只见乡间村舍疏疏落落,数量倒也不少,可许多屋舍颓墙半塌,荒草过墙,显然是一座荒村。

    “采绿,本宫记得你说过,你的家乡就在这晋虞边境?”采绿是破戮收养的孤女,打四年前便在英俪身边侍候着。

    采绿环顾四周,神色黯然,“是,奴婢的家乡就在临近,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爹娘到这里来走亲戚,那会,这村子日子虽艰难,倒也过得下去。”

    她细心推开村舍几近散架的竹门,“后来,战乱越来越频繁,赋税越来越重,村里的男丁越来越少,到最后,许多人家只能举家逃难,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哪里不是死路一条?”

    英俪沉默,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她自然清楚,这世间,荒野有多少难民和白骨,这民间就有多少空室与荒村。

    这会,眼看天就要亮了,可荒村寂静如死,哪有一丝雄鸡报晓的生气?

    采绿偷眼看了公主一眼,见她神情沉肃,便不敢再多言。

    村舍废弃已久,简陋无比,但已被拾掇得颇为洁净。

    屋子里依旧不见人,但灶膛里柴火犹亮,汤药、膳食在锅里冒着热气。

    与往日一样,“黔首会”的弟兄俱在黔尊抵达之前严格稽查了村舍,并潜伏在村舍周围,确保黔尊万无一失。

    采绿仔细查看了一遍村舍,才放心请公主坐下歇息。

    采绿侍候英俪梳洗完毕,并将膳食与汤药端上。

    英俪端坐如仪,仔细翻阅从王都传来的密报。

    密报有的来自宫城,有的来自王城,还有的来自密探对翦启三万玄天骑的追踪简报。

    宫城里重伤的英桓已经缓了过来,让英俪暂时松了一口气。

    觊觎王权多年的威侯英挚尚未有异动,可翦启的三万玄天骑却如水流入了浩瀚汪洋,再无丝毫痕迹可循。

    趁着英俪翻阅密报的空隙,采绿用银针探查膳食,见银针无异,才放心给英俪盛了一碗鸡粥。

    英俪边看密报边吩咐采绿,“继续探查威侯动向,在本宫回到王都之前,如果威侯有异动,命人即刻秘密将他枭首。”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二)
    采绿转身给公主拧热面巾,“大王遇刺的消息丝衣处置得当,宫城之内至今风平浪静,公主怎么担心起这个来?”

    英俪脸色冷峻,“翦启不会吝啬将黎姬刺杀大王的消息透露给威侯,威侯也断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篡权机会。看吧,再过两三日,威侯就该有所动静了。”

    “威侯一定会以入宫探望大王为名闯宫一探究竟。”采绿将热面巾递给英俪,“亏得公主英明,留了擅长口技的采莘在宫里,到时候大王固然不能见威侯,但采莘可以模仿大王的声音,威侯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英俪接过热面巾擦了擦手,“大王素来不喜见臣子,偶尔不见威侯也在清理之中……”英桓阴鸷倦怠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一晃而过,她发出一声苦笑,“明日这会,应该可以和师父汇合了吧?”

    “是,公输先生明日即可与公主汇合。”采绿接过英俪手中的面巾搁置一旁,双手奉上鸡粥,“公主进膳吧!”

    英俪接过鸡粥,并示意采绿坐下一同进食。

    米粥煮得绵软,口感颇佳,采绿见公主胃口尚好,又给英俪盛了一小碗。

    数日驰骋,英俪倦怠无比,采绿见公主神情困顿,忙伺候公主歇息。

    荒村的清晨,光色犹暗,四下里悄寂无声,静默如死。

    一阵冷风从破旧的门户钻入,拂起一层浮尘。

    一股冷意忽的裹住了英俪,她一阵发寒。

    “公主冷吗?”采绿取过披风给英俪披上,“公主好好歇一歇吧……”

    “啊……呜呜……桀桀……”一声摇曳飘忽的怪叫不知从哪里传来,冷不防插进采绿的话语里,似远似近,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声音?”英俪侧耳细听,“是山林里的野兽?”

    采绿愣了一愣,“公主你说什么?什么野兽?”

    英俪摆了摆手,“你听……这叫声怪异得很!”

    “啊……呜呜……”声音似哭非哭,尖利无比。随后有“桀桀”怪笑的声音在回应,似是一唱一和。

    这回采绿听得明白,她脸色发白,双手冰凉,“是它们……一定是它们!”

    “它们?谁?”英俪见素来镇定自若的采绿神情慌乱,不由皱了眉,“它们是什么?让你慌成这样?”

    采绿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拾掇行装,“奴婢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可奴婢知道,它们是凶兽,它们在哪出现,哪就有血光之灾,十数年前,它们曾经两次在周边几个村子附近出现,结果这一带杀戮不断,瞧,这都成了荒村。公主,听声音,它们应该就在附近,咱们快走吧!”

    英俪却对凶兽充满了好奇,“它们?是一雄一雌么?”

    采绿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不过,据说凶兽每次现身都是成双成对的,该是一雄一雌吧!”

    英俪心一动,紧接着追问:“这凶兽,是不是约莫有俩人高,能像人一样行走?全身挂满了金色的长毛,手足长满了银色的鳞甲?眼珠子还是绿色的?”

    采绿声音一颤,“公主见过凶兽?是,奴婢小的时候曾听人说过,凶兽的长相就是公主所言,公主,咱们赶紧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英俪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对采绿说:“这凶兽叫魅鬼,听,它们来了!”

    “啊……呜呜……桀桀……”的诡异叫声越来越近,穿透晨曦的薄雾,似双手般掐住了采绿的咽喉。

    “公主……快走……”

    “来不及了,”英俪神色幽冷,“其实要本宫的命的不是魅鬼,是人!”

    她伸手打开房门,一阵阴风裹着血腥味袭来,让人颤粟。

    “不是魅鬼引来血光,而是血腥引来了魅鬼!”

    两人才踏出了茅屋,就听得不远处惨厉的叫声此起彼伏,刀兵撞击迸发出的凛冽杀机迎面扑来。

    这显然是潜伏在荒村周围的黔首会会众遭到了袭击!

    英俪心下一凛,她的行踪绝密,此番能护卫她回晋宫的俱是黔首会中身手不凡忠贞不腻的老会众,行程至今日,显然不是护卫出了纰漏,而是有人探知她的行踪而进行的截杀。

    “公主,快,快,上马!”

    采绿急声催促公主。

    可马匹躁动不安,引颈长嘶,眼神恐惧。

    英俪转身抽出采绿腰间佩剑,右手翻飞,采绿身上披风下摆被削成四片,她吩咐采绿将碎片揉成了布团塞进马匹耳中。

    采绿依言行事。

    奇怪的是,狂躁的马匹在双耳塞进了布团之后竟安静了下来。

    两人翻身上马,马匹一声长嘶,撒蹄疾奔。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三)
    英俪于马上环顾左右,这杀手逼近、魅鬼闻腥而来的情势实在是危在旦夕。

    她一咬牙,纵马飞驰。

    马匹跑出一箭地,奔上了一个小土坡。

    采绿紧跟在英俪身侧,见公主策马上土坡,她内心更是吃惊,今晚突围已属不易,眼下人在高处,公主无疑是将自己暴露在杀手的屠刀和魅鬼的利爪之下。

    今晨,她唯有以血肉之躯护卫公主而已。

    土坡之上,英俪勒住马匹,凝眸俯看。

    黔首会会众与杀手血战正酣。

    刀兵的光影闪烁着血色寒光,映上英俪幽冷的星眸。

    十数名黔首会弟兄浑身血污,挥动着大刀,突破重重截杀,冲上土坡,护卫在英俪周围。

    数十名杀手杀意凛冽,手中大刀起落之处,血肉横飞。

    白马银衣赤眉长刀,英俪暗自吃惊,竟是翦启豢养的“赤眉银翼卫”到了。

    “赤眉银翼卫”擅长奔袭刺杀,是翦启手中另一把利剑。

    看他们风尘裹身,显然是长途追踪而至。

    她不能不佩服翦启,竟能探知她的行踪且派人精准奔袭。

    眼下,当真是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眼下大刀悬颈,转瞬落下;魅鬼的笑声传入耳际,一声紧乎一声。

    好在“赤眉银翼卫”胯下坐骑惊惧狂躁,这正是她所能突围的机会。

    魅鬼的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马匹更是惊慌夺路,状若癫狂,丝毫不听从驾驭。

    “赤眉银翼卫”吃惊,果断弃马,截杀英俪。

    可马下近身厮杀绝非“赤眉银翼卫”所长,黔墨会会众精神大振,怒吼出声,与银翼卫厮杀成一团。

    这一场近身血拼的搏杀,刀斧起落之间,剖腹裂肚血溅肠滑,头颅翻滚,截体断肢,双方俱是以非死即活的狠劲演绎一场血肉模糊的邂逅。

    鲜血溅上英俪的裙裾,一只断手甚至飞过她的脸庞,在她的脸颊上狠狠印上一个五指血印。

    英俪一阵干呕,她强忍住不适,大力从颈脖上扯下一个非石非玉、约莫一指长的小管。

    她将小管横上唇瓣,连续吹出一串三长四短、锐利如刀尖划上琉璃器的啸声。

    啸声穿透晨光和薄雾,如离弦箭般破空而去。

    当小管离开英俪的唇瓣,魅鬼的啸声突然离奇消失了。

    状似癫狂的马匹瞬间平静下来。

    采绿大喜,双指一曲,置于唇瓣,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哨。

    英俪狠狠一甩马鞭,带着采绿从土坡上俯冲而下。

    马匹撒开四蹄,越过刀斧加身的修罗场,去势如迅雷。

    黔墨会会众得了采绿的指令,即刻抢马护送公主突围。

    “赤眉银翼卫”副统领叶秦见情势逆转,大惊,一刀劈落马上的黔墨会会众,迅疾上马追截英俪。

    可英俪已经抢了先机,她去势如箭。

    叶秦眼见追截无望,他顾不上举刀格开即刻横颈的长剑,将身子往马背上一贴,抽出插在马靴上的匕首,朝前方的英俪飞掷而去。

    匕首钉上英俪坐骑的腿部,马匹乍然吃痛,后腿一弯,倒在地上。

    英俪从马上摔下,身子往后一倒,撞向一侧的巨石。

    叶秦大喜,飞马而至,一刀朝英俪砍下。

    刀光一闪,横过英俪的眼眸。

    可叶秦的刀还没落下,他的一条腿已经被不知何时赶至的魅鬼牢牢抓住。

    魅鬼“桀桀”一笑,将他的身体在晨光中抡了一圈后如扔一颗石子般,毫不费劲地远远掷了出去。

    英俪在丧失视觉和知觉前勉力将掌心的小管横在唇边,吹出数个“呜呜”的音符。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四)
    “无衣城”城池中央,“客心楼”高可摘星。

    月上中天之际,有人在楼上邀月而饮。

    月色与酒色,一样醉人。

    醉人的还有欢颜如花的侍女。

    城主卫无衣杯不虚空,频频举杯邀客对饮。

    今夜,“客心楼”的尊贵来客却以茶水相陪,滴酒不沾。

    青缃素篆随伺一旁,或斟酒或煮茶。

    素篆眼中依旧只有卫无衣,青缃则专注于研茶煮茗,偶尔抬眼偷窥那面目俊伟雄姿英发的来客。

    来客气势如巍巍山岳,让人仰止。可他气韵浓重冰冷,凛凛如剑锋,宛能毁人于无形。

    此人正是翦启,骤然从人间消失的翦启。

    他也一杯接着一杯,越喝眼底越发清亮。

    翦启与卫无衣似对饮,又似是独酌,谁也没有理睬谁,不知不觉,圆月已过了中天。

    神态慵懒的卫无衣挥手,示意素篆青缃遣退侍女。

    “你今日来,是准备带她走吗?”

    “是!”翦启抬眼望着远处黝黑的莽莽深林,也不多说一字。

    “外秉绝世美貌,内蕴奇诡心机,确实是你问鼎中原的利器,你是准备先将她放置在燕宫,当你的王嫂?”卫无衣嘴角浮起一缕讥笑,缓缓吐出“王嫂”二字。

    翦启垂眸,不为所动,“燕虢联姻,娰兰之以侍女代嫁,她李代桃僵,恰是时机。”

    “晋宫有黎姬,燕宫有她,各国后宫俱有你的细作,你的手,伸得够长。”

    “黎姬死了!”翦启神色淡然,抬手将杯中香茗一饮而尽。

    卫无衣一惊,蓦地坐直了身子,“死了?从我这无衣城出去的女子,莫不是绝顶聪明的,怎么就轻易死了?”

    翦启眸中精光乍现,握着玉杯的手掌骨节泛白,“英俪!”

    卫无衣恍然,“英俪?没错,此番连你都折在英俪手里,更何况黎姬。晋国国君英桓是死是活?”

    “整座晋宫如铜墙铁壁,滴水不透,死活尚未可知。”

    卫无衣看了他一眼,“你这一手,还真是一箭双雕,若英桓死,晋国必乱,从此诸王争权,晋国再无宁日,国运衰落,必成定局。其实,英桓无能,他的死活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英俪知晓英桓遇刺,此刻她必定已经赶在回晋宫路上,你的多路伏兵,不会让她活着回到晋宫。嗯,死了一个黎姬,倒是值了。不过,英俪既然能挫你于戟天关下,她哪里看不出你这是引蛇出洞之计?要捕杀英俪,怕也不易。”

    翦启一身素简孝服,映着他眸间冷厉,“没错,她确实使了金蝉脱壳之计,让本王多路伏兵扑了个空。本王也没有料到,她居然取道燕虞晋三国边境,冒险过燕虞两国关隘,多走了三倍的路程。这一路,她甚至或昼伏夜行,或昼行夜伏,行踪扑朔,让人捉摸不定。此人生性谨慎行事周密由此可见一斑。”

    卫无衣笑,“看来,眼下英桓在晋宫,该是安然无虞,否则,英俪不会这么淡定。想来她离开晋宫奔赴戟天关之前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英桓那病秧子早就没命了。英俪,英俪……”他转动着手中杯盏,转头对青缃说,“这样的女子,本城主倒想见上一见,青缃,你也这么想吧?”

    青缃不着痕迹地侧眸看了一眼翦启,淡淡一笑,“城主想见英俪长公主?这恐怕得问一问靖王殿下了。靖王殿下,英俪长公主还活着吗?”

    卫无衣大笑,看着翦启,“不错,你既知道英俪取道燕虞晋三国边境,你的‘赤眉银翼卫'早就磨刀霍霍了。”

    青缃为翦启斟茶,动作轻柔,语笑嫣然,“这么多年来,‘赤眉银翼卫'想除去的人,还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城主,很遗憾,英俪长公主,您恐怕是见不到了,不过,您也该举杯为靖王殿下贺!”

    素篆替卫无衣满盏,“青缃姐姐说得是,城主,您确实该为靖王殿下贺,”她看了青缃一眼,扬眉一笑,“青缃姐姐也想为靖王殿下贺吧?”

    青缃被素篆一语戳破心中隐情,芳心猛的一跳,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谁说不是呢?无衣城上下都该为靖王殿下贺呢。”

    卫无衣看了一眼素篆,眼神一冷。

    素篆一惊,忙低了头,不敢再发一语。

    翦启神色清淡,“道贺早了些,本王倒是祈祷英俪能逃过这一劫,毕竟,对手难得。”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五)
    卫无衣又笑,“这话虽是矫情,却也是事实。但此番较量,英俪终究输你一筹。”

    翦启冷然一笑,“她倒不是输于本王,而是输给了权位欲望。黔首会内,并不是铁板一块。”

    卫无衣了然,“我昨日才得的消息,黔首会前任黔尊破戮竟然将尊位传与王族公主英俪,这实在是黔首会内石破天惊的大事,破戮为何有此安排,卫某参不透,但黔首会内自然有人不满无端被英俪夺了权位,暗中向你透露英俪的行踪,借你之手除去英俪,倒也不足为奇了。”

    翦启点头,“这消息来得迟,想必是那人探知不易,可见英俪行踪绝密。但银翼卫大刀既然出鞘,就定然见血。”

    他的话语冷峭悍霸,听得素篆浑身一颤。

    青缃则暗中仰慕,“其实,就算英俪能逃出此番劫难,但靖王殿下多年布局,晋国乱象已生,英俪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晋国……阻挡不了靖王殿下的铁骑!”

    翦启淡淡地看了青缃一眼,语气多了些赞许,“怪不得卫无衣将青缃姑娘当成了无衣城的女诸葛,果然心思玲珑。”

    青缃俏脸微红,“靖王殿下过奖了。”

    卫无衣哈哈一笑,“不错,以威侯英挚为首的旁支诸王争权由来已久,英桓被刺这等大事,当真是英挚的大好机会,你早就知会英挚了吧?”

    翦启起身,凭栏而立,“那是自然。”

    卫无衣摇头,“诸王争权,阳家灭族之恨,再摊上英桓那个不成器的主,晋国祸乱已成,本城主要是英俪,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翦启大笑,“本王说过,当今之世,无人能挡本王的锋芒!”

    卫无衣叹息,回头吩咐素篆青缃,“好吧,素篆青缃,你们去请黎倐姑娘过来,记住,要客气一点,是请过来,你们该知道,靖王殿下可不是好惹的,这当今之世,无能能挡他的锋芒!”

    话说到最后,全是调笑的味道。

    空气里肃杀的味道霎时淡了许多。

    素篆青缃轻笑着离开“客心楼”。

    “话说,这黎倐就要离开无衣城了,靖王殿下,你的酬金带来了吗?”

    “黎倐若真是一把利器,本王怎会少了你无衣城的酬金?”

    卫无衣懒懒地伸腰,冰蓝色长发借着他俯仰之际,调皮地溜进他半敞的衣襟,发色映着肤色,魅惑得有些诡异。

    “放心吧,黎倐已经通过锻试,这世上,你又多了一把绝世利刃。凭这姑娘对你的痴念和她的美貌机诡,她的战场恐怕不止燕宫。让本城主猜猜,翦宇一死,她是不是该转战晋宫?凭英桓对黎姬的迷恋,英桓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翦宇看了他卫无衣一眼,“你固然贪财好色,可也说得上是目光如炬,你若出世,这天下,定然有你一席之地。”

    卫无衣大笑,水样星眸泛着奇异的光彩,“说得好,哪一天我在这无衣城呆腻了,说不准会出去和你一争长短。”

    两人饮茶喝酒,谈论天下大势。

    夜色虽寂寂,却似翻卷着乱云骤雨。

    可一阵怪叫骤然插入两人话语中,一声接着一声,在群山环水中缭绕不去。

    “啊……呜呜……桀桀……”

    翦启剑眉略皱,丝毫不掩饰对魅鬼的厌恶,“又是它俩?”

    “是它俩回来了!”卫无衣唇角笑意上挑,“在你眼里,它俩是丑陋怪异的禽兽,在世人眼里,它俩则是祸害,可在无衣城,它俩却是我的亲人。这十数年,它俩奔走在外,呆在无衣城的时日还真不多,我还真想念它们了,走,去看看他们!”

    “它俩还在寻找你的未婚妻?倒真是两只长情的……”翦启看了神情欣悦的卫无衣一眼,将“畜生”二字咽了回去。

    卫无衣大笑,“你最好不要对魅鬼出言不逊,否则,它俩会将你你撕成两半。”

    两人下楼,可楼道响起,脚步声急促。

    素篆折来了,“城主……是魅鬼……回来了!”

    卫无衣皱眉,“怎么啦?魅鬼出去了这么久,是该回来了!”

    素篆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青缃在后,缓缓开口,“城主,魅鬼带回了一个姑娘……”

    “姑娘?”卫无衣骤惊,快步下楼,“是什么样的姑娘?”

    青缃看了素篆一眼,“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

    卫无衣浑身一震,一个失神,一脚踩空,身体往前一栽。

    翦启见状,抢前一步,赶忙扶住卫无衣。

    卫无衣回过神来,抬眼看着翦启,眼眸中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轻声一笑,“是她!是她回来了!”

    素篆咬着唇,脸色苍白。

    青缃一声暗叹,扯了扯素篆的衣袖,提醒她不可失态。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六)
    月色如倾。

    寒意幽沁,时刻提醒着英俪,唯有冷静,方得活命。

    她的手掌被雌魅僵硬粗粝的利爪握着,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悸,却也让她心安。

    那日清晨,血色洗荒村,是雄雌双魅救了她。

    她清楚双魅救她的原因。

    召唤双魅的小管和她衣襟之下、胸口之上的玉符,让双魅错认她是它们的小主人。

    可小管和玉符的正主,却是盲女铁琵琶。

    她那日头部受到撞击,以致旧疾复发,双目再次失明,可也正因为这旧疾,让双魅认定了她就是铁琵琶。

    数年前,铁琵琶曾经托她寻访离散多年的家人,并以小管和玉符为信物。

    英俪曾启动晋宫和黔首会的力量替铁琵琶寻访家人,除了传闻中的双魅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外,铁琵琶口中的“无衣城”也在云深不知处。

    她曾叹息,铁琵琶的身世,恐怕永远是一个不能解开的谜团,谁知道阴差阳错,此番救她性命的,竟然是虞宫中卑微的绝色歌姬铁琵琶,眼下正离奇失踪的女子,而铁琵琶的身世,很快就能解开。

    可她此刻,人困危局,双目失明,该如何脱身?

    晋宫危机重重,变乱一触即发,她难以心存侥幸。

    耳际传来脚步声,杂乱快疾,打断英俪的思绪。

    雌魅放开英俪的手,和雄魅围在她身边,又跳又叫,似是捡回了一个稀世珍宝。

    英俪眼角慢慢沁出一丝湿意。

    卫无衣疾步而来,脚步虚浮。

    目光触及英俪的那一刻,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眼前女子,素衣星眸,黑发雪肤,清艳无方。

    全然不是记忆中孩童的模样。

    可十数年过去,她又怎会是他记忆中的样貌?

    她的唇色淡粉发白,鬓角沾着血色,裙摆满是血污,双眸如水却茫然不知所向,这等憔悴,究竟吃了多少苦?

    卫无衣心底酸楚泛滥,难以自抑,。

    他赶上前一步,紧紧将英俪拥在怀里。

    “魅儿,这十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年轻的声音,雄健的怀抱,英俪断定,这男子该是铁琵琶口中的“无衣哥哥”。

    可骤然被一个陌生男子拥进怀里,英俪恼羞,浑身僵硬冰冷,不敢动弹半分。

    双魅大呼小叫,环住卫无衣和英俪,时而长啸,时而舞蹈,欢喜到了极致。

    在外人眼里,这双人双魅相拥相爱的情形,像极了一家团聚。

    翦启静立一旁,冷眼打量着英俪。

    他丝毫不讶异眼前清雅如玉风致楚楚的姑娘秀色绝伦,他见过“无衣城”前任城主凤无双的遗像,世间丽色他从不放在眼里,却曾乍然惊艳画像之上的风华绝艳。身为凤无双的女儿,她的容貌又会差到哪里去?可她双眸如水,清灵纯澈,哪里有半分失明多年的呆滞?而她的相貌,也与画像上的凤无双丝毫没有相似之处。

    翦启虽心存疑虑,神色却依旧淡淡的,看似随意与伺立在身后侧的青缃闲聊,“这双魅素来凶残暴虐,可它俩对凤姑娘倒还真不错。”

    青缃轻笑,“曾听城主提起,当年凤城主临产前遭逢劫难,差点一尸两命,是双魅拼死护着凤城主突围,并助凤城主安然产下凤姑娘。凤姑娘诞生,双魅喜不自胜,直将凤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凤姑娘失踪后,双魅一直在寻找凤姑娘。这回,皇天还真不负有心人。”

    翦启点头,“凤姑娘失踪多年,容貌已然大改,双魅居然能将她找回,当真是一段传奇。”

    青缃心一动,惊讶今晚的靖王殿下竟然主动与她言谈。这言行,分明不寻常。

    她与翦启也算是相识多年,可靖王殿下素来高高在上,他每次进出“无衣城”,她青缃作为城主的心腹,不过就是随伺一旁而已,根本难得与他说上几句话。

    可翦启神色无异,言语也属寻常,但青缃直觉,他对眼前姑娘的身份,心存疑意。

    这样没有痕迹可寻的探询,当真是高明。

    青缃露出一丝笑意,对翦启的用意心领神会,“双魅爱护凤姑娘,当年凤姑娘也将双魅当成最亲密的玩伴,他们之间的渊源,实在深厚。当年凤城主感念双魅的恩情,依照双魅的模样给凤姑娘雕琢了一块玉符,还用‘无衣城'里特有的‘无衣石'给凤姑娘磨制了一支指挥双魅的‘无衣管',双魅应该是确认了凤姑娘身上的信物才将她带回了‘无衣城'。”

    翦启点头,含笑看了青缃一眼,“原来这样,怪不得双魅会将凤姑娘毫发无伤地带回来。本王以为,这世上除了无衣之外,再没有旁人可以指挥双魅,原来不是。”

    青缃知那一眼谢她的深意,她脸颊微红,微微还了一礼。

    翦启再不言语,只是含笑看着双魅双人,似是欣慰卫无衣达成心愿。

    卫无衣犹自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口中喊着“魅儿”,激动难言。

    英俪生长于晋宫,晋宫中的每一个人均规行矩步,奉律行事,不敢有丝毫僭越,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人人敬她却人人远她,除却年幼时的父王母后及师父公输覃,再不曾有人这样这样呵护爱重她。

    眼前的男子,虽无比陌生,可他身上的气息竟有着莫名的熟悉。   英俪细辩,那分明是沉香的香气,清婉温和,幽深曼妙。

    她猛然省起,卫无衣身上的香气,与她那外貌粗豪行止粗陋的师父公输覃身上的香气毫无二致。

    兴许是想起了师父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数月以来夙夜忧心的疲怠,英俪的鼻端一酸,眼泪遏制不住地簌簌而下。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七)
    眼泪温热,湿了卫无衣的衣襟。

    卫无衣鼻尖发酸,抚着英俪的黑发,“别哭,魅儿,你回家了,无衣哥哥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往后,纵有天大的事,也自有无衣哥哥替你担着,别怕!”

    不知为何,英俪只觉止不住眼泪的泛滥,或者是为了取信卫无衣的缘故,又或者是借着哭泣掩饰她的尴尬、焦虑与旧疾复发而产生的无助,英俪索性让自己哭个痛快。

    卫无衣有些无措,干脆将英俪打横抱起,大步回“无衣楼”,“魅儿累了,无衣哥哥让人伺候你梳洗去,你先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无衣哥哥再和你叙话!”

    英俪羞躁无比,低声说:“放我下来!”

    卫无衣笑了笑,低头亲吻她的发丝,“魅儿不记得了,很久以前,无衣哥哥就抱着你满山跑!每次你都撒娇,不愿意回城,无衣哥哥没有办法,只能狠狠打你屁股!”

    英俪顿时失语,又羞又恼,再不敢动弹半分。

    卫无衣大笑,紧了紧双臂,“走,回家!”

    走了数步,他猛然省起周遭的许多人,他有些歉意,对翦启说:“魅儿回来了,明日我会设宴‘接云楼',你可得来,与我喝一杯,就算是为我贺!”

    翦启淡淡一点头,目光从英俪半掩在卫无衣怀里的脸上掠过,“是该一贺!”

    卫无衣又吩咐青缃,“青缃,这无衣城里你最是细心,往后,凤姑娘的大小事务一应由你打理,一会你去挑几个聪明伶俐的侍女来侍奉凤姑娘。素篆,你赶紧命人将‘无衣楼'腾出来给凤姑娘居住!”

    自“客心楼”出来,素篆虽不发一言,但唇瓣却被贝齿咬出了深深牙印。

    乍听卫无衣使唤,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城主……”

    卫无衣双眸一眯,目光冷意乍泄。

    在场的众人却暗暗吃惊,连翦启也觉得意外,“无衣楼”是历代城主的居所,是“无衣楼”最高权柄和无上地位的象征,卫无衣让出了“无衣楼”就等于让出了城主的尊位。

    青缃暗中一扯素篆的衣裙,并朝着卫无衣屈膝一礼,“素篆妹妹的意思是‘无衣楼'腾出来给凤姑娘住,那城主,你准备迁居何处?”

    被青缃一扯,素篆猛然清醒过来,接上卫无衣的目光,她乍的浑身发冷,涩声道:“请城主示下!”

    卫无衣笑了笑,“将‘无风楼'略略收拾即可!不必大费周章,眼下最要紧的是凤姑娘。”

    在场众人都明白卫无衣的意思,他在“无风楼”居住的时间不会很长。

    素篆肢体僵硬,低头领命离开。

    青缃见她背影僵直,脚步虚浮,不由暗暗替她难过。

    双魅一左一右护着卫无衣与英俪,咿咿呀呀,怪叫连天,欢天喜地。

    卫无衣大笑,“传令全城,从明日起,摆宴三日,不醉不休。另,凤姑娘厚赏全城上下,每家每户赏银三十两!”

    除了翦启,其余侍奉在侧的无衣城侍卫丫鬟等一干人等欢喜无限,赶忙跪下谢城主和凤姑娘赏赐。

    翦启对青缃笑,“无衣城上下有上万余户,你们城主这回可要大大破费了。亏得他舍得。”

    青缃低低一笑,“城主爱重凤姑娘之心,怕是无人不知了。”

    英俪虽无法视物,双耳却异常灵敏,她暗中诧异,这座隐匿在红尘之外的“无衣城”竟有外客。

    翦启看着卫无衣离开,目光却突地被英俪在卫无衣臂弯里微微晃荡的双脚所吸引了去。

    青缃微诧,顺着翦启的目光望过去,眸光凝在英俪脚上一双沾了泥污却依稀可见精美的革靴上。

    革靴,向来是便于马背骑乘所着,一个盲女,难道还能骑马驰骋不成?

    卫无衣一离开,周遭安静了下来。

    翦启望着天际渐渐西斜的弯月,神情肃然。

    青缃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女几声,低眉站立在翦启身侧。

    翦启侧目看了她一眼,“青缃姑娘怎么还不去侍奉凤姑娘?”

    青缃低低一笑,“靖王殿下是无衣城的贵客,城主早前吩咐青缃,切不可怠慢了靖王殿下。殿下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

    翦启嘴角微微上扬,转身离开,“罢了,贵客怎么能碍了你们无衣城主子的事?青缃姑娘,本王替你们城主叮嘱你一句,凤姑娘可是你们未来的城主夫人,你可得小心伺候好了,免得将来出了什么岔子。”

    他故意将“岔子”二字咬得重了一些。

    青缃心领神会,恭敬地应了声是。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八)
    “无衣楼”,灯火璀璨。

    台榭楼阁,来往的侍女穿梭不停。

    深宅之内,“兰池”液满,水汽氤氲。

    侍女放下层层流珠纱帐,于“兰池”外静候。

    青缃亲自伺候英俪沐浴。

    她原不必事必躬亲,可翦启一番暗示倒让她对英俪生出了几分疑意。

    身陷困境,脱身无计,英俪唯有静默。

    她任凭青缃将她身上衣裳革靴尽数除去,她此刻需要的就是沐浴与休眠。

    “兰池”水暖,香气清婉,甚是诱人。

    她踏足液池,坦然入沐。

    青缃见英俪神态端雅,气韵雍华,像是被伺候惯了的模样,内心惊诧。

    替英俪宽衣解带之际,又见英俪肤若凝脂,幼滑水嫩,骨骼匀称,浓纤合度,一头秀发更是如缎如瀑,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与黎倐相比,不遑多让,她不能不替素篆难过。

    好在美人纵然绝色,终究是个瞎子。

    这么一个瞎美人,高高供着就好了。

    凭城主的个性,未必就能将她长久放在心上。

    英俪闭着眼,放松了身子,轻轻舒了一口气。

    青缃轻笑,“这水温,姑娘可还觉得合适么?”

    英俪微微点头,“辛苦青缃姐姐了!”

    青缃意外,“凤姑娘怎么知道属下名青缃?”

    英俪长睫一扬,双眸水润明澈,看得青缃一呆。

    灵秀清绝,惹人爱怜,可她的话语虽然谦恭,却又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

    “方才城主不是托青缃姐姐关照魅儿么?”

    青缃忙低声回应,“凤姑娘言重了,能伺候凤姑娘,是青缃的荣幸,更是青缃的本分。”

    英俪低低一笑,笑声甜婉,话语一岔,“青缃姐姐原来喜欢蔷薇花香呢。”

    青缃吃惊无比,“无衣城”无人不爱熏香,她也不例外,可她身上的蔷薇花香却极淡,没有想到竟被轻易辨识了出来。

    “姑娘真是明察秋毫呢,青缃万不能及。”青缃轻轻替英俪梳洗着长发。

    英俪笑,伸手拨开附在身体上的花瓣,“哪里是什么明察秋毫啦?不过就是双目失明多年,耳朵和鼻子比明眼人灵敏一些罢了!”

    青缃悄悄伸手在英俪眼前晃了晃,见英俪双眸虽亮如晨星,但确实不能视物。她侧目“兰池”旁一双革靴,内心疑窦更深。

    英俪虽看不见青缃举动,但她素来谨慎,丝毫不愿给人留下怀疑的余地。她此番奔赴晋宫,衣饰精简,唯一和她盲女身份不符的,唯有一双革靴而已。

    “青缃姐姐,你命人将我身上除下的衣裳和革靴清洗干净了吧。尤其是革靴,万不能丢弃了。”

    青缃眉一扬,想不到英俪竟主动提起革靴,“姑娘这么看重这双靴子,怕是有缘由吧?”

    英俪起身,抬脚从“兰池”出来。

    “是啊,这双革靴是我母亲……我养母亲手缝制的,我得了这双革靴,让哥哥带我出去骑马,可没有想到竟遭人抢劫,亏得双魅赶到,可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但愿他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英俪无端想起英桓,神色一黯,差点落泪。

    青缃无语,看着英俪,难辨她话语的真伪。可英俪的解释合情合理,她一时找不到破绽。

    “姑娘快别伤心了,有城主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青缃示意侍女入内,替英俪穿戴。

    待整装完毕,英俪示意侍女退下,并对青缃道:“对了,我有要紧的事得和城主商量,青缃姐姐,劳你去请城主过来。”

    青缃笑了笑,“城主一直在外头,姑娘您坐会,”她将英俪扶上“兰池”外间小花厅的玉榻,“属下这就去请!”

    待青缃身上的蔷薇花香消失,英俪略微舒了口气。她听得卫无衣称赞青缃“最是细心”,她哪能不多留个神?何况“无衣城”竟有外客盘桓,她直觉这外客定然大有来头。

    被困在这“无衣城”,英俪内心终是焦躁,她下意识地下榻走动,没有料到双脚被玉榻之下垫脚的矮凳一绊,她惊呼出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好在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毯,她倒也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只是左臂被什么物件狠狠硌了一下,疼痛不轻。

    外间的侍女听得惊呼声,赶忙进来,心惊胆战地将英俪扶了起来。

    卫无衣听得叫声,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小花厅,见英俪疼得眉头皱起,他脸色铁青,从侍女手里抱起英俪,“侍奉不力,当真该死,青缃,每人杖打三十,以儆效尤!”

    英俪冷不防落入卫无衣的怀里,她急得挣扎,可听得卫无衣惩罚侍女,有些于心不忍,“是我自己不小心,与她们有什么干系?快放去我下来!”

    卫无衣拉下脸,“好,放你下来,不过这里的每个人再加三十杖,打死算了!你自小心软,我倒要看看,这人长大了,心是不是也长硬了?”

    英俪不由泄气,杀伐决断,她素来不心软,可她人在“无衣城”,目不能视,身旁处处是危机,断然不能轻易得罪了身旁伺候的人。

    “罢了,你放过她们吧!”

    卫无衣满意地笑,“随你,不过,你得赶紧上药去!”

    英俪咬了牙,低声央求,“让青缃姐姐来替我上药吧!”

    卫无衣笑,“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边上药边说,青缃,取药来!”

    他将英俪抱至玉榻之上,轻轻撩起英俪的衣袖。

    小臂肌理柔滑,可一块青肿赫然入目。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九)
    卫无衣脸色一绷,“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英俪别过脸去,冷笑,“原就没有人非要您城主费心不可!”

    卫无衣见英俪冷口冷面,生怕她气恼,忙赔笑道:“好,好,是无衣哥哥不对,这不就是心疼你吗?来,无衣哥哥给你上药。青缃,药拿来了没有?怎么就这么磨蹭?”

    英俪冷冷“哼”了一声,“青缃姐姐才离开,你吼什么?”

    卫无衣揉着她的小臂,“你今日才认识青缃,就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论年纪,她也当得起你一声姐姐,不过,你要记住,青缃是你的属下。对了,你回来了可有好一会了,也不见你叫我一声‘无衣哥哥’。”

    英俪心一跳,微微低了头,不再出声。

    灯火溶溶,剪出英俪修长的颈脖和俏丽的下巴。她那一头微湿的长发异常亮泽,似有水光在静静流淌。

    卫无衣心一动,伸出手指想去抚摸英俪洁净的脸颊,可眼神却不经意被英俪粉润的唇色吸引了去,他不由呆了一呆。

    青缃拿了膏药进来,见两人静坐于玉榻之上,柔柔灯色投射在两人身上,无端给寒夜生出了许多暖意。

    这情景,分明是少年夫妻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的光景。

    卫无衣见青缃进来,忙接过她手里的膏药,一边给英俪上药,一边吩咐,“今夜多派几个人守着姑娘,万不可再出意外,否则,人头落地。”

    青缃忙应声“是”。

    英俪的手臂被卫无衣的大手揉搓着,他掌心的热和膏药的凉让她尴尬、羞涩,这煎熬,甚是难当。可她也只能强撑着,免得引起卫无衣的怀疑。

    待卫无衣停止揉搓,英俪赶忙放下衣袖,开口逐人,“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夜深人静,小花厅暖热如春。

    她虽不担心卫无衣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但此情景终究不妥。

    卫无衣伸手捏了一下英俪的脸庞,“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怎么又逐起我来?罢了,今夜你也累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不过你的头发还湿哒哒的,不能就这么睡了,落下头风可不好。来,无衣哥哥帮你搓干。”

    不待英俪拒绝,他便取过长巾,替英俪一点一点吸去发丝上的湿气。

    英俪实在困倦,她懒得再和卫无衣争执,便随了他去。

    卫无衣索性拿了一个锦枕让她倚着,看着她沉沉睡去。

    夜愈深,寒意一点一点沁来,卫无衣担心英俪受寒,忙将她抱起,走向寝居。

    英俪虽倦,但素来警醒,卫无衣将她抱起时,她便苏醒了过来。她的耳朵贴着卫无衣的心房,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她的心也跟着急剧跳动起来。她寻思着,卫无衣若有不轨行为,她该如何应对。

    卫无衣却仅抱着英俪在床沿坐下,也不将怀里的人放下。

    英俪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那不知为何竟瞬间陷入沉思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卫无衣将下巴抵着英俪的头部,低低细语,“魅儿魅儿,你回来了,今后,无衣哥哥不再是弃儿,你也不是孤儿,从今往后,咱们俩就相依为命吧!这一辈子,我们也就只剩下彼此了!”

    英俪错愕,心头竟不可遏制地泛起淡淡的酸楚。

    好一个“相依为命”!卫无衣与“魅儿”,一如她与弟弟英桓,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都仅仅是剩下彼此了。

    时至此刻,她方才真正放心,只要她是“魅儿”,卫无衣就断然不可能伤害她。

    心一宽,英俪再次酣然睡去。

    卫无衣将她轻放在牙床锦衾里,静静地看着梦中人渐渐舒展的眉头,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青缃在寝居外站立了许久,见卫无衣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低声吩咐侍女放下珠帘,于小花厅外静候。

    她走出“无衣楼”,天际已见白。

    今晨有雾,迷迷濛濛的,笼着整个“无衣城”。

    亭台楼阁,在眼前若隐现,恍不似真的。

    方才,她于“无衣楼”内所见所闻,也恍如梦境。

    原来,“无衣城”的尊主,睥睨乱世风云笑卧美人膝的卫无衣,富可敌国逍遥世外的卫无衣,在他自己眼里,竟只是一个“弃儿”。这么多年,她竟从来都没有看透他,素篆也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

    她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一切,也不过是一场梦境。

    怪不得他十数年从未放弃过寻找“魅儿”,她至今日才明白,没有“魅儿”,他便不是真正的卫无衣。
第一卷 第五章:李代桃(十)
    青缃朝着空濛湿润的晨光深深叹了口气,想起翦启的暗示,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有人朝她走来,衣袂带风。

    走得这么急,青缃叹息,来人当然是素篆。

    “青缃姐姐,城主……城主今晚就留宿在……她那吗?”素篆神色倦怠,发丝上还沾着点点湿雾。

    素篆甚至连“凤姑娘”三字都隐匿了去,可见她惶恐焦虑与显而易见的嫉妒。

    “胡说什么?什么留宿?”青缃沉下脸,“这话若给城主听见了,有你受的。”

    素篆咬唇,不肯轻信,“可城主……怎么还在里面?”

    青缃挽了她的手,强自将她带离“无衣楼”。

    素篆不乐意,眼眸湿了湿,“姐姐这是做什么?”

    青缃放开素篆的手,神色端肃,直直看着眼前那烦躁气恼的姑娘。

    “素篆,姐姐问你,你和我,都是城主器重的人,可城主为什么偏偏就指派我去伺候凤姑娘?”

    素篆撇过眼去,低声道:“我才不要伺候她!”她见青缃神色不悦,忙又敷衍:“城主说了,无衣城里你最细心!”

    青缃冷笑,“我倒是觉得,这无衣城里,你才是最细心的!罢了,你听着吧,素篆,如果你甘心当城主的侍妾,你就安安分分的,他要你笑的时候你就笑,要你哭的时候你就哭,他要你滚得远远的,你就不要在他面前出现,最重要的是凤姑娘,你需敬她,且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妄念。”

    素篆冷笑起来,“敬她?凭什么?这些年,不都是我在陪着城主么……这些年,她在哪里?在哪里……”

    青缃打断她的话,“是啊,你是陪着城主,但你别忘了,这无衣城里,又何止你一人陪着城主?况且,在你面前,城主仅仅只是城主而已,但在城主眼里,凤姑娘,才是他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你可明白?”

    素篆脸色遽然一白,颤声道:“相依为命?是……城主亲口说的?”

    青缃有些不忍,微微点了点头。

    素篆掩面,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踉跄,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侍女。

    英俪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卫无衣何时离开。

    待她醒来,清雅的沉香芬芳宛似还在寝居内流转不去。

    那个陌生男子,竟和她耳鬓厮磨般过了一夜。

    清名闺誉,在她眼里不足一提。

    她英俪自决意杀伐征战之日起,自然无惧铁血腥臊。将来返回晋国,她也免不了要担起擅权独尊的恶名,可她不能不顾及与铁琵琶的情谊。

    这一夜,虽不涉男女私情,但终究是她借着铁琵琶的身份,骗取了卫无衣的一脉温情。

    可铁琵琶至今音讯全无,她的遭遇定然不寻常。

    还有,“黔首会”内究竟是谁想借翦启的手结束她的性命?

    思绪渐趋明晰,英俪再也没有半分睡意,她索性睁开眼睛,可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英俪苦笑,今次旧疾发作,也不知何时能恢复视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心静气,并辅以药物,将身心养好了,或者很快就能重见光明。师父公输覃必然已知晓她被双魅掳走的消息,“黔首会”上下也应该在全力搜寻她的下落。依照公输覃的能耐,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追踪双魅的行迹,直至“无衣城”。

    可晋宫情形危急,无法耽搁太久,她唯有先想办法离开。

    帷帐之外,有人刻意放轻脚步。

    蔷薇花香幽幽袭来。

    英俪慵懒开口,“是青缃姐姐么?”

    青缃赶忙应声:“姑娘醒了?睡得可好么?”

    英俪坐了起来,“还好!”

    青缃在账外见英俪起身,便掀开锦帐,伺候英俪梳洗。

    “城主说了,若姑娘醒来,便梳洗进膳,一会,城主会过来携同姑娘前去祭拜凤城主,就是您的母亲。而后,城主安排您在‘接云楼'前接受‘无衣城'上下的拜贺,最后还要出席‘接云楼'的宴席。如果姑娘还觉得困倦,可再睡会。”

    英俪拥衾而坐,不置可否。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该如何名正言顺地让卫无衣护送她离开“无衣城”。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一)
    青缃示意侍女入内伺候。

    六名肌肤胜雪的妙龄少女手奉檀口胭脂螺黛云履丝衣簪环鱼贯而入。

    侍女屏息而立,不敢惊扰英俪。

    英俪静坐了好一会,才允准侍女替她梳洗着装。

    众女侍训练有素,侍奉得极是妥帖。

    英俪诧异,她们丝毫不逊色于晋宫中最手巧的宫女。

    青缃一边再次细细检视饰品衣物,一边笑着对英俪说:“这十数年来,城主每年每季都会让匠人给姑娘缝制衣裳,这衣裳啊,都堆满了三层楼阁了。昨夜姑娘来归,城主高兴坏了,连夜让城中工匠数十人照着姑娘的身量赶制了数套新衣,生怕委屈了姑娘。”

    英俪颌首一笑,“城主这般折腾,倒是辛苦了匠人,也辛苦你们了,传话给你们城主,请他重赏。”

    青缃一怔,低头一笑,替英俪抚了抚锦衣上的纹路,“姑娘这话,倒是折煞我们了。”

    英俪不再言语,任凭侍女妆点。

    青缃在一旁轻声指点侍女,无微不至。

    八瓣青莲紫玉炉里的沉香烟丝袅袅,清馨温婉,盈屋不去。

    一会功夫,英俪装扮完毕。

    在青缃的扶持下,英俪盈盈站起。

    “无衣城”里的侍女素来自负美貌,眼高于顶,但见英俪艳光逼人,远非她们所能及,内心既惊慕又嫉妒,不由纷纷低眉。

    青缃叹息,“姑娘真如天人一般。”

    英俪轻笑,轻轻拍了拍青缃的纤手,“容色而已,迟早与尘土无异。所谓天人,在心智而不在容色,我哪里当得起‘天人'二字?”

    青缃震惊,她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知道容色易衰,可她万没有想到眼前盲女竟能这般通达睿智。

    素篆与她,当真已有云泥之别。

    青缃心头怅惋,不知是何滋味。

    层层帷帐之外传来脚步声,是卫无衣到了。

    她笑了笑,扶着英俪走出寝居,“城主来接姑娘了。”

    侍女次第挽起珠帘翠幔。

    有风潜入楼台,在侍女纤手起落之间,拂动帘栊,脆响不断。

    待最后一卷珠帘拂起,卫无衣的眸光骤然落在英俪身上。

    纤腰广袖,丹唇绿鬓,他早已见惯,可眼前女子……竟让他沉水般的心骤然掀起了狂澜。

    卫无衣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执了英俪的手,“魅儿……”

    英俪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缩,可终究躲不过卫无衣用力的一握。

    青缃见卫无衣目光灼热如烧,她暗自摇头,缓然转身,吩咐侍女传膳。

    英俪用力挣了挣,卫无衣却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她无奈,“你放开我,我有话跟你说。”

    卫无衣放开手,扶她坐下,“什么事这么着急要和我说?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说。”

    英俪垂眸,“我失踪了这些日子,我养父养母定是急疯了,我想明日,最迟明日,我得亲自回去一趟,告知我的养父养母。”

    卫无衣笑,“这有什么难的?你先写一封书信,我让人给你养父养母捎去,过些日子,无衣哥哥和你一起去见你的养父养母,如果他们乐意,就接了他们到无衣城来养老,你看可好?”

    英俪沉了脸,“明日,明日我定要回去见我的养父养母!”

    卫无衣不悦,“明日不行,刚回来怎么就想走?”

    英俪冷笑,“我明白了,想必当初魅儿失踪,你也不见得有多伤心着急。”

    卫无衣冷了脸,“魅儿当真没良心,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你当真伤心着急,自然就能明白我养父养母的心情!”

    无端被英俪将了一军,卫无衣不怒反笑,伸手捏了捏英俪的脸颊,“这般伶牙俐齿,没有半分小时候的乖巧。”

    英俪尴尬,脸一侧。

    她的肌肤柔滑,轻易就挣开了卫无衣的手。

    “其实,魅儿失踪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轻易就认定我是魅儿?你该小心谨慎些,去跟我的养父养母好好核实才对。”

    卫无衣摇头轻笑,“双魅找回来的魅儿,怎么可能会错?好啦,你的心思无衣哥哥明白了,明日,早些明日,晚些后日,无衣哥哥亲自送你回去见你的养父养母,这下,你该高兴了吧?你说,你的养父养母在哪里?他们都喜欢些什么?无衣哥哥好让人准备着。”

    “晋国!明日,你送我回晋国!”英俪心喜,扬起一个笑容。

    卫无衣愣了愣,“晋国?”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二)
    “苍雪楼”冷肃,冷风入户,白幡飘拂。

    燕国夏姬夫人的牌位庄重肃穆。

    百名僧人低颂佛经,超度亡人。

    卫无衣知翦启来“无衣楼”,便吩咐青缃命人布置了灵堂,以便翦启祭奠亡母。

    自燕国变乱,数万玄天骑散入臧苍山,翦启夙夜辛劳,未曾有一刻安枕,更不能安置一场隆重的法事祭奠母亲,他内心悲怆与愧疚难以言表。

    幸得卫无衣知他。

    翦启一身重孝,跪倒在夏姬灵位之前。

    他身旁纸钱落,烟火起,明明灭灭,隔了生死。

    翦启目中蕴泪,却终究没有落下。

    他深知,他的母親,需要的不是他的眼泪,而是他荣登燕国至尊大位和一统山河的雄心。

    天亮了,一夜已过去,转眼又到了正午。

    “无衣城”外的世界,不知是否又翻了天。

    翦启的亲随聂正悄然进来,在翦启挺直的脊背后跪下。

    “殿下,黎倐姑娘数次跪请祭拜夫人。”

    “那就让她进来吧!”翦启将纸钱散入火盆,缓缓起身。

    “是!”聂正躬身退出灵堂。

    黎倐头插荆钗,一身缟素。

    她低首入灵堂,在灵位前深深拜倒。

    祭礼完毕,她起身,再对着翦启跪下,伏地一拜,“殿下节哀!”

    翦启伸手虚扶,“起来说话。”

    黎倐却依旧俯身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请殿下允准黎倐替夫人报仇!”

    “自然有你效力本王的时候,起来说话!”翦启声音淡淡的,却透着凛凛寒意。

    黎倐身子一颤,缓然站起,她渴望抬头去看翦启,却又胆怯,只得微微低着臻首,静默一旁。

    “你姐姐黎姬死了!”翦启趋前一步,伸手抬起黎倐的下巴,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你若执意为本王效力,想必也是这样的结果,甚至……还会更惨!”

    借着翦启的手势,黎倐抬眼,大胆地直视她日夜思慕的靖王殿下,可他的眼眸尽是铁血腥臊的冷意。她从来都得不到她想要的温暖。

    黎倐的眼泪倏地滑了下来,她垂下眸去,“能为殿下而死,是姐姐的荣幸,更是黎倐所期盼的!”

    “既然你愿意为本王赴汤蹈火,为什么还哭?”翦启冷然一笑,逼视着黎倐的双眸,“抬起头来,笑一个给本王看看!”

    “是,殿下!”黎倐声音轻颤,仰望着翦启,眼泪尚在腮边,笑意却已扬上眼角。

    那笑中带泪的模样,那一抬眼的风情,妖艳无方,却又万般惹人怜爱。加之她发肤之上奇香暗蕴,怎不勾人魂魄?

    怪不得卫无衣和他说,若不是看在他和钱财的份上,黎倐早就成了他卫无衣的榻上贵宠。

    翦启心神微微一晃,他虽素来薄待女色,但当前美色,他不能不惊叹。

    “很好,眼下,本王要你入主燕宫,做本王重返燕宫的女前锋,你可愿意?”

    黎倐见他问得郑重,赶忙提了裙裾跪倒,将头重重一扣,“但凭殿下吩咐!”

    “既然如此,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是本王麾下最勇猛的战士,你的美貌就是最锋利的戈矛,各国王廷就是你最血腥的战场。本王不许你退却半步!”

    一字一句,俱似从兵刃中磨砺而出,锋芒刺骨。

    这是将帅的命令,她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卒子。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三)
    她黎倐没有怯懦后退的余地。

    “是,殿下,黎倐在夫人灵前发誓,黎倐愿意任凭殿下差遣,万死不辞!否则,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罢了,何必发此毒誓,你起来吧!”

    翦启神情一缓,伸手浮起黎倐。

    可以想象,燕宫的将来,由美色溅起的血色,定然铺满燕宫的每一块砖石。

    翦宇的死亡之旅,即将在虢国送亲入燕的那一刻开启。

    这就是他翦启想要的。

    女色可以解决的问题,他不愿意浪费一兵一卒。

    黎倐借着翦宇的腕力,缓缓起身。

    她数次抬眸却又颤粟,长睫如扇,沾了些许晶莹的细碎泪珠。

    当她鼓足了勇气,眸光与翦启相接,泪珠又蓦地滚落,但玉颊滑腻,承不住泪珠,生生让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翦启的掌心之中。

    这美人的珠泪,足以融铁化钢。

    可翦启无动于衷。

    “你下去准备准备,很快,本王就带你离开‘无衣城'。”

    黎倐想开口央求翦启留她在夏姬灵前跪经,但不敢贸然开口。

    在靖王殿下眼里,她就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卒子而已。

    可在她心里,当一颗能入他法眼的卒子,也已是万幸。

    她咬了咬唇,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灵堂。

    守在灵堂外的聂正见她时时侧首回眸,分明情意脉脉,隐而不露,却又万般缠绵。

    聂正暗里摇头,这缭绕情丝,与靖王殿下是臂助,但对一个女人而言,却是剜心利刃。

    无正神色严峻,匆匆而来,见聂正正守在灵堂外,脚步略停了停,“殿下可还好?”

    “怎么?有不好的消息?”聂正皱眉,“殿下已经三日未曾合眼了!眼下还在灵堂里守着呢。”

    无正低声道:“乌林鸮传回了消息,奔袭晋国长公主英俪的三十名赤眉银翼卫至今下落不明。”

    聂正大惊失色,“这么说,奔袭晋宫公主的计划失败了?”

    无正点头,“是,乌林鸮的消息是,晋国长公主很快就会回到晋宫。可眼下这事怪异得很,赤眉银翼卫就算是奔袭失败,全军覆没,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啊。乌林鸮追踪刺探的本事我们都是清楚的,眼下连乌林鸮都觉得棘手的事情,恐怕事情真不好办了。”

    聂正骇然,与无正面面相觑,“怎么办?”

    无正苦笑,硬着头皮进了灵堂。

    翦启读完乌林鸮的密报,脸色铁青。

    双指一松,密报从他手上落下,堪堪扑在火苗之上。

    “殿下……”无正忐忑。

    “传令乌林鸮,务必要找到银翼卫的遗体,无正,记得抚恤死难银翼卫的亲属,待找到遗体,以军礼厚葬,不得有误。”

    翦启闭了闭艰涩无比的双眼。

    “殿下,”无正大惊,“银翼卫当真已经全军覆没?”

    翦启点头,“不过,银翼卫不是死在黔墨会手里,但销毁或者藏匿银翼卫遗体的一定是黔墨会的人。记住,一旦找到银翼卫遗体,一定要从遗体上追查银翼卫的死因。”

    无正疑惑,“黔墨会为什么要销毁或藏匿银翼卫的遗体?难道……”他恍然大悟,“这么看来,晋国长公主快要回到晋宫的消息也只是一个烟雾弹?黔墨会的人这么做,不过就是不想让乌林鸮查找到晋国长公主的踪迹!”

    翦启点头,脑海中蓦地闪过英俪进城时身上的斑斑血迹,还有她身边两只硕大无比的双魅。

    “聂正,无衣城的宴席快开始了吧?”翦启问。

    聂正回禀:“是,青缃姑娘方才派人来了,说殿下远道而来,城主顾念殿下辛苦,今晚在‘接云楼'单独宴请殿下,不过,青缃姑娘也说了,城主不会勉强殿下。”

    翦启略略沉吟,“派人回复青缃姑娘,本王今晚依时出席。无正,通知乌林鸮统领秦漠,让他务必找人绘制一幅晋国长公主英俪的画像……”

    戟天关之前,英俪不过就是传闻中的深宫弱女,在翦启眼中,无异于蝼蚁。戟天关之后,英俪名震列国,可谁能见识长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无正脸色一白,喃喃道:“殿下……”

    翦启看了他一眼,冷然一笑,“英桓与英俪是双生姐弟,不管秦漠用什么方法,英桓的也罢,英俪的也好,画像最迟明日一定要呈上本王案前。否则,军法处置!”

    无正肃然领命,转身离开。

    “聂正,派人打听一下,如果双魅同时大开杀戒,一共可以对阵几个‘无衣城'一等一的武士且能置对方于死地?”

    翦启步出灵堂,站前“苍雪楼”前,遥遥望着灰暗的天穹。

    英俪,英俪,戟天关之后,这个名字已无数次在他心头碾过。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四)
    “无衣城”迎来了十数年来的第一桩喜事。

    “无衣楼”前的大红毡毯一路铺展向“接云楼”。

    红艳喜庆的色彩染红了灰寂的天。

    从“无衣楼”往“接云楼”的所有台阶,卫无衣均命人连夜以香樟木铺平,以方便英俪行走。

    当卫无衣搀扶着英俪从“无衣楼”出来,一路之上,侍女侍卫在大红毡毯两旁夹道跪迎。

    英俪虽无法亲眼目睹“无衣城”的一派喜气,但各种鲜花的芬芳和欢悦喜庆的乐歌将她裹了个紧实。

    她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是真的替铁琵琶高兴。

    “怎么啦?”卫无衣搀着她,见她鼻尖一红,“魅儿又有烦心事?”

    英俪将脸一仰,朝卫无衣灿然一笑,“怎么会?魅儿……是真的高兴!魅儿能回家,真的是太好了!”

    卫无衣笑,执了英俪的手,拍拍她的手背,“是啊,真是太好了!瞧,双魅接你来了。”

    其实不待卫无衣开言,英俪远远就闻到了双魅身上似腥非腥的特殊气味。

    双魅见了英俪,欢悦跳腾,飞奔了过来。

    英俪可以感知它俩发自内心的喜悦。

    双魅,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主动伸出手,朝着双魅的方向。

    雌魅大喜,奔到英俪身边,准备去握她的手。

    卫无衣横了双魅一眼,雌魅无奈,只好轻轻碰触了一下英俪的掌心,便心有不甘地低低怪叫着和雄魅退到两人身后。

    英俪笑,“此时此刻,它俩一定讨厌你。”

    卫无衣看了看双魅,笑得舒心,“是啊,原本双魅还准备用软轿将你抬上接云楼呢。可我担心它俩颠着你,瞧,它俩可不高兴了。来,上轿吧!”

    十六名精壮卫士抬着华丽舒适的肩舆在卫无衣和英俪面前停下。

    卫无衣将英俪搀上肩舆,两人并肩而坐。

    卫士平稳抬起肩舆,双魅紧跟其后。

    二十四名娇美艳丽的侍女排成两列,鱼贯而行。

    坐在卫无衣的身边,英俪呼吸到从他身体沁出的优雅又不失雄健的暗香。

    他的掌心温热宽大有力,紧紧包裹着她的纤手。

    英俪突然觉得,就算此刻天塌了下来,有他在身边,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是铁琵琶的“无衣哥哥”,她是英桓的姐姐,他们似乎都是一样的命运,必须义无反顾地替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撑起一片晴天。

    英俪无来由的,突然替自己伤感。

    卫无衣,毕竟不是她的哥哥,而她,必须是英桓的姐姐。

    “我想知道……不管魅儿经历过什么,曾经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样的模样,你和无衣城上下,包括双魅,都会一样对她好吗?”

    见她问得认真,卫无衣将笑容一收,从袖里取出“无衣管”,并郑重地套入英俪颈脖,“魅儿,请你记住,这无衣管是你的,所以这座无衣城也是你的,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曾经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样貌,我和双魅,只需要知道你是魅儿,并好好待魅儿,这就够了,其余的什么经历身份样貌,跟魅儿没有关系。”

    英俪骤然落泪,抬眸向着卫无衣,“好,请你记住你今日所言,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五)
    英俪骤然落泪,抬眸向着卫无衣,“好,请你记住你今日所言,不管魅儿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身份,什么样貌,你都会好好待魅儿!因为在这世上,你是魅儿唯一的亲人了!”

    卫无衣心疼,丝毫没有察觉英俪话里有话,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傻丫头,好好的哭什么呢?来,笑一个!”

    英俪闻言,无来由的,她竟真的破泣一笑。

    卫无衣见她含泪而笑的模样像极了清晨含露绽放的花朵,水嫩光润明媚无方,他心跳骤然加速,不由攥紧英俪的手。

    疼痛让英俪下意识地抽了抽手,却无法脱离卫无衣的掌控。她微恼,“你弄疼我了……快放开我……”

    卫无衣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也不放开她的手,只是将手掌微微松了一松,“无衣哥哥再也不会放开魅儿的手了,一辈子都不会!”

    英俪吃惊,耳根和脸颊霎时辣辣的火热。

    从“无衣楼”前往祭奠凤无双的“莲生楼”,约莫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英俪不敢再发一语。

    到了“莲生楼”,卫无衣拉着英俪在凤无双神位前深深跪拜,并以性命起誓,会善待魅儿。

    英俪感激铁琵琶的救命之恩,也顺势跪倒,真心实意地给凤无双磕了三个响头,并暗中允诺一定会将铁琵琶完好无损地带回“无衣城”。

    听着卫无衣在凤无双神位前的祷告,英俪才知道,原来身边男子是“无衣城”前任城主凤无双的弟子。

    从“莲生楼”出来,两人上了肩舆,前往“接云楼”。

    “接云楼”楼高二层,巍峨壮阔,如鲲鹏展翅。

    此处是城主在年节喜庆的日子接受民众拜贺的场所,因此,早在俩人从“莲生楼”出来之前,“接云楼”前已经挤满了“无衣城”的民众。

    前任城主失踪多年的女儿、现任城主的未婚妻,未来的城主夫人,这已经足够让“无衣城”的民众心生向往。

    卫无衣携英俪登上城楼,在万众欢呼的声浪中稍稍露面便离开了城楼。

    虽是惊鸿一瞥,但“无衣城”民众从此记住了那城楼上成双的俪影,并奉上了诚挚的祝福。

    “接云楼”的宴席早已摆开,歌姬们轻歌曼舞,妖娆无方。

    “无衣城”中跟随凤无双和卫无衣多年的高阶下属尽数出席,庆贺凤疏桐姑娘来归。

    “无衣城”里也摆开了流水席,从日出到日落,全城狂欢。

    这一场无上盛事,在许多年之后,依旧被城中民众所津津乐道。

    为了顺利让卫无衣带她离开“无衣城”,英俪只好虚以委蛇。

    日落之前,卫无衣亲自将英俪送回了“无衣楼”。

    月上东山之际,“接云楼”的宴席再次摆开。

    此刻,“接云楼”的宾客只有翦启一人。

    宴席虽不是日间的隆重热闹,更没有乐工歌伎助兴,但宴席依旧极尽庄重。

    青缃与素篆亲自把盏布菜,殷勤伺候。

    因翦启尚在孝中,卫无衣无意勉强翦启饮酒,只吩咐青缃给他备了茶水。

    翦启坚持以酒相贺。

    “怎么,不请凤姑娘出来见见么?”翦启看着满面春风的卫无衣,淡淡一笑。

    “今日魅儿也累了,让她多歇一歇,一会才让人接她过来和你一见。”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六)
    翦启转动着手中夜光杯,“凤姑娘得你如此珍视,凤城主九泉之下定然欣慰。”

    卫无衣喟然一叹,“魅儿安然来归,实是大幸,师尊在天之灵自然欣慰。卫某也不会辜负师尊嘱托,定然好好待魅儿。”

    素篆在旁,握着白玉酒盏的纤手颤了一颤。

    翦启低眸一笑,“夜里惊鸿一瞥,看得不甚清楚,但能得你如此看重,凤姑娘姿容,定然与凤城主一样倾国无双!”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又有些调侃的意思,且论及上任城主容貌,大有些悖理。但翦启与卫无衣多年相交,素来不拘礼节,卫无衣不着恼,在场伺候的其他人也都抿嘴一笑。

    卫无衣伸手抓过一个血梨果,笑着朝翦启大力掷去以示不满,“这叫什么话?”

    翦启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吃起手中的果子来。

    青缃心却一动,她虽进“无衣城”多年,但从来不曾见过凤无双城主,后凤无双抱憾离世,她也仅得三次机会随卫无衣进“莲生楼”祭祀,才从凤无双的遗像里窥见前任城主的真容。

    如今细想,眼下“无衣楼”里的姑娘虽也是容姿倾城,但与凤城主的画像竟没有半分相似。靖王翦启这话,分明是有所暗示。

    翦启放下手中的果核站起身,“今夜月色甚好,本王出去走走,一会凤姑娘来了,再来贺她归家。”

    青缃眼角略抬,扫了一眼翦启的衣角,对素篆说:“城主,反正凤姑娘还在歇着,您也累了一天了,不如且去休息片刻?属下这就去看看凤姑娘?”

    卫无衣懒懒地一舒广袖,“罢了,你去看看吧!”

    素篆扶起城主,含笑建议,“城主,既然靖王殿下喜欢今晚的月色,不如命人在‘接云楼’外的“青云台”摆宴,另让杳杳姑娘领她的属下在‘缈音阁’奏乐助兴,这样,宴席场面既不过于热闹也不会太冷清,您看怎样?”

    “缈音阁”在北,“接云楼”在南,今夜有风从北面吹来,两楼虽是隔了些许距离,但风送乐音,倒也清幽风雅,也不算是扰了孝中的翦启。

    青缃低头一笑,素篆终究是懂得卫无衣的心思。城主素来不耐冷清。

    卫无衣赞许地点头,“倒也是个好主意,素篆,你安排下去,青缃,你去看看凤姑娘,对了,今夜有风,你可得给姑娘备着披风,省得她着凉。”

    “无衣楼”前,双魅一左一右,一声不吭地蹲坐在楼前,如两尊凶狠的门神。没有卫无衣允准,双魅半步也不敢踏入“无衣楼”。

    青缃见状,脚步略略一停,笑着对双魅说:“凤姑娘还在歇着吗?”

    双魅跳起来,咿咿呀呀地比划起来。

    “无衣楼”有动静传了出来,想必是里边的人被双魅粗哑的噪音吵醒了。

    青缃如愿一笑,靖王殿下既然怀疑“无衣楼”里的贵人来历有疑,她倒是愿意顺水推舟,将人早些推到翦启面前,由他亲自审断。

    快步进了“无衣楼”的寝间,床上的女子才刚刚坐起。

    “都怪双魅,竟将姑娘吵醒了!”

    英俪淡然一笑,她原是假寐,楼外动静她听得分明,青缃若是不想惊扰她,便不会去招惹双魅,自行静悄悄进来就成了。

    “‘接云楼’宴席已摆开,城主命属下来接姑娘进膳。”

    青缃亲自动手,替英俪装扮。

    虽是歇了许久,但英俪仍感有些倦怠,经不起华服珠钗施珠抹粉的折腾,“衣饰简便即可。”

    青缃也不提醒她今晚有贵客,很快替英俪着装完毕。

    当英俪盈盈起身,青缃马上便有些悔意。

    玉色罩衣,月白长裾与广袖,纤腰一握,环佩叮当,青鬓堆云,素面如玉。

    这模样,分明妆容愈淡容色愈艳。

    就算是素篆再增几分姿色,也无法分夺她半分光彩。

    青缃疑窦满怀,明白眼前女子就算葛布荆钗,蓬头垢面,也自无法掩饰其与生俱来的高华端雅和傲岸睥睨。

    她真的是失踪多年的凤疏桐吗?

    靖王翦启是什么样的人?若是没有依据,又怎会无端怀疑她的身份?

    英俪目不能视物,无法窥见青缃心底波澜。她一心只想早些了结今晚宴席,明日一早催促卫无衣带她离开“无衣城”。

    只要能离开“无衣城”,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卫无衣的掌控。

    “无衣楼”外,女侍早早抬了肩辇在等候。

    双魅却将女侍赶到一旁,非要给英俪抬肩辇不可。

    英俪便由了它们,任凭双魅欢天喜地地将她抬到了“接云楼”。

    到了“青云台”下,青缃以卫无衣之命将双魅打发走,扶着英俪一步一步走上“青云台”石阶。

    台阶似乎很长,侍女请安的声音被夜风拉得飘忽而绵长。

    英俪双眸一眯,脚步略略一顿。

    青缃似无意让女侍用肩辇将她抬上“青云台”,而卫无衣,也不见来迎。

    “青缃姐姐,你们城主呢?”

    “城主在陪着贵客呢……”青缃低头帮英俪提了提裙裾,“姑娘小心,慢慢来!很快就到了!”

    “贵客?”英俪心一跳,“无衣城“里当真有外客!

    “无衣城远在红尘外,居然还有贵客?来头定然不小!都是些什么人?”英俪若不在意地淡然而问。

    青缃笑,举目望着一级又一级的石阶,“是城主多年的至交,是……”

    台阶的尽头,一个黑影笼着夜色,魔神般矗立着,且微微俯首,鹰隼般深锐的双眸居高临下。

    那神情,似乎谁都在他眼里,却又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青缃心一跳,脸一红,话语略停了停,“属下想,城主会更乐意亲自将他的至交好友介绍给姑娘您认识的!”

    英俪察觉青缃细微的异样,心头警惕,却也不勉强她,只一步步拾级而上。

    可她每前进一步,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便浓似一分。

    那气息,不是“无衣城”中奢靡香软的味道,而是……英俪不由停住了脚步,抬眼而望。

    尽管眼前漆黑一片。

    可她分明听到,台阶之上,有人缓步而下,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来人当然不是卫无衣。

    无来由的,心跳一声紧似一声,英俪的胸口恍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宛似置身风暴的中心。

    宛有一场征伐杀戮席卷而来。

    这感觉太熟悉,竟是她初次对阵名满天下那一人时的压迫感。

    当来人停住脚步,英俪恍然大悟,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竟然是沙场烟尘的铁血罡劲!

    一张獠牙张狂的青铜面具在眼帘呼啸而过,英俪闭了闭眼。

    会是他么?

    靖王翦启!
第一卷 第六章:狭路逢(七)
    若真是他,今夜狭路相逢,命悬一线。

    英俪略一垂眸,再抬眸时眼底已云淡风轻。

    狭路相逢智者胜,唯此而已。

    幸运的是,她手里握着一张王牌,在“无衣城”,卫无衣说了算。

    她开口,直截了当:“尊驾何人?”

    她喜欢短兵相接,也不想掩饰,在翦启面前,掩饰毫无意义。

    但她在卫无衣面前,必须是凤疏桐。

    翦启低首,俯看那阶下的女子。

    方才她眼底的风起云涌他一览无遗,可她竟丝毫无所畏惧。眼下,他竟又从她的眸底捕捉到莫名的兴奋。

    是……竟然是血染金戈的兴奋!

    是铁血沙场的味道!

    翦启眯了眯眼。

    眼前女子双眸清湛如水,但确实是盲女,新盲而已。

    晋国公主英俪驰骋疆场,挥斥方遒,自然不会是盲女,可他断定,眼前新盲女子就是英俪。

    敏锐、果敢、临危不乱,甚至……还有些嗜血沙场的期待……世上女子,舍她其谁?

    那日戟天关大战,她神兵天降,大破燕军,逼他阵前斩将,烧他粮草,策动燕国政变,断他退路……

    手段之老辣狠毒,世人难出其右。

    今夜,她撞在他手上,他断叫她插翅难飞。

    青缃在一侧,见二人目光相接,脸上虽有笑意,但分明是两相对峙,宛似暴风雨前的平静。

    她心跳一紧,搀住英俪,“贵客是……”

    翦启却抬手止住了她,缓缓开口,“燕国翦启!”

    英俪屏息而待,“翦启”二字入耳,如风雷滚过。

    果然是他!

    此刻,想必翦启也料到她的真实身份了。

    数场较量下来,彼此该算是对方最熟悉的人了。

    英俪笑,强抑心跳,缓然点头,“原来是燕国靖王殿下!幸会!”

    翦启下了一级台阶,示意青缃退后,并抬手托起英俪的纤手,与她并步上“青云台”。

    英俪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但又哪里能够?

    那一只大手恰像掐住了她的咽喉。

    他搀她的用意无非是进一步试探她的身份。

    试想,一个能挽弓射箭沙场纵横的女子,手心怎么会少得了茧子?

    青缃往后一退,看着二人拾级而上。

    那一双背影被夜色剪出,端重雍华,却深邃凝重,压在她眼前,让她无端生出窒息的压迫感。

    “原来姑娘竟知道启!”翦启冷然一笑,眸光凝定在英俪脸上。

    英俪手心沁汗,脸色却恬淡无波,“燕国靖王与晋国公主的戟天关决战,震动天下,谁人不知?只是……”

    翦启自然知道下面的话不会好听,“只是什么?”

    英俪笑,丝毫不掩饰她的讥讽,“只是没有想到名满天下的靖王殿下就躲在这‘无衣城’里,当真是让人失望呢。”

    青缃在后面不禁替英俪捏了一把汗。

    托着英俪的大手猛的一翻,紧紧攥住了英俪的。

    一阵疼痛随着大手的紧缩而尖锐起来,英俪似乎听到了手骨断裂的声音。

    循着翦启的气息,英俪仰面向他,冷冷而笑。

    “怎么?靖王殿下生气啦?”

    翦启攥着英俪的手,与她面向而立。

    青缃在侧,看到翦启的颈部血脉蓦地**。

    她想开口,却被翦启眸间浓烈的杀机所摄,硬生生将唇瓣话语咽下。

    再看英俪,分明是傲然不惧。

    能与鬼神皆惧的靖王翦启对峙而丝毫不落下风,她究竟是谁?

    “英俪”二字突地跃上青缃的心头,惊得她霎时瞠目。

    英俪眸间笑意渐盛,翦启怒意渐收。

    她知道,他翦启不可能在此刻杀了她。尽管他内心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国恨家仇,他究竟能不能忍?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为人上之人。

    他要是不能忍,倒不配当她的对手了。

    他最好不能忍,只要他对她不利,就是将不明真相的卫无衣彻底推向了她。

    这当中的利弊,翦启自然洞悉。

    他笑了笑,将手掌略松,“‘无衣城’是个好地方,姑娘不也进来了吗?不过,这‘无衣城’的路可不好走,姑娘小心脚下。”

    英俪亦笑,“好不好走,卫无衣说了算,您说呢,靖王殿下?”

    翦启也不回她的话,侧对青缃道:“你们城主怎么还不来?青缃,去请你们城主,莫要辜负了今晚的好夜色。”

    青缃暗喜,眼前两人话语虽温和,实际却如腥风血雨。万一靖王殿下对眼前姑娘不利,她劝不劝阻都是为难的事,不如索性离开。

    青缃将手臂上的披风给英俪系上,“夜来风大,姑娘可不能着了凉,否则城主改骂属下伺候不周了。烦请靖王殿下照顾好姑娘!属下告退!”

    她不能不好意提醒翦启,这是在“无衣城”。

    英俪嫣然一笑,“去吧!靖王殿下……自然会好好照顾你家姑娘的!”

    翦启侧眸,看着英俪,眼神肃杀。

    青缃抿唇一笑,离开“青云台”。

    翦启放开英俪的手,迎着夜风,双臂撑着“青云台”的青石栏杆。

    夜色渐深,宫灯早已点亮,衬得“青云台”如在云端。

    双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骨节鲜明的大手几乎捏碎了石栏杆。

    亡母的笑脸在他脑海里呼啸来去。

    “这‘青云台’高百尺,如果姑娘不‘小心’从这‘青云台’摔下去,怕是成了一堆肉酱!”

    英俪笑容依旧,“确实,可是靖王殿下,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不小心’的事情发生么?”

    翦启突然伸手环住英俪的腰肢,将她的身体稍稍提起离地一尺,大力推向栏杆,咬牙道:“怎么不会?这么些年,本王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了多少‘不小心’!”

    腹部被青石栏杆挤压着,英俪心头乍凉,冷汗沁体。

    她忙用一手抓住青石栏杆,一手攥住颈脖上的“无衣管”,“靖王殿下当然可以这么做,不过,我若是成了肉酱,你也能瞒过卫无衣的双眼,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是,双魅还在‘青云台’下,我若是有个不测,不待卫无衣赶到,双魅便先将你撕了个粉粹。靖王殿下,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您看还划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