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书生
翌日一早,杭劼师徒用了早饭便从李如松处出发了。长安此前一直未能和凌渡并辔而行,看去心情很是不错。凌渡仍是一副傲然疏淡的样子,陆凇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
师徒二人刚出了宣府地界,陆凇便问道:
“师父,咱们是回家还是?”
“你太师父既是不准你回家,咱们就各处走走罢。”杭劼微微侧过头来,悠然应道。
陆凇闻听,自是喜出望外,抚掌道:“好啊!师父想去哪呢?”
“抓好缰绳,骑马也不注意。”见陆凇把缰绳抓稳,杭劼方继道:
“中秋过后天气渐冷,咱们不如去苏杭一带罢,你觉得怎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何不去?”陆凇难掩兴奋。
“那就走罢!”杭劼话音刚落,师徒二人一抖缰绳,凌渡和长安便疾驰向前,忽闻后方有人唤他二人,师徒二人忙勒转马头,回身看时,却是常静山夫妇。
“还好叫住了!二位公子何往?”常静山策马走近些,方笑问道。
“苏杭一带。”陆凇应声之时,只见余氏亦驱马到了他们近旁。
“二位若无事时,去过那边了可来江西与我夫妇一叙,我们家医馆在广信府,离龙虎山不远。”常静山听了,笑向二人道。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同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好,无事定去,一言为定!”陆凇看向师父,见师父首肯了,方欣然应道。
不觉一月已过,师徒二人到了杭州。其时已是深秋,西湖水波如镜,湖畔丹桂未落,霜叶翩翩,师徒二人寻了家客栈拴了马,便去湖上泛舟。陆凇取了执琅,调弦下指,杭劼在船头听得,知是一曲《慨古吟》,遂取了紫竹笛与他相和。只听陆凇唱道:
“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沤——
群雄到死不回头——
夕阳西下,江水的那东流——
山岳——的那荒丘,山岳——的那荒丘。
愁消去,是酒醉了——的那方休。
想不尽,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见,望——不见,吴越的那楼台。
世远人何在,明月照去又照来,
故乡风景,空自的那花开。
日月如梭,行云流水如何,
嗟美人啊!东风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旧事是空过。
汉家箫鼓,魏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总是的那消磨,
消磨,消磨,更消磨——
慨当年,龙争虎斗,此生事业,又何多——”
陆凇唱罢最后一字,手上泛音一撮曲终,杭劼亦方住了。见他收琴出了船舱,杭劼道:
“眼看便是寒衣节了。既是到了浙江,明日咱们往平湖去看看你祖父罢。”
陆凇闻言一怔,心中大是感动,连忙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上得岸来,沿了苏堤漫步,正谈笑间,忽被一人叫住:
“二位公子,请留步!”
二人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算命的正笑吟吟看着他们。眼前这人四十上下,黄白面皮,留着两撇小胡子,手中拿着根竹竿,挑了块长条旗,上书“奚半仙”三个大字。
杭劼见状皱了眉,陆凇回身要走,耳中却听奚半仙叫道:
“冰公子不想听听命数么?”
陆凇闻言微讶,当即回身应道:“命数若是早已定下,听了也无法改得分毫;若是并未注定,岂非由我不由天,又何须多此一举?”
奚半仙听陆凇如此说话,却是不急不恼,只哈哈一笑,向师徒二人道:
“我见二位公子非是常人,既是有缘一见,我这有些话要说与二位公子。二位若信便听我一言,若要不信,只当个笑话听便了,不知二位公子可否稍稍驻足?”
话音刚落,奚半仙便见杭劼点了一下头,因笑问道:
“雪公子可是双手横纹?”
这人虽是问话,却显见不用回答,陆凇闻说,不由一怔,杭劼亦不觉把双手握了握。奚半仙见状,又向陆凇道:
“冰公子不必如此惊诧,公子八字四柱纯阳,是也不是?”
二人听了,皆是一惊——他如何知晓这些?陆凇当下上前一抱左拳,随即问道:
“在下少不更事,方才失礼了。未知奚先生有何见教?”
“也没甚么,不过是给二位公子提个醒,十年内远离江海罢!”奚半仙一摆手,捻了捻小胡子,笑向二人道。
陆凇一脸不解:“在下从未见过海是甚么样子,还真想去看上一看。吴隐之挹贪泉而饮,放歌言志,终是两袖清风;君子坦荡,气度浩然,小小海波,便奈我何?”
“二位公子若不信时,借一步写个字看看?”奚半仙无奈,摇头笑道。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随即跟他到摊子处,同时挥毫各写了一字。陆凇搁笔看时,但见师父写的是个“文”字,自己写了个“武”字,便回首看看师父,微微一笑,又看向奚半仙,面现探询之色。
却见奚半仙将两张纸拿在手上,颠来倒去看了一回,摇头叹道:
“雪公子这个‘文’字,乃是错综复杂之象,事乱心乱,恐怕非是吉兆……”
“胡说甚么?我师最是处变不惊,还曾嘱我‘泰山崩于前而不惊,霹雳响于耳而不惧’的!”奚半仙一语未了,陆凇便冲口而出。
“冰公子果然外冷内热,但我也不是乱说。公子这个‘武’字从止从戈,本是持戈前进,更不是吉兆。依我看来,倒不如及时退步抽身‘止戈’的好。”奚半仙仍是不慌不忙,只微笑看向陆凇,一副自说自话也无妨的样子。
陆凇闻说,不觉脸现愠色:“我是习武之人,又兼为人弟子,身负承传之责,你劝我退步抽身,莫非是不能习武了?这却让我如何回报我师深恩?”
“凇儿,听人把话说完。”师父一开口,陆凇当即再不言语。
奚半仙见了,哂笑道:“要是公子活不过三十,又拿甚么回报尊师深情厚恩?”
见陆凇怒而未言,奚半仙终于摇头叹道:
“好个乖徒弟!我便说与你罢!你师徒二人一武一文,更是亦武亦文,又都是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如此怕是难以永寿。此话不便说出,二位公子稍安勿躁,待我写来二位看后,我便即刻毁去罢了。”说着提起笔来,二人看他写处,却是首四字一句的歪诗:
盘古双泪,化雪成冰。
冰雪相随,天清地宁。
冰隐则结,雪藏则凝。
好防戊戌,冰消东瀛。
师徒二人刚看奚半仙写罢最末一字,却见他立时将纸搓了个团子入口吞了,方才抬头正色道:
“奚某言尽于此,二位公子好自为之罢!”
师徒二人向他道了谢,看看日已西斜,天色不早,便往客栈走去。其时本应秋高气爽,这日的夕阳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给薄薄一层云罩了,直视也不刺眼。陆凇倒未觉甚么,待要与师父说话时,转身处不觉碰到师父手背,竟被一丝冰凉惊住。他疑心是错觉,伸手握处,顿觉凉如冰雪,忙上前合掌去搓。待将师父双手搓温了再前行时,方才要说甚么,他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翌日天明,一觉醒来,陆凇早将昨日之事抛到了爪哇国。师徒二人胡乱用了些早饭即往平湖去,终是在九月廿八日黄昏赶到了。
师徒二人随便找了家客栈歇下,第二日清晨,刚用过早餐,陆凇便和师父说要出去买东西。杭劼会意,只由他自去,也丝毫未加过问。
陆凇到了集市上,先买了些果品、纸钱、金箔并香烛,再买了红纸并青、赤、黄、白、黑五色夹棉寒衣,又去买了件雪灰色棉袍,回身却见师父正从斜对面他买五色寒衣那家店里出来,手里还提了大大一包东西,不由一笑,忙上前去,和师父一道回了客栈。
师徒二人回了房,各自打开包袱,陆凇果见师父也买了五色寒衣并红纸,不觉心头一热,取了雪灰棉袍,耳中却听师父道:
“试试罢。”
陆凇忙回过身去,只见师父手中拿了一件竹青棉袍,忙将手中雪灰棉袍交与师父,又接过自己这件,二人系好衣带,皆是不差分毫,相视一笑,随即脱下叠好,各自去做红纸袋了。
师徒二人将红纸袋折成个大信封形状糊好,杭劼见陆凇在上面写了“先祖太常少卿陆公讳炜”,因提笔在自己折的信封上写了“太常少卿陆公讳炜”。二人又各将五色冥衣装进去封好不提。
转眼便是十月初一。这日清晨,师徒二人问店家买了些豆沙包并糯米皮的水点心,早餐各自喝了一碗热粥,便拿上供品,骑了马往陆家祖坟处去。
到了陆家祖坟左近,师徒二人下马步行。杭劼边走边看,原来这陆家祖坟也是个墓园,四周皆是围墙。进得门来,只见墓园约有几十亩大小,内里松柏苍翠,绿树成荫,其正中偏北便是墓室,正是忠诚伯衣冠冢。南面为神道,两侧分列文官、武官像各一对,石马两对。神道南端是个石砌码头,离码头十丈处,是个气势恢宏的石牌坊,匾额上刻的是“忠诚伯祖茔”铭文,牌坊东北是祠堂,南有石狮、石龟各一对。靠东南处是八间坟屋。
师徒二人简单打扫了下,就去了祠堂,陆凇祖父牌位也在其中。二人先分别向陆氏列祖列宗并忠诚伯行了礼,方到了陆凇祖父牌位前。
陆凇焚香点蜡,将供品齐齐整整摆了,连同红纸袋一并供在堂上,又取了火盆摆好,端端正正跪了道:
“阿公,孙儿和孙儿师父同来看您了。愿我陆家列祖列宗和阿公一切安好!八月宣府英雄大会,孙儿兵法比试得了头名。今后若是战事所需,孙儿必万死不辞,为我大明天下太平,义无反顾!”
说罢,陆凇起身捧了红纸袋,一面置于火盆中焚化,一面道:
“十月一,送寒衣;念先祖,情不已!”
那火烧得极好,陆凇又向火中送了纸钱。不多会,火盆中纸衣纸钱尽皆烧净,陆凇心下稍慰,只见师父也将红纸袋供了,向他祖父行礼道:
“陆大人,寒衣节至,晚辈与凇儿一道来看您老。凇儿聪明正直,勤勉好学,虽已成人,然赤子之心不改,大人尽可放心。陆大人在天有灵,还请庇佑凇儿逢凶化吉,平安周全!”
陆凇听着,不觉红了眼眶。又见师父说罢捧起红纸袋,也点了火置于盆中,口中道:
“十月一,送寒衣;但追远,尽诚意!”
火烧得越发旺了,陆凇暗自庆幸这热气烤干了眼。杭劼将纸钱悉数送进火里,待火盆里烧得干干净净,陆凇方起了身。
师徒二人撤了馔,出了祠堂。杭劼刚要解开马缰,就被陆凇紧紧抱住,耳中听他道:
“谢谢,师父。”
“说甚么呢,跟我还说这个。咱们先回客栈罢。”杭劼轻抚陆凇脊背,柔声道。
江南天气不比河朔,到底是温润太多,身着棉袍直令人周身潮热。师徒二人回去换下寒衣,顿觉身上轻了不少。陆凇取出供果,二人吃过了,相对坐了歇息。陆凇正在出神,忽听师父问道:
“凇儿,若是一位史官为人刚正,秉笔直书,他笔下所记,就是与当时事件分毫不差么?”
“必定是啊!”陆凇不假思索,师父话音刚落,他便冲口而出。却见师父摇头叹道:
“恰恰相反啊。”
陆凇一呆,满脸不解,睁大双眼看向师父。
杭劼见状,也不急说破,微笑道:
“痴儿!师父说个故事与你。”
陆凇用力点头,只听师父说道:
“从前,有张李两家同城而居,彼此相熟。一日,张家有人问李家借了一千两银票,李家人二话没说便借了,横竖家中已知此事,是以并未立字为据。过不多久,张家人派了家中一人去李家还钱,此人可巧在街上碰见李家人,二人也算熟识,张家这人就将银票交与了李家那人,自认此事已了,也便回家去了。岂料这李家人回去路上与人口角,竟给人打死了。李家派人收尸时,也并未见这银票,报官料理后事这些不提。过了很久,李家派人去张家索要欠款,张家人坚称还了,并言明给了李家某人,李家人因前番收尸并未在其身上发现,便认定张家人赖账不还。自此两家互以对方家人见利忘义,居然反目交恶。”杭劼说到这,稍稍顿了下,方问陆凇道:
“凇儿,咱们且先不论银票去向,也不论双方借钱还钱一事是否处理得当,你说说看,若要张家人和李家人分别如实记录此事,会是怎样?”
“师父!凇儿明白了!”陆凇恍然大悟,立时抚掌应道:“这两家自然皆是言之凿凿,各执一端,互不相让。诸如此类之事,小至两人,大到两国,若是无人知晓原委,任凭记录者何等公正无私,也改不了记事的大致走向。师父是想告诫弟子,世事大多死无对证,无论如何也没法完整还原整件事的本来面貌,是不?”
“孺子可教,正是如此。另有一样,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下间从无一人一生从未犯错,即便他刚出生就夭折,也是未能做得人子,令他父母伤心。若要为一人盖棺论定,只要于天下人而言是功大于过,便可称得此人是好人。”杭劼颔首应道。
陆凇当即明了,心下一宽:“凇儿谨记,心结已解!”
杭劼心下大慰,却只点了点头,淡淡道:“凇儿,你颖悟非常,自是好的。为师知你绝少有事挂心,却是一旦有时,就会思虑过重,须知你只是你,无论是谁的后人,你只管端方正直,严于律己便好。‘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还记得么?”
“记得!师父放心罢。”陆凇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叹道:
“上苍厚赐,陆凇何幸!得遇我师,何憾此生?”
翌日早饭后,师徒二人退房出来。刚上了马,陆凇便问道:
“师父,难得平湖离海这么近,咱们要不要先去看看海,再去苏州?”
杭劼闻言,当即勒马回身:“不要。”
“江湖骗子危言耸听,师父何必当真?再说,那人也说了咱们非是常人,又岂会为命数所拘?咱们只去海边看看就走,一日也不留,好不好?”陆凇不死心。
“……好罢,就依你。咱们只去看看,从海边直接去苏州。”杭劼无奈摇头,心头一软,还是应允了。
陆凇见状大喜,心下暗自得意。师徒二人纵马前行,不出半日,便到了海边。
陆凇翻身下马,直向浅滩奔去。到水边时,他回头望向师父,孩童一般兴奋:
“师父!海天一色,信不虚也!”
杭劼颔首,微微一笑,也下了马,向海边走去。
许是并无可吃之物,凌渡和长安皆是对海毫无好感,一前一后慢悠悠走上几步,便并肩在旁站了,漫不经心甩了两下尾巴。
陆凇第一次见到海天相接,呼吸之间只觉略有咸味,心中大是畅快,哪里还管得许多,但见海波一排一排向他涌来,俯身将手触去,只觉海水微凉,波浪甚是柔和。他抬起手来,沙滩上留了个手印,旋即给浪一冲,瞬间痕迹全无。陆凇见状,心道:
“海边当真是好个所在!凭你在此随意抒写,也不会有人知晓!”
想到这,陆凇口角微扬,就势一蹲身,伸手要在海边写写画画,心中却是比这海水更为澄明,竟尔想不到要写些甚么。他心中微一气闷,索性立起身来。
陆凇回身处,却见师父月白直裰和天边微云相互映衬,正在他后方不远处举目远眺,不由一呆。
一阵海风吹过,陆凇回过神来,师父衣摆随风飘起,叫人更疑是谪仙下凡。他回身复蹲下去,待要画时,顿觉手下一怯——水墨尚且难肖其神,况一沙一指乎?
陆凇虽知如此,右手食指已然落下,若在纸上,定是有墨痕了。没奈何,他只好横下心来,信手写去。收手回处,却是“师父”二字。两个字潦潦草草躺在沙滩上,一似专为嘲笑他一般。陆凇当下心头一凛,暗叫该死,这字太不恭敬了!
好在这浪来得及时,转瞬之间,字迹便消失不见。陆凇敛心凝神,又伸手去写。这一次却是略嫌刻板,倒似雕版印的了。陆凇又暗骂自己一句,沙滩又恢复了原样。
手给海浪一冲,陆凇心下登时一松,眼前忽地一闪,却是他与师父初遇之时。不由起手落下,再写了一遍。这一次总还算过得去,陆凇心下稍慰,想学柳体写上一次。
却是未料这次刚写了左半边,陆凇便听得师父唤他:
“凇儿,写甚么呢?”
他心下一惊,未及应声,师父早到了身边。当下添了个“止”,又在右侧写了个“帚”字,左右一合,是个“归(歸)”字,看去居然有些别扭,一时间却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想回去了?”杭劼见状问道。
陆凇略怔,随即点了一下头。他终是在字迹被海水抹掉前看出了不对劲处——起初明明学的柳字,心一急补上的仍是颜体笔法!
陆凇心下大窘,连忙洗了手,立起身来。海水乍干,他只觉手上涩涩的。忽见前方一个小黑点,他忙回身指着那处,向师父问道:
“师父快看,那是甚么?”
杭劼看时,那黑点已是越来越近,慢慢变大,越发清晰了,原来是一艘船。陆凇也看清了,奇道:
“已近黄昏,船应是此时靠岸么?”
“我也不知。”杭劼摇摇头。
“那船也要靠岸了,咱们要不要一看究竟?”陆凇问道。
杭劼见这船不小,却是来得颇快,莫名心头隐有不安。听陆凇如此说,他也想解解心疑,便点了点头。
船靠岸抛锚时,师徒二人只见上面相继下来七个人,看衣着像是渔夫,领头的是个老头。那七人说些甚么,师徒二人听得不甚清楚,正要去牵马离开这里,也是合该凑巧,一阵海风刮过,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头巾随风落下,忙跑去拾,陆凇看时,见这发型当中全秃,周围束在一处,初觉奇怪,转念一想,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便冲去拦住,大喝一声:
“倭寇!休要害人!识相的就回去!”
杭劼一见,即刻赶到陆凇身畔,与他背对背站了。果见这七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通,其中六个身强体壮的当下便将师徒二人团团围住。内里两个身材结实的已然攻将过来。陆凇只见一记重拳向他打来,当下顺势一压一打,抡开劈挂掌直砸下去;杭劼这边一个掸手加撞腿,手正掸在对方脸上,撞腿时跟着一踩,踩在那人小腿迎面骨上。那二人一个单膝跪地,动弹不得;另一个有些发懵,一时未及反应。旁边却又上来了两个。
师徒二人身形并动,杭劼看时,此处虽隔了一人,然若出了圈,刚好正是面向那个老头。但见对面之人哇哇叫着,伸手来抓他咽喉,杭劼当下顺势扣住对方双臂,跟着一下揣裆,又是一肘,对方倒地处开了个口子出来。杭劼未及众人反应,一个蹿步上前,轻轻巧巧锁了那老头,正转身欲令众人住手,不料瞬间惊在原地。只见那六人中除了两个伤得起不来的,余下四人竟将陆凇高高抬起,正作势要往海边船锚上扔。他当即怒喝一声:
“你们敢!看我不拧断这老儿脖子?!”
杭劼话音落处,却见这老头不慌不忙,呵呵一笑,嘴里不知说了句甚么,那四人竟然走到海水里,约莫齐腰深处,方将陆凇放下来。他与陆凇皆不识水性,手上要加力时,这老头竟对他说道: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少侠何苦相逼!水里的少侠怕是不会水罢,这海水过会儿可就要涨潮喽……”
“少废话!”杭劼怒道,转瞬醒悟过来:“你们……是假倭寇?”
老头长叹一声,方道:“要不是海禁,我们假充倭寇作甚?我在那边生活过,懂他们的话,这几个后生都是我教的。”说到这,他嘿嘿一笑,向水中四人道:
“快把水里少侠带回来罢!”
杭劼无奈,松开了老头。却见老头一拱手道:
“一场误会,解了就好!少侠宽仁,沈老头多谢两位少侠了!”
四人带了陆凇回来,皆松了他,回到老头身边。杭劼见他半个身子给海水浸透了,裤子又扯坏了半条裤腿,忙上前几步到他身边,柔声道:
“凇儿,你没事罢?”
“不妨事,师父。只是浑身酸痛,使不上劲……”陆凇强自应着,一语未了,他身子一歪,竟尔昏晕过去。杭劼慌忙在旁接住,让他平躺在沙滩上。
沈老头见状,忙带了众人过来。一见陆凇腿上两个小孔,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惊呼出声:
“海蛇!”
“你说甚么!”听得“海蛇”二字,杭劼不由大惊,未待沈老头回应,早已俯身下去,要为陆凇吸毒。
“使不得!你要陪葬么!”正在他要吸第一口时,却被沈老头喝止了。
杭劼当即冷静下来,心下已知七分,忙撕了身上直裰下摆,将布条绕到陆凇伤腿上扎紧。沈老头见了,方面露赞许之色,因笑道:
“到底是太嫩,这才像个师父的样子。”说着,从腰间掏出个火折子并火罐来,点了火把火罐一燎,对准陆凇伤口吸起毒来。
杭劼看时,只见陆凇伤处吸出的血已是紫色,不由心头一紧。又听得沈老头道:
“就是这火罐,也要反复吸上几次。看这血不再往外渗,就要拿下来,用海水冲了,重新燎一燎再拔上去。”说着接过旁人手中水袋,起开火罐,简单冲洗了,又燎一燎给陆凇拔上,如此十数次,待拔出的血颜色转红,方才收起火罐,又解了杭劼绑的布条,接过水袋道:
“这是方才他们打的海水。你给他洗伤口罢。我们再去打点水。切记,这冲洗量要大,时间要久,海蛇咬伤绝不能打开伤口乱吮,如不得已,必须要边吸边吐,以求尽快除去伤处蛇毒。我所以不让你用口吸,也是免你由此中毒还救不活人。这海蛇毒极是难缠,咬伤处凭你冰敷、热敷、烧灼还是抹醋都没有任何作用。”又见他看向布条,笑道,
“你别急,隔一刻给他放松一小会再系上。”
杭劼依言,不住给陆凇冲洗伤口,见沈老头回来,便请他帮忙重新给陆凇伤腿上扎紧布条。
沈老头一面系布条,一面叹道:“海蛇剧毒自不必说,更可怕的是它咬人不疼,毒发前又没甚么中毒征兆,极易使人大意而没能及时被人救治,其最凶险处,也在于此。海蛇毒极易侵入脏腑,又以心、肾最易受害。我也见过被咬伤的,短的几个时辰,长的几天内,都一命呜呼了。”
“如此说来,凇儿还有救么?”杭劼脸色瞬间惨白,额上的汗也顾不得擦,急忙问道。
沈老头见状,微微一笑道:“少侠别急。他这是刚刚与人交手,血行加快,这中毒征兆便显得快些,咱们这些人又救得算是时候,也是小少侠心地好,怕倭寇为害百姓方才动手,算是吉人天相罢。”
“前辈的意思是凇儿伤口洗净后就全好了么?可他仍是昏迷未醒啊。”杭劼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虽舒了口气,却仍放心不下。
“我所谓吉人天相,也只是看他这条命暂时算是保住了。至于恢复得如何,我却不敢说,毕竟此前我没有遇到过中毒征兆出现如此早的,多数人还是耽误了。至于昏迷不醒,海蛇毒令人呼吸困难倒是真的。我看伤口也洗得差不多了,方才探他胸口,心跳虽弱,可也并未散乱;这毒极快,又烈得很,他现下鼻息多半是几不可探了。方才我所以没和你说,是怕你心急乱来,若是不处置伤口,只怕到时就死得快了。眼下你倒是可以助他呼吸了。”沈老头正色道。
杭劼立起身来,先向沈老头道了谢,探了探陆凇气息,虽有准备,仍不免心头一紧,忙松了陆凇里外衣襟,暗道幸好心跳未停,方略安下些心来,当即蹲身下去,一手捏紧陆凇鼻孔,另一手握了他下巴,将他整个头尽量后仰,以求气息顺畅。随后,杭劼深吸一口气,就口封了陆凇双唇一周,向他口中连吹了长长两口气,见陆凇胸部稍稍抬起,杭劼即刻松了口,同时放开陆凇鼻孔,侧耳听陆凇是否呼了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听得陆凇呼出气来,杭劼便照方才一样再吹两口,如此往复,未敢停歇。吹了有十六七次时,杭劼探探陆凇颈项,如前继续助他呼吸。沈老头命人打了海水,又给陆凇冲了冲伤口。
一个时辰过后,陆凇气息终是平顺了。杭劼见状,长长松了口气,便去给陆凇系上里外衣襟,见他胸口贴身挂着个锦囊,也无暇细看,仍是原样系好。
杭劼只觉头晕眼花,索性就势向后一坐。他脸色本就白于常人,此刻更是煞白如纸。沈老头见了,笑道:
“少侠,你也算没白白操心受累。莫说一个时辰,就是三个时辰不断,人救不回来,也是有的。说他吉人自有天相,我没哄你罢!”
杭劼点点头,抬起双臂勉勉强强拱了拱手。
沈老头会意,点头笑道:“少侠好好歇一会罢,不必客气,此事原也有我们的不是。好在少侠是习武之人,中气充盈,常人要是这样,早就吃不消了。等小少侠醒了,你们尽早去少林寺罢。”
“莫非凇儿这毒未解干净,只少林有解毒之法?这解毒之法,莫不是《易筋》《洗髓》二经罢?”杭劼闻听,当即问道。
沈老头闻言拈须一笑:“少侠真是聪明过人!不错,正是这两部经。想我沈惟敬这些年来阅人无数,举一反三的有,闻一知十的已十分少了。聪敏胜过少侠的,我还没见过。我看少侠年貌,不会是江湖人传的那位‘雪公子’罢?”
“正是。多谢沈前辈指点!”杭劼抱拳应道。
沈惟敬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我道是谁,原来是冰雪二公子啊!二位少歇,我们先告辞了!”
陆凇醒来时,只见桌上灯影摇摇,像是客栈房间,师父正和衣歪在他身旁睡了。他待要起身,又怕惊扰了师父,便又合眼睡去。
翌日一早,刚吃罢饭,师徒二人便往少林去。陆凇只见师父似有心事,又看他忽然改了行程,想着此刻即便问了,师父也不会说与他,是以并未多问。二人一路风餐露宿,每日只歇两个时辰,过了半个多月,方到了少室山下。
师徒二人待要上山时,正遇见一个和尚下来挑水。陆凇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净尘。他未及下马,便开口唤道:
“净尘师兄!”
净尘听得有人唤他,一看竟是这师徒二人,忙快步下了山,与他二人见了礼。待他挑满水时,便引了杭劼师徒上了山来。
刚刚安顿停当,杭劼便欲见方丈。净尘问缘由时,杭劼见陆凇不在,便与他说知了。净尘听过,不由叹道:
“阿弥陀佛!这却难了。这个事要放于别人身上,倒也不难。我少林传功,不论僧众俗众,都要先行拜师。云冰的性子,我也晓得一二。要他再拜少林,怕是……”
“哐!”门应声重重大开。净尘一语未了,早被门口人声打断:
“绝无可能!”
门口之人自然是陆凇。他本是收拾好了来寻师父,却是刚到房门口便听见“云冰”“再拜少林”的话,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喝道:
“净尘!我只道你是一心向佛的出家人,与你同路时又承你照顾,故尔敬你如兄,岂料你竟要陷我于不义!今番我焉能容你!”
陆凇气急,未及“你”字出口,便向净尘上步掸手,怎料立时便被师父制住。他恨恨收手,怒气犹盛,却听师父冷然道:
“若是我要你再拜少林呢?”
陆凇疑心错听,再看师父神情,方知并未听错。一刹那的错愕过后,陆凇惨白了脸,立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半晌,他才跌跌撞撞出去了。
净尘长叹一声,未及开口,便听杭劼叹道:
“方才得罪了,法师慈悲,诚请见谅。凇儿极是执拗,若有缘时,还请法师尽快开示于他!”
净尘见状十分不忍,连忙低头合十:“施主莫急,小僧这就去看看。”
陆凇房间就在杭劼这间斜对面。净尘去时,却见他并未关门,只靠了墙席地坐着,神情木然,双眼空洞。净尘进去关了门,也未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净尘轻轻走到陆凇身边,也席地坐了,柔声道:
“云冰,佛门不渡无缘人。少林收徒也是一样,无论僧俗,都一样的。你不愿时,没人能逼得了你。”
“武术只传有缘人。当年师父说的。”陆凇垂下眼帘,声音听来竟有些不真实。
净尘见他好歹开了口,先暗暗松了口气。他也顾不得旁的,心道好在第一句便说到点子上了,当下又道:
“云冰,你想听我说‘因’不?当时还觉模糊,如今总算清楚了。”
陆凇听了“因”字,双眼微微一亮,旋即又暗下去。净尘心下又踏实一分,温言道:
“我知你想听,说来也不复杂。你前世是女子,你爱你师父!”
“你说甚么?!”陆凇猛地转身。
净尘不慌不忙,正色道:“你前世是女子,你爱你师父,你师父也爱你疼你。一句话,你们前世是爱侣!”
陆凇如遭雷击,满脸难以置信:“出家人不打诳语,前世!师兄从何见得?”
“是我看见的。”净尘合十,微微一笑。
陆凇不听倒好,听了净尘如此说,险些背过气去。他先是顿了顿,方又问道:
“师兄如何看见?”
净尘见他稍稍冷静下来,心下安了不少,因合十应道:“就是能看到。我从小便与别个小孩不同,专爱去寺庙玩,见佛就拜,也能看到很多旁人看不到的。”
“怪了!我前世如何是女子?你别是看错了罢!”陆凇奇道。
“我也只是看见这些,都同你说了。前世也不是今生,你慌甚么?六道轮回循环往复,这一世的六亲眷属或是师友同道,上一世是父子、母女、师徒、夫妇、邻里甚至仇人都不奇怪,宿缘善恶有别,说不准是甚么呢!即或是夫妇,也有爱侣,也有怨偶;是血亲,也有上慈下孝的,也有互为仇雠的,如今你不因宿世善缘感谢轮回也罢了,反去气闷你前生是男是女作甚?依我猜想,可能是你前世善果多,也可能因你宁折不弯,性子刚烈,才让你托生男子罢!”净尘和颜悦色,果见陆凇也平静了许多。
“净尘师兄找我,不单是为了说这个罢?”陆凇听净尘说罢默然片刻,方又问道。
净尘竖起一掌,微笑应道:“云冰慧性,岂能不知?要对你说的,不是开始就说与你了?”
“如此更好了。我既非有缘人,又不愿入少林门下,此事不就了了么?”陆凇立起身来,向净尘正色道。
净尘也起了身,不答反问道:“云冰,你不想知道方才为何会说到那些?”
“莫非我不学少林甚么功法就活不过三十?”陆凇微一沉吟,苦笑道。
净尘微讶,暗道这和方才听的出入不小。因问道:
“这却是何意?”
陆凇将偶遇奚半仙并海边之事对净尘一五一十说了。净尘这才明白,原来陆凇竟全然不知自己中毒,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劝了陆凇早早睡下,净尘向杭劼报个平安,也自去睡了。
翌日一早过完斋,陆凇便去了师父房里。未待师父开口,他先单刀直入了:
“四师伯原是少林弟子,师父竟忘了么?若要凇儿学少林甚么东西,找他不是也一样?为何要让凇儿再拜少林呢?”
“哎呀!我竟忘了这个。”杭劼如梦初醒。
师徒二人当下便整理行装下了山,策马北上了。当晚,二人在荥阳寻家客栈住下不提。
翌日清晨,师徒二人正用早餐,忽闻一人笑道:
“二位公子,久违了!”
陆凇循声看时,只见楼上下来三人,竟是常静山夫妇,后面跟着一个少女。这少女身量未足,头上除去一对双丫髻再无半点妆饰,衣着也极是简单素净。三人下得楼来,与师徒二人彼此见了礼,又听余之宸道:
“兕儿,快来见过两位公子。”
兕儿上前道个万福,看去是个活泼泼的姑娘。只听余之宸笑道:
“兕儿幼年丧父,也是缘分凑巧,她娘带她来我这看病,这孩子看了各色草药喜欢,一直赖着不走,便留下与我做了学徒。如今我夫妇想去塞北寻些人参,也带兕儿出来学学,医馆有她娘照看呢。”
众人寒暄两句,便在一处坐下,常静山三人又点了些清粥小菜。菜未来时,陆凇看兕儿这小丫头长眉细目,鸭蛋脸儿,生得伶俐,因问道:
“小姑娘多大了?可是排行第四么?”
兕儿笑道:“十五啦。爹娘就我一个儿,我这个‘兕’是母犀牛。我娘说,生我前一天晚上梦见一只小犀牛,我就叫了‘兕儿’,爹娘叫我‘小兕’。”
陆凇“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你这名儿挺别致。十五了,可有表字?”
兕儿摇摇头:“没有,”又笑道:“我看两位哥哥都像读书人,陆哥哥要不送我一个?”
“随你高兴罢。你若喜欢,表字‘灵犀’如何?”陆凇脱口而出。
“灵犀——好听!”兕儿欢喜非常,立起身福了一福:“多谢陆哥哥!”
吃罢早饭,常静山夫妇正要起身向杭劼师徒道别,却听杭劼问道:
“常大夫请稍待,不知可否请教甚么药材解得海蛇毒的?”
“是谁?”常静山不由一惊。
“是我。”陆凇淡淡应道。
杭劼闻言略怔,随即点了下头。
常静山看看陆凇,又问何时伤的,给他切了脉,旋即从身上摸出几棵药草:“这是七叶一枝花,又名蚤休、重楼,能去蛇毒、疗痈疽,我们去采药难保不遇到蛇,是以身上都有些。”说着将手中药草扯作两截,“把这些根拿去,研末用水送服了,每日二至三次。根茎作用毕竟不同,就把根都与了你们罢。”
陆凇谢过,接了药草,又问道:“常大夫,少林是不是有解毒之法?”
常静山略一沉吟,方道:“要说《易筋》《洗髓》二经,也未见得有多好用。你这是命大,许是当时那蛇刚刚吃了东西,毒液还未贮满,加上救治没耽误,才能活到现在。如今你体内余毒未清,与其去学少林功法,不如和我们一道北上去采药。长白山里药草不少,想必也有盘龙草,这盘龙草也叫东风菜、仙白草、白云草,最是解毒的。采不到时,也可以买些来。”
“既如此,就同去采药罢。”杭劼听了,即刻便道。
“事不宜迟,天太冷了许多草药就没了。咱们快赶路罢。”余之宸向众人道。
一行人到长白山时,已是年底了,索性在关外过了年。守岁时,大家围炉而坐,提到建州女真如今悉归努尔哈赤,心中俱各担忧。兕儿虽小,见众人皆脸现忧色,也犹自怅然,望着炉火出神。
关外苦寒,清明仍在下雪。不多久,春天竟尔悄然过了,长白山上已是生气盎然。兕儿初到塞北极少出门,此时自是兴兴头头,活像只日暖北上的鸟儿。常氏夫妇教她认的草药,她已尽数记得明白,这几日采药时,她都是自己到处飞来飞去。常氏夫妇挖草药皆是仔仔细细,杭劼师徒只管找盘龙草,见了蘑菇,也采上一些。
塞北虽寒,却是沃野千里,所到之处,泥土皆是黑色。陆凇到底少年心性,抓上一把土,只觉松软软,油汪汪,心道这里的药草必是更好的,也不枉来此过了个年,不由一笑,将手边盘龙草连根拔将起来。
一行人数月里早出晚归,一日,余之宸忽觉不适,常静山看时,见脉象如盘走珠,况兼月事不见,正是有了身孕。采来的药皆已晒干收好,常静山便买了马车回江西,杭劼师徒也往李如松处去了。
年关将至,杭劼师徒才到宣府。原来师徒二人一路游山玩水,陆凇又时常写几笔字、卖几幅画,路上遂耽搁了不少时日。他服了几个月药,自觉无碍了,只道奚半仙之言已应,今后更是无甚可避,虽也照师训“谨言慎行”说话行事,心下却是无忧无惧,直是几近从心所欲不逾矩。
小年这日,杭劼师徒见了李如松,又拜见了孟繁章,与众人厮见了,当晚少不得一番把盏言欢。杭劼再看众兵士时,只觉似是换了一批人,精气神比先时越发好了,心道若是大明武将皆有此远虑,岂非可免多半边境之忧?与其在此锦上添花,不如且南下看看,若有需要帮忙练兵的,也好雪中送炭了。于是出了正月,杭劼师徒又辞行南下,李如松也不恼,任由他二人去了。
三年后,正是万历二十年。二月十八日,宁夏哱拜纠合其子哱承恩、义子哱云及土文秀等叛乱。万历皇帝虽不上朝,然见乱象加剧,亦是颇为气恼,遂令出兵平叛。
三月初四,副总兵李昫奉总督魏学曾檄,摄总兵事进剿,岂料叛军恃套部蒙古支持,攻势甚强。朝廷即调麻贵驰援。
这麻贵是个回回,大同右卫人,也是将门之后。其父麻禄曾任大同参将,还以宣府副总兵身份却敌,立有战功。麻贵由舍人从军,积功至都指挥佥事,充宣府游击将军。隆庆中,麻贵迁大同新平堡参将;万历初,再迁大同副总兵。万历十年冬,麻贵以都督佥事充宁夏总兵官。万历十九年却为阅视少卿曾乾亨所劾,被贬戍边,他心高气傲,此次出征,实是志在必得。
然而,麻贵从未想到,此行出师事与愿违,竟是事倍功半。直到六月,各路军马已将宁夏镇围得铁桶一般,可数万大军攻城两月,宁夏镇居然纹丝未动,叛军仍在坚守待援。
六月初六,甘肃巡抚叶梦熊领一千五百苗兵、四百辆神炮战车抵达宁夏镇外官军大营。
此前,总指挥魏学曾已与叛军达成和议,叶梦熊到后毫无商量,一力主战。随后,董一奎、牛秉忠、李昫、刘承嗣各统率本部向四城发起攻击,麻贵率游兵策应。怎奈城上用了火器,云梯无法靠近,四面久攻不下。战斗正酣时,哱拜开了北门带兵冲出,欲向河套蒙古部求援,却遇参将马孔英力战,哱拜只好退入城中,双方又回复了对峙之态。
这年四月,朝廷调李如松为宁夏讨逆总兵官,以浙江道御史梅国桢为监军,统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围攻宁夏。
六月廿二,李如松统兵赶到宁夏镇。大明崇文抑武,以武将之身统帅如此之众者,李如松尚数首位。是以官军声威大震,李如松单独立营,孟繁章并各路江湖英雄也在营中,皆不受魏学曾命。此时,各路平叛大军已达六万。
翌日,魏学曾命李如松随同攻城,饶是他有尚方宝剑在手,李如松仍是不理,魏学曾见状大怒,李天骄等江湖英雄倒是无不称快。
李如松如此不服管教,惊动了兵部尚书石星。这天,李如松接到石星书信,大意无非是劝他收敛些,李如松看后不理不睬,依然故我。石星一怒之下,就到皇帝那里告了李如松一状。
岂料万历皇帝也只是命李如松注意些,并未有任何实质惩处。这与纵容何异?石星只觉颜面尽失,索性也不理会,只恨得咬牙切齿:纨绔子弟,我倒要看他如何平叛!
石星果然还是想偏了。将门虎子这话虽未必尽数应验,就李如松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
起初,李如松先是堆土架梯,见攻城未果,便先后派了弟弟李如樟和游击将军龚子敬发起进攻。龚子敬重赏苗军,率其攻城南关。苗军不负所望,拼死猛攻,城中乱了阵脚,一时支持不住。李如松见状亲自率军支援,眼看便要一举拿下,不料城中叛军反是冷静下来,全城严防死守,硬是将攻城大军打了回去。
麻贵见李如松兵败,反倒略有得色:早见此人心高气傲,如今见了也是个不中用的。李如松也不以为意,由他得意去,自己却叫上孟繁章等人围城驰马去了。
李如松一行人分不同方向绕城细看了一阵,方会合到了一处。
沈良卿一见人齐了,摇头道:“东城太过坚固,如还要硬攻,先不论损失,只怕是难攻下来。”
话音刚落,李天骄便道:“北边也是!”
“西城也是一样!”杨霏继道。
“南面……哎!”陈抚民叹道。
孟繁章师徒最后回来,只见四人说话时,同行的皆点头赞同,也有些急了,当即笑道:
“子茂不必担忧,你有何发现?”
李如松不慌不忙:“我看这城地势很低,可巧……”
不待他说完,孟繁章也开了口,二人几乎同时说出:
“附近有河,正宜(合)水攻!”
随后之事便尽在李如松等人掌控中了——挖沟,放水,守株待兔。援兵虽至,李如松并孟繁章等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几人武艺高强,所到之处无人可挡。敌军仍不死心,犹自死守,怎奈李如松等人个个浑似不要命一般,径直攻进城去。另有此前叶梦熊命人用箭射入的招降告示,其时城中虽无动静,然人心已然不稳,此刻更是乱作一团。哱拜见大势已去,不得不降了。
宁夏之乱历时数月,此刻终是平了。麻贵始方笃信李如松实是真正的将门虎子,他非但再未敢因其年轻而稍有小觑,反而甘愿以之为镜。哱拜一族阖门自尽,李如松将他府中上下斩草除根,魏学曾等几位文官不免暗自胆寒。
宁夏既平,哱承恩及其他反贼被押解进京,凌迟处死。
此役方胜,李如松又受命援朝抗倭,出兵朝鲜。未有丝毫耽搁,他重整旗鼓,连同孟繁章等一并向辽东进发,同时,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各军纷纷向辽东集结。
无人知晓倭寇究竟怎样丧心病狂,前方亦不知多少场硬仗在等他们,群雄对此都心知肚明,然无一人心生退意,皆是热血上涌,一往无前。
万历二十年果是个多事之秋。宁夏平叛后,李如松虽接了军令,然前期祖承训失利也让他确知敌方非同小可,是故并未先行出发。将士们虽多不怕死,但李如松还是等到腊月聚齐了人,才统领蓟、辽、冀、川、浙诸军,与孟繁章等人同军出征,其弟李如梅、李如柏任副总兵职。与李如松会师的最后一支队伍不是别个,正是四千名着红色外装,身携鸳鸯阵必备多种兵器的戚家军。戚少保虽已不在,然其练兵之法却得以代代相传,是以这支队伍在李如松眼中仍是值得尊敬和学习的威武之师。
事实上,此次大明首支抗倭部队七月便出征了。这支部队是辽东铁骑中的一支,是李成梁嫡系,战斗力很强。统帅祖承训是辽东人,也是将门之后,是左都督祖仁之子,万历十年任辽东副总兵,也经过战争历练。可这支部队只有不到三千人,平壤一役,祖承训寡不敌众,中了倭寇埋伏,副将史儒战死。全军损伤惨重,祖承训侥幸死里逃生。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李如松率军到了平壤。先与两个弟弟并孟繁章等讲了祖承训兵败撤回后提及的三大问题——
其一,粮草不继。此次粮草由我大明调配,可以放心;
其二,军情不实,朝鲜声称倭寇人数相去实际参战人数太远。此次我方人数众多,不足为虑;
其三,指挥权不专,其时朝鲜群臣妄想明军由朝将指挥。既是我等到此,谁敢指指点点?
随后,李如松又和众人议定了作战计划。翌日,他召集全军上下扫视了一周,方道:
“众位将士!朝鲜称咱们为‘天兵’,绝不光是因尊大明为‘天朝’,也是因为咱们能征善战,就像天兵天将!咱们来了朝鲜,打仗打出的,就是咱大明的气魄!赢得越漂亮,赏银就越多!平壤城墙虽高大坚固,但如今天寒地冻,护城河结了坚冰,咱们只管架梯打上去!兵贵神速,咱们务必尽快攻下平壤,倘或有丝毫怯懦,不等军法处置,倭寇兵刃火器不饶人,只能败了做鬼!李某愿与诸位共进退,咱们能不能赢?”
一个“能”字被齐刷刷高呼了三遍,直是有撼山架海之势。众将官并朝鲜将士皆是大受感染,只待李如松一声号令。
初七,李如松率军兵临平壤城下。次日拂晓,李如松号令一出,全军便开始强攻。
战争刚刚开始,李如松便动用了上百门佛朗机大炮向平壤城头连连猛轰,众人眼中炮火遮天蔽日,耳内炮声震天动地,如此炮击十轮下来,守城倭寇已是混乱不堪,连城头倭寇将官小西行长的将旗也被炸飞出去。紧接着,李如松命炮火延伸开,专拣平壤城内各要点轰。第一轮炮火既出,攻城将士嗷嗷呐喊,冲过封冻的护城河直扑城下,喊杀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混杂在炮声中,更是令鬼神丧胆。
说时迟,那时快,数百架攻城梯顷刻间架上城头,城上残余倭寇但见明军士卒一时间密密麻麻,争先恐后涌将过来,各方城门顿时陷入激烈交战。
小西行长不及多想,见明军来势汹汹,连忙亲自督阵。众兵士虽伤亡惨重,但在主将所督之下,仍在拼死顽抗。一干人在城头居高临下,放箭开火一刻未停,另浇下煤油来烧云梯,只见攻城明军虽伤亡扩大,却并无丝毫退却之意,反而前仆后继,来势不减。
经过此番激战,临近午时,明军已攻下城北牡丹峰,不仅全歼了两千余名倭寇,还占了制高点,平壤城内日军见状,再次乱作一团。李如松双眼精光一闪,喝道:
“传令全军——午时前攻不下平壤,前锋营将一律斩首;攻下城池,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临阵怯战者,杀无赦!”
李如松军令一下,全军本就士气高涨,当下更是以一当十,争相向前。连火铳营和虎蹲炮也推进至城下抵近射击。李如松身处前线策马督战,胯下爱驹忽为倭寇火枪击中。他刚一下马,只听孟繁章高叫道:
“子茂,换我的!”
话音刚落,孟繁章已到他身畔飞身下马。李如松当即一跃上马,更向前冲了过去。
众将士见主帅如此临危不乱,奋不顾身,越发拿出以一当百之势,比方才攻势更猛了。
李如松见午时将至,便悄悄传令给吴惟忠,命他手下戚家军化装成朝鲜军;又同样吩咐两个弟弟,命辽东铁骑装扮如此。李如柏虽头盔中弹,却仍指挥若定,李如松见了,对他点了一下头以示赞许。
正午时分,日军只见有“朝鲜军”攻上城南芦门,砍倒了日军军旗,插上的竟是明军旗帜,俱各大呼上当,无奈为时已晚。此时大批明军不断攀上城头,欢呼声已是响彻云天。一门失守,余门皆惊,城头倭寇纷纷弃城而逃。不多会,连七星门也被明军佛朗机大炮轰塌,李如松亲率骑兵,如潮般涌入城中。
小西行长正在普通门督战,见此情状,顿觉心下一片空白。日军众兵士见他长叹一声,面白如纸,皆知大势已去,又听他下令退入城内各土堡中死守,为了活命,也只好赶向土堡。
李如松率众进城后,战斗仍在继续。倭寇残余龟缩在练光亭、七星、普通三座大土堡及周围十几座小土堡里负隅顽抗,也不知他们究竟剩下多少人。道路狭窄崎岖,大炮根本推不上来,倭寇火力又很猛,进攻众将士伤亡很大。几位少年英雄有些急了,快马加鞭地往前冲,但听倭寇火枪响处,常彪、沈良卿相继中枪落马,方永诚急忙赶去救师兄,也被火枪打落,从马上直栽下来。
孟繁章爱驹如今是李如松骑着,原也嫌胯下这马太慢,见两个徒弟多半已阵亡,登时红了眼:
“大彪!老四!”他口中喊着,眼含杀气便要往上冲,却被一把拉住。待要发作时,见是李如松,只好恨恨一甩袖子,怒目瞪着他。但见李如松喝道:
“孟大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徒增伤亡的时候!”随即高叫:
“停止攻击!开始点火!围三阙一,网开东面!信使何在?速来见我!”
信使火速来到李如松身边。李如松道:
“你速去给小西行长送封信!”说着将早已写好的信给了他。
小西行长接到信后犹豫不决,李如松虽说只要他们撤出平壤,明军将不予拦截,可又怎知不是诱敌之计?然而如今守也是死,突围也是死,倒不如拼死突围,或者还有一条生路。他决心已定,天一黑,便派出斥候警戒,见果无明军拦截,便传了令:
“各土堡内将士立即杀出,目标城东!”
日军大队人马本已被火连烧带熏死伤不少,听了号令顿时如蒙大赦,纷纷冲出城外,一路畅通无阻。城东不远是大同江,眼下正是隆冬时节,十里江面尽皆冰封,日军先头骑兵部队迅速奔驰而过,后面大队人马喜出望外,蜂拥过江逃命,一时间,江面上布满了人。
明军早已在此守株待兔,等的便是这一刻。日军兵士们万万没想到,正在庆幸得救之时,江边明军大炮突然开火,炮弹犹如大雨般落入他们之中,顿时四下乱作一团。江面冰层被炸开无数口子,再加马踏人踩,裂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随即相继崩塌,大明众将士见这帮倭寇成群掉进水中,未及呼救就被顺流冲下,想想战死的弟兄们,当下无不称快。
这支日军毕竟人多,也有侥幸逃上岸的,犹自惊魂未定,早见到了在此埋伏等候多时的明军骑兵队伍。小西行长平生从未如此惊骇,急忙丢了大队人马,仅率轻骑一路狂奔,沿途又被明军、朝鲜军、朝鲜义军连番追杀,也是他命不该绝,最终总算在开城日军接应下撤回黄海道了。
平壤鏖战,大明斩获倭寇首级一千五百有余,烧死六千有余,出城外落水淹死五千有余。大明将士阵亡七百九十六人,伤一千四百九十二人。经此一战,李如松威名远扬。倭寇狼子野心中的幻想被李如松打得粉碎,盘踞在朝鲜的倭寇闻风丧胆,平安道、江源道、黄海道、咸镜道、开城诸处倭寇纷纷弃城南逃,全线后撤四百余里,其“长驱直入大明国”的狂妄已然不在。
李如松率军入朝参战仅一月有余,朝鲜三都十八道已收复平壤、开城二都及黄海、平安、京畿、江源、咸境等五道,得复失地五百余里。大军继续向南,锋芒直指王京。其时,李如松与朝鲜都休察使柳成龙等人欢饮为贺,李如松即席赋诗一首,合席众人个个赞叹。其诗曰:
提兵星夜到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
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倭寇虽败,孟繁章却失了两个徒弟,他胸中怒火正盛,正对下一场战斗急不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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