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断虹
作者:黑水书生
深字卷第四
深字卷第四 廿二、赴会
    “如来顶髻无上善,回向教主释迦尊,大悲毗卢遮那佛,十方一切诸如来,金刚藏王诸大士,一字金轮八佛顶。

    哀愍摄受愿海中,消除业障证三昧,日日持念一七遍,极重烦恼皆消灭。

    金刚密迹诸眷属,每日每夜常守护。二类诸天悉欢喜,二类权实皆随喜,琰魔法王能覆护,一切冥道恒加护,一切善神常守护,一切恶神慈悲护,一切天女能护念,一切神女善护念。

    随顺一切鬼神众,恭敬供养佛心咒,修行佛子无障难,菩提行愿不退转,生生值遇白伞盖,世世持诵不忘念。

    恒修普贤菩萨行,尽于未来心意愿,慈悲哀愍为加护,阿字法门悉皆悟。四恩法界诸众生,平等利益证妙果,回向无上大菩提。”

    《楞严咒》乃佛门咒中之王,其咒语极长,净尘循环往复诵持直至方才回向终,方见陆凇艰难睁开双眼。只见他仍是神不守舍,起身时竟连腰身也未立直,净尘连忙起来将他扶到床上盘膝坐了,自己盘了个双莲花,与他相向而坐,先把陆凇身体扶正,方柔声道:

    “云冰,现下我渡些真气给你,你只管放松,如常呼吸便好。”

    见陆凇微微点头,净尘便运起真气,渡了些与陆凇,但见陆凇腰身直了许多,忙道:

    “快趁这会运气一周!”

    陆凇方觉精神好了不少,听净尘说了,当下便收摄心神,将全身气脉运行一周,睁眼立起身来,已是神清心静,回想这一夜时,当真恍若大梦初醒。

    净尘见状,这才放心,继而问道:“云冰,你昨晚遇到甚么了?不是撞到甚么不好的东西了罢?”

    “那倒没有。”陆凇应道,心道自己存心端正,也没甚么不可说的,便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净尘听了一回,念了一声佛号,长叹一声道:“宿缘,宿缘啊!”

    “宿缘?净尘师兄何以见得?非是不信,正因此前所感莫名,陆凇方才有此一问。还望师兄莫怪才是!”陆凇不由奇道,又将当年初见师父时种种难以名状之感大略说与净尘。

    净尘从头至尾听了,方点头叹道:“我模模糊糊能看见一些。你是你师父的因。”

    陆凇闻言一怔,因?

    净尘一见陆凇又在发愣,忙上前拍拍他肩,温言道:

    “云冰先别想了,一时半刻想不清的,不如先吃了饭,别误了英雄大会才是!”

    陆凇如梦方醒,当下便和净尘同去胡乱吃了些,二人吃罢稍作歇息,便一道往会场赶去。一路上许多人装束轻便,行色匆匆,多半是赴会的。

    八月十五日未时,英雄大会如期举行。当地富户专为此扩建的宅院虽大,各处厅堂也还是挤满了人。陆凇与净尘好容易挤到正厅,只见各路英雄云集,一时人声不绝。内中一个身长九尺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人群虽密密麻麻,却仍露出他的头来,这少年生得浓眉深目薄口唇,细细长长一张倒三角脸,看去不甚像中原人,此刻居然正用官话高谈阔论。净尘见少年与众各别,也注目了一回,陆凇却自在一旁出神,心中只默诵唐人旧句,其诗曰:

    新昌北门外,与君从此分。

    街衢走车马,尘土不见君。

    君为分手归,我行行不息。

    我上秦岭南,君直枢星北。

    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

    月照山馆花,裁诗寄相忆。

    天明作诗罢,草草随所如。

    凭人寄将去,三月无报书。

    荆州白日晚,城上鼓冬冬。

    行逢贺州牧,致书三四封。

    封题乐天字,未坼已沾裳。

    坼书八九读,泪落千万行。

    中有酬我诗,句句截我肠。

    仍云得诗夜,梦我魂凄凉。

    终言作书处,上直金銮东。

    诗书费一夕,万恨缄其中。

    中宵宫中出,复见宫月斜。

    书罢月亦落,晓灯随暗花。

    想君书罢时,南望劳所思。

    况我江上立,吟君怀我诗。

    怀我浩无极,江水秋正深。

    清见万丈底,照我平生心。

    感君求友什,因报壮士吟。

    持谢众人口,销尽犹是金。

    一篇诵罢,陆凇心中犹自想着“因”字,厅里有些甚么,竟是半点也没留意。

    不多时,陆凇给人一挤,已不知净尘去向。却见人群向两侧闪出一条小径,厅内顿时安静了许多。为首走来的,是个鼻如悬胆,目似明星的大汉,这壮汉步履沉稳,身着石青圆领袍,看去约莫四十上下,颇有大将风度。陆凇心道,此人必是李如松总兵了罢。

    那汉子正是李如松。他不疾不徐走到正厅当中站定,将四下里一众各路英雄扫视一回,向众人团团一抱拳,便开口道:

    “欢迎各路英雄豪杰!有幸请得大家拨冗光临,李某不胜感激。多数英雄远道而来,如有招待不周处,还请各位海涵。李某不才,志在强兵御侮,守我大明江山,故请各位在此地相聚,大家互相切磋,交个朋友。如有德才兼备,愿为强我大明军士战力出得一臂之力者,李某愿倒履相迎,奉为上宾。此次切磋分步战、马战和兵法三项,既可选报一项,也可三项兼报。三项切磋皆是一场定胜负,胜者进入下一轮较量,直到每项头三名决出为止。”又将细则与众人一一说知,继道:

    “各门各派最多可选三位英雄参与,无门无派的,若愿参加可自行报名。此次切磋虽有较量,然请各位英雄务必点到即止,不要失了和气。任何暗器都是严格禁用,要用兵器时,须将刃口包了,上涂石灰粉,便可一目了然。”

    一语方罢,众人纷纷应了“好”。

    李如松见状点了点头,又道:“承蒙支持,晚餐后,参与切磋的英雄可去文书处登记姓名字号,出场及对阵次序随后抽签来定。”说罢便令摆饭传菜,众人皆在附近位置上坐了。

    李如松声如洪钟,连陆凇也回过神来听了。晚饭后,一些人相继去文书处登记,陆凇和净尘也去了。轮到陆凇时,他刚提笔写了个“陆”字,便听那文书笑道:

    “这位陆少侠——陆公子好俊的字!公子是读书人罢?也要参与武林切磋?”

    陆凇面无表情,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待他立起身来,人群中忽有人叫道:

    “呀?这不是写字卖画的‘冰公子’么?一个小秀才也要来跟我们切磋?”

    “对么!”顿时便有人响应。

    “就是啊!你看他这模样,要是伤到了……”

    “玉面书生啊,该不是吃错了药罢,拳脚无眼呐!”

    “嘘,我倒听说这书生还有点功夫,再说人家要是精通兵法呢?”

    陆凇全不理睬,径直走出人群。众人居然让出一条小道与他,他也不觉有异,自去了正厅坐着。

    酉时刚刚过半,正厅内已是灯火通明。李如松宣布抽签,文书念到姓名的,便上前来抽签登记编号。净尘步战抽到二十九号,马战抽到三十五号。他见那高大少年步战马战皆抽到三十八号,便稍稍留了点心。

    轮到陆凇,他在步战马战抽到的,都是二十七号,兵法抽到了十八号。净尘在旁算得明白,不觉吃了一惊,心道云冰步战马战第一场居然都要对上那高大少年,不由暗暗为他捏了把汗。

    陆凇哪里管得这些,眼看天色已晚,他刚抽了签便要回去。净尘待要拉陆凇与那少年互道名姓,岂知他竟全不理会,只自顾自往回走。净尘无奈,也只得跟着回去了。

    二更时分,净尘仍在蒲团上打坐。他知陆凇心不在焉,便要陆凇在床上专心歇息。陆凇思来想去,总参不透这个“因”字究竟是何因何意,一天下来确也乏了,也便没有推辞,早早睡下了。

    净尘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听得陆凇已然睡熟,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心中叹道:

    “那高大少年看去已是孔武有力,能来此处的,应已非等闲之辈;此中人若练功不精,多半也不会参与切磋。云冰此签真真是未有任何优势,只盼他运气好些罢……”
深字卷第四 廿三、重逢
    翌日一早,切磋便开始了。因人数众多,三十二组对阵中,前十六组先比马战,后十六组先比步战。马战处圈了两个场子,步战处搭了青赤白黑四个擂台。

    陆凇被分至青台第三场,净尘则是赤台首场,二人早早便到了赤台旁。待裁判上台宣布第一场即将开始,命双方上台时,净尘和三十六号便从赤台两侧上了来。陆凇看时,却见三十六号竟是个女子,二人互道了名号,方知那女子姓胡,人称六姐。

    六姐本是合中身材,然此时身处赤炎炎高台之上,又给净尘一衬,倒显得十分娇小。女子上擂本不多见,这六姐又非健妇,是以台下四周围聚满了人,余下三色擂台即便是围观人数多的,也比此处少了许多。只见六姐上前一抱拳,脆亮亮道了声:

    “净尘大师,请指教!”说罢便取了朴刀在手。

    陆凇见二人上得台时,四周人声本是不绝于耳,六姐话音刚落,人群登时静上许多,不由无奈,轻轻摇了摇头。净尘见状,未免也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本是出家人,不得已上了擂台也罢了,偏生开场一上擂就遇到个女子,看来自己这运气仿佛还不如云冰了。便双手合十打个问讯,又道:

    “女施主,大师之名,小僧实不敢当。”

    却见六姐柳眉一竖,左手把腰一叉:“你这和尚!怎地不拿兵器?瞧不起女子么?”

    台下哄笑声净尘听得真切,无奈念了声“阿弥陀佛”,取棍在手,又施一礼。

    六姐一见,更不耐烦,当下喝道:

    “和尚看招!”

    陆凇看得分明,她话音未落,双手便握了刀柄,已往净尘身上一劈。身旁人声乍歇,陆凇不以为奇,他知净尘功夫了得,也未有丝毫担忧。

    台上净尘见六姐出招利落,忙忙闪过,暗叫轻敌。未及他反应,六姐又用朴刀只一扫,又被净尘堪堪避过。

    陆凇自然知晓,大凡执兵器相斗,内行根本不用兵器硬拼,皆是在不断拨移或闪躲对方兵器,伺机到时,方才出招。所伺之机,便是对方前招用尽,后招又未及出,此时自去出招击倒对方。兵器看去锐利,实则极少硬碰硬,即便拨移对方兵器时,亦非锋刃对锋刃,皆用兵器身子碰对方兵器的身子。

    换言之,在打斗中,兵器几乎都是完好无损,切磋更是如此。否则兵刃之间你砍我挡,刃口早卷了,若是交个手就废一把兵器,当真十分需要时,又拿甚么来用?是以净尘并未以棍格挡,只将自己护了个严严实实。陆凇见围观的行家里手不少,也有初学来看热闹的,不时发出一两声嘲笑,他从旁看得分明,却是一语未发。

    台上六姐见净尘全无攻势,不免急躁,使了个“绞”,其势柔中带刚,原也是逼净尘出手的。净尘看准她前招用尽,后招未出,脚步未停,下盘不稳的当儿,用少林棍法只一扫,六姐便轻飘飘从台上落下,台下人群慌忙闪出一小片空地来。幸而六姐身轻,身手也不错,竟尔没有摔倒,稳稳当当落了地。

    净尘见状,双手当胸合十:“女施主,承让了!”

    “和尚好功夫!小女子服了!”六姐竟未着恼,把头一偏,直对了台上净尘笑道。

    净尘低头一合掌,可巧对上六姐两道灼灼目光。他慌忙默念佛号,也忘了答话,更是无暇理会裁判宣告他获胜,便转身下了台。

    净尘下得台来,人群顿时散去一半有余。出家人本不在意这些,陆凇更是不喜人群,是故二人并未理会。见净尘取胜,陆凇本应欢喜,怎奈对方到底是个女子,身量气力都无法与净尘相比,又非顶尖高手,他反觉净尘轻松胜了此场实是情理之中,是以神色如常,快步往青台那边走去。净尘也不以为意,紧随陆凇走向青台。

    此刻青台正是第二场,双方都使的棍,看去实力相当,互有进退,难解难分。周围竟也是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不输方才赤台。原来青台这边观战的,除赤台外已是最多,方才赤台边观战的,又有好些人尾随净尘陆凇二人过了来。

    净尘看时,虽知双方功夫不相上下,但稍矮一方已略见疲态,胸中已自有了分晓。果不其然,稍高那方卖了个破绽,矮的那个无心恋战,急忙攻上来,不料对方以退为进,朝下横扫一棒,矮的那个已近力竭,吃了这一绊,登时向台下跌去。万幸他抓住了棒梢,高的那个一见,连忙奋力拉了对手上来。

    原来二人方才已到青台角上,便是在台中间,也少不得摔上一下。台下众人见状,立时纷纷叫好,连净尘和陆凇亦不例外。

    第二场胜负已分,便是第三场了。

    陆凇从容上得台去,恰逢对面风风火火冲上一个少年来。这少年与他年纪仿佛,生得高大精壮,站定处浑似铁塔。众人见了台上这两个,不待裁判上台,早已纷纷散去。

    那少年看向陆凇,冲他微微一哂。

    陆凇早料到对方会如此,只觉不足为怪。见少年并无拿兵器之意,他便也没有拿。陆凇与他相对抱拳,互通了名号,方知这少年姓李,双名天骄。听得“开始”号令,他便横冲直撞打将过来。陆凇一见,连忙闪过,心道这一通乱拳乱脚,若非欺我身弱,便不是行家里手。当下便护严要害,走开圈步出招试探,只待对方出“空”。

    与人交手,人皆愿打死打伤对方,而自身不死不伤。是以多数功夫都有攻其要害之法。彼时对方因闪避或格挡,必然弃了当下招式来护自身。然外行街头斗殴就无此说法,皆是出手没轻没重,交锋无所顾忌。由是,功夫上身的大凡与人交手,皆以护严自身为主,待有“空”时方才进攻。这个“空”,便是对方露出破绽之时。此亦为“护进顾打追”中“护”字当先之道。陆凇十四岁拜师习武,又岂不知这些?怎奈现下毕竟是比武切磋,非是生死相搏,不可妄动要害,对方正可“一力降十会”,自己何以取胜?

    陆凇心若明镜,若是一味相持,自己更耗不起,索性心一横,蹲身上个仆步,待要近身,立时转了弓步,正是“六路弹腿”第六路压打后的起势。他架子下得低,上身以肘代拳,往李天骄软肋处一点。

    不料李天骄向后一撤步,跟着便上步来拿陆凇。陆凇虽知所练功夫正适于挨帮挤靠,无奈此时体格相差太远,硬拼根本拼不动,连忙一闪,岂料还是近了。李天骄身高臂长,一把拽了陆凇摔将过去。

    陆凇见对方来摔自己,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与他扭在一处,幸而身在台边,索性身子往下一栽。净尘看得明白,这是要拼个“同归于尽”,只看谁先落地了。

    那台子有近两人高,李天骄见状大惊,忙拉着陆凇往上提。陆凇半个身子悬在台边,冷不防使尽平生气力,双足向台边一蹬,身子随之一挺,李天骄一个趔趄,也栽下台来,二人却是几乎同时松了对方。

    陆凇双眼一闭,落地先后也由不得自己了!他一蹬之下已是没了气力,更是不及护住自己,直挺挺倒将下来,却是未觉地有多硬,睁眼看时,依稀竟是师父的样子。

    陆凇不敢相信,闭了眼晃晃头,复又睁眼时,方知不是幻象——月白的直裰,出尘的容颜,不是师父,还能是谁?陆凇心中五味瓶立时齐齐打得粉碎,不由眼圈一红,一如小时般把头往师父胸口一埋,哽咽道:

    “师父……”
深字卷第四 廿四、马战
    “没事了,挺好的,你怎么这么莽撞,也不怕磕坏了。看你,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杭劼将陆凇稳稳放在地上,为他理理衣襟,柔声道。

    陆凇泪痕未干,不住摇头:“师父别宽慰我了,我……给师父丢人了。”

    “这有甚么,胜负乃兵家常事。一胆二力三功夫,凇儿力虽不及对手甚远,另两样却是不输的。若论胆量更是远胜了他,也算得虽败犹荣,你又哪里给为师丢人了?”杭劼语调仍旧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般不容置疑之气。

    “果真?师父不是哄我罢?”陆凇闻言擦擦眼睛,这才抬头看向师父。

    杭劼摇了摇头,温言道:“为师何曾骗你?走罢,回去歇歇。”

    陆凇刚随师父走出几步,方才发觉不对,立时停住脚步,叫住师父问道:“凇儿先去和结伴来的师兄说一下,师父要不要去?”

    杭劼听到“师兄”,先是微讶,又见了不远处的僧人,心下便知了,当即点头应允。

    净尘正和李天骄相谈甚欢,见陆凇随师父过来,净尘忙合掌打个问讯,李天骄一抱拳,只听陆凇道:

    “师父,这位师兄是少林弟子,法号净尘,凇儿来此便是与他同行的;这位兄台——想必师父方才看到了罢。”说罢对师父一笑,又道,“净尘师兄、李兄,这就是陆凇授业恩师。”

    双方互相见了礼,净尘向陆凇微微一笑。李天骄哈哈一笑道:

    “陆兄,不瞒你说,我怕高。这回摔得不重,我真谢天谢地了!你也不怕后脑和脊梁摔伤,这拼劲我喜欢!交个朋友罢!”

    陆凇见状一抱左拳,当即应道:“没事就好。方才无暇它想,不过心一横罢了。切磋本就是以武会友,咱们已是朋友了。”

    “痛快!改日咱去喝一杯!”李天骄喜不自胜,向陆凇肩上一拍。

    陆凇点了一下头,方向净尘道:“净尘师兄,从今日起我就随师父去住了。长安和剑都在这边,琴和包袱还要相烦师兄明日帮我拿来。”

    “云冰放心罢。”净尘微笑应了。

    青台当日最后一场已然比完,四人全未理会,互相道了别,各自去歇息了。

    陆凇牵了长安跟师父回去。日已偏西,映出二人影子来。他心中原有千句疑问,万般言语,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是以一句也未出口,只觉心中踏实和悦犹胜当初。杭劼本就话少,此刻也不言语,心中却觉霁月光风,前些时日莫名的烦躁竟尔云散烟消。

    原来抽签当晚,孟繁章师徒便看到了比武场次,其时正值中秋,众人把酒言欢,也并未多加留意。杭劼那日却是一反常态,鬼使神差般细看了,便知陆凇也在其中,是以今日便来观战。他所以未及早与陆凇相见,也是怕他失了平常心。待陆凇从台上落下时,他一个箭步过去,微一蹲身,便将陆凇打横接住。若非如此,陆凇这么一摔,必定伤得轻不了。

    且说陆凇随师父回来,与师门众长辈厮见了,大家只知他步战第一场就败了北,都没多说甚么。孟繁章脸色很是难看,丝毫没有要带他见李如松的意思。

    杭劼带陆凇去了自己房里,嘱他早些睡,养足精神准备明日。师徒二人很早便歇下了,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马战便开始了。昨日马战原是与步战一同开始,却因场子只有两个,全比下来天已黑了,是以今日马战提早了些,步战时间保持不变。陆凇是龙字号第三场,对手仍是李天骄。

    净尘今日与陆凇同组,在第五场。他刚到场,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杭劼师徒,二人皆身着窄袖直裰,一个月白,一个青玉,看去与众各别,都是文士模样。净尘牵了枣红马过去,向杭劼师徒见了礼,将包袱并琴交与陆凇,自去一边准备了。

    第一场二十五号和四十号正在交锋,二十五号邹一峰昨日已胜了一场。陆凇看去,却见邹一峰竟是个不满二十的胖大孩子,面上稚气未脱,生得倒也齐整,只额上有几颗红疙瘩。众人看他抿着小嘴笑,不像来比武,倒像是来玩的一般,少不得一番叹息议论。但见四十号那汉子放马攻过来时,他竟不慌不忙,乐呵呵避过,胯下花白马打了个圈,正绕到四十号身后,手中一杆蛇矛包了棉花,望四十号后心一刺,那汉子便坠了马,好在那汉子有些本事,五短身材缩成个球,就势一滚,没受甚么伤。四下众人先是一惊,又见无事,这才恢复了方才的轻松。见得胜负立判,邹一峰下了马,向众人眨眨眼,咧开小嘴一笑,引得围观许多人也笑了。

    第二场开始时,杭劼从陆凇手里接了琴并包袱,命陆凇去准备下。陆凇绑严袖口,包好大枪,蘸过石灰粉,牵了长安回来时,第二场已分了胜负。当下陆凇便骑了长安入场,李天骄也骑了匹黄骠马进来,手上是一杆长矛。二人打个照面,李天骄向陆凇点头一笑,陆凇也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二人此番一交手,陆凇一杆大枪便抖得白龙出水一般,不多会,李天骄身上已然落了几个白印。李天骄心下暗暗吃惊,此番非但未占上许多便宜,反而落了下风,他手中长矛向前直冲,杆子却被陆凇枪杆弹到一边。他心中一急,竟是化矛为棍,挺起大杆便向陆凇右手砸去。杭劼在旁看得明白,一声“留心”刚出口,还是迟了一步。陆凇不防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大枪就势脱了手,已然输了。

    二人下得马来,李天骄方笑道:“兄弟休怪,这要是在战场上,我身上早让你刺了一堆窟窿,哪还有力气让你大枪脱手?只我想到你昨天硬拼那招,才拿杆子打了你一下。”

    “怪你甚么,是我大意了。拜你所赐,我见识了硬木长矛杆,分量较我大枪杆确是重了不少。”陆凇淡淡应道。

    二人退了场,陆凇全不理会围观的一干人等,径直牵了长安回到师父身畔,只是垂首不语。两日步战马战,他各输了一场,此刻在师父身边,陆凇真觉无颜自处。正自惭愧,师父忽执了他手,各方向活动几下,柔声问道:

    “怎么样?这样活动还可以么?”

    “不妨事,师父。只一点点疼。”陆凇忙应道。

    杭劼微微一叹,又道:“无妨,凇儿。你别瞎想了,听话。李天骄说得对,若是在战场,他确是够死几次了。”

    第四场与第二场相类,很快见了分晓。轮到净尘上场,一样轻松取胜,不在话下。

    净尘战罢,李天骄和他又聊了开来。杭劼见陆凇伤处已然肿起,便带他回去上了药。师门众人自是脸色好不起来,见师父仍不在意,陆凇愧意更甚了几分。
深字卷第四 廿五、对阵
    八月十八,英雄大会比武已过两日,步战马战皆只剩了三十二人。

    又过两日,步战马战各剩下八位,这两日兵法对阵已然开始,陆凇倒是一场未败。廿一日一早,众人只见马战虎字号场子已撤了去,步战青赤白黑四台皆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足比先时四台高出一倍,宽窄不变的土黄色步战台。

    对战榜上,步战只剩了净尘、李天骄、郝明昆和陈抚民四人,马战只剩了张子清、李昊天、杨霏、黄千山四人,兵法只剩了沈良卿、陆凇、常静山、余之宸四人。内中常静山、余之宸还是一对夫妇,二人其他比武战绩也都不错。余之宸本是一介医女,其人颇有林下之风,此次能在切磋中走到这一步,直令众位须眉敬佩不已。

    比武到了此时,时间再无重叠。这日一早,步战便开始了,杏黄台四周围已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台上李天骄、郝明昆皆未拿任何兵器,已然交手数个回合了。

    净尘在旁细看二人拳风,李天骄直来直往,节奏鲜明;郝明昆严密紧凑,沉着稳健,双方正值相持之势。然二十余回合下来,郝明昆已转而收缩,李天骄却是愈战愈勇,终于在第五十回合上抓准了时机,起腿踢到郝明昆迎面骨上。

    这一腿力道极猛,郝明昆当即摔倒。李天骄乘胜直追,将郝明昆牢牢锁在身下,直是攧跤一般。待到裁定他胜了,方立起身,伸手拉郝明昆起了来,二人相视一笑。

    紧接着,便是净尘与陈抚民的比试。李天骄、郝明昆二人站在一处,留在台下观战。李天骄看时,只见二人皆是谦和稳重,亦是未拿兵器。二人交起手来,但见净尘使了少林太祖长拳,其招式古朴,拳路精奇;陈抚民使的与武当太极拳颇为相似,然却别具一格,自成特色。

    李天骄二人看得明白,净尘是见招打招,不犯招架。只因太极一路接手时皆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避实就虚,借力发力,净尘若犯了招架,则势必吃亏。

    台上陈抚民自然也深知此理,况兼体力终较净尘差些,是以几十回合后变了招,意欲欺身进去,方可用靠或用肘。净尘会意,不动声色,陈抚民方近身时,招数未及使出,便吃了他一记束身双抱拳。

    陈抚民中等身材,远不及净尘壮健,这一下直打得他略略发懵。正当时,净尘后招又至,一个摇山式,陈抚民随即倒下,净尘忙伸手护了他后脑,跟着亦是将其锁牢。只听得陈抚民笑言“是我输了”,净尘忙起身扶了他来。

    台下众人见两场步战有了分晓,忙转去马战场子抢前排了。净尘、陈抚民从台上下来,李天骄、郝明昆早在阶下迎了二人,四人相互见了礼,说笑一回,惺惺相惜,皆言相见恨晚,不在话下。

    四人同去看马战时,马战第二场已然开始交锋。头一场胜的自然是杨霏。四人也是马战切磋过的,早听说这杨霏是杨氏枪传人,是以并不意外。午时未到,第二场也见了胜负,胜的那方是黄千山。

    围观众人纷纷散了,李天骄见马战四人也未离开,便邀大家同去吃饭。八位英雄各自坐了,先满饮了一杯——净尘饮了一杯玄酒。因明日还有比试,大家不敢贪杯,吃罢饭说笑一阵,约定了午后兵法比试一同去看,各自先去午休不提。

    未时,兵法切磋第一场开了战。对阵双方是沈良卿和余之宸。只见演兵盘上两军阵势皆已摆好,沈良卿摆了个方阵,余之宸摆了个圆阵,两阵皆是疏阵。只听沈良卿道:

    “余娘子,攻罢!”

    余之宸道声“好”,立时将圆阵横向展开,化为雁行之阵,向沈良卿攻来。沈良卿知她意在包抄迂回,而后方防御较弱,是以并不加意防守,当即变了锥行之阵,前锋尖锐迅速,两翼坚强有力,直面进攻突破,意图直逼余之宸大后方。

    余之宸一惊,她医者心思,最是谨慎,见了沈良卿这样打法,忙调了一些人来救,正中沈良卿下怀,他前锋正面攻击锐不可当,已然突破援兵,将余之宸阵型割裂开来,又在两翼扩大战果,最终取了后方。

    沈良卿起身抱拳,道声“承让”,余之宸忙起身还礼,笑道:

    “是小女子太过谨慎了。”

    杭劼师徒并步战马战群雄就在不远,方才二人对阵,他们皆看得分明。眼看陆凇就要上阵,杭劼道:

    “凇儿,除却对阵,甚么也不要想。你尽管去便是。”

    “夫君,看你的了。”余之宸走至常静山身畔,柔声道。

    常静山和陆凇相互见了礼,二人对面坐定。陆凇只见常静山年纪比他虽大不多,然看去却温和亲切,也比他稳重得远,虽知不能掉以轻心,却是平添几分好感。演兵盘已然摆好,陆凇一如前番开场摆个方阵,常静山则摆了个圆阵。

    “陆公子,请罢。”常静山微笑道。

    陆凇点头应了,变了雁行之阵攻将过来,常静山见他左右两翼向前,犹如猿之双臂向前伸出,显然是要包抄,便也用了锥行之阵迎敌,岂料陆凇待其人马将来未来,早换了数阵,其密处直是铁桶一般,集中兵力,专来攻锥尖。常静山前锋人马顷刻遭遇重创,两翼已被切断,围之不及,陆凇已一往无前,长驱直入,取了后方。常静山见大势已去,不由笑道:

    “我输啦。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陆公子不但有文人风骨,更有武者之果决勇毅,常某佩服!”

    陆凇起身抱拳道:“承让了,常兄。”

    常静山忙起身答礼:“哪里哪里,日后陆公子若有意时,我夫妇二人烹茶请公子一叙!明日我携内子来看公子此番与人最后一场比试,愿陆公子马到成功!”

    陆凇谢过,当即回到师父身畔。杭劼见他回来,神色平静如常,只略一点头:

    “不错。明日对阵切莫大意,还记着为师早前对你说的么?”

    “过刚易折,须当刚柔相济。”陆凇即刻会意。

    杭劼颔首:“正是。明日还要对阵,咱们早点回去罢。”

    陆凇一笑,却见净尘、李天骄也在不远处。净尘见他回身,对他一笑;李天骄则冲他叫道:

    “兄弟,明天我们还来观战!”

    陆凇向他二人用力点了下头,随了师父回去歇息。净尘等也都各自散了。
深字卷第四 廿六、夺魁
    廿二日的比武原是步战、马战、兵法各两场,本应为六场,只因常静山夫妇不愿再分名次,实则统共五场。这日安排虽是巳时步战,未时马战,申时兵法,然辰时刚刚过半,步战台边便开始有人在台前占了好视角。辰时三刻时,台边之人已较昨日还多出许多。巳时将至,李如松并孟繁章师徒也一并来观战了。众人忙让出一条窄窄空隙,李如松等方进得前排去。

    巳时一到,郝明昆和陈抚民便同时出现在台上。二人拳风一刚一柔,却都是一样沉稳谨严。郝明昆昨日比武伤了迎面骨,当时只觉腿麻,今日一早才觉疼痛难当,此时实是勉强为之,不多时便见颓势。陈抚民虽已获胜,却见郝明昆方才不敢下架,此刻脸色更是不对,走路竟也有些费劲,忙去看了他腿。当下不由分说,便将郝明昆背下台来。

    “快去叫大夫来!”李如松见状,忙吩咐左右道。

    “李大人,在下和内子都是行医之人,可否先为他看看?”常静山正叫人为他让路,见李如松叫大夫,连忙回身抱拳,向李如松禀道。

    “好!此处有大夫,不必另找了!请诸位为大夫让个路!”李如松道。

    众人闻言,即刻让出一条窄道来。常静山夫妇谢过李如松并众人,当下便去为郝明昆诊治,万幸骨头未断,只是裂了。陈抚民背了他往住处去,常静山夫妇忙去配药不提。

    见郝明昆伤至如此,李天骄有些不好意思。待要去帮帮忙,又马上要比武了。转念一想,眼下横竖也帮不上甚么,不如早些比完再去。李天骄主意既定,便把心一横,上得台去,心中早有了安排。

    步战榜首争夺一开始,李天骄便摆出了速战速决之势。净尘也正担心,岂不知他心思,一样用了快攻打法。若论二人功夫,本是不相上下,李天骄到底高大威猛,胆与力上终是胜了一筹。巳时尚未过半,李天骄已然将净尘紧锁在杏黄台上,至此,步战榜首已见分晓,围观众人纷纷散了去。

    李如松未及与李天骄二人说话,早见他二人往陈抚民背郝明昆去的方向赶了,不由心下暗赞,也和孟繁章师徒一同离了场。

    未时将至,李如松并孟繁章师徒到了马战场边。第一场自然是张子清和李昊天对阵。李如松看去,只见张子清二十出头,身材中等微胖;李昊天十八九岁,高高瘦瘦,腰部紧束,身着白衣,包着回回头巾,双方年纪都不大,二人使的又皆是九曲枪,心道这场有的看了。

    不料事与愿违,双方上马过招,张子清见李昊天身子发僵,也并未多想,抖起枪杆,竟只一合,胜负立判,李昊天胸口留下一大片石灰印子。二人下了马,张子清忽然想起昨日李昊天不敌杨霏落马之事,连忙问道:

    “李兄弟,你的腰要紧不?”

    “谢张兄关心。昨日落下马时闪了一下,去医馆看过了,虽不要紧,到底眼下活动还是不灵便。”李昊天见张子清面现关切之色,不由心下一暖。

    张子清又道:“兄弟慢走,我来帮你牵马。”二人一道出去时,正遇到杨霏进来。杨霏见状,向李昊天抱拳道:

    “李兄弟,你先好生歇歇,这场比完我去看你。”

    “杨兄客气了,刀枪无眼,马上尤其如此。我这也只闪了下,当时未觉如何,也是昨晚才去的医馆。其实并无大碍,只这两日略有不便,杨兄不用挂心。”李昊天见他神情恳切,心下感动,忙应道。

    杨霏听了,心下稍宽,便入了场。黄千山随后也到了。李如松一看,又是两个少年。二人都是白净面皮,杨霏脸上棱角分明,牵一匹银鬃马;黄千山脸儿圆圆,牵一匹栗色马。杨霏自是用了长枪,黄千山则是双鞭。二人对面上马,相对一拱手,即同时催马向前,交起手来。

    李如松看得分明,刀枪棍棒皆是习武之人常规兵器,大凡练武功夫上身的,可说没有不会使的,不过看各人所擅并喜好罢了。这些兵器于一般习武的而言,往往差别不大,专精一种者,却又另当别论了。真正差别大的,正是那些冷僻武器,如十八般兵器中的锤、鞭、锏、链、挝、牌一类。若有人使这些兵器,必是使得极好,否则占不到半分便宜。正如此时场上,双方过了十几回合,仍是高下未分。

    一寸长,一寸强,黄千山两条硬铁鞭虽是可刺可砸,两条鞭也都有十斤上下,砸下去时力道刚猛,然颇耗体力也是事实。杨霏大枪以刺挑为主,出手更为迅捷。是以几十回合下来,黄千山已隐隐现出疲态,杨霏体力却不见耗损。眼下黄千山无心恋战,大喝一声,双鞭向杨霏砸将过去,杨霏当即纵马躲开,转马回身便是一记回马枪,黄千山胸口立时白印分明,马战榜首花落杨霏。

    李如松、孟繁章等人皆知,这回马枪正是杨氏枪法绝技之一,大多使枪的都只闻其名,临敌对阵却使不出。只因此招是对方在身后时突然向后调转马头,以回转之力快速向前刺出,这一刺力量自是非同小可,但也绝难快速收回。故此招只除十分纯熟且有把握时方可使用,否则极易因枪脱手不及收回而反受制于人。方才见杨霏年纪轻轻,使回马枪却使得如此漂亮,李如松自然称许不已,连孟繁章也点头赞同。

    杨霏、黄千山二人比完,便双双骑马赶去看李昊天。不料未时刚过半,李昊天、张子清并李天骄、净尘几个都来了,常静山夫妇也在其中。二人见了,忙勒住马头,与八位英雄聚在一处,大家一同往兵法对阵处来。

    众人占住了好位置,却见演兵盘已然摆放停当。因是此次比武切磋最后一场,围观之人已和十五那日群雄云集时不相上下。申时未至,李如松和孟繁章师徒也已到了。

    原来陆凇虽在兵法对阵中连连取胜,然开始时孟繁章也只道他赶巧未遇强敌,是以并未放在心上。及至昨日陆凇进了榜首决胜场,他方重新审视了,这才注意到陆凇步战马战竟是刚出场便遇了步战榜首。如此看来,若非刚巧遇到李天骄,这小兔崽子还真可能一展身手,说不准也能得个名次,想到这,孟繁章抬眼一望,人群里一个月白,一个玉色的身影清晰可辨,可不就是他二人么!又想到杭劼也不随自己一同观战,孟繁章心里又骂了声兔崽子。

    申时已至,陆凇、沈良卿相互见礼,对面坐了。与自己对阵争榜首的,竟是前几日为人所讥的“冰公子”,沈良卿始料未及,看这姓陆的少年至多不过二十,白面凤眼不见喜怒,只是一脸的书卷气,再给玉色直裰一衬,完全是个书生模样。沈良卿前番也见过他与人比试,知他是个有胆色的,心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今日少不得要来场硬仗了。陆凇见沈良卿黄白脸色,面孔瘦削,眼角眉梢略略吊起,看去如前番观战时一样,是个敢打敢拼的,心下亦不由严阵以待。
深字卷第四 廿七、英雄
    对阵开了场,双方皆摆了方阵。陆凇一拱手,让了个先。沈良卿微讶,随即镇定下来,也不推辞,疏散阵型,直接来攻。

    围观众人中,略知阵法的,只道沈良卿变了个疏阵;不知兵法的,还当沈良卿没瞧上这书生模样的“冰公子”,不用阵法便可胜券在握了。只李如松、孟繁章、杭劼并常静山夫妇在旁看得明白:这沈良卿八成是要用玄襄阵了。

    陆凇见对方面上一片混乱,声音嘈杂,步卒往来不绝,看去杂乱,实则正向前推进,心下便知了七分。是以他不慌不忙,云淡风轻变了一阵出来,全阵看去正是一片雪花之形。李如松见了,会心一笑;孟繁章不动声色,心中却早笑骂了声“小兔崽子”;只杭劼仍是平和疏淡,惟眼中一丝赞许掠过,众人皆未察觉。

    沈良卿正盘算进攻,待看清对方阵型时,立时心内大呼不妙。陆凇此阵不是别个,正是唐代李靖将军的六花阵。这六花阵自诸葛亮八阵图法推演而来,两阵皆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四方四角相互衔接,一曲一折彼此对应,因其外方内圆,形如六角雪花,故有“六花阵”之名。这六花阵外六阵为正兵,故呈方形;中央军阵是奇兵,故呈圆形。用方以规矩范围,用圆以连接路线。此阵之精妙处,乃在方处步数定如地貌,圆处路线动如天象。对方步数既定,回旋又极齐整,正可处变而不乱,若是集中进攻,早被其吞掉了。想到这,沈良卿额上微微见汗:八阵图门分生死,还可一试;这六花阵却未对付过,可怎生是好?

    陆凇已知沈良卿正进退两难,此刻方是真乱,当下便发起进攻。沈良卿心有不甘,仍在勉力支撑,不多会,全军已损失过半。陆凇见状,即刻变了牡阵,利剑一般直插沈良卿中军并后方。

    沈良卿深知此阵后方偏弱,忙催动残兵攻将过去,也是意欲赌上一把:若是陆凇来救,正好喘息一把趁机反扑;若是陆凇不救,说不准能断他后方,取了中军,险中求胜。眼下若要取胜,已是别无他法,只除此一拼了罢!

    陆凇也知其意,索性也破釜沉舟,直冲猛攻,终是在沈良卿到他后方之前灭了他中军并大后方。沈良卿见兵败如山倒,不由颓然一叹:

    “良卿失策,是我输了!”

    “沈公子,承让了。”陆凇起身一揖。

    沈良卿忙起身还礼,长长吁了口气,方笑道:“陆公子胸怀韬略,到底还是书生气重了些啊!也好,良卿祖上也是读书仕进的!”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陆凇淡淡道。

    沈良卿闻言哈哈一笑:“人志各别,不做强求!”

    二人互道声“请”,便离了场。陆凇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场边,一下子扑进杭劼怀里,旁若无人地叫道:

    “师父!我赢了!”

    杭劼在他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又给他拭了额上薄汗:“看你这一脸汗,还跟孩子一样,这么不管不顾的。”

    “师父面前,凇儿自然是孩子。”陆凇脸上微一泛红,难掩笑意。

    “孟大哥,这陆公子是毖勤的高徒?却怎地没听你们提起?”李如松见状,转头看向孟繁章,一脸不解之色。

    孟繁章忙应道:“一言难尽,回头我与子茂细说。”当下心中却道:

    “杭劼这兔崽子性子如此不好,年纪轻轻居然还敢擅自为师为父,收了个小兔崽子也跟他一样不管不顾,真是不可救药!”

    李如松见众人多还愣在原地,便朗声道:

    “八月廿三,也就是明日,是我们本次英雄大会最后一日。各位英雄连日来受累了,大家先回去好好歇上一宿,明晚酉时,李某特为众位英雄设宴,诚请各位光临,李某与诸位把酒言欢!”

    众人听了,叫好声雷动,纷纷散去不提。

    翌日傍晚大宴,仍是在十五那日的大宅院。这宅院里里外外俱各张灯结彩,绚烂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等处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各门各派的英雄豪杰并无门无派的,每桌都坐了十余人。此次英雄大会实是武林中难得之盛举,若非众人钦服李如松多有战功,他又按孟繁章拟的名单,听取孟繁章并杭劼的建议下了帖子,这宅院主人又是极肯使钱出力,江湖上这许多武林英豪多是绝难邀到,更遑论同时出席英雄大宴了。

    与李如松同桌的,足有十五人。除孟繁章、杭劼外,便是步战、马战、兵法比试的头四名,还有一位,正是这宅院的主人。那人姓陈,双名文戈,为人甚是谦和,推李如松坐了主位,又请孟繁章坐了李如松东首,自己在西首陪了。杭劼师徒坐在孟繁章身边,紧接着是常静山夫妇,主人身边依次坐的是杨霏、李天骄、净尘和沈良卿,余者诸人尽皆依次坐了。因知李昊天是回回,此张席上没有猪肉,还有几样不加五辛的素菜摆在净尘近旁。净尘与李昊天杯中皆是玄酒。

    李如松先起身敬了在场所有人一杯,继道:

    “诸位英雄多日辛苦,李某招待不周,还请各位见谅。此次比武切磋结果已张榜公布,步战前三甲是李天骄、净尘、陈抚民;马战前三甲是杨霏、黄千山、张子清;兵法前三甲是陆凇、沈良卿和常静山夫妇。以上十位英雄,便是我们这次英雄大会的‘十大英雄’了,今年岁次戊子,就叫‘戊子十大英雄’,各位意下如何?”

    听得众人一片叫好声,李如松继道:

    “十大英雄年纪都不大,实乃后生可畏!大家互相切磋过,不少人已是朋友了。难得如此相聚,今晚言行无忌,大家尽兴就好!诸位人品,李某信得过!”

    众人又纷纷叫了好,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中笑语不绝。

    李如松又敬了同席众人一杯,笑道:

    “诸位榜上有名的,可说是英雄中之英雄了。李某想听听各位公子少侠对‘英雄’二字怎生看法,但请各位直言无妨!”

    “才能勇武过人,不就是英雄么!”话音刚落,李天骄即道。

    李如松见状哈哈一笑,颔首道:“好!快人快语,我喜欢!李少侠说得有理,其他英雄呢?也都说说罢!”

    “无私无我,为国为民,才是英雄。”杨霏道。

    沈良卿闻言一拍手:“杨兄所言甚合我意!先祖有《塞上感怀》诗一首,其诗云‘沙塞黄花带雪开,谪臣中酒坐徘徊。睢阳骂敌心偏壮,上国思君意未灰。南北风尘常按剑,乾坤气序更含杯。醉醒数把春秋看,还有程婴救赵来。’杨兄说的,不正是此意么!”

    李如松听了,又看他年纪,问道:“沈少侠莫不是沈炼沈青霞大人之孙?”

    “正是。”沈良卿抱拳应道。

    李如松见状,不由叹道:“家父曾言沈大人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也可称之为英雄了!沈大人不幸蒙冤,事后昭雪,追赠光禄寺少卿也确是于事无补,可迟来总好过不来,沈少侠未因此事而对朝廷心生怨恨,真是大英雄气量!”说罢,又转向陆凇,问道,

    “不知陆公子怎么看‘英雄’二字?”

    “李大人,《人物志》云,‘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此所谓英雄之才智;身为英雄,有凌云之志,浩然之气,敢担道义,心怀天下,此所谓英雄之品格。”陆凇见李如松亲自问他,便起身抱拳,正色应道。

    众人听了交口称赞:“陆公子说得切!”“冰公子果然是读书人,见识还是高些!”“人不可貌相,冰公子英雄之名当之无愧!”
深字卷第四 廿八、辞行
    “‘冰公子’果然同样不凡!尊师有‘雪公子’之称,不知是何关联?”李如松闻听陆凇说话,点了点头,拈须一笑。

    “哪里不凡,家师才当得起‘不凡’二字。陆凇若可勉强算作英雄,家师更是毫无争议。陆凇所知所能者,家师口传心授而已。”陆凇一面说着,一面看了一眼师父,继道:“至于‘雪’与‘冰’,多半皆是世人乱叫传开的,此或是惟一关联了罢。”

    李如松见状,亦看向杭劼,只见杭劼淡淡道:“修习看自身,是他敏而好学。‘冰雪’这些,不过代称而已,随世人高兴罢。”

    “妙!果真是亲传的,言语声气也是一般模样。孟大哥后继有人,他年青出于蓝,也是指日可待了!”李如松听了,哈哈一笑道。

    孟繁章摆了摆手道:“快休这样说,越发纵着他们了。”众人也知他爱之深,责之切,皆是会心一笑,孟繁章心中却是哭笑不得:这一大一小两个兔崽子果然不是省油灯,到底还是尽人皆知了。罢了!翅膀硬了,由他们去罢!

    众人说笑一回,李如松见杨霏谈吐亦非寻常,因笑向他道:

    “杨少侠一式回马枪使得漂亮,取了马战榜首,正是情理之中,莫不也是将门之后?”

    杨霏笑道:“祖上若要算远些,也算得将门了。我杨氏一门家传枪法几经流转,终于还归我杨家,实是万幸了。”

    李如松听了点头微笑,面现欣慰之色,却见沈良卿也向杨霏道:

    “难怪见解如出一人!原来都是忠良之后!杨兄,良卿敬你一杯!”

    二人各自饮罢,相视一笑。杨霏看向陆凇,问道:

    “我见陆公子气度如此,识见不凡,也是名门之后罢?”

    “平湖陆氏,如今已非昔日了。”

    陆凇言语淡然,沈良卿听在耳中,却甚于平地惊雷,当下眼里寒芒一闪,一字一句地问道:

    “平——湖——陆——氏?陆——炳?”

    “是我太祖父。”陆凇见他如此不逊,冷然应道。

    沈良卿双目直视陆凇,牙关紧咬:“好个陆炳,好个三公兼三孤的陆炳!先祖沈青霞正是在陆炳手下任锦衣卫经历!陆炳这老狐狸先是勾结严嵩父子害死夏言,后来先祖竟也被严嵩父子诬陷成谋反,先父和二叔连同被害,你敢说这之中陆炳逃得了干系?”

    “先人已逝,死无对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且不言先太祖父救驾有功,单说其有罪处,隆庆初年也已追论,本朝方始得免。如今沈公子以莫须有之罪名指认陆凇先人,又是何用意?”陆凇神色端然,朗声反问道。

    沈良卿闻言,冷笑一声道:“哼哼!老狐狸的后人,说话可信么?”

    陆凇正待开口,却见身旁月白影子一动,正是师父立起身来。耳中只听得师父道:

    “若论说话可信,陆凇为人我最清楚。他不但胜多数人远甚,只怕仅就此事而言,更与沈公子有天渊之别。嘉靖一朝数起大狱,陆大人多所保全。陆公为官期间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是以多为人所称,想必史官处应有记录。先且不论夏言一案,单说沈公子祖父之事,无凭无据便当众乱指,是想说陆凇身为陆公后人,配不得兵法榜首,不堪列‘十大英雄’么?”

    沈良卿听这雪公子一番话直是言言逆耳,后一句更是字字诛心,额上青筋凸起,急道:“你……你是他师父,自然是向着他的!照你这样,我们竟都说不得他了?”

    “自然说不得。”杭劼淡淡道。

    此言一出,众人几近绝倒。眼前这雪公子之清冷,众人多少也有耳闻,只是不想今日他竟说出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答复。李天骄方才正喝了口酒,闻言更是喷将出来,直喷了沈良卿一身一脸,因笑道:

    “兄弟莫怪,我不是故意的。”边立起身来要拿袖子与他擦了,沈良卿无奈,自去擦了不提。

    众人见了,皆强忍了笑,惟杭劼师徒仍自悠然端坐,恍若与此事并无半点干系一般。

    “不敢请教雪公子来历?”沈良卿这口气终是难咽,便强忍了怒火问道。

    杭劼未及应答,早听得李如松开口了:

    “雪公子也是名门之后,祖上是锦衣卫指挥使,肃孝杭皇后的父亲。杭家世代单传,人丁虽少,然皆心怀天下,雪公子父亲杭公讳楸早年投身行伍,仙游一役为我大明江山捐了躯。孟大哥便是杭公的同袍,也是雪公子的师父。”

    陆凇听得字字清晰,不觉身子一震。原来,师父果真同是天涯沦落人。

    见沈良卿一时语塞,李如松又道:“沈公子此时所想,李某十分理解。陆公子若按他师承算,也是无可争议的忠良后人了。既然同是忠良之后,想必大家志向也是一样。李某此前说过,志在强兵御侮,守我大明江山,各位少年英雄年轻有为,前途未可限量。如有哪位愿为强我大明军士战力出得一臂之力,李某愿此刻便奉为上宾!”

    话音刚落,早有几人纷纷开口:“我愿意!”“我也去!”“算我一个!”也有几人并未开口,待人声歇了,常静山起身道:

    “李大人,在下本是正一道士,下山后与内子相识,成了家开了医馆。我夫妇二人此次先回去留个后人,待其稍稍懂事,我愿随军尽一份心力。”

    李如松点点头:“好,常少侠只要回来,李某随时欢迎!”

    净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是出家人,当守出家人的本分。现今李大人处尚无战事,贫僧且先回少林,愿佛菩萨保佑我大明国泰民安。万一战事需要,贫僧义无反顾。”

    “多谢净尘法师。”李如松还了礼,却见杭劼师徒对视了一眼,只听陆凇道:

    “李大人,陆凇此前下山游历,最远去了桂林。如今既无战事,陆凇方与家师远别重逢,又兼学艺未精,还是想着先随我师再学几年,学艺得成时,自当为天下做些甚么。不过,陆凇学艺期间若有战事需要,无论何时,皆愿随军相助。”

    李如松看向杭劼,见他也点了头,便道:“好!”

    孟繁章气得干瞪眼。转念一想,不是已经由他们去了么?罢了罢了!当下横了杭劼师徒一眼,不再多言。

    “多谢李大人,多谢师父。既如此,我二人明日一早便即出发。”杭劼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师父,方抱了左拳道。

    李如松看向他二人:“好,路上小心。”又吩咐下去,为留下的英雄安排了住处。随即斟满酒杯,立起身来道:

    “李某不才,得遇各位英雄相助,实为大幸!在此先谢过大家,李某先干为敬!”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留下的众人也饮了一杯。大家又闲聊一阵,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