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书生
“凇儿,为师那件紫棠色棉袄你看到没?”
“凇儿?”
整个西厢房,只有杭劼自己的声音。起初他还迷迷糊糊,直到披衣靸鞋去书房唤了第二声,仍是无人回应时,才像是给冷水骤然激过一般,登时醒透了。
窗外曙色初现,微光中,原本常挂执琅的地方空空荡荡,杭劼默然良久,方才穿好出去练功了。
高嵩等人看在眼里,昨日陆凇下山,小师弟本想借送一程之由也下山去,奈何早被师父看穿,非但不准,还怒罚他三个月内不得踏出大门,师父的脾气,他们几个都清楚得很,故也无人再敢求情,横竖小师弟也无性命之忧。过了几日,众人见杭劼也没有逃,日日练功读书,余事一如往常,不过话比先时更少了些,也就都放下心来。
不觉五月已至,后院两株丁香竞相开了。端阳刚过不久,杭劼吃罢早饭,刚拿起书,却见常彪急急过来,未及进屋,便向他道:
“小师弟,师父叫你呢。”
杭劼应了,即刻起身到正房来。但见师父正给信封封口,便已猜到七分。果然听得师父向他道:
“老五,你与我跑一趟。将这封信送到宣府李如松总兵手上。内有要事,须他亲自收了,不得交与外人。”
杭劼应了个“是”便要退下,却听师父说了声“且慢”,当下应声停住,居然听得师父道:
“没事,去罢。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杭劼心下一暖,抱拳道:“是,师父放心。”随即回去收拾了行装,牵了凌渡下山去。
凌渡许久未出门,一下山便发蹄望前奔。杭劼也无意耽搁,一路上未作停歇。黄昏时分,他已行了半程,到了广昌县城。
斜晖之下树影斑驳,落日周遭晚霞漫天,没过多久,西边红日便生出几分圆月的温和。杭劼见天色已晚,策马进得城来,随意寻了家客栈,拴了凌渡,要了些茶饭,便坐下歇息。但见店家只一老妇并一少女,所幸客人不多,想来上菜也不会太慢。杭劼又素喜安静,于他而言,太好的地方反嫌人多。横竖要住一晚,此刻他腹中虽有些饥饿,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只拣窗边坐了慢慢喝茶。
不多会,饭菜皆已上来。杭劼刚动筷子,忽见那少女急忙堵在门口,向门口要走那四人道:
“几位客官,酒饭钱还没给呢!”
闻听少女说话,内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瓮声瓮气开了口:“你这酒菜这么难吃,还好意思要钱?”
“就是就是,酒这么浑,菜这么淡,吃都吃不下!”一个五短身材的忙跟着附和道。
一个精壮的扯开嗓门嚷道:“还不给大爷们让开!”
“嘿嘿!小姑娘嗓音不错,你给大爷们唱个曲儿罢,大爷们高兴了,给你算个双倍价钱!”一个山羊胡上前,不怀好意地笑道。
正在此时,那老妇也到了四人身边,向那虎背熊腰的道:
“客官,小店小本生意,不能赊欠,再说这酒菜——”
杭劼闻声向那几人先前坐处扫了一眼,桌上杯盘狼藉,杯中酒喝得精光,四菜一汤都只剩个底,不禁皱了眉。正待开口,却见一老翁手拿锅铲出了来,那五短身材的当即便嚷:
“你们这是找打么?”
“如数结账,理所应当。”杭劼冷然道,说话间已至四人近旁。
“呦?这是谁在多管闲事啊!”山羊胡阴阳怪气地道。
“我的名号尔等也配听闻?”杭劼话音未落,一个蹿步上前,四人未及反应,精壮的那个早被掀翻在地;杭劼回身一个撞腿,虎背熊腰的立时单膝跪倒;余下二人相继扑来,杭劼一个挂踏放倒了山羊胡;紧跟着一个掸手,五短身材的也倒了下去。四人跌得不轻,身子又有重叠,一时起身不得,口中“嗳哟”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店家三人见状,已然惊得说不出话,只见这义士面无表情,对地上四人冷冷地道:
“酒足饭饱赖账要走,还想欺负老弱妇孺?文打官司武打架,若是不服,我便捆了你们见官;若是服了,即刻将钱算还店家!尔等胡作非为再若让我看见,可不比今日小惩大诫了!”
杭劼话音刚落,四人连忙一迭声应了,即刻结了账,彼此扶持着出了店门。
见四人一走,老翁忙上去施了一礼:
“义士,多谢了!老汉姓胡,这是拙妻。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不用谢,胡老伯。习武之人,路见不平出手原也是分内之事。”杭劼抱拳道。
老妇也上前行了个万福:“英雄,亏得你出手相帮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杭劼抱拳应了,便回到自己位子继续吃饭。
杭劼吃罢回房,只听有人敲门,开门去时,却是那少女端了盥洗的热水来。杭劼忙接了放下,回身便见那少女向他深深道个万福,脆生生地道:
“今番没有少侠,小女子少不得受人欺负了。多谢少侠!”
“不用谢,有劳姑娘。”杭劼淡淡应道。
少女刚走,杭劼便关了门。方才见这少女看去约莫十六七岁,衣着朴素,细挑身材,鸭蛋脸上不施脂粉,模样不过中人以上之姿,杭劼心道:“如此也罢了,若是个美人,只与老翁老妇一同开店,更不免无端受辱。”也不再多想,洗漱罢直接睡了。
翌日黎明,杭劼即起,本打算早饭胡乱吃些就算了,谁知店家早备好了茶点,杭劼用罢,少女又端来一大碗面。杭劼饱餐一顿,向那少女问道:
“姑娘,一共多少钱?”
少女正擦桌子,听了杭劼问话,忙回头转身应道:
“我爹娘说了,不要少侠的钱。少侠这么早就走啊?”
杭劼闻言“嗯”了一声,取了二两银子,放在柜台之上。却被老妇叫住,一定要还给他。杭劼不肯收时,这老妇居然叫道:
“掌柜的!英雄非要给钱哪!”
“义士请留步!”老翁一叠声地出来,连忙从老妇手中接过银钱,向杭劼道:
“义士看着像个念过书的,虽说我老两口没读甚么书,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义士这回的钱,我们一定是不能收的。要是义士不嫌弃时,往后来小店,小店照常收钱就是了。这银子请义士收好罢,看你这么急着走,路上也用得着。”老翁一面说着,一面将银子塞回杭劼手里。
杭劼见他执意要给时,店家却仍执意不要,如此推让也终无了局,他又急着赶路,无奈只好随了店家,心道下次再来罢。
凌渡昨晚被店家喂了个饱,又歇足了,跑得比昨天更加起劲。这天太阳刚刚偏西,杭劼便到了宣府。他先和门房说了来意,门房见杭劼气度不凡,哪里还敢怠慢,当下飞跑去通报了。很快,杭劼便进了来,见到了李如松。
杭劼刚一进门,便见李如松正写着甚么,见他进来,即刻搁笔,立起身来。杭劼忙上前见礼,呈上师父书信。李如松忙让杭劼坐下,又命手下上茶。自己则拆开信看罢,又打量杭劼一回,点头笑道:
“孟大哥果真不但会带兵,更加会调理人!闻名不如见面,早听他说有个关门弟子文武双全,仪表堂堂,人称‘雪公子’的,今日一见,果然龙章凤姿,不同凡人哪!”
杭劼见李如松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是个英雄相貌,又见他面相和善,毫无总兵的架子,亦是颇有好感,当下便抱拳道:
“李大人与令尊的英名,我等平民百姓也早有耳闻。今日见李大人好一腔英雄气,又是如此平易近人,在下顿觉百闻不如一见。”
李如松摆摆手,笑向杭劼道:“杭兄弟不必如此客气,咱们各叫各的,不必顾忌孟兄,你只叫我李大哥便是。我曾听闻你原是名门之后,祖上是锦衣卫指挥使,肃孝杭皇后的父亲,再久远的,我也不甚知晓了,只知自杭皇后哥哥起,兄弟家里世代单传,可令尊大人还是年纪轻轻就投身行伍了。不知我有无记错?若方便时,愿闻其详。”
“没有记错。倒是在李大哥面前,杭劼家哪敢称得名门。当年英宗复辟,杭皇后被追废,覆巢之下,安存完卵?杭劼高祖父也被削了职。后我杭家人丁渐少,世代单传,不过,杭劼听家人讲过,先曾祖和先祖都是心怀天下。先父投身行伍,仙游一役战死沙场,其时家母闻讯殉了情——当年杭劼只两岁,长到十六岁上,老管家也撒手去了。所幸后来机缘巧合,家师不弃,收我为徒,视如己出,一至如今。”杭劼抱拳应道。
李如松听了,不免叹息一回。二人甚是投契,又聊了一会,用了晚饭,切磋了身手。双方互有胜负,枪法难分伯仲,李如松善射,马上功夫稍强;论赤手空拳,杭劼又胜上一筹,二人皆有惺惺相惜之感。入夜,李如松吩咐军士们给杭劼安排了住处,杭劼当晚住了,次日一早便带着回信返了程。第二日黄昏,杭劼已回至山上。
“师父,好久没对对子了,要不要玩一会?”
见师父点头应了,陆凇抚掌道:“好!师父出句罢!”
“足踏云山观皓月。”“手掬碧水望长空!”
“时有花香穿陋室。”“偶逢燕影过空堂!”
“缥缈高城风露爽。”“崔嵬峭壁雪霜清!”
“起舞徘徊风露下。”“吹笛缭绕雪霜中!”
“不错,凇儿有进益了。以前你只是对得快,很少拿身边之物对句。换你出句罢。”
“师父,那我可出了啊!凇儿只出一句,杜仲佩兰鹿衔草,师父对罢!”陆凇笑道,又冲师父眨眨眼睛。
“就知道玩这个再没比你更刁钻的。让我想想,嗯……黄连上桂鹰不泊,可还使得?”
“师父,上桂是肉桂,鹰不泊也是药材么?”陆凇闻听对句,抬头望向师父。
“是啊。鹰不泊祛风化湿,消肿通络。能治风湿,理跌打,排瘴气。”
“哎?就没有能难住师父的么?”陆凇不甘心。
“你这痴儿。所幸我还懂些医理药性,平日里也算得杂学旁收,即便如此,做你师父也着实不易。我倒还乐得歇一歇呢。”
“师父,师父!”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会不见的?!陆凇又惊又急,忽地醒来,方知竟是个梦。
原来二月二那日陆凇下得山来,除了河间旧居,一时也真不知去哪,便骑了长安径直往河间来。他心内也不急,一任长安信步前行。天色略略擦黑,他已到了旧居门口。
叫开门时,陆凇不由一怔。这年轻门子他并不认得,几句话直问得他哭笑不得:
“公子是?此时来访,有何贵干?可有帖子么?”
陆凇双眉一蹙,反问道:“你又是谁?我是陆凇,原在东厢住的。李叔李婶呢?”
“李叔李婶?公子这年貌名讳……莫不是六年多以前留书出走的二公子罢!外面冷,公子快进来罢!李叔李婶我见过一面,一年多以前就告老解事出去了。大公子冠礼后搬到了东厢——公子放心,公子物什不曾短少,是李叔李婶和小的一道搬到西厢,照原样摆了的。”
陆凇牵了长安进来,向门子道了声谢。门子将大门落了锁,要来接长安缰绳,却见陆凇摆手道:
“这马性子烈,还是我自己来罢,真是多谢你了。今日天色已晚,就不烦你通报了。”
“是,公子。公子路上辛苦,就直接去西厢罢,小的这就去给您拿钥匙。”门子闻说,恭声应道。
陆凇拴了长安,一径往西厢来。只见东厢和正房门都闭着,灯火却是未灭。他实在不想理会,可巧这会门子也掌灯过来,开了西厢房门,就回房去了。
陆凇进去,关上门点了灯。房中陈设果然和他先时住的一般无二,想到在家也是和师父在西厢住,不由叹了口气。扫扫床上薄尘,陆凇吹熄了灯,便和衣睡了。
这会天还未亮,陆凇却再无睡意。他本想着回来看看,不想竟已物是人非。横竖在此无益,不如出去闯闯。陆凇心中如是道,便悄悄牵上长安出门去,未曾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此是后话不提。
陆凇本欲如师父所言,先去看看赵伯伯,却并不知他住处,想想还是罢了。心道左右也是无事,春寒料峭也难将息,倒不如南下游山玩水,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就先去桂林看看罢。
中原此时,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陆凇也未过多停留,盘费不够了便卖字鬻画度日。他自幼练字,后又经师父指点,自是不在话下;至于作画,则是全凭兴致,画上无非梅兰竹菊、苍松翠柳,旁的即便人要他画,凭是再高润笔,他也概不买账。所有字画,上款一律只题时日,下款只题“云冰”二字,并印师父送的印章——上面也只这两个字。他也不善经营,随兴定价,也有人曾告知他字画被转卖了多高价钱,陆凇也从不关心,又兼对人不苟言笑,未知从何时起,人皆唤他“冰公子”,他也不以为意。
如此一路南行,到桂林府时,已是端阳节了。初到桂林,陆凇几乎一日游一山,沿途饮食也颇为方便:有他此前从未尝过的咸粽,更有顺滑可口的桂林米粉。端阳节后,他一日两餐皆吃米粉,或寻个小店,或只在路旁摊子上吃了,竟尔丝毫不觉腻烦。
廿一日时,陆凇到了雁山。连日登山,他也有些倦了,便找了家客栈歇息。翌日,陆凇吃过米粉,结了房钱饭钱,便牵了长安往水边去。
走不多远,只听得“梆、梆、梆、梆、梆、梆”声响,这声音一下一下甚是均匀,陆凇驻足细听,辨明来处,应是不远,当即循声走去。
陆凇走近看时,只见一个女子在水边捣衣。看头上的双丫髻,应是个少女。陆凇从后看去,这少女削肩细腰,牙黄的衫子用海棠红下裙束了,正和四处青山碧水相映成趣。见此处水草丰美,陆凇松了缰绳,长安甩了下尾巴,自去吃草了。
陆凇见长安吃得惬意,便回过身来。却见那少女也方回身立起,少女看去约莫十五六岁,微黑的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身量娇小,裙上杏黄腰带随风飘动,捣衣棒槌犹在手上。陆凇见状,上前抱拳问道:
“姑娘,请问这水叫甚么?在下冒昧,还请恕罪。”
那少女本在专心捣衣,见了水中倒影,才回身来看。听人开口问话,她吓了一跳,细看时,却是位年轻公子,身穿一领梅子青的直裰,生得斯文白净,看着不像坏人,心下稍安,应道:
“这是相思江。你是远来的罢?”
少女说话是本地口音,好在陆凇这几日多少也稍稍习惯了些,闻声应道:
“谢谢姑娘。在下确是远来的。此处水草丰美,景色悦人,在下欲在不远处坐上一坐,不会扰了姑娘罢?”
少女闻言脸上一红,随即“扑哧”一笑,露出洁白的小虎牙来:“你想坐就坐着,碍着我甚么?”
陆凇见这少女天真烂漫,活泼娇憨,也再不拘谨,走开几步,便自坐了看水。此次南下所行之路,真个与师父教的和他先时所读之书相互映照。从前他在山中见惯了山,虽知“上善若水”,却从未如这数月见过这许多形形色色之水。眼前这相思江水明澈安静,陆凇立时想到“思无邪”三字,应该就是如此罢,他心中默默道。
陆凇抱膝坐着,忽觉今日正是廿二,正是他拜师的日子。见了水中倒影,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如此景致,若是师父也在,那该多好!回头看看,长安应是吃饱了,自在不远处站着呢,若是凌渡也在,长安便不会无聊罢!
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任由思绪乱飞,陆凇飘零之感顿生。他自是希望太师父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可他却因此有家难回,想想这门规,虽觉可笑,许是总有它的道理罢……
陆凇正想着,忽听那少女道:
“你还要这么坐着么?我可洗完了要走喽——”说罢,她一面收拾衣服,一面唱起山歌来:
“相思——那个江水哎——清悠悠——
清清——那个水流——有源头——
要问——那个源头——在哪里呀,
我来——那个同你——说根由——”
陆凇听了,不由莞尔:“那烦请姑娘与我说说,这相思江源头是哪里呢?”
“你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我叫莺歌。这相思江的源头在从这往南的香草岩。”少女往南一指,咯咯笑道。
陆凇闻言抱拳道:“多谢莺歌姑娘。香草岩这名取得好——沅有芷兮澧有兰,与这相思江正好相对。”
“告诉你我叫甚么了还叫姑娘!你们识文断字的说的那些,我又不懂,你会唱歌不?”莺歌闻言一跺脚,嗔道。
陆凇颔首,起身取了执琅,又席地而坐,调了调音,弹了几声,随琴声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莺歌弯下腰看陆凇,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你是想你心上人么?”
“哪有甚么心上人!你从何想到的?”陆凇见状,不觉失笑道。
话音刚落,莺歌便“哼”了一声,满脸的不服气:
“不说就算了!你心忧来心忧去的,不是想心上人了,还能是想谁?”
陆凇无奈苦笑。这小丫头懂得甚么黍离之悲,故园难回?不过是众多“不知我者”中之一罢了。
莺歌只见陆凇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不由又问道:
“天都要黑了,你没处可去么?真要没处去,我带你去阿牛哥家住一晚。”
陆凇闻言心下一暖,忙道:“多谢,好意心领了,我是想在这的。”
“那我可走啦!都这么晚了!”莺歌终于立起身来。
陆凇点点头:“快回去罢。”
莺歌方才转身,陆凇忽闻远处爆竹声,又见天上升起大团烟花,煞是好看。他正自出神,却听莺歌叫道:
“呀!今晚是山娃哥娶燕燕姐的日子!我要赶去了,不然赶不上了!”说着便飞跑去了。
烟花散了。天上月朗星稀,陆凇心内一动,拟了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自成一首,题曰《夏水风日暮》。遂取了纸笔,借了天上微光,写道:
夏花落去夏雨狂,炎炎夏日夏虫响。
已觉仲夏昼不尽,那堪风无半点凉?
浣天无雨有闲云,风吹落日下山冈。
余晖倏没隐何速,惊皱雁山相思江。
耿耿盛夏苦天长,声声鸣蝉迎薄暮。
江畔离人不见月,犹记日暮踏归途。
遥想当年今日晨,初识初逢小树林。
择定佳期十日后,奉茶叩首入师门。
怎料爆竹烟花作,五色繁花随风起。
心系天桂胜江水,长相念兮长相忆。
写罢,陆凇叹道:“不过是个意思,好不好也不改了!”便收了琴,牵了长安来,缰绳拴在一棵榕树上,靠了树沉沉睡去。
杭劼刚进大门就直奔正房,将李如松回书交与师父。孟繁章忙接过来,只见杭劼难掩风尘之色,便即命他坐了,自去拆信看了一回,抚掌道:
“真是想到一处了!”又问杭劼:“你们都聊甚么了?还切磋了功夫?”
“确是切磋了下。”杭劼点头应道,又将二人聊到的大致说与师父。孟繁章专心听着,一时点头,一时叹气。待杭劼说罢,孟繁章叹道:
“说来话就长了。这李总兵字子茂,小时候就跟他父亲李成梁大人熟习军事,还曾得徐渭——就是徐文长,传授他兵法。后来,他由武进士承父荫,被授部指挥同知,做了宁远伯勋卫。那之后,因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调署都督佥事,任神机营右副将。万历九年,我带你几个师兄去辽东投李成梁抗击女真时,我见他功夫不错又熟知兵法,无愧‘将门虎子’之誉,且我也有幸蒙他青眼,从那时起,我二人便兄弟相称,日益亲厚。”
“是,李大人提到您时一直称兄。”杭劼闻言应道。
“那还能有假么?”孟繁章横了杭劼一眼,继道:
“万历十一年,子茂升了山西总兵官,却在这出了个岔子。朝廷里给书中黄道瞻等人上疏,屡次都说李如松不应与乃父并居重镇,就因这,他被召佥书右府提督京城抚。当时我十分不平,却又没甚么办法。直到去年,我闻说子茂复了总兵,镇守宣府,就去向他父亲李大帅请求年后协同子茂,得了李大帅允准,方才带你几个师兄回来过年了。不然你当我回得来么?”
“原来如此啊。”杭劼点了一下头。
孟繁章“哼”了一声,叱道:“还能如何?本想着赶快回来,咱一家人好好过个年,谁曾想赶上你这个岔子?!我还能听之任之,让你和你那小兔崽子无法无天么?”他却不曾说出,打了杭劼二人,自己和四个徒弟也正好歇息一阵,权当养精蓄锐了。
“那么……师父和李大人通信,可是和武林有关?”杭劼转开话头,神色如常。
“嘿!你这个兔崽子!我就知道没看错人!”孟繁章笑骂了句,又道:
“我所以给子茂去信,便是向他提议召开英雄大会,多募集些武林高手。用这些人协同练兵,还能不事半功倍?可巧他也正有此意,只是江湖深广,不知如何召集最妥。他见了我的信时,欢喜得了不得罢?如今他回信来,就是邀咱们同去他那商量此事的!”
“既如此,不如咱们尽快出发?”杭劼早就想为天下人做些甚么,闻言忙提议道。
“这还用你说!你先下去歇歇罢!”孟繁章挥挥手,一脸的不耐。
“好,弟子告退。”师父口硬心慈,杭劼如何不知,当下便应命回房了。
杭劼一告退,孟繁章满脸喜色再也掩盖不住。他之所以未直接去李如松处,一则看李如松意愿,他也好作相应打算;再则杭劼脾气执拗,性子又清冷,也是想历练下这兔崽子,看他与李如松能否合得来。看了信时,两桩心事皆已了却,他如何不欢喜异常?
孟繁章向来奉行“兵贵神速”,是以想到甚么,就即刻做了。当晚饭后,他便向常彪五人道:
“这月十六,也就是后日早饭后,咱们一道去宣府李如松总兵处,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极有可能就留在军中,你们都预先收拾收拾罢。”
五人应了,相继退下,各自回房收拾,不在话下。
十六日说话就到,孟繁章师徒六人用了早餐,便一同向宣府进发。六匹马皆非凡品,当晚又到了广昌县城。师徒六人看了左近几家客栈,居然皆已客满。众人正在烦躁,杭劼向前一望,之前去过的那家胡记客栈就在不远处,想来多半是有房的,便引了师父师兄过去。
进店一问,果然还有三间房。孟繁章师徒本想随意用些茶饭,却不料店家菜做得很好,还另外送了个菜。师徒六人吃罢谢过店家,便两人一间住了——孟繁章和常彪一间,高嵩和杭劼一间,侯勇和方永诚一间。那少女照例端了温水过来一一送了,送到杭劼房间时,是高嵩出来接的,高嵩只见这少女乌油油一对双丫髻,秋香色的衫子外系着葱白细褶裙,腰间一条水红腰带,看去直是嫩水葱一般。待要关门时,却见少女偷偷看了一眼杭劼,又听见楼下老妇人的声音:
“秀莹!水送完了下来帮我一把!”
那少女应了,忙转身下了楼。
高嵩回身关了门,向杭劼挤挤眼睛,笑道:“小师弟,那小姑娘怕是看上你了!”
杭劼闻言,先将手中书放下,方向高嵩正色道:“师兄,莫要胡说。”
高嵩不急不恼,走近几步,脸上难掩狡黠,眼睛骨碌碌一转,打量了杭劼一回,才向他笑道:
“你还真别说,那小姑娘倒是好个模样,水葱似的。美人看上你,也不是坏事啊!你之前一定来过这家罢!快说,你来时发生了甚么?”
“不过是来吃饭住店,能发生甚么。”杭劼淡淡道。
高嵩略略仰头,向外微一努嘴,笑道:“要是没事发生,店家白白送菜?她方才看你作甚?你现下不说,我就不会问问店家了?”
杭劼无奈摇头,轻叹一声,只得把那日经过大略说了。高嵩听后伏案大笑,连声道:
“好!好!好!好你个小师弟啊,你不是最不操心闲事的么?”
“三伸手。师兄不会不记得罢?”杭劼面无表情。
高嵩一脸无奈,叹道:“罢了!不逗你了!逗你也是无趣,睡罢,明天早起还要赶路呢。”
杭劼更不多话,准备歇了。高嵩见他要在地上铺褥子,忙道:
“你快别了,听我说话,快上去睡,我睡地罢!你师兄我也是行伍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甚么地方没睡过?不过跟你说个玩笑话,你还真恼了,哎!”他一面说着,一面“刷”地铺好,和衣在地上歇了。
“我并没恼。这玩笑也是混开的?”杭劼一面应道,一面欲叫师兄起身,却也明知叫不起,便把心一横,索性不叫了罢,还不够浪费时间。杭劼自去床上和衣而卧,二人一宿无话。
翌日,店家更是上了馒头、包子、蒸蛋、豆浆和几样爽口小菜。孟繁章着实赞了几句,高嵩只看着杭劼笑。众人又好好吃了一顿,结了账,便马不停蹄往宣府赶。眼看太阳就要落下,他们总算是到了。
孟繁章师徒和李如松见了面,分宾主坐了,先叙了一回旧,各自简要说了别后经历,大家叹息一回。见天色已晚,李如松安排众人歇下,约定后日议事。
次日早饭后,李如松单留了孟繁章、杭劼师徒二人。侍从奉上茶来,三人喝了口茶,李如松便向孟繁章问道:
“孟大哥,江湖规矩兄弟也略有耳闻,可要说通晓,那还差得太远。如今我要召集各路英雄,再从中选出好的,只苦于没有合宜之法,不知大哥对此有何良策?”
孟繁章也不客套,当即应道:“子茂,若要如此,除非开个英雄大会。你可一面公布集贤榜文,一面多吩咐些送信的,把帖子送到各门各派去,今晚我与你列出各门各派名目并地点来。人聚齐时,先问大家意愿,心中有数便是,不必强求。要挑中用的无非先看功夫,内中分得步战马战,各人单打独斗便是;再较阵法,用演兵盘便是;最后取需要的人数,若是无此意愿,就从后递补便了。”
“如此甚好,”李如松点点头,又问道:“倘或各路英雄接了帖子不愿前来,却又如之奈何?”
孟繁章闻言,拈须哈哈一笑,应道:“子茂放心。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行中人皆愿自己功夫天下第一,如何不来?只须道出比武,他们自会前来。”
“好,就依大哥所说!”李如松听了,心觉甚是妥当,忙应道,又问杭劼:“杭兄弟还有何见教?直言无妨。”
“不敢称教。我师在此,李大人称杭劼兄弟似未为妥。杭劼字毖勤,称名或字皆无妨。”杭劼抱拳应道。
见李如松点头应了,杭劼又道:“李大人,比武只是一面,侠之大者,当怀天下。此种情怀,当是留人之要处。是以大人不妨以此打动人心,即便有人并未为文字所感,相聚后也多会受他人影响,如此一来,留人似也并非难事了。”
李如松闻言大喜:“甚好,甚好!毖勤所言,当真解我忧处!就依你师徒二人,我这便着人草拟榜文并帖子去!”
翌日,李如松如期召集了众人议事,将英雄大会定在了八月十五。因有昨日定下的主意,是以除却细碎琐事,此次皆已商议妥当。众人方才散去,李如松即着人拟了榜文,照了孟繁章列出的江湖各派下了帖子。未出三日,榜文已尽贴了,各处又派了信使出去,不在话下。
陆凇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但见自己手上还攥着昨夜感怀之作,不觉心内怅然:若是师父此时,不,是昨夜便收到了,纵使骂我作得不通,也是极好了!奈何如今相隔万水千山,又何异于痴人说梦?
想到这,陆凇当下将那张诗笺仔细折好,与拜师帖放在一处,随意找个地方吃了碗米粉,便骑了长安,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陆凇南下是直奔桂林而来,一路上虽未过多停留,也少不得写字作画换点盘费,长安虽快,从河间到桂林走走停停也是过了数月。此番北上,明知无家可回,他却仍是早发迟息,风雨兼程,囊中羞涩时,竟尔风餐露宿,亦是毫不在意。
一日清晨,陆凇醒来便觉全身乏力,虽在树下睡了一夜,眼皮却是沉重至极。他也没理会,便合了眼,又沉沉睡去。
悠悠醒来时,陆凇忽然发觉自己竟睡在一张竹榻之上。惊得他连忙坐起,四下里一看,房中此刻并无一人。陆凇摸摸胸口,见锦囊还在,心下稍安,又见小几上正是他的包袱,剑和琴都立在墙角,心遂放了大半,便起了身,出门去寻长安。
开门出去,陆凇方知这竟是个吊脚楼。却见一个苗家女子袅袅婷婷正上楼来,背上还负着背篓。未及陆凇开口,便听那女子道:
“你醒啦!你的马在下面拴着呢!进屋坐了说罢!”
陆凇略怔,随即点点头,随女子进了屋。眼前女子比他年纪稍长,一身群青衣裙外系了一条五彩围裙,看去身量苗条,鹅蛋脸儿给头上颈间银饰一照,更显得白里透红,明丽照人。她放下背篓,示意陆凇在小几旁竹椅上坐了,便开了口:
“你是有许多话问我罢?我先给你讲咯!前天我同我男人两个采药回来,就看你白日里在山脚树下躺着,我们这山里蛇虫虎狼不少,怕你给它们吃了做个冤死鬼,我两个就叫你起来,谁知你是受了暑昏过去了,我们苗家儿女哪有见死不救的噻?我男人就背你回来喽。这两天两夜你有时说甚么我们也不懂,单是‘师父’两个字,我们还听得清白,你赶路该是要寻他不咯!”
原来陆凇虽是习武之人,却也到底是书香子弟,将近二十年来何曾这般辛苦,如此几日终是支持不住,不想竟昏睡过去,幸而为人所救,方不致成野兽腹中之物。听这女子竹筒倒豆一般说了,他心上更明白了些,当下便起身一揖道:
“陆凇多谢阿姊救命之恩!不知阿哥现在何处?在下也好当面道谢。”
女子起身倒了两杯清水,一杯置于小几上,一杯自己拿了,喝了一口,微笑道:
“我叫惜珺,我男人叫天赐,今天可巧寨中有大事,我是先回来的,他可要晚些喽。你快坐罢,我们苗家不讲你们汉人那套礼数。你也别叫我阿姊,我有个弟弟十二岁就死了,要是活着,也同你这般大咯。”
陆凇闻言坐下,应道:“陆凇不知,十分对不住了!敢问惜珺姊,此处可是保靖州地界么?”
惜珺从容坐了,笑道:“正是呢,我们这叫贾家峒。你叫陆凇,是姓陆不?算你问对人喽!我们贾家峒这些寨子里没几个听得懂汉话的,能讲得几句的更少了,我和我男人算是讲得好的哩!”
陆凇拿起杯呷了一口,顿觉心旷神怡。杯中之水十分清爽甘甜,想必是山泉水。他又喝了一口,放下杯,点头应道:
“是。姓陆名凇。这样说来,惜珺姊和天赐哥想是寨主了罢!在下能遇到你们夫妇,更是走运了。”
“你这脑壳倒聪明,我阿爹是老巴代,我公爹是老寨主,我男人是贾家峒最硬扎的汉子,现今是新寨主咯。这没得甚么,我们苗家不欺客。不过你现在身子还弱,要是不怕,你可以在我们家住上几天。”惜珺微诧,随即笑道。
“有甚么好怕?只恐有不妥罢?在下是想等天赐哥回来和他道了谢就走来着。”陆凇闻言奇道。
惜珺立起身,向两边指了指:“那有甚么不妥?我们这有几间房呢。再说……你同我弟弟,还是有些像的。”
陆凇一怔:“哪里像?”心中不觉暗忖,自己生得像苗人么?
惜珺又坐下,长叹道:“我弟弟同我相像,可是比我好看。他真是生得好,生得好漂亮,人也忒聪明,那时家里有个外来客,是个汉人,还读过书,我阿爸就请他教我弟弟读书。我原来叫凤仙,小时候总生病,汉人先生改了这个名,就没有生病了。我的汉话还是和弟弟学的。你不晓得,我们寨子里的人都说,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他小时候男生女相,可是眉毛不女气,你说好看不好看?”
“那自然是很好看了,应该是比我好看多了。”陆凇闻说,不觉心生恻隐,轻叹道。
惜珺见陆凇面露不忍,也轻叹一声,默然低头,又抬起头细细打量陆凇一回,问道:
“你也是读书人罢?我也说不好,只觉你们说不准的像。”
陆凇初时给惜珺打量得有些不自在,闻言即刻释然,原来是书卷气啊,许是他们见的读书人少罢。忽又想到她方才说的,不由追问道:
“惜珺姊,方才说的‘怕’又是甚么?”
惜珺闻言,十指交握,默然无语。半晌,方将自己那杯水一饮而尽,随即正色道:
“我男人是巴代,我是草鬼婆,就是你们汉人讲的巫师和蛊婆,你怕不怕?”
“君子坦荡荡,我陆凇不曾害过二位,二位又救了我性命,又怎会加害于我?”陆凇微讶,随即笑道。
惜珺见状,眼圈登时一红:“你讲的真像那汉人先生……原本……我是想给你下蛊的,可没想害你性命!可是现在不会了,往后也都不会了!”
“为何?”陆凇不由全身一凛,随即霍然起身,厉声问道。
惜珺没有应,只默然垂首,肩头一耸一耸,好一会才抬头看向陆凇,眼泪大颗大颗滑落,犹胜断线的珠子,哽咽道:
“我都说了……你像我弟弟。我弟弟那么早就死了,我全家……都很想他。我见了你同他……同他像,就想……就想给你下……下噬心蛊……它能制住你身上的鬼——你们汉人叫魂魄,让你受我摆布,看样子你还是你,可你的鬼魂……就是我的了,我……我可以把你带回阿爹阿妈那……当伢崽养……”
“却又为何不了?”未待她说完,陆凇便问道。
惜珺见他面色稍有和缓,便先用帕子拭了脸,一双泪眼望向陆凇,仍是语带抽泣之声:
“我也没晓得……我只没来由觉得你心肠好,原也不该害你;你人又执拗得很,认定的,就绝不回头,比我们苗家男儿更甚远了。要不我哪晓得你赶路是要寻你师父?你不省人事还记挂着他,要是他找你不见了,心里不是和我家失去我弟弟一样了……”
陆凇长叹一声,方又坐了:“惜珺姊,被你言中了,我确是执念深重。但凡我陆凇认定的,人也好,事也罢,除去至死不渝,我想不出第二个词。”
“让你笑话喽。我们苗家女子,哪能动不动就哭!莫讲这个了,说点别的咯。你十几了?有喜欢的女子没?哪个女子要被你看中,也是求傩神求来的罢!”惜珺抬手抹抹眼睛,勉强笑道。
“我二十了。没有喜欢的,也从未想过。”陆凇淡淡道。
惜珺见他面色如此寡淡,因笑道:“真没想过?我不信。你该是还没遇上对的人罢。我也没遇到过,这辈子也不能喽。”
陆凇闻言睁大眼睛,奇道:“那你就嫁了?你们苗家不是要彼此中意么?”
“嫁人也只是对自己有个交代啊。”惜珺拿起空杯又放下,苦笑道。
“不是还会日久生情么?你怎知天赐哥不是对的?”陆凇越发不解。
惜珺摇摇头,起身走了几步,在门口立住,向外望去,决然道:
“没有么子日久生情,只是当时嫁了他,就不会变心,跟他一心一意过到死,我们苗家女子都是始终如一的。”
陆凇见状也立起身来,叹道:“罢了,我也不娶了,不要这劳什子交代。人生苦短,一辈子能做的事那么多,为何不去做呢?我师曾嘱我‘侠之大者,心怀天下’,想来我也确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念头,当趁年少便勉力为之!”
“你说的我虽不懂,可那是你要做的,就去做罢。我也没晓得怎么了,今天一下同你说了这么些。这些话,我同哪个都是没有讲过的。”惜珺没有回头,口中道。
陆凇亦不免动容,当下走上前去道:“多谢惜珺姊。陆凇心有记挂,急着赶路,二位好意,陆凇心领了。如此,请代我向天赐哥转达谢意罢。”说罢一抱拳,“惜珺姊,后会有期!”便即拿上随身物什,下楼解了长安,绝尘而去。
夕阳西下,吊脚楼上,空留了一个苗家女子的身影。
“听我号令!今日咱们众军士以二十五人为一队,每队皆有一个队长,每四队为一哨,四个队长听哨长指挥!每五哨一个哨官,五个哨长听哨官指挥,看准哨官腰旗!大家可听明白了?”孟繁章中气十足,正站在高台上,亲自向台下众兵士下令。
“明白!”台下回应他的,是一支嗷嗷叫的铁军,足有两千人之众。
听得应声撼天动地,孟繁章点了一下头,又向几个徒弟道:
“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诚!你们四个每人协助一个哨官,准备操练!”
“得令,师父!”师父话音刚落,常彪几人就抱拳应道。
“师父,今日新练的‘百鸟阵’最宜于平川旷野,此处这地势并不十分合适啊!”操练刚开始,杭劼便向师父抱拳道。
孟繁章闻言,立时把腰一叉,转身叱道:“就你明白?!辽东是不是平川?蒙古是不是旷野?我在军中这些年,要还不如你这嘴上没毛的兔崽子,可是白活了!”
杭劼见状,当下并不言语,心中却叹道:
“百鸟阵本是疑兵之阵,习练这个也非是不可,军纪这些,这支铁军自不必说,眼下难道不应先传将士们几手得用的功夫,以求精益求精,提升整体战力么?看来师父多半是要等英雄大会之后再传功夫了。可功夫这东西学到手根本不算甚么,从练会到能用当真需要不少时日来磨,那时还来得及么?也罢,或者是我此前未在军中,经历不够也未可知,且先看看再说罢。”
自从到了宣府,除去刚来时那三日,孟繁章皆如先前一般带了徒弟协助李如松练兵,内中只杭劼一人暂时不愿入幕。李如松是何等心胸,况兼惜才,便也没有十分在意。
军中忙碌,时日飞快,不觉六月已至初六。这日正是天贶节,早饭后,李如松便向左右道:
“传令下去,今日天贶节,给将士们休整一日,大家都晒晒衣服罢!”
手下人还未出门,就被李如松叫住,听他又吩咐道:
“告知将士们并军伶,今晚开场夜宴!”
接了李如松休整的号令,合营上下俱是喜笑颜开。这天风和日丽,营中有说有笑,一时间洗衣晒衣之人不计其数。
入夜,李如松请了孟繁章师徒六人,叫了副总兵、参将,在中军帐外分宾主坐了,与全军将士一同饮酒。酒过三巡,李如松便叫了军伶。只见一列三个军伶应声上来,有站有坐,弄管按筝,唱了一曲。众人听时,是一曲《山坡羊》:
人生于世,休行非义,谩过人也谩不过天公意。便攒些东西,得些衣食,他时终作儿孙累。本分世间为第一,休使见识,干图甚的?
休图官禄,休求金玉,随缘得过休多欲。富何如?贵何如?没来由惹得人嫉妒,回首百年都做了土。人,皆笑汝;渠,干受苦!
如何是良贵?如何是珍味?所行所做依仁义。淡黄虀,也似堂食,必能如此方无愧,万事莫教差半米。天,成就你;人,钦敬你。
无官何患?无钱何惮?休教无德人轻慢。你便列朝班,铸铜山,止不过只为衣和饭,腹内不饥身上暖。官,君莫想;钱,君莫想。
于人诚信,于官清正,居于乡里宜和顺。莫亏心,莫贪名,人生万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临。疾,也报应;迟,也报应。
休学谄佞,休学奔竞,休学说谎言无信。貌相迎,不实诚,纵然富贵皆侥幸,神恶鬼嫌人又憎。官,待怎生;钱,待怎生。
与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趋富汉欺穷汉。恶非难,善为难,细推物理皆虚幻,但得个美名儿留在世间。心,也得安;身,也得安。
真实常在,虚脾终败,过河休把桥梁坏。你便有文才,有钱财,一时间怕不人耽待,半空里若差将个打算的来。强,难挣揣;乖,难挣揣。
金银盈溢,于身无益,争如长把人周济。落便宜,是得便宜,世人岂解天公意,毒害到头伤了自己。金,也笑你;银,也笑你。
天机参破,人情识破,归来闲枕白云卧。向岩阿,且婆娑,琴书笔砚为功课,轩裳倘来何用躲?行,也在我;藏,也在我。
方永诚当年在少林寺时,也常听佛经,闻钟磬,那声音本已纯净非常,今日听的这曲却丝毫不输,是以此刻,他眼光一刻未离场上三人。但见两个乐师分坐两旁,看去皆是三十上下年纪,正是繁弦急管,一唱三叹;当中唱曲的女子却只二十来岁,身穿葱绿的短衫,石榴红的裙子,一双大眼好似会说话一般,嗓音更是清清亮亮,方永诚听去只觉闻了纶音佛语一般,不由痴在座中。
杭劼在方永诚下首安坐,听那曲词唱的,心道:“这也罢了,倒好教化人。”面上仍是声色未动,只管慢慢呷那杯中葡萄酒。
三人一曲方罢,上下欢声不绝。一众将士皆赞:
“唱得好!”
“吹得弹得够劲!”
“再来一个!”
三个伶人向众人行礼谢过,随即领了赏下去,众人眼光都在那唱的女子身上。独杭劼浑不理会,只放下酒杯,拿了面前桃子来吃。
再上来的,是一个少女,身后并排跟着两个少年。那少女怀抱琵琶,与方才唱曲的女子一样打扮,只头上梳的是双丫髻,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先向李如松深深道个万福,一座皆已听得她声如莺啭,杭劼闻声抬头看去,只见少女走到一旁坐了,略略转轴调弦,试了试音。两个少年穿了曳撒,看去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相貌居然丝毫不差,手中各自拿了一柄长剑。
少女先向两个少年望上一眼,便嘈嘈切切弹起琵琶,那两个少年会意,相对一点头,各挽了剑花,应声起舞。先是序舞,随后同时抛剑,弯腰拾起,右手先握,又转至左手,徐徐站起,挥剑再舞,犹如打斗,真个是猿形虎步,游龙戏凤。杭劼从旁看去,心道:
“凇儿素喜用剑,若看了这个,必是喜欢的。”
杭劼正想着,忽见两个少年合了个“满堂势”,随后收了剑,少女琵琶也铿然而止。只听满场更是赞不绝口,喝彩不迭。三人在一片叫好声中行了礼,领赏下去了。
众人欢声暂歇处,皆未料琴声乍起,一个少女环佩玎珰,翩然舞至,所经之处,竟有香气若隐若现。饶是平素里清冷如杭劼,也略略怔了一下。察觉到香气时,杭劼仔细嗅过,随即心下了然,应是佩了丁香混陈皮,但见这少女一袭丁香色窄袖薄衫,鹅黄细褶裙子,臂上一条水蓝披帛随风飘动,双环灵蛇髻高高梳起,头上只用玉兰簪绾住,耳中两颗珍珠皎洁如月。众人一见,都噤了声——暗叫直是仙子下凡一般,虽是谁也未见过仙子是何模样。
杭劼定睛看时,心下不由暗叹:“惊鸿舞!不是失传了么?可这女子所舞分明便是了!”正自出神间,忽闻琴声中“崩”的一下,杭劼立时便知,应是七弦断了,连忙回神向场中看去。只见场上女子莲步稍顿,他当即抽出腰间紫竹笛缓缓吹起。许是杭劼从未轻易在人前吹笛,笛声空灵渺远,竟也不似人间凡乐。女子会意,复又起舞,却是比方才更胜三分,当真是恍若洛神重生处,疑是银河织女来。杭劼吹着笛,脑海忽现了唐人旧句——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心中既吟了诗,杭劼笛声便也随之起伏。待要曲终时,杭劼忽见女子对他嫣然一笑。当下他稳住心神,收束了结尾,曲终时,女子恰是乘风归去之态。四下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场中女子莲步轻移,上前两步,向李如松略福了福身子,李如松如梦方醒,问道:
“我原来并没见过你。你叫甚么?”
“芷靥,姜氏。”那女子樱唇微动。
一语既出,众人更是不发一声。杭劼听在耳中,立时想起琴之泛音。泛音,不正是天籁么?
“不知是哪几个字?”李如松又问道。
芷靥朱唇稍启,淡淡道:“齐姓之姜。兰芷湘东国,青颦粲素靥,便是小女子闺名。”
杭劼听得一字不漏,心中又叹道:如此女子,怎会做了伶人?
芷靥要告退时,李如松略点了下头,却见芷靥退后几步,转身到杭劼面前福身道了谢,方才敛身退下,又款步走出了一众目光。
孟繁章一见,急了,在旁提醒了李如松。李如松方想起,赏钱还未给呢。想是再叫也不妥,便叫了班头来,加倍给了赏钱。再看众人,已然痴倒一片。
杭劼喟叹一声,不由心道:
“舒华清芷,笑靥天成,只恐纵是大家闺秀,也怕难及万一啊!”
陆凇别过惜珺,亦是马不停蹄一路向北,虽仍早发迟住,却是看着天色晚时,定会先寻住处,不再露宿野外了。
眼看便要六月十五,陆凇到了夷陵,盘费已所剩无几。没奈何,他只得又买了纸,赁了桌凳并架子,摆了摊写字卖画。
夷陵本是一州治所,城中人往来不绝,陆凇却不理会,照旧视而不见,写字作画旁若无人。只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画好了水墨梅兰竹菊各一幅,又裁了纸,信手落笔,却是《黍离》。写罢,陆凇微微一叹,将写好的字挂于画旁,另裁了纸来写。
陆凇正自写《汉广》,刚到“不可方思”,便听有人问道:
“喂!你这字画怎么卖的?”
陆凇抬头看去,问话的竟是个小厮,旁边是个穿绸的少年公子。当下也不起身,只淡淡问道:
“是你买,还是你身旁这位?”
“当然是我家公子!难不成你还看人定价么?”小厮俯视陆凇,提高了调门。
“若是这位要买,须他自来向我问话。价钱随心,我若同意卖时,自然卖了。”陆凇仍悠悠然坐着,双眼只平视前方,面无表情,视那小厮如无物。
小厮又气又急,咬牙切齿道:“要我家公子亲自与你谈价,你也配!”
“哦?如你所说,我自然配。你的意思莫非是他不配了?”陆凇姿势未变,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小厮气急败坏,登时上前一步,伸手拍在陆凇桌上,溅起的墨不偏不倚,正落在自己袖子和衣襟上,越发怒火中烧,立时把袖子一挽,嚷道:
“好小子!你若有种,就起来和大爷会会!”
话音刚落,陆凇从从容容立起身来,一个掸手挥去,那公子脸上早挨了一下,竟是打了个趔趄。他这招来得出其不意,那小厮也吃了一大惊,随即嚷着要来抓他衣襟。陆凇见他手将至未至,左手轻轻一压,右手跟着打出一拳,小厮吃痛,连退了几步。
陆凇见那公子要向他还手,当即足下一勾,手上使个金龙合口,轻轻锁了他喉。小厮直唬得惊慌失措,连忙边向陆凇打躬作揖,边一迭声哀求道: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少侠,少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家公子罢!”
陆凇本待那公子亲自开口,低头看时,居然见他身如筛糠,脸都失了血色,便即刻放了手,向他正色道:
“原来竟是个不中用的!我要你这烂命作甚么?不过是因你管教不严,对你小惩大诫而已。你这小厮让你纵得狗仗人势,傲慢无礼,你非但不稍加管教,反而听之任之,算得甚么主人?”
那公子惊魂甫定,唯唯连声,点头不迭。见陆凇不作回应,忙带了小厮急急走了。四下里一众看客见状,也纷纷作鸟兽散了。
陆凇摊前人本就不多,如今这样一来,更是空无一人。他微一苦笑,摇了摇头,心道今日晦气,明日再摆一天罢,卖不出去也随缘,最多以天为盖地为庐,又能如何?便又坐下继续写字。一首《汉广》写罢,他心头一痛,另取了纸,提笔写道: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写罢,又紧随其后写下: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写罢搁笔,他心神又直飘向北。转眼已近黄昏,陆凇仍自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个少女声音:
“小姐在这停车做甚么?这天都这时候了,白眉赤眼的,非要进甚么香呢,一会回来天都黑了!月初不是刚进过了?十五再进也不迟嘛!”
这声音脆亮亮,陆凇闻声抬头看时,果然是个小丫头,头上梳着双丫髻,身着一件琥珀色掐牙背心,里面是浅灰蓝的短衫,石榴红的细褶裙,此刻正从路边马车里扶了一个女子出来。下车这女子身着鸭卵青的薄纱衫子,湖蓝织金的马面裙,看去不过十六七岁,秀面微丰,不施脂粉,举止娴雅,从容大方,正向他款款走近。
陆凇心头微诧,不由立起身来。但见那女子上前道个万福,微微一笑道:
“公子不必诧异,小女子是个医女,不过是从前家境好些。方才听闻公子在此写字作画,所幸今日病患不多,便专此前来一观。”
这女子声音娇柔婉转,听去教人十分熨帖。饶是清高如陆凇,亦觉入耳入心,当下抱拳应道:
“多谢姑娘青睐,请姑娘自便就好。”
见那女子微微颔首,报以一笑,陆凇也不相扰,复坐了写字。落笔处,却是稼轩一阕《定风波》。词曰:
山路风来草木香,雨余凉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风月费遍章。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陆凇写罢,刚落款盖了章,便听那女子道:
“请恕小女子冒昧,云冰公子想是离乡背井有些时日了罢?若是不回,又怎知一定回不去呢?”
陆凇闻言,不由身子一震:未料心事竟被一女子说中,莫非这医女能医心?便即起身抱拳应道:
“诚如姑娘所言,在下年初离家南下,一至如今。现下也正一路北上,至于能否回得去……”
见陆凇神色一黯,女子立时会意,温言道:
“《度荆门望楚》《渡荆门送别》写在一处,又写了《黍离》《汉广》,公子怀乡情切,纵是此前有天大的事,公子一片赤诚,想是也不会艰难如昔罢?”
她声音本自柔婉,此刻更是教人如沐春风。陆凇听了,登时眼前一亮,当下深深一揖,向女子道:
“多谢姑娘!姑娘通文墨,秉医术,察人心,虽老郎中不及姑娘一半,在下佩服!”
女子见状福了福身子,黄白脸上透出些红晕:“医女聆秋,多谢云冰公子谬赞。赏过公子妙笔,请恕聆秋唐突,想请公子与了聆秋一二大作,另请公子写一幅《木兰辞》与聆秋,至于润笔,听凭公子便是!”
陆凇暗叹,这聆秋真是心细如发,本是要买,还想着我的颜面,当真是万分难得了。因道:
“承蒙聆秋姑娘指点,姑娘看中的,只管拿去便是。多谢惠存。”
说罢,陆凇便坐了写《木兰辞》。写罢,只听聆秋道:
“多谢公子慷慨。聆秋曾闻古仁人范仲淹所愿‘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既有‘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旧句,便求了幽兰那幅罢;另求那阕辛稼轩的词,此幅聆秋不用多说,公子也必是知道的。至于《木兰辞》,是聆秋幼时初诵诗词第一日的功课。人皆以男子行医不足为怪,女子行医常遭白眼,是以这《木兰辞》,聆秋格外喜爱。聆秋见公子人品,写字作画必是随兴为之,不愿为人而作的。公子肯为聆秋写这幅,真让聆秋感激不已。”
陆凇见聆秋恍如解语花一般,心下感激,便亲自卷了那三幅,送与聆秋。聆秋接过,递与侍女,道:
“小鱼,先帮我好生收着,取我钱袋来。”
“不必不必,但酬知己,要钱作甚?”陆凇见状,忙摇手道。
聆秋接过钱袋,摸出一锭十两纹银,笑道:
“在外不易,既为知己,与公子些润笔,也是该有的。云冰公子若不接时,怕是嫌少了罢?”
“姑娘说笑了,”陆凇摇了摇头,应道:“倘若真要如此说来,聆秋姑娘既是行医之人,能医得在下心结,在下岂不应付给姑娘诊金了?”
聆秋见陆凇执意不收,只得把银牙一咬,正色道:
“公子,实不相瞒,今日正午扰了公子清静那孩子非是别人,正是聆秋同母异父弟弟。聆秋祖上世代行医,家父采药时不慎跌落悬崖,尸骨无存,是以聆秋自懂事起,便存了行医之志。聆秋当年未满周岁,恰逢那时有家药铺主人派了媒人来求亲,家母无依无靠,就错嫁了这家。家母也懂医术,只因身为女子,不便开馆行医。幸而聆秋多年来得她尽数传授,自十五岁时家母过世起,便自作主张出来行医了。继父见我不仅让药卖得更快,还能赚得一些诊费,也觉诊病活人不是坏事,就没有多加干涉,也不急着给我许人家,只由着我自去了——他们父子二人并不知道,聆秋背地里免收了大多穷困病患的诊费,还偷偷送过一些药与他们。这点润笔,也是聆秋代舍弟向公子赔不是的。公子若是不计前嫌,就请收下罢。”
陆凇见她如此说,也只好接过。聆秋和他互道了谢,便上车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居然又来了买主。余下的书画,陆凇胡乱卖了,又去还回架子并桌凳,方找了家客栈来歇。
是夜疏星点点,月出将圆未圆。陆凇望了一回,不由叹道:
“万两黄金容易得,试问天下几知音?聆秋姑娘年纪轻轻就行医济世,又能明察人心,真是无愧药王孙思邈说的‘大医精诚’了!若是太师父给她看过,我也不会至于今日了罢!”
六月十五,陆凇离了夷陵,接着向北赶路。大暑时节,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陆凇心下焦躁,又兼归心似箭,竟嫌长安慢了。如此半月,陆凇每晚去客栈投宿,都是人困马乏,即便如此,也从未有过整日停歇。
这日正是月末,陆凇已到了少室山下。想到少林功夫天下闻名,四师伯又曾是少林俗家弟子,陆凇不由精神一振,犹胜专程慕名而来。
少室山颇为峭拔,有三十六峰之多。诸峰簇拥起伏,正如旌旗环围,又似剑戟罗列,陆凇不觉暗赞一声。从山南往北望去,只见山峰之间互成叠压之势,正是一朵千叶舒莲之形,陆凇见了,心下赞道:
“当真是佛教名山,唐人“少室若莲”之说,信不虚也!”
单看这些山峰,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逶迤延绵,有的如猛虎蹲坐、有的似雄狮起舞,有的若巨龙打盹,还有的像神龟缓行,真个是峰峦参差,峡谷纵横,蔚为壮观,直令得陆凇一时间流连忘返。
陆凇看了一回,又觉这山姿恰似忠靖冠,如此一来,益发生了几分好感,他又想到山中清凉,更欲上山拜访了。可巧正见一位僧人牵了一匹枣红马下得山来,陆凇忙抄近路迎上前去,抱拳问道:
“大师,在下冒昧,意欲寻访少林寺,不知可否相烦大师指点去路?”
那僧人闻声转向陆凇,双手当胸合十,向陆凇打了个问讯,方道:
“施主,小僧可万万不敢当得‘大师’二字,即或是尊称,现下也只能称得‘法师’。贫僧法号净尘,施主称贫僧法号即可,”继而问道,“不知施主寻我少林有何贵干?”
陆凇闻听净尘说话像是巴蜀口音,初时微讶,转念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慕名拜入少林门下,如此口音也不足为奇。因复抱拳应道:
“是在下无知了,还请净尘法师恕罪。在下姓陆名凇,字云冰。本正向北赶路,久仰少林大名,路过宝刹,不敢多扰,只欲拜望一回,便即下山北归。”
净尘闻说,合掌微笑道:“阿弥陀佛!可巧有缘遇上了。前两天我们代理住持无言正道师伯刚接到英雄帖,我等原是出家人,不可如在家人一般争名逐利,是以这几日寺中正在谢客,最迟要到下月十五方止。我师法理禅师古道热肠,因见帖上写了请人帮忙练兵的话,也是为我大明江山计,便向住持师伯荐了我去赴会。云冰施主若是一定要去寺中时,也只能等到下月了。”
“原来如此!多谢法师!既是为大明江山计,在下意欲略尽绵薄,却是不知去路。净尘法师若方便时,可否允在下同行?在下也曾从家师习得一招半式,数年来幸蒙恩师教诲,也是心怀天下,此志不移。”陆凇见净尘浓眉大眼,直鼻厚唇,面如满月,双耳垂珠,神色慈和,身强体壮,看去确是个有修行的武僧模样,当下也未多想,便冲口而出。
净尘看眼前这少年生得清眉凤目,面白唇红,身量较自己略矮,且又瘦上许多,再给身上玉色直裰一衬,样子倒是更像个书生。又见他斯文有礼,声气清朗,语意坚定,心下便有了几分好感,因合掌应道:
“阿弥陀佛!云冰施主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心胸,贫僧实在佩服。只怕施主一路辛苦,要是没了荤腥……”
“没甚么,在下早几年在山上时,也吃野菜多些。”话犹未完,陆凇便应道。
净尘闻言欢喜赞叹,笑道:“善哉,善哉!贫僧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相视一笑,上马结伴同行。净尘只较陆凇大得两岁,却是少年老成,一似长兄,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自是比陆凇先时赶路慢了不少。陆凇原本恨不能即刻北归,只因听得“英雄大会”,不由转念一想:若回去时,又被太师父赶出来也罢了,倘或因此牵连师父,岂非罪孽更重了?正不如遵从师父训诲,先去那英雄大会看看有甚么能帮上的罢。这样一来,他反倒不那么急了。过不几日,陆凇并长安精神皆好上许多。净尘见陆凇话虽不多,却是个志诚君子,心中更生喜悦。
路上盘费不够之时,陆凇照例写字卖画,净尘则沿街托钵化缘。偶见一两个寻衅滋事的,陆凇始则不加理睬,当真过分时,也会出手制伏;净尘却是一概视若无物,也是他功夫深厚,寻常之人根本伤不到他。陆凇见净尘不拘化来甚么吃食,都能从容吃掉,有时化来生的,反倒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之处派上大用,不免心下暗暗佩服。
不觉已是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这日已至十四,陆凇和净尘终于到了宣府。城中客栈多已住满,二人好不容易方在黄昏时分寻到了一家小店,店里也只剩了一个小房间。没奈何,他二人只好住了。
吃罢晚饭回房,净尘向陆凇道:“云冰,你去床上睡,我拿个蒲团在地上打坐。早点歇了罢,明日还要赴会呢。”
陆凇辞谢道:“净尘师兄,我不困,倒想出去走走。师兄先睡罢。”
净尘闻言,不由奇道:“这么晚了,云冰竟要出去么?不是我说,江湖险恶,明日虽名为英雄大会,也少不得鱼龙混杂,你这时出去要是被人算计了,岂不白来一趟?”
“师兄不必担心,君子坦荡,日月昭昭,我既无害人之心,也非腰缠万贯,更无名利之念,功夫又差得远,要害我的,也总无所图不是?”陆凇摆手笑道。
净尘摇了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平日里话少得可以,我还曾一度以为你在修习‘止语’,这一开口说起话来,常人还真辩不过你。也罢,我与你一同走走便是了!”
“不必了。师兄路上辛苦,还是早点歇罢。我一会就回来。”陆凇道。
近两月来,陆凇执拗处,净尘多少也知了些,当下无奈叹道:
“罢了,随你罢。那我就睡一会,你回来时我便起床打坐。”
陆凇“嗯”了一声,出了客栈时,他却当真不知往哪走,索性往明日要去之处走去。
话分两头。明日便是英雄大会了,孟繁章师徒也怕有人借机生事,正和李如松一道巡视周边,杭劼也在其中。众人察看一回,见无异样,便权当随意走走了。
杭劼正信步而行,不觉走至亮处,一缕清辉猝不及防流泻了他一头一身,月白直裰与天上月华遥遥相映,李如松见了,不禁赞道:
“月下偶一见,方知‘雪公子’之名,竟不能及毖勤真人远甚!”
“子茂快休如此说,没的惯坏了他。”孟繁章笑道。众人听他一说,都笑了,独杭劼若有所思。众人皆知他脾气,便也没问,大家说笑一回,也便往回走了。
其时陆凇离他们并不远,忽然隐隐听见一声“雪公子”,犹自疑心听错时,紧接着他又听见“毖勤”,顿然如受雷击,胸中一片空白,半晌方回过神来,连忙循声去追,到了人声来处,却是不见人影。他心头一酸,双眼竟自模糊起来,忙抬起头去望天。
月色皎然如银,陆凇又有些失神。眼前终于清晰了些,那轮月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点。陆凇只望着天上月,伫立良久,方原路回了。
陆凇刚一进门,净尘便见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忙迎上去引他坐了,问他也不应声,急得净尘一迭声唤他,终是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嗯”,方稍稍放了心,因扶他去床上歇了,自去蒲团上打坐。
陆凇只闻得有人在远处唤他,应了一声,跟着便软软躺下了,索性闭了眼,沉沉睡去。
净尘但见有月光透进来,起身向窗外一望,竟觉月冷如雪。欲问陆凇何以至此,也知现下问不出甚么,只回蒲团上双盘坐定,摘了腕上佛珠持在手中,口中心里轻声念道:
“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
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审除微细惑,
令我早登无上觉,于十方界坐道场,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南无常住十方佛,南无常住十方法,南无常住十方僧,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佛顶首楞严,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金刚藏菩萨!
尔时世尊。从肉髻中,涌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莲。有化如来,坐宝华中。顶放十道,百宝光明。一一光明,皆遍示现。十恒河沙,金刚密迹,擎山持杵,遍虚空界。大众仰观,畏爱兼抱,求佛哀佑,一心听佛。无见顶相,放光如来,宣说神咒……”
净尘念诵一遍,便是足足一刻。一遍念罢,他手中佛珠也随之转上一粒。待到一十八粒佛珠尽数轮转来时,天已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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