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断虹
作者:黑水书生
师字卷第一
师字卷第一 一、初见
    血色残阳懒懒睡去,天也一点一点暗下来。万历九年五月,端阳节后未到十日,这天与寻常并无两样,而于河间陆家长房,却是个喜庆的日子。这日正是长房公子陆冶的成童礼,一天下来,礼仪既成,陆老爷与几位宾客用完晚餐送客出门,家中两个老仆忙忙收拾杯盘。少顷,正房闭门,笑语隐隐可闻——自是老爷、夫人和公子的。

    陆家宾客虽不多,然全家上下总无几人,从早忙到晚也都乏了,未有一人发觉家中有何异样,大门也已闩上。而自成童礼始,陆家发生的一切,皆为一不速之客看在眼里。

    “人皆谓‘礼出大家’,这陆家小至如此,一个成童礼也能这般讲究,还真有些意思。若非前几日在沧州打死那恶棍,我又怎会逃到这来?杭家除我而外,便是有一人在,也不致无人与我加冠!”

    这不速之客正是杭劼,此刻心中如是道。确信果然无人追到这里,他心下稍松,忽觉腹中饥饿,便悄然去了厨房,想趁无人时寻些饭食充饥,留下点钱也就是了。厨房里却仍灯火未灭,人声未歇,杭劼见状把心一横:先探探虚实罢!应该不会有人在厨房过夜罢?

    其时厨下刚摆好席间未用的吃食。杭劼戳破窗纸,看桌边是方才把杯盘收拾停当的两个老仆,多半是对夫妇;上首坐着的,却是个看去至多十二三岁的瘦弱小儿。但见那小儿起身开口道:

    “李叔,李婶,快吃罢。我今日身子不大受用,先回房了。”说罢便要动身。

    那李叔忙立起身叫住他:“小公子,不吃怎么能够呢?公子身子打小就弱,这要再不吃……”

    话音未落,却见那李婶也立起身来,抬肘碰了碰李叔,叹道:

    “老头子,你忘了咱二老爷去的日子了?上月老太爷的孝期刚满,今天偏又是大公子好日子,小公子怕是心下不受用,要他强吃也是强不得的,”又听李婶柔声道,“小公子且先歇着,要是想吃了就来言语一声,李婶给你做。”

    小儿点了一下头,缓步走出,进了东厢房。杭劼当下竟忘了饥饿,也跟了过去,眼见小儿闭了门,房里点了灯。

    不多时,却是搁笔的声音,伴着那小儿一声轻叹。只听他犹自低语道:

    “抄书习字的课业也要我代劳,成童了又如何?能去学堂的不好生读书,想去的又不让去,我若非识字读书早,保不齐就目不识丁了!只盼我早日应童试,中了便能养活自己。养得活自己又待如何?我陆凇若非身弱,也不致受人欺负至此!倘或能遇明师,习得一招半式防身,也能日后独自上京赶考……”

    听了这话,杭劼不由冷哼出声:“哼哼,世间想习武的也太多,武术只传有缘人却少人知!”

    杭劼听师父说过,渴慕习武的大抵叶公好龙,心道这小儿多半也无甚异处,竟尔忘了自己此刻是不速之客,心下未免无奈,自嘲许是“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致,当即便噤了声。

    杭劼语声不大,却是清晰入耳。只见小儿身影一晃,随后立起身来,许是听出他语声是个少年,当下竟只稍顿了顿,便压低声音问道:

    “谁?”

    “今夜子时,西边小树林,想学便来,我不等人。”杭劼见他不惊不惧,也开口应了。一语既出,任小儿连连低声相问,他也只是静观,未加理会。心道若非那恶棍有意寻衅,他也根本不会动手;不为避祸,他也不会逃至河间,更不会遇上陆家大公子成童礼,又暗中旁观了陆家一日。想来也不知怎的,今日竟与这小儿搭了话,杭劼暗叹一声,如今倒只好子时到小树林走一遭了。

    却看小儿,见无回应,沉吟片刻,开窗向外望去。杭劼见状,立时侧过了身。

    窗外月光很好,月也不低了,若是要去,须当即刻动身。陆凇阖上窗,开门处但觉夜风微凉,忙回房取了件披风穿在直裰外面。四下看看,见各房灯已灭,陆凇便蹑手蹑脚开了大门,又回身轻轻带上,只留一条小缝。

    祖父的披风虽然大了不少,却也真能御寒。陆凇一路匆匆忙忙不及细想,到了小树林边上,才猛然想起那人并未说约在小树林中何处会面。看那将满凸月又高了些,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向林中低声唤道:

    “先生……”

    陆凇一语未了,便听那人应道:

    “来得还挺早。别叫我先生,你气息乱了,留心些。调息,鼻吸口呼,走近些来。”

    闻听小儿依言调息,果然气息匀了不少。见他走近几步站定,杭劼道:

    “尚可。你这身形练武也挺好,武术并不看甚么高矮胖瘦。不知你打过架没有,常人打架多是被自己累倒的。”

    “莫非只有自己能打倒自己?”陆凇不解。

    杭劼闻言摇头:“非也。我是说常人打不伤人,末了才是被累倒的。”

    “正是!我都是拿东西才能打人,空手好像觉着没劲,要用木棍石块打。”陆凇使劲点头道。

    杭劼问道:“武术是甚么?你说来听听。”

    “沟通天地,发挥潜力?”陆凇想了一回,方才试探着问道。

    “哈哈哈哈,”杭劼闻他如此说,平生第一次忍不住大笑,跟着方道:“太仙幻了。正如你写字的横竖撇捺,身法气步劲,护进顾打追,这十个字合起来就是武术。”

    陆凇赧然垂首,应道:“是,记下了。”

    杭劼又问:“你心觉武术打起来甚么样子?”

    “快?先发制人?”陆凇虽不确信,又不好不应,只得想到甚么便说。

    未闻少年回应,陆凇又低下头去,终于还是问道:

    “是不是……又不对啊……”

    杭劼见小儿语带迟疑,当即正色道:“我刚学时想的和你很像。我师父与我讲,你和我一下手都伸不出,我不信,想着怎地也能葫芦两下,果真一下手也没伸出。”

    “高手果真近不了身么?”陆凇奇道。

    “那倒不然。”

    陆凇愈加惊奇,又问:“那他是不是知道对方要打何处,然后全化去了?”

    “哈哈,他又不是神仙。”杭劼笑应了,心道这小儿还挺有趣。

    陆凇追问道:“那是?”

    “打得你伸不出手。”

    “是他先出手?”陆凇继续追问。

    “和先后无关。”

    “他出一招就倒?”陆凇锲而不舍。

    “他没打我。不过每下点到为止,打到我认输,我还一下手没伸出来。”杭劼淡淡道。

    “高人哪!”陆凇不由惊叹道。

    杭劼道:“不信罢?如果没见过,换谁都不会信。”他口角微扬,也知小儿黑暗中看不到。

    陆凇道:“我当真觉着那位前辈功夫神妙。”他将“当真”二字说得极重,心下未免不悦:我明明信了,你何以说我不信?

    “实则并不神。”杭劼听出小儿有些恼了,也不欲多说。

    “这……阁下就能让小子伸不出手了罢。”少年言语中的冷意,陆凇亦闻听了。

    “嗯。”杭劼淡淡应道。他借了月光,看见小儿正用目力勉力寻他所处之地,心下顿生不忍,问道:

    “明日辰时你有空么?可巧我有空,若你有空就在此切磋一下。”

    陆凇闻言一怔:“切磋?小子甚么功夫也不会啊。阁下学多久了?”

    杭劼坐正身子,正色应道:“我习武还不足三年。你若想学,明日便来罢。我若教你,你也要认我才行不是?再者,我也要看你这人,看看认不认可你不是?明日见面你使劲打我,不然到时我教你你心里会存疑,信者不疑。”

    陆凇大喜过望,忙道:“好,我明日定会准时过来。阁下晚安!对了,小子陆凇,雾凇之凇。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回应他的,又是一片寂静。

    雾凇之凇么?杭劼心内重复了下。

    陆凇哪里知晓,和在陆家一样,杭劼并未真正离开。其时一见陆凇出门,他便抢先向西边小树林去了,沿途见并无危险,便放下心来。他看中了林中一棵双生树,于近旁树上一掌劈下根树枝,剥下枝上小杈,支在双生树间闲闲一坐。那树枝不过两指粗细,竟是稳稳卡在上面。杭劼索性斜倚了稍高的一棵,倒也颇为自在。见陆凇转身回去,他暗中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直至看陆凇闪身进了大门,方转身离去。

    陆凇先闩好大门,这才回了房,看看天色将明,未料自己竟无一丝倦意。他忙打水洗了洗,换了身轻便衣服,又重新梳了头。见正房门窗紧闭,料是伯父伯母未起,陆凇便到倒座寻李叔李婶,只说有事出门今日便回。未及二人细问,他已出门去了。

    走到昨夜他站定处,天已大亮。陆凇四处张望,不见人来,便向昨夜那声音方向唤道:

    “阁下现在何处?”

    “你且莫动,我来寻你。”杭劼早看见了他。

    “我分毫未动,未见阁下!”等了片刻,陆凇又道。

    忽地右肩被人轻轻一拍,“确是分毫未动。”陆凇识得声音,正是昨夜林中未现身之人。回头看时,果真是个少年,身着一件窄袖石青直裰,腰间一支紫竹笛。未及细看,便见少年向前一指:

    “随我来罢。”话音犹未落地,少年却走得头也不回。

    陆凇不敢分心,紧忙跟上。从后看去,这少年身姿挺拔,狭长背囊外是玄黑的剑柄,石青衣摆随风飘起,网巾里黑发如墨,纹丝不乱,以缁撮束于头顶,看去直是说不出的熨帖。少年行至一棵双生树前站定,也不转身,淡淡地道:

    “此处少有人来,又是块小空地,是个练功的好所在。你若赶路不累随时可以出手。”

    陆凇心下诧异之余,对少年如此托大又有些不服,往前一冲,一拳向少年后心打去。少年身子一侧,陆凇还未看清,但觉颈部好似被鞭子抽了下,早摔了个跟斗。他见少年已转过半个身子,爬起跟着一拳攻向少年胸口。少年身子又是一侧,他只觉腕子被轻轻一带,又摔个大马趴。陆凇见拳打实难近身,起身一腿踢向少年膝弯。少年不退反进,他这腿未及落地,早被勾了一下,扑通坐在地上。

    后来情状大抵如此,陆凇想尽办法仍未近得少年身旁,想打到对方身上,更是再无可能。他才刚向少年直冲那一拳自觉使尽了浑身气力,非但没有打中,胸口还挨了一下。陆凇吃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地扎挣着立起身来,向少年摇了摇头,示意不打了。他身量未足,头勉强刚到少年胸口。抬头看时,却见少年也正低下头来看他。陆凇直视少年,不由一惊。

    他长了今年十四岁,虽非出身望族,却也是书香世家。祖父在世时,往来之人气度也绝非凡俗,却未曾见这等出尘之人。眼前这白皙少年不过二十上下,神色平和里隐隐几分傲岸清冷,一双水杏眼粲然如星,此时也正直视着他。陆凇双眼一眨不眨,蓦然却见少年水汪汪眼底竟是一抹淡淡哀伤,心头居然没来由针刺也似一疼。他疑心错看了,垂下眼,定定神复又抬起,那抹哀伤仍在,心上竟自隐隐作痛,比先受一掌处却是有异。他暗暗纳罕,正自出神,忽听少年问道:

    “认我么?”

    这一语竟是大为温和,殊异前番声气。陆凇心内一震之下已是一片空白,双膝直直跪倒便要叩拜,口中已唤了一声“师父”。怎料头未及地,早被少年出手止住。少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顺势将他扶起,一手携了他手,一手为他拍去身上尘土。其下手之轻,竟似生怕拍掉他身上半根寒毛。陆凇平生何曾有人对他如此,顿觉如在云中,一时直是不知所措。
师字卷第一 二、明缘
    杭劼此番亦是震惊不小。他今岁正月刚满二十,实未曾想真正收徒。陆凇这小儿身虽瘦弱,眼里却透着刚硬清高。细端详时,但见他眉目疏朗,圆圆小脸上一双凤目清洁明澈,眼角处睫毛略略上翘,白皙面颊上淡淡几痕雀斑。身上是松花绿的短衫,鸦青的裤,腰束一条鹊灰布带。虽称不上俊秀,倒也生得干净齐整。他本意是见得陆凇性子刚直,且心中带着狠劲,想要带他练个一招半式,能强身健体防个身也便罢了,不想这小儿竟是差点向他行了拜师礼,还唤了他“师父”。按着江湖规矩,受人叩拜认师,凭你是谁,不论是否愿意,都须收此人为徒,不得推辞。想到拜师时师父孟公曾有“师父在世不得收徒”的训诫,杭劼心下陡然一凛,见灰也拍净了,便松了陆凇瘦硬的小手,向他正色道:

    “你不必跪我,我家拳是道门传的,不拘跪拜这些俗礼。再者我还没答应收你呢,先别急着拜。”他伸手一拍双生树间昨日坐的树枝,“且先在此压腿罢。”

    陆凇闻言上前几步,腿一抬搭在枝上,身体便一下一下向腿上靠。杭劼见状,忙伸手止住他,一面为陆凇修正,一面口中道:

    “不是这样压法。先来正压,身子正直,足尖内勾,地面一足与上面朝向一致,”他执起陆凇左手置其右膝之上,“现下你压的是右腿,便将左手置于膝上,反之亦然。留意呼吸,一盏茶内不要动。”说罢,杭劼放了手,向后退了几步看着。

    陆凇虽见师父退开,却是未敢转头去看,当下不作他想,目不斜视,直盯右侧足尖。他依言留意呼吸,也知自己呼吸平稳,无甚异样,但觉右腿后边正中一根大筋有拉伸之感。

    一盏茶后,杭劼见陆凇仍是一动未动,便信步上前,双手轻扶陆凇双肩,将他转至侧对树枝,方开口道:

    “这是侧压,”说着将陆凇左手拿下,换上右手置其右膝处,“还是一盏茶,过后换边压。你方起腿压的,也非不能抻筋拔骨,却与我教你的有所不同。正压侧压都是压一根大筋,你那样压筋不得集中,最后只能哪根也压不开。”说罢又退开了。

    陆凇方才压过,闻听师父说过,心中愈加明白,越发一丝不苟。眼中虽未见师父,然压腿到换边时,师父都会出言提醒,安心之下,亦是专注非常。

    见陆凇如是换边压完,杭劼命他双腿稍作放松,自去树旁教陆凇弓步压腿和压小腿:“弓步下架,足底贴地,前足外侧贴近此树,足面缓缓内扣;压小腿时,身体正直面向此树,足尖上勾,足底前半部与树贴紧,身体缓缓前压,都压一盏茶工夫,切记留意呼吸。”杭劼一面说,一面演练给陆凇。

    陆凇从旁看过,照样学了,依言上前压过,又见师父向他道:

    “看好,我教你遛腿。这是正踢,这是侧踢,这是外摆,这是里合。凭你是何踢法,身体皆须正直。都是十字分手,前足踏步,足尖内扣,后腿正直,以腰发力,提胯踢出,落步前方,后腿踢出,不过是踢腿方向不同罢了。双腿各踢一下计为一次,各遛七次。仍要留意呼吸。单压不踢腿没劲,单踢不压腿太笨。踢罢。”

    陆凇闻言做个十字分手,紧跟着起腿正踢,却被师父即刻止住:

    “踢腿必带腰,腿放松。不然踢出去腿是僵的,没劲,这遛腿还有甚么效用了?”

    陆凇复又正踢,杭劼见了,微一颔首道:“嗯,好些了。记着我说的,慢慢来罢。落步轻些,点地为虚,迅而转实,再踢后腿。不加枝叶,动作利落。侧踢留意双手方向,莫要乱晃!里合留心落步,别绊着自己。”

    “……绊着自己……”陆凇踢着里合,心下不得不默默承认这一事实。他勉力尝试改换落步之处,终是在六七两下踢顺当了。

    杭劼见他遛完四趟腿,继道:“且教你个单招罢,”说话间向不远处小丁香树一指,“就打掉这片叶子。”话音刚落,杭劼上前弓步,拧腰展臂,手起叶落。

    陆凇看去,除去那片打落的,余下叶子竟是丝毫未损,不由一呆,暗暗叫绝。自己依样葫芦,出手处枝叶摇晃,居然一片叶子也未落下。他又暗自加力试了多次,那一枝叶子随枝摇动,就是不掉,似是与他作对一般。他心内已是大为气恼,又没奈何,只好回身望向师父。

    杭劼见陆凇小脸涨得通红,当下轻轻拉过一根枝条,向陆凇道:“你道叶子柔软,很容易打掉么?此时正值仲夏,这些枝叶虽柔,却也极韧,你用劲不对,纵是气力再大,也是半分用处没有。打掉这叶子用的是寸劲,不是蛮力。这一式,重在手臂放松,运臂如鞭,鞭身抽,鞭梢扫。你手臂太僵,那是棍子,不是鞭子。再打来看看罢。”说罢一放手,那枝条立时弹将回去,与先时并无二致。

    陆凇依言一抽,那枝上果然掉下几片叶子,正自暗喜,却听师父道:“记着这股劲,要练到想打哪片叶子就只掉哪片,旁的不动才好。”

    陆凇点头,又练了一阵。杭劼见他终于只打落一片叶子,虽知应是凑巧,却也止了他道:

    “今日便这样罢,”说着将腰间水袋取下,拔下塞子,递与陆凇,问道:“累不累?”

    陆凇受宠若惊,忙接过水袋,呷了一小口,应道:

    “还好。多谢师父!”说完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杭劼道:“谢甚么,好好练便是。慢点喝,给我留一口便可。”

    陆凇闻言一呆,登时脸上一热,心头正如春雨过后悄然生出一抹嫩绿,忙慢下来小口去喝。他果真喝到只剩一口时,才将水袋双手呈还师父。

    杭劼接过水袋一饮而尽,随即道:“回去罢。”说罢又问,“明日来练么?”

    陆凇闻言仰起脸,双目直望向师父,应道:“定然要来,师父,”又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开了口,怯生生问道:

    “小子有问题想请教,不知……”

    话犹未完,杭劼便应道:“说罢。”

    陆凇闻听师父允了,当即一咬牙,冲口问道:

    “师父说过,武术只传有缘人。小子愚钝,怎知是否有缘?还有,师父现下并未收我,我又何时可知师父是否收我?”他心下急切不安,竟是接连自称起“我”来。

    杭劼闻言看向远方,良久方道:“缘是天定。你我既已遇到,这个缘就是人品、意志和悟性。悟性强求不来,并没一定之规。高手并非个个悟性极高,因而最终看重的还是人品和意志。这些与其说是缘,不如说是分罢。”他略一沉吟,看向陆凇,继道:

    “十日后罢。今日是十二,到廿二时,我若收你便收了;若不收时,也明白告知于你。”

    见陆凇应得郑重,杭劼“嗯”了一声,又道:

    “好好练罢,我也希望你是有缘人。回去吃口饭,歇歇罢。”

    陆凇听得明白,忙点头应了,心中那抹嫩绿已成雨后新笋。他到家后胡乱吃了些,回房倒头便睡。晚饭后,陆凇回房取了仲尼琴,略一调弦,口中低吟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收尾处一出口,陆凇便知错了。他心中虽觉奇怪,却也不愿重新弹过,索性将错就错直至一曲终了,便扶弦止音,将琴挂回墙上。

    这诗怎会记错?陆凇心道,不如写来罢,权当习字了。他研了墨,信手落笔,写罢回头看时,居然又和方才一样错法。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也奇了,小时便已熟记成诵的,今日这是怎么了?陆凇心中越发诧异,换了纸又写这首。

    刚写到一半,一声“在么”让他立时搁了笔。知是师父来了,他忙起身去迎,却听师父道:

    “不必出来。我不过是路过顺便看看。胸口还疼么?”

    “不妨事,师父。略略有些,没有很疼。深呼吸、打嚏喷会疼些。”陆凇一面应着,一面开窗向外望,师父果然就在窗边。

    见陆凇开窗,杭劼无奈皱眉:“开窗做甚么?晚上想喂蚊虫么?”

    “师父放心,有帐子呢。还有小子自配的驱蚊香囊,再不然睡前就燃一炉香,”陆凇说着,忽地猛然惊觉,忙从腰间解下香囊,一探身塞到师父手上。

    杭劼将香囊佩于腰间,向陆凇道:“谢谢你。放心罢,你三师伯让你太师父前胸一掌后背发青都没甚事养过来了。今晚早点睡罢,好好歇息。”

    “没事,小子相信师父,不过是如实相禀。午后睡了一下,翻身醒了才知右边小腿有处伤,看去略肿,并不碍事。”陆凇应道。

    杭劼微一颔首:“好。我要走了,你关窗罢。明日早些,卯时能来么?”

    “能!师父也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卯时见!”陆凇立时应道,眼见师父身影出了二门,他才关了窗。

    当下杭劼悄然出了陆宅,心下一片惘然:明明是信步乱走,何以不觉竟是到这儿了?白日里何以竟说破了“缘”字?当年与师父自相识至入门,亦有数月的光景,如今明明急着离开此地,又何以竟定下了十日的期限?这两日所为,居然自己也不甚明了。罢了,理他呢,且先在此地休整几日罢。

    既知明日要早到,又有师命,陆凇亥时便歇下了。许是午后睡了一阵,他有些难以入眠。这两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想来却也没有几件。特别是今日,似乎很长,长得恍若隔世;又似乎很短,短得不及细想。师父,师父……陆凇心里默默唤着。一颗心信马由缰,在无垠的黑暗中奔来跃去。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文能武才气满腹,而十几年来却一直是被家人看作是瘦小笨拙不中用,除了读过点诗书已无任何可取之处的小累赘——除去已故的祖父和他幼时无端被休的母亲。他亦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得遇一位肯传他武功的师父,想象中的师父或许是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老人,又或是高大壮健、平易近人的伯伯叔叔,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一位长身玉立、清高出尘的少年。刚想到这,陆凇心头便微微抽搐了下,不由翻了个身,伸手按向痛处,又是一惊——那处白日里针刺一般痛过,这痛感好生熟悉,却是不知今日以前,何时还这般痛过了。师父这等人物,亦是天涯沦落人么?

    陆凇不解,他陆凇本也生了几根傲骨,素日里也是万人不入眼的,又极是好洁,别人的饮食用物,他是断断不会用的,怎地用起师父的水袋竟如此顺手且温暖?若不是自己神志不清,这也当是缘了罢。想到此处,陆凇又暗自好笑起来。师父还没收自己呢,这般庸人自扰却是作甚?今晚《淇奥》唱错写错,想必亦正是因此罢!甫一自嘲,眼前闪过的,竟是师父淡淡哀伤的眼。他忽地豪气干云起来,心下一字一句地道:

    “我陆凇若有幸得为此人弟子,惟愿勤勉日新,成身以报,倾心以事,得换我师一世无忧。”

    陆凇小嘴抿得死紧,心内一片澄明。他虽年小,却是讷言甚至无言却笃行之人。自幼祖父身教言教皆让他事师如事父,于先生尚是如此,于师父岂非更是天经地义?天不能言,地不能语,且做个见证罢!

    想到这,陆凇心潮难平,身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眼皮终是沉重下来。
师字卷第一 三、考验
    翌日,陆凇起得很早。卯时未到,他已在小树林中压腿了。清晨小树林安静得出奇,偶有一两只松鼠在树间爬上跃下。陆凇将昨日所学练了一回,回首看见师父已在他身后了。他连忙转身,向师父见了礼。

    杭劼见他额上略略带汗,问道:“来多久了?练甚么了?”

    陆凇用手背抹了下额头,应道:“稍有一会子了,师父。练了压腿、遛腿,还有……打树叶。”

    杭劼闻言,不禁莞尔:“那叫掸手。你掸来我看。”

    陆凇向昨日练掸手处踏近一步,手臂顺势挥出。但见树枝略略摇晃,竟未有叶子落下。他又连续几下挥去,还是一样的光景。

    杭劼微微皱了眉:“怎么反不似昨日了?”说话间,他背向陆凇,略略侧身,指了自己肩背处,向陆凇道:

    “你往我这里掸罢。”

    陆凇一怔,随即退开半步,连连摇头,只见师父淡淡道:

    “无妨。我要你掸你只掸便是。”

    陆凇只好上前挥出手臂。只听师父又道:“使劲,你伤不到我。”

    陆凇只得依言加了些力。却见师父倏地回头,向他轻喝道:

    “我说不妨事你就使劲掸,就当我是你仇人,你要打我!”

    陆凇望着师父,怎么也生不起“仇人”的念头。没奈何,他索性闭了眼,又用力摇摇头,这才总算是没了挂碍,手一下一下向师父指的肩背处招呼。如此不多会,终是听闻师父道:

    “对,有点意思了。朝着树枝掸罢。”

    眼见陆凇又练了一阵,也见了些起色,杭劼道:“掸手就这般练罢,再教你个新的。你还是上来随便打我。”

    陆凇听得明白,便转身上前,冲着师父乱打一气,仍是一下未得近身。直至陆凇喘着粗气摇头时,才听师父道:

    “方才凭你怎么打,我只用一招,你看出了么?”

    陆凇闻言睁圆了双眼,想了一回,仍是不知,无奈摇摇头,耳边只听师父道:

    “不急,再来。”

    再次打起精神,陆凇复又乱打。见陆凇停下手来,杭劼又问他看出没有,但见陆凇眉间微蹙,迟疑道:

    “小子愚钝……只见师父未用腿,用了拳……”

    “且算你看出一半罢,确是用了拳,可这拳是配合着打出来的。你看着,”杭劼说着,左手贴胸划过压下,右拳跟着打出,一面向陆凇道:

    “这是压打。左右一压一打,留心,用腰带着。你打来我看。”

    陆凇打了一下,未及收回,已见师父摇头走近:“不对。原地打时,像你这般全身上下都在晃,还能打谁?”

    杭劼说着,一手执了陆凇左手,贴他胸前向右下方一压,另一手跟着将他右手握了拳,从左手压处顺势打出,又道:

    “记着手的招式,跟着腰走。”说罢,方命陆凇重新打来。

    陆凇虽在照做,杭劼从旁一看,却见他居然有些发懵,腰动处仍是全身跟着动,不由无奈摇头,轻喝道:“腰!腰啊!方才是这样教你的么?”随即立时绕到陆凇身后,命他依方才招式打,自己扶着他腰,教他如何用腰带手。如此又是一下,方又命陆凇打过。

    陆凇只觉胸口微热,腰却是活不起来。他低头定定心神,反复告诫自己别急,又勉力回忆师父教的招式,这才又打了一下。

    杭劼看时“嗯”了一声,向陆凇道:“好多了。你腰还没练活,这个急不得,就按我教你的练罢。”

    陆凇练了一盏茶的工夫,杭劼眼见日头渐高,便示意他止了,道:

    “今日便这样罢。明日卯时还来么?”

    陆凇用力点头:“嗯!”

    随后几日,陆凇依例卯时前就到小树林里练功。有一日大雨,陆凇打伞压完腿,找个枝繁叶茂处练了功回去,虽未见师父,倒也未有不快——他不愿师父淋雨。如此几日,师父在时,就为他指正;师父不在,他只如常练功,回家歇歇便如常读书习字抚琴。除却天气,陆凇每日生活便似复刻了一般,他往日在家也不过以琴棋书画为伴,如今非但不觉辛苦,反觉怡然自乐更胜从前。

    未觉夏至已过几日,这日已是廿一,正是第九日了。陆凇如常练功毕,正要整理衣衫,只见师父看向他,面上若有所思:

    “明日,便是第十日了。”

    陆凇蓦地一怔,未待师父再说,便直直望向师父,随即咬牙深深一揖,起身时却不抬头,手亦仍在额前,决然道:

    “师父,不管您收我不收,我都一样感激不尽。无论今后怎样,我都希望您一切顺心,都好好的。师父若有需要我处,还请告知于我!我先回了!”说着立时转身,往回飞奔而去。

    杭劼有一瞬的错愕,待要拉住陆凇时,他早跑远了。

    由他去罢,杭劼心道,却是不觉脚下加快,一径向陆家走去。

    陆凇刚一跑出小树林,便回头望了一眼,眼中心中满是不舍。他心道自己悟性不够,怕是很难入师父的眼罢。便垂了头,慢慢往家去。

    陆凇正在街上往回走,忽地被一中年汉子叫住,只听那人问道:

    “哎?这不是小凇贤侄嘛,都这么大了!怎地没在家温书,这样打扮上街来了?”

    陆凇未及回言,又听他叹道:“哎呀,你看这,怎么还失魂落魄的,走,咱喝杯茶去!”

    陆凇闻言,忙回过神来看。这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头戴万字巾,身上一领半旧的蓝布直裰,此刻正抚了他肩背要同行。他勉力回忆,却总想不起这人是谁。

    这汉子见陆凇一脸茫然,也不急不恼,因笑道:“也难怪你不认得我,当年我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小娃娃哩!你不是陆家三岁就能读书的小公子嘛!那时我等在府上叨扰令尊,你兀自在旁诵古诗为乐,好生教人欢喜呢!”

    陆凇听他说罢,忙作了个揖,应道:“原来是先父的故人,那真是却之不恭了。敢问伯伯怎样称呼?”

    “先父?!何时过的?我叫赵泽光,咱们快进去说罢!”赵泽光闻言大惊,一面问,一面往茶楼方向一指便直走过去,陆凇不好不去,也随后跟上了。

    两人在楼上靠窗的位子坐定,赵泽光见陆凇虽在他对面坐得端正,却也并未开口,面上又似神不守舍,想是不认识他,便先开了口:

    “我姓赵,名泽光,字润明。令尊讳晔,字蔚宗。蔚宗贤弟与我订交多年,我们兄弟相称,我痴长些为兄。蔚宗贤弟才学虽远不及他父亲,却也比他长兄强上不少;性子虽急躁易怒,为人却真是正直无私。贤侄,你是隆庆二年生的,我听蔚宗贤弟说起过,你自会说话便识得字,一读书便过目成诵,最是得你祖父偏爱,长房因此颇有微词。我说的可有错处?若是分毫不爽,蔚宗贤弟何时过的,你总可以说与我知了罢?”

    陆凇听赵泽光说话,已然回过神来,当下应道:

    “赵伯伯容禀。先父是万历元年五月十一去的,此前并无任何征兆,是夜忽然高烧不退,又可巧最近的大夫出诊去了未能请到,当晚就没挺过。”

    赵泽光闻言长叹一声:“是了。蔚宗贤弟身子骨极是壮健,若不是急病倒奇怪了。”又上下打量陆凇一回,叹道:

    “若非还有小时的模样,我也不敢乱认了。贤侄虽生得面貌清雅,到底还是瘦弱了些。这些年十分不易罢?”

    陆凇淡淡应道:“没甚么,习惯了。”他不欲赵泽光细问,便略叙了一些往事。赵泽光听着不时念佛,着实叹息了一回。听陆凇说罢,赵泽光问道:

    “贤侄今后有何打算?这大清早又是做甚么去?”

    陆凇淡淡应道:“还待如何,不过读书举业罢了。小侄这几日都在习武。”说到“习武”,陆凇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全被赵泽光看在眼里,他连忙又问:

    “习的哪家功夫?师承是?”

    陆凇默然不语。

    赵泽光见状,双眉一挑,眼光发亮,起身拍拍陆凇肩膀,方坐下道:

    “贤侄想是初学,也没学甚么罢。伯伯早些年确是在外游历,如今也回河间了。你既是赵某故人之子,还有习武的心愿,赵某义不容辞,不如你拜我为师?赵某虽不敢称顶尖高手,功夫也不弱于人。你若要学,赵某定倾囊以授,绝无保留。”

    陆凇见他言语爽利,又是父亲故人,心下颇有好感,实不忍直言回绝。他正自忖度如何开口婉拒,抬头却见师父正从容上得楼来,真是喜不自胜,当下便忽地站起,不管不顾地叫道:

    “师父!”

    赵泽光只道唤他,喜喜欢欢立起身来,正待教陆凇行拜师礼,未料陆凇竟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楼梯口一个少年身旁。他脸上由喜转惊,眼见陆凇欣欣然将少年迎入,便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这白皙少年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稍显清瘦,薄唇微抿,杏眼含着精光,对视处却犹似两道寒芒,教人不觉心头一凛。再看陆凇在旁一脸安心和悦,他心下已知了七分。待要开口处,只见陆凇先向他一揖,起身便道:

    “赵伯伯,您的好意,小侄心领了。陆凇已有师父,”却又微一垂首,“师父……虽未正式收我,可我陆凇此生,只认他一个师父!”说着复又抬头望向那少年,却见少年也正垂首看他,便已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陆凇抬头处迎上师父目光,胸中顿然一片空白,忙转头看向赵泽光,继道:“总之,恕小侄难以从命,还请伯伯容谅,小侄不胜感激!”

    赵泽光方才虽已料有此回应,然待陆凇直言说出,也还是稍有变色,实不曾想陆凇一个半大小儿对眼前这俊秀少年竟如此死心塌地。转念一想,或者这少年当真有过人之处也未可知,面色便和缓下来。又一想,陆凇毕竟年小,况兼心思单纯,未免易于上当,不如先试试这少年的本事。若是空有英俊相貌,也好及时拆穿,免得误了故人之子。想到这,他笑吟吟看向陆凇:

    “你既有了师父,怎么也不给伯伯通个名号?”

    陆凇闻言稍窘,却见师父向赵泽光一抱拳,不慌不忙道:“在下杭劼,字毖勤。”

    赵泽光扬眉抬眼,抱拳问道:“莫不是人称‘雪公子’的杭少侠?”

    杭劼淡淡应道:“正是。”

    赵泽光见杭劼惜言如金至此,更存了试他成色之念,便即走出一步,要与杭劼搭手。杭劼立时接过,二人旁若无人推起手来。推了一阵,二人同时收手,复次坐定,陆凇侍立于杭劼身畔。得见杭劼示意,他也侧身坐下了。

    赵泽光尽皆看在眼里,长叹一声,向陆凇道:“似你这般的好孩子不多见啊!若有来生,你给我当儿子罢?”

    陆凇闻言起身,抱拳正色应道:“伯伯如此厚谊,小侄于情于理,本不应辞。小侄虽感激不已,然只一样,伯伯既信佛,小侄更愿伯伯没有来生,今生便能了脱生死,往生西方极乐,再不受六道轮回之苦。”

    赵泽光见陆凇神色郑重,出语恳切,不由眼角亮光一闪,话里竟是带了鼻音:“难为你竟能想到这一层!谢谢你了,好孩儿!”当下也立起身来,伸开双臂要抱陆凇,却见陆凇已伸出双手递了块帕子给他,忙接过来拭了鼻眼,还与陆凇,示意他坐下,又叹道:

    “孩儿,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周全,从前是受过多少苦呵!”

    陆凇见状,忙应道:“也没甚么,横竖都过去了。”又把语锋一转,即刻将话头岔开。三人饮了会茶,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散话,眼见天要日中,赵泽光执意算了茶钱,三人下得楼来,也便相互道了别。

    别过赵泽光,杭劼犹未回身,就听陆凇唤他:

    “师父……”

    这声音甚轻,全无方才回绝赵泽光时的中气十足。杭劼闻声,回转身来,看着陆凇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轻叹一声,又为他理了理短衫,柔声道:

    “别担心,我收你。”

    陆凇略怔,随即往自己小臂上狠劲一拧,痛感突如其来,让他红涨了面皮,双眉也拧到了一块儿。生怕师父看见,他忙忙转过身,仰起头去看天——是他幼时从祖父处学来。祖父每每如此,眼圈都是微红的。陆凇用力睁睁双眼,轻轻吸吸鼻子,确信没了泪水,方回转了来。
师字卷第一 四、拜师
    杭劼见陆凇回转身来,捋起陆凇袖子,果见他小臂上一个蚕豆大的紫印子。放下陆凇小手,杭劼叹道:

    “你且回家去,晚上我找你。”

    陆凇应了个“是”,旋即向师父深深一揖,一径回家去了。

    杭劼见陆凇步履轻快,摇了摇头。心道这痴儿到底是个孩子,甚么事都分毫不留带出来,还真要人用心教引,今后方不致上人当。

    原来这几日里杭劼或现身或远观,陆凇每日练功直至回家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小儿心性纯良者也不在少数,似陆凇这般不为外物所动者却不多见。想到这,杭劼心头稍慰,回客栈小憩了下,收拾了包袱,喂了马。约莫陆家也该过了晚饭的时候,他吃罢饭就结了账,牵着马往陆家来。

    杭劼住的是离陆家最近的客栈,若非因了陆凇这小儿,他早就连夜回天桂山去了。十日前他不过是听得往来之人议论陆家大不如前,才躲了进去。他本为避祸,也无心闲事,也是看陆家大公子成童礼仪程完备,礼器讲究,着实像模像样,方才留意了几眼。至于陆凇……或许是命定的缘分罢。他又何尝不是家道中落之人呢?

    未及多想,杭劼一抬头,已在陆家门口,险些走过了。他拴了马,待要敲门,却见大门虚掩未锁。杭劼会意,直往东厢房来。

    刚走近处,只听得“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正是陆凇在喃喃读书。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况兼门又未关,是以杭劼在外听得字字清楚。待陆凇一首《汉广》诵罢他方进去。

    陆凇正自回味诗句,抬头忽见师父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先请师父上首坐了,又去关了房门,这才去听师父示下。听得师父一声“坐罢”,他便搬了椅子来侍坐在旁。却见师父向他案上瞥了一眼,忙深深一揖道:

    “未觉师父光临,小子失迎了,但听师父责罚!”

    杭劼示意陆凇坐了,方道:“不必如此拘礼,读书该当专心。《汉广》一诗,我也偏爱。先不说这个,我先与你讲拜师。”

    见陆凇整衣敛容,杭劼道:“咱们武者拜师,与文士有异处。咱家门规明示教拳不卖拳,不似文人跟先生读书要备束脩之礼;况你尚未束发,还是个孩子,我也不收你拜师礼,只一样,你须请师父吃餐饭,酒可免,茶却少不得。”

    陆凇闻言,忙应了个“是”,又听师父继道:

    “拜师之时,你我须交换帖子。今晚你若写好,明日就直接用。”

    看着陆凇用力点头的郑重劲,杭劼略顿了下,正色道:

    “还有一样,你别急着应,须事先考虑清楚。我最晚明日离开河间,你若随我去便去,今后便跟着我,待学成我允准,你可自由去留;你若不随我去,我也一样收你,定期来河间传你功夫,待你能打赢我,我便不必再来。”

    陆凇略怔,忽地起身,扑通跪下:“我随师父去!”

    这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斩钉截铁。杭劼见他小脸紧绷,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势,奇道:“你想到亲人了么?当真考虑清楚了?”

    陆凇抱拳道:“师父容禀。先祖、祖母已不在世,家母在先父去前一年无端被休,至今未知去向。如今这宅子的主人,是小子的伯父伯母。若蒙师父不弃,师父便是小子至亲。”说罢,他长跪不起,直直望向师父。

    杭劼心内一动,这小儿言语简括,声气平和,真不知此前经了多少事。当下便扶他起来,温言道:“快起来罢。既如此,你就收拾下,行装从简,咱们今晚就走罢。”

    陆凇欣然应了,当下便留了“从师去,勿念”的字条,换了练功穿的轻便衣服,揣了钱袋,包了墙上仲尼琴,取了换洗衣服和几本书打成小包,和琴一并背上,上上下下检视一遍,望向师父,点了一下头。

    杭劼见他忙而不乱,不由心下赞许,面上却未动声色,淡淡道:“走罢。”

    陆凇随师父出了大门。掩门处,他终是向李叔李婶那边望了一眼——房里掌了灯,微光透出,很是柔和。

    掩上门回身处,陆凇但见师父牵着一匹白马等在门口。其时星光疏淡,月犹未出,那马周身带了一层光晕,师父月白直裰外直是披了一身淡淡星光,与一旁的马交相辉映。陆凇见状,不由一呆。

    杭劼见状双眉微皱,轻喝道:“愣着想甚么?过来上马!”

    陆凇如梦方醒,蹬蹬蹬几步冲下台阶。耳中只听师父道:

    “给我罢。”

    说话间,杭劼已摘了陆凇琴和包袱,自己背上了。不等他开口,便道:

    “你多半没骑过马罢。有你背这些挡着,我如何使缰驱马?”

    陆凇使劲点头,随即问道:“师父,我可以上马了?”

    杭劼道:“此马性子极烈,你要仔细。我扶缰绳,你上罢。”

    陆凇左足一抬放在镫上,右足用力一蹬。他身未长成,待要跨上处,还是差了些,身子一歪,栽将下来。杭劼眼疾手快,忙上前接住,抱他上去,自己也上了马。

    陆凇第一次骑在马上,又被两团清辉包围,顿觉如在雾里。师父白皙双手持了缰绳,淡淡青筋依稀可辨;师父双臂环在他身畔,袖口白梅刺绣清晰可见。对着眼前白梅,他正自出神,忽闻耳畔师父低喝声“驾”,马已发蹄向前。听着耳畔蹄声笃笃,陆凇并未在意前路何处,却是想着何时他也能长成师父这般,那便没有再好的了……

    陆凇忽觉身后师父收紧了缰绳,马慢行几步,停将下来。他睁眼看去,天居然亮了。夏至未过几日,清晨阳光温淡,陆凇心内说不出的熨帖。他直了直身子,不觉头顶到师父下巴,忙回过头去,师父却先开了口:

    “醒了?”

    陆凇赧然,点了一下头:“嗯。”

    想到师父彻夜奔波都未合眼,他竟靠在师父怀中一觉到天明,陆凇当下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说得出话来。他正自垂首,师父早下了马,又将他抱了下来。

    陆凇这才留意到,此处是个山脚,也算得水草丰美。见师父取水袋喝了水,他忙向师父道:

    “师父一夜辛苦,快歇歇罢。这里有我,请师父放心。”说罢便要去拴马。

    杭劼立时止道:“此处无人,不必拴它。你也喝口水罢,”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水袋递给陆凇,看陆凇一饮而尽呈还与他,便将塞子塞了,重新挂在腰间,向陆凇道:

    “我歇一会,你练功罢。”又摸了摸马,“凌渡,你也歇会,吃口东西罢。”

    凌渡好似听懂一般,打个响鼻,甩甩尾巴,慢悠悠到溪边喝水去了。杭劼拣了一块平整些的大石上去,朝着阳光打坐。陆凇见状放下心来,自寻了个矮树杈压腿。

    陆凇一边压腿,一边打量凌渡,其时天已亮透,他方全看清楚。凌渡头生得有几分像兔子,长耳形如竹叶,颈子宽厚结实,肩膀微立,腰背长而挺,后腿如刀,通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生得颇为清秀。陆凇看一回暗赞一回,心道,也只有凌渡这样的马才配得师父这般人物罢!

    就这样一面看看凌渡,一面看看师父,正压、侧压、弓步、小腿陆凇已都压过一遍。其余都是不容半点分心的,他便专心遛了几趟腿,掸了一会手,随后一直练贴身压打。

    杭劼调息入定,坐了一会,精力恢复了不少。见陆凇还在贴身压打,凌渡看去颇为舒惬,定是吃饱喝足了的。他便去打了泉水,喝了两口,示意陆凇止了,让他也喝了些,随即道:

    “饿了罢?前面不远有客栈,行了拜师礼咱们就吃饭罢。”

    陆凇欣然应了,师父依旧抱他上了马,凌渡似比先更有精神,不一会就进了城。二人下得马来,陆凇新到,却不甚好奇。却见师父在一家名为“老昌”的客栈前驻足,他忙跟了进去。

    拣了楼上安静位置,杭劼点了三个菜两样果。陆凇要了文房四宝写拜师帖,不一会即已写好,忙呈与师父看了。见师父首肯,陆凇方恭楷誊出,又叫小二要茶。小二一来,陆凇便问道:

    “有明前的西湖龙井罢?要最好的,不劳店家,我自去泡,”又向师父道:

    “师父请稍坐,水袋给我,泡好茶我就来。”

    杭劼闻言,立时解了水袋递与陆凇,嘱道:“小心些,别烫着。”

    “好,师父放心。”陆凇点头应了,随即便净了手,先将水袋里山泉水烧上,等水开的工夫洗了脸,理了理发髻和衣服,又净了一遍手,水已开,小二早拿了茶叶来。他先将水斟出凉汤,同时温了杯,倒出水,三才碗里放上茶叶,这些做完,水也好了。陆凇见万事俱备,先斟了一点水,润了茶,略摇一摇,方高悬了壶,冲水至七分满,并不盖盖子,即刻给师父端了去。

    陆凇趋至师父面前,先将茶放在一旁,长跪于地,把拜师帖恭恭敬敬念了一遍,小二在旁正待上菜,亦听得字字清楚:

    “弟子陆凇,河间人氏,生于戊辰年甲子月壬子日戊申时。弟子陆凇,久慕杭公德艺,幸蒙不弃,允纳门下,愿执弟子之礼,倾心以事,成身以报,故诚具名帖,恭行拜师大礼。自后虽分师徒,情同父子,得入师门,允恭允敬。情出本心,绝无它想。身受训诲,虽死不忘。谨遵师命,端正为人,勤于练功,志在传承。空口无凭,但据此字,以昭郑重。万历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立”

    陆凇读罢,双手捧了拜师帖呈与师父。见师父接帖去看,他再次整衣敛容,待师父看完,向师父拜了三拜,每一拜端端正正三叩首,心中恍若重生一般空明。

    杭劼受了礼,略一欠身,扶了陆凇起来。陆凇回身盖了茶碗,复又长跪奉于师父,一面口中道:

    “弟子陆凇,恭请师父用茶。”

    杭劼接过,呷了一口,正色道:

    “凇儿,从此往后,你便是我杭劼的徒儿。咱家门规为师只说一遍。你须仔细记住:不恃强凌弱,不仗势欺人,友爱同门,教拳不卖拳。”

    陆凇狠劲点了一下头:“是,凇儿谨记!”

    杭劼微一颔首:“起来坐罢。”一面提了笔,在拜师帖上写下:

    “孟繁章 文复——杭劼 毖勤——”待要写“陆凇”,杭劼问道:“凇儿,你表字是?”

    陆凇摇头应道:“凇儿无字,不知可否请师父赐我?”

    杭劼闻言,搁笔略一沉吟,问道:“凇……雾凇之凇,表字云冰,可好?”

    陆凇闻听表字,登时欢喜非常,连忙应道:“甚好!凇儿十分喜欢!多谢师父!”

    杭劼颔首道:“喜欢就好。”便提笔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了“陆凇 云冰”,又铺开新纸,写道:

    “兹有弟子陆凇入我拳门

    吾定当用心教诲

    以此为凭

    杭劼 毖勤

    万历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

    孟繁章 文复——杭劼 毖勤——陆凇 云冰”

    写罢,杭劼搁了笔,将回帖交与陆凇。陆凇珍重接过,从头至尾细细看了,方小心收起。耳畔却听师父道:

    “凇儿的颜楷有几分意思,只欠几分圆转。”

    陆凇点头称是,又到师父身畔看师父方才在拜师帖上写下的字,不由道:

    “师父的柳楷传神,不如凇儿和师父学柳罢?”

    杭劼闻言摇手:“那倒不必。习字和你读书练功一样,不可见异思迁,否则一无所成。至于转益多师,那是一家东西练成之后的事了。”

    陆凇闻言一怔,顿觉如遇雷击,垂首道:“是,弟子谨记。”又道:“原是因着拜师帖要紧,凇儿想写好些,方起了学柳之念,此生只认一个师父,又何来转益多师?”

    杭劼见状叹道:“痴儿!诚心便好,旁的都不打紧,”又道,“管它写得如何,颜筋柳骨,相得益彰,不也很好么?”
师字卷第一 五、上山
    听得师父如此宽慰于他,陆凇赧然颔首,暗下决心今后好生习字。却见小二在旁只待上菜,陆凇歉然道:

    “烦小二哥久等了,快上菜罢。”

    小二上得菜来,笑道:“客官客气了,恭喜二位客官!请二位慢用!”说罢便退下了。

    师父点菜时,陆凇正一心在拜师帖上,并未理会师父点了甚么。见得桌上摆了一盘芹菜肉丝,一盘春韭炒蛋,一碗莲子猪心汤,还有一小碟红枣,一小碟炒栗子。陆凇当即会意,抱拳道:

    “多谢师父良苦用心!”

    “谢甚么,咱们是一家人了,”杭劼继道:“不过这抱拳礼,咱家可是与世俗正相反。凇儿你记住,左手为善,右手为恶,咱家抱左拳是礼让三分,抱右拳是出手不留情。”见陆凇小嘴一抿,郑重应了,杭劼方道:

    “饿坏了罢?吃罢。”

    陆凇给师父盛了一碗汤才开始动筷。他不吃芹菜,只专心吃饭,冲着韭菜鸡蛋使劲。

    杭劼见状,给他夹了一筷芹菜肉丝,道:

    “我不吃畜牲五脏,蹄爪之类也不吃,不过是个意思。”

    话音未落,陆凇早把那口菜就着一大口饭囫囵吞了,噎得赶快喝了口汤。

    吃罢饭,陆凇结了账。师徒二人出城上马,回到清晨歇息的小河边。下得马来,杭劼问道:

    “累么?累就歇会,不累咱们就上山。”

    陆凇摇摇头:“不累。师父,咱们是在山上住么?这山名叫甚么啊?”

    杭劼“嗯”了一声,应道:“此山叫天桂山,也叫三门寨。咱家在玄武峰南边,”说着向北一指,“远的是望海峰,近的是玄武峰。从这河边直接上去就是咱家,走罢。”

    陆凇紧忙跟上,沿栈道上去时,果见一处庭院背靠危崖,前望深壑,听得师父说“到了”,便住了足。未及细看,便听师父道:

    “进来罢,改日带你四处走走。”

    陆凇进得门来,便被青石照壁正中图样吸引。这图是阴刻的,看去与众各别:外围端正,取了八边窗框的样子;内里紧贴边角的,是个六角星;紧贴六角星里的,是天地自然之图。从外看去,线条齐整,刚正冷峻;从内看去,一阴一阳,圆融温和。陆凇目不转睛,正自出神,忽觉头上被揉了两下,他忙转了身,听得师父道:

    “凇儿,若要打人,步是最要紧处。此处图样是咱家几套步,不忙,今后为师自会教你。我清明回了趟沧州,这儿也有两个多月没住人,山中灰尘不多,虽则清净,也须开门换气。你先随我稍微收拾下,也好带你熟悉咱家。”

    陆凇跟师父一进垂花门,便隐隐闻到一缕淡淡清香。向前一望,正房前没有花,只两棵小松树,松针青翠欲滴,煞是惹人怜爱。见师父一径向前,他忙赶了上去。

    随师父进了堂屋,陆凇却见屋里未有先人牌位,只一幅图挂在太师壁上,墨迹看去半新不旧,和青石照壁上图样并无二致。图下方只一把太师椅。两旁壁上分别是“顶、抱、提、掸、跨、缠”六幅斗方——字的大小相差无几,墨迹一色半新,笔画端端正正,笔迹却妍媸各异。陆凇见“缠”字清朗瘦硬,认得是师父笔迹,心下已知了七分。却听师父道:

    “凇儿,这两边的字是咱家的‘六大开’。咱家功夫虽则好用,却尚未在武林开宗立派。你太师父常在行伍,也没提过这些。此次他带你四位师伯北上投李成梁守辽东去了,年初刚走,留我看家。素日里我们没那些俗礼,门规也犯不到,大家彼此自在随意。如今更是只你我二人,我不在意虚礼,你也不必拘谨,如常便好。”

    陆凇应了“是”,又道:“师父,这些是太师父、师父和师伯们的字罢?”

    杭劼道:“不错,咱家圈步那图样是你太师父画的。咱们去后院取箕帚罢。”

    随师父一过穿堂,只见后院里一紫一白两棵丁香开得正好,陆凇心下了然,知是方才清香来处,不禁深吸两口气,香气沁人心脾,更觉神清气爽。耳中听得师父道:

    “这两株丁香,是两年多以前为师初来时从山上移来栽的,如今也稍长了些。山中开花晚,咱们赶巧了。你太师父、师伯他们不大理会这些,这正院、后院也就由着我布置了。”说罢,杭劼去墙角取了箕帚,其中一把递与陆凇,“就从这里开始罢。”

    从后院至前院,师徒二人一道洒扫,倒也未觉辛苦。看看将近黄昏,杭劼见正房和东西厢房都已打扫干净,道:

    “今日便这样罢,细处咱们慢慢收拾。凇儿会做饭么?”

    陆凇应道:“凇儿虽未做过,也愿一试。师父比凇儿辛苦,快歇歇罢。”

    杭劼微一颔首:“好,辛苦凇儿了。厨房有柴米油盐,还有晒干的野菜、蘑菇,你烧火小心些,做好饭了烧点水沐浴用。”他亦未曾做过饭,却不好明说,只好看这新收的徒儿能做成甚么样子了。

    陆凇应了,便即去了厨房。方才打扫时,他早已见到厨房里整整齐齐,师父方才说的一应俱在,找起来也毫不费劲。不多会,陆凇便找齐所用,先淘了米上锅,跟着就去烧火。

    陆凇虽未下过厨,然也见过李叔李婶烧火做饭,是以心中并不觉做饭如何繁难。他先拿了火石,引燃了一根细柴放进炉中,见火燃起了,又抱了一把柴放进去。岂料没过一会,厨房里已是烟雾弥漫,直呛得陆凇涕泪交流。他慌忙蹲下身去拨火,却又不小心烧了手,掉了烧火棍,想着赶快换另一只手去拨,陆凇当即在地上乱摸一气,烧火棍却依然没找到,烟雾倒是越发浓重了。陆凇着实透不过气,更加睁不开眼,无奈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厨房,却不料正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若没撞上,倒也罢了。刚刚与人撞上,陆凇心下便是一寒:还用睁眼看么?除了师父,还能有谁?他登时如避雷电,立即退开几步,垂下头一动不动。要是左近有地缝,无论多小,他也要拼命钻将进去。

    “你这是嫌厨房不好,要先烧了重建么?”师父果然开口了,声气依旧平淡。陆凇偷眼去看,但见师父月白直裰胸前护领上多了个圆圆的黑印子,他想笑却又不敢,只好依然低头,强忍着不笑出声。

    陆凇犹未忍住笑,已见师父向他走来,眼看要越过他进厨房了,慌得他连忙惊叫出声:

    “师父别去!”

    一语未了,陆凇早已回头直冲进去,随即立时关了门。

    杭劼哭笑不得,只好回了西厢房。原来陆凇刚走,他便开始坐定调息,刚歇一会,便闻到了烟味。才出门去看缘故,便见厨房里乌烟瘴气不断涌出,跟着便是陆凇跌跌撞撞跑将出来。没奈何,他只得先敞开整个西厢房的门窗,又随意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厨房里烟还是散了些,陆凇也找到了烧火棍,连忙去拨火,心下暗叫万幸,这样一来,也总算大致知晓如何烧火了。趁着灶上有饭,他把野菜、蘑菇洗了洗,分别用水泡在碗里。饭熟起锅,陆凇熬了蘑菇汤,把发好的野菜用盐拌了,锅上又用小火烧着水。饭菜看着虽不甚像,然而毕竟天色不早,这顿只好先委屈师父吃了罢,陆凇心道。

    杭劼看了一会书,天也快黑了。陆凇端来饭菜请他吃饭,他点了灯,见陆凇一张小脸还是花的,不由一笑,忙取了帕子给他拭净,师徒二人方才坐了。桌上除了米饭,虽只一盘凉拌野菜,一碗蘑菇汤,杭劼尝了一回,清清淡淡居然莫名好吃,便放下心来,好歹今后吃饭是不用费神了。

    见陆凇吃饭垂着左手,杭劼便拎他衣袖。陆凇要往回缩,不想手碰到衣袖,皱着脸吸了口气。杭劼见状,柔声道:

    “听话,让师父看看。”

    陆凇只得伸出手去。杭劼见他左手烫得不轻,忙给他轻轻擦了,又上了药包上,师徒二人方又吃饭。

    吃罢,陆凇收了碗筷,却听师父道:

    “放着我洗,你提水罢。”

    陆凇依言提水,杭劼洗了碗筷,取了浴桶回房,试了水温,却见陆凇正要出去,忙道:

    “凇儿过来,你左手不能碰水,为师先给你洗,洗完你就睡罢。”

    陆凇连连摇头:“不妨事,凇儿自个洗罢。师父理应先洗,我怎么好先呢?”

    杭劼皱了眉:“刚拜师就要抗师命么?快点,一会水凉了。”

    陆凇只得过去。杭劼嫌他单手解衣带慢,就给他解了衣服,脱了鞋袜,嘱他左手举着不要沾水,浸湿手巾为他擦身。陆凇身子一颤,差点在浴盆里滑倒,小细臂膊早被杭劼一把拽住。陆凇复又站定,杭劼接着为他擦,总还算慢慢适应了。

    杭劼给陆凇洗完,为他系上中衣带子,温言道:

    “凇儿,今晚暂到为师床上睡罢,明日给你找铺盖。”

    陆凇十岁后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洗澡穿衣,臊得浑身发热,连忙应了,爬到床里侧,直挺挺躺下,暗自庆幸灯光不那么亮,否则这副窘态给师父看了去,那才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杭劼洗完,也歇下了。陆凇惟恐挤着碰着扰了师父睡觉,便侧了身子,背脊紧贴了墙,听得师父呼吸轻浅调匀,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色微亮,陆凇睡眼惺忪,忽觉自己竟靠在师父身上,立时吃了一惊,顿然醒透了。他小心翼翼把头从师父肩上移开,再慢慢往后退,确信师父未醒,便轻轻坐起,想出去练功,刚要站起时,又怕惊动师父,终是没有动。看看曙色比方才亮了些,陆凇借着微光,却见师父亦是一身青白中衣,呼吸浅淡均匀,当是未醒。向上看去,师父睫毛长而黑,疏密恰到好处,况兼根根上翘,反观自己相貌,重生一回之念一闪而过,随后便觉可笑,全不理会了。但见师父眉尖微蹙,陆凇不禁一怔,暗道:

    “师父睡了也不安稳么?怎地眉还蹙着,好歹让他多睡会罢。幸好方才未动,倘若师父因我而醒,那真是该打了!”想到这,他又觉自己该当用功,便蹑手蹑脚下了床,拎了鞋和外衣在外间穿好,梳洗过,又给师父面盆打了水,厨房里煮了粥,就去正院压腿了。

    不多会,杭劼也醒了。见陆凇不在,他披衣起身,看到窗外陆凇在正院遛腿,又见面盆里水已打好,茶杯里盛了清水,他便梳洗了,穿了件水蓝窄袖直裰,系了腰带出来。传了陆凇“六路弹腿”第一路,自去盘架子。陆凇练了一会,看看天色,约莫辰时了,粥已煮好,又拌了个凉菜,端到师父屋里。

    师徒二人用罢早餐,杭劼取了个樟木箱子,从箱底掏出一床铺盖,递与陆凇,道:

    “凇儿,这铺盖是为师当年初来时带来的,原本也是小时所用,其时已觉小了,也便没再用。看你身材倒还合适,你且先用罢,等咱们去集市再给你置一床。”

    “不必了,师父。”陆凇抱铺盖的手不觉紧了紧,忙应道:“这样再好不过,另置反浪费了。”

    杭劼道:“也好。正房那边卧房外间是你大师伯住,东厢是你另三位师伯住,我来得晚,自住了西厢。现下这西厢还有两间房,你自选一间住罢。”

    “师父住了靠北的,凇儿就住靠南的罢,当中一间师父和凇儿读书写字吃饭喝茶,师父意下如何?”陆凇不假思索。

    “甚好,就依你。”杭劼点了一下头。

    师徒二人收拾了西厢房,陆凇便住下了。自此,师徒二人晨昏练功,白日里读书写字,逢雨雪天联诗或手谈一局,杭劼闲时吹笛,陆凇日日抚琴。杭劼饮食起居皆是陆凇奉事,每七日同去上山,杭劼采药,陆凇挖野菜;每月月初或月末下山去趟集市买些柴米,师徒二人略无参商,皆是从容自在,几不觉寒来暑往。
师字卷第一 六、生辰
    “师父!”

    “嗯?”杭劼闻声回头,但见一道白影。他却也不闪不避,正好砸在背上。

    “凇儿这暗器怎么样,师父?”陆凇笑问,手上早就又团了个雪团。

    “不过如此,”“此”字刚一出口,陆凇胸口已然挨了一下,耳中只听师父悠悠继道:“还差得远。”

    “我都打中师父脊背了!往上是大椎,往下是命门!”陆凇不服气,又向师父道:

    “师父!不如就以雪团为暗器,以此山为障壁,咱们痛痛快快打一场?”话犹未完,陆凇又要扔雪团时,腕上早挨了一下,手上雪球随即脱手,落在地上。

    “还能如此!师父这甚么套路啊?”陆凇俯身捡起雪团,还未起身便已抛出,却被师父轻轻一闪避过。只听师父应道:

    “攻其不备,”又一个雪团飞来,陆凇忙一侧身,还是打中了肩头,又听师父继道:“出其不意。不是你说要以雪团为暗器么?既为暗器,就是刚才那八个字,又何来的套路?”

    “不打了不打了!”陆凇叫道:“师父就是师父,好不容易打中一下还是有意让我,一点也不好玩!”

    “留心!”陆凇未及反应,早被师父一下扑倒,抱着他沿着之前脚下缓坡直滚而下。待师徒二人起身时,陆凇已见雪崩,崩塌的雪刚巧落在他方才所站之处,不免打了个寒噤。

    “你看多险!山中入冬不比平地,哪有像你这般胡闹的?真若给雪活埋了可怎么好?”杭劼轻叱道。

    “师父,凇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陆凇亦轻声歉然道。

    “走,回家罢。”听师父说要回家,陆凇忙点头应了。

    “咱们回家在正院打对子罢!师父不是要我练对子么?”陆凇一面随师父往家走,一面向师父道。但闻师父应了声“好”,陆凇脚下不由快上几分。

    “呃!你练对子怎么不含肩?!告诉你别出肩头,出肩头伤的就是对子!若是跟外人练对子,只这由头够把你打死了!”杭劼一手按着肩窝,一面喝道。

    见师父吃痛,陆凇又愧又急,忙上前去看,不料师父竟避开了,面色如常,淡淡道:“无碍。”

    陆凇又追上去,却听师父叱道:“练你的罢,别管我!”

    陆凇紫涨了脸,僵在原地,心中一遍遍重复:“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他但觉通身沉重至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拼命摇摇头,忽地醒了。

    睁了眼直至四下里清清楚楚,陆凇才确信是梦。其时已是冬月,雪都下过几场了,山中更冷些,屋里平日都要穿棉衣,陆凇当下却是汗湿了满头满脸。掀被坐起,陆凇忽觉有异,伸手去拽,手到处冰冷粘湿一片,忙另取了中裤换上,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从房里出来,可巧师父也刚起,待要将中裤往身后藏,却早被看见,不由大窘,垂首不语。

    杭劼不看也心知了,揉揉陆凇耳朵:“凇儿长大了。正好今日十五,你去洗洗罢,师父煮面去。”

    陆凇如梦方醒,又是冬月十五了啊。

    每年冬月十五早晨,师父都会亲自下厨为他煮面。在山上的头回生辰,师父亲手串了一串念珠送他;束发成童时,他请师父为他的仲尼琴赐名,师父赐了“执琅”,此后每岁生辰,师父都送他礼物。今岁冬月月初,师父带他挑了一匹马,名唤“长安”,是他自取的。长安通体纯黑,体态与凌渡一般无异,只是身量略小些——上山六载有余,陆凇虽身材长高,喉音渐粗,但还是较师父矮了半个头,看去倒是个少年书生模样。想到这,陆凇对饭后的冠礼更添了好些期待,心里欢喜非常,梦境中诸多愧悔难堪早去了九霄云外。

    陆凇思绪未绝,师父面已煮好,唤了他吃饭。陆凇如往年一样,将一大碗面并荷包蛋吃了,汤也喝了个精光——他师徒二人吃面都不喝汤,在陆凇,师父煮的面是惟一例外。

    师徒二人餐罢,陆凇去换了采衣。堂屋里,杭劼昨日早已布置妥当。杭劼先是净手燃香,再调弦抚琴一曲,方祝道:

    “轩辕黄帝在上,我徒陆凇今日冠礼。礼生难齐,薄酒不清,惟心至诚,请为见证!”说罢向北深深一揖,归位唱道:“三加开始,请将冠者出东房——”便即起了席。

    陆凇自东房从容走出,杭劼向陆凇一揖,陆凇受了,面向香案正坐。杭劼唱道:“初加网巾——”,为陆凇梳了头,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祝罢,为陆凇加上网巾。陆凇立起,杭劼又向陆凇一揖,唱:“冠者适东房,着直裰——”

    陆凇进了东房,换了直裰,佩了剑,由房中出来,面南而立。杭劼在旁看着,心道:“吾家有徒初长成,这些年也算没白费功夫了。”

    陆凇归了位。杭劼唱道:“二加幅巾——”,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祝罢,为陆凇系上幅巾。陆凇立起,杭劼向他一揖,唱道:“冠者适东房,着深衣——”

    陆凇回东房换了深衣出来,面南而立。杭劼看去,只觉徒儿与其说是习武之人,不如说是个书生,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陆凇复归位。杭劼唱道:“三加方巾——”,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陆凇立起,杭劼对他一揖,唱道:“冠者适东房,着襕衫——”

    陆凇回东房换了襕衫出来,面南而立。杭劼看了,愈发百感交集。心道凇儿这孩子书卷气太重,不知他今后会走怎样的路。

    陆凇复了位。杭劼斟了酒爵,唱道:“醮冠者——”,起席,向陆凇一揖,陆凇在冠者席后正坐。杭劼手持酒爵到席前面向陆凇祝道:“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陆凇向杭劼行了拜礼,直身接酒,杭劼答拜了。陆凇在席前略祭酒,直身,略饮酒,把爵递给杭劼,向杭劼行再拜之礼,杭劼答拜,起身归位。

    杭劼唱道:“字冠者——”唱罢,到陆凇席前,展开祝辞,祝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云冰甫。”

    陆凇应道:“云冰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拜谢了师父。

    杭劼唱道:“冠者三拜——”,陆凇正冠、端坐在席上。

    杭劼唱道:“冠者拜父母先人——”,陆凇面北行了拜礼。听得师父为他在父母后加了“先人”二字,陆凇大是感动。

    杭劼唱道:“冠者拜师长——”,陆凇面向师父,深深拜了。这是他惟一的师父,拜他,陆凇只嫌不够。

    杭劼唱:“冠者拜轩辕黄帝——”,陆凇面北行了拜礼。

    杭劼唱道:“聆训——”,唱罢起席,到陆凇席前。陆凇端坐,面向师父,庄重恭敬。

    杭劼略低了头,上下打量了陆凇一回,向陆凇道:“凇儿,加了冠,就是大丈夫了。你的心性为师清楚,只一条,无论怎样,为师都望你心怀天下苍生,这些年圣贤书也就不白读,功夫也就不白练了。”

    陆凇见师父面色郑重,目光却极是柔和,胸中心潮难平,当下朗声应道:

    “弟子虽不敏,敢不祗承。”说罢,向师父端肃一拜。

    杭劼受了礼,唱道:“陆云冰冠礼成——”

    陆凇向师父叩谢道:“有劳师父了!弟子感激不知所云!”

    杭劼扶起他:“你我之间谢甚么。但只你我二人,这冠礼实在简薄了些。你自幼见书便读,师父便与你加了文士装束,初加又不同,咱们到底是习武之人,该有武者装扮,也就没照书上来。”

    陆凇使劲摇头:“师父不辞辛劳一力为凇儿加了冠,比旁人帮忙好得远了!凇儿但愿不负我师良苦用心!”

    杭劼颔首:“为师信你。”

    师徒二人换了家常衣服,收拾了堂屋,回西厢小憩。

    陆凇合眼躺在床上,但见祖父拈须向他微笑。他又惊又喜,收敛精神,仰望祖父,不敢有些微分神——自祖父去后,无论怎样日思夜想,祖父也从未入梦。他幼时听祖母说过,亲人越是亲厚,活着的越是不易梦见故去的。又或是他本就绝少做梦罢,久之,陆凇竟不敢期望祖父祖母入梦,怕是定会落空的。

    如今,祖父头戴方巾,身上还是往日常穿的靛青道袍,仿佛就在近前,恍若伸手可触的。陆凇胸有千般言语欲说与祖父,却是未敢作声,更不敢伸出手去,生怕祖父转眼又不见了。只得专一精神,心里默默地道:

    “阿公!别来安好?阿公一去音容渺茫,教孙儿好想!孙儿有了师父,今日师父给孙儿加冠了!孙儿虽日日习武,可六艺经传并未荒废,还请阿公放心!”

    陆凇说罢,却见祖父好似听到了一般颔首微笑,随即便没了踪影,任凭他如何凝聚心神,竟是再也不见了,终是无奈睁眼,心内微微怅然。
师字卷第一 七、雪夜
    陆凇虽加了冠,然在杭劼看来,仍是一团孩气。师徒二人行住坐卧一如往昔,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日已是腊月廿三,正是北方祭灶的“小年”。入夜,师徒二人用了晚餐,眼见门外零零星星飘起雪来。不多一会,雪花也大了些。屋里生着火,倒是不觉寒意。杭劼披了斗篷到檐下看雪,陆凇取了琴置于案上,调了弦,信手落处,却是一曲《静观吟》。眼见落雪渐多,杭劼心内一动,便吹起笛来。屋里陆凇听得是《梅花引》,手上《静观吟》犹未曲终,指上走弦不由快上几分。此曲一结,陆凇双手扶弦止音,望望窗外,又调了弦,听着师父一弄未结,他便轻点泛音,与门外笛声相和。三弄后曲终,陆凇也到了檐下,杭劼闻得门声,转过身来。陆凇开门眼见雪大些了,忙向师父道:

    “师父在檐下也有一会子了,下雪天冷,快进屋罢。”

    杭劼微微摇头:“我不冷,”却见陆凇没披斗篷,当即皱眉叱道,“出来也不披斗篷,快进去!”

    陆凇微一垂首:“是,这就进去。”说罢转身时,却听师父道:

    “依你琴谱弹《梅花》罢。”

    陆凇应了,旋即开门进屋。他虽日日抚琴,却极少听师父吹笛,和着师父笛声抚琴更是头回。《梅花》这曲也是许久未弹了,心里欢喜,哪还顾得上披斗篷。刚一关门,陆凇便觉鼻内刺痒,打了两个嚏喷。

    陆凇坐在案前,先调弦收了神,几个散音起得平和愉悦。一弄乍点处,师父笛声亦起,陆凇闻声略怔,头四个音已是慢了半分,忙回神在十徽历五四两弦上回转了来。听得师父笛和他琴,内中并无责意,陆凇精神一振,泛音愈发清越坚定。下徽泛音止处,陆凇走弦按徽一挑,杭劼笛声暂歇。一番按弦往来后,陆凇点起二弄,师父笛声随起。中徽这一弄调子略低,陆凇才又吃了定心丸,西厢房内檐下丝竹相和,一般清疏里透着从容。二弄而后,陆凇越发神清怀畅,手下滚拂长短锁更显刚毅轩昂。三弄上徽,师徒二人皆发清中清声,俱各淡然中见孤傲,已是相合如一。

    三弄一结,杭劼刚把紫竹笛收在腰间,一阵狂风便突如其来将门吹开,杭劼见状,忙进了屋,把门关紧了。陆凇手上正到散音,抬眼看时,师父首微颔,示意他继续,自己则解了斗篷,坐在火盆旁烤手听琴。不多时,陆凇泛音一撮曲终,余音渐息,扶弦住了,抬头望见师父也正回首看他,便立起身来,到师父身畔坐了烤火。

    没多久,眼见屋外风已停,陆凇向师父道:

    “外边此刻没风了,师父可愿出去走走?”

    见师父点头“嗯”了一声,陆凇当即取来靴子斗篷。师徒二人换了靴子,披了斗篷出屋。

    雪下得正好,杭劼向前走了几步,却见陆凇仍在房门口一步未动,奇道:

    “看甚么呢?怎地不走了?”

    陆凇闻言,回神望向师父:“师父,这雪如此洁净,难得下雪未扫,此时又几无人迹,是以凇儿不忍坏了它。”

    闻听陆凇呆话,杭劼哭笑不得:“痴儿!雪总有化的一日,本也难以长久,你现下护着又有何益?你我居处已然罕有人至,莫非竟要嫌为师和你自己玷辱了这雪不成?这地本就是人居人走的,难不成雪落了地人便要禁足?若要依你想法,有雪人就禁足,雪未化人早饿死了!依我看,只要坦荡律己,刚直端正,那便比雪更洁净了。凇儿你说,雪若化时是甚么?”

    “雪化了,自然是水啊。”陆凇应道。

    杭劼闻言继道:“是了,你也明知雪化便是水。水最是容得万物,还称得上洁净么?便是现下,你我俯仰无愧天地,其洁也不输这雪,有你我留痕,还是它的福分。莫非你心内有愧了?”

    听得师父句句入情入理,陆凇早已心悦诚服。应了个“是”便即刻走至师父面前,却听师父道:

    “不过,你方才一句呆话倒是提醒了我。正院这雪既无人迹,此刻正好带你在这走走步罢。从九宫步起始,再八卦,四象,两仪,咱家这些都是圈步。不急,你慢慢跟我走就是。”

    陆凇依言,与师父斜对了站定,便随着师父自九宫起,慢慢走起步来。杭劼走得慢而不断,陆凇却仍有些乱,腿上偶有打结绊住自己。杭劼见状,一个蹿步跃出圈子,在无人迹处站定,向陆凇道:

    “凇儿,我所在处未有人迹,就把几种圈步走来你看。等我走完你看雪地,顺着我留的痕迹走罢。”杭劼说着,便重新走起圈步来,脚下由慢渐快,待至两仪时,已是极为迅捷。陆凇从旁看着,当真只有叹服的份。

    杭劼又从两仪步渐次走回九宫,直至收了步,出得圈来,命陆凇照样走,自己则在一旁站定。陆凇沿着师父足迹走开,果真比先略好了些。然四象勉强走过,却是再走不出两仪了。他正自羞恼,却听师父已在唤他,令他今日便练到此处。陆凇心下虽有不甘,却还是止了。

    陆凇出了圈,到了师父身侧,只听师父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么,那就随意走走罢。”说着便信步前行,出了二门。陆凇闻言一呆,连忙跟上,紧随师父身畔。

    原来陆凇一心在圈步上,竟是忘了还要出门。这会雪停月出,师徒二人借了月光,往山顶处并肩而行。山路上雪更厚,已能没过脚踝,月色下发出温和清淡的光,每走上一步,便能听到雪地咯吱轻响。如此信步到了山顶,陆凇一面随意走了走,一面环顾四周,更生了“天地间只我师徒二人”之感,不由心下一动,又想到方才的合奏,转身向师父问道:

    “师父,凇儿在琴上并不精深,从未与人合过,今次是头回,还是跟师父合,先时又没想到,第一弄起慢了,师父为何不怪?”

    “不过要个自然,怪你甚么。我吹笛也是一样的。虽不怪你,我倒也看出点东西。凇儿,为师往下说的你得记住了。”杭劼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来。

    见师父如此郑重,陆凇立时向师父走近几步。但见师父头上薄薄一层雪,淡淡月光下,乍看去好似鬓发如银,霜色斗篷落了雪上去,在月光下分外清辉温润,竟有老仙翁的样子。陆凇见状有刹那失神,随即用力点点头。

    杭劼看向陆凇,神色温和:“凇儿,你开头的《静观吟》心静了么?琴曲将终总要慢些,你不慢反快,心若不乱怎会如此?不论为何,你也莫说,做事总要心内镇定,勤勉为之,以求善始善终,此为其一。其二,和完为师《梅花》跑出来不披斗篷,是想受寒了让师父操心,还是想练功偷懒?皆不是时,冒失至此也易给敌方可乘之机。其三,让你依谱弹《梅花》,你一心弹了便是,和着你的自会随你,你又乱甚么?此曲一弄弄清风,是君子之真;二弄弄飞雪,是君子之情;三弄弄光影,是君子之操。泛音里梅之傲骨是在从容淡雅里透出来的,去了这些,余下的也不应锋芒太过,君子怀才不可使人不知,可也更当玉韫珠藏,怎能使人易知?”

    陆凇闻听师父诘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涨得通红,垂首再无言语。

    杭劼神色不变,又道:“凇儿,为师早知你为人刚正,殊不知过刚易折。拳如其人,你身上僵劲至今未化尽,便是在此了。咱家功夫看似刚猛,讲的皮肉筋骨合,实则内三合一样重要,气由神调,力由气催才是内三合。真练到刚柔并济时,拳就圆活自如了。远近也是一样。远打一丈不远,近打一寸不近,为师给你喂招也好,新教你时也罢,常问你这样近不近,那样远不远,便是这里了。总而言之,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知道么?便是阴阳本身,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棋时不也是如此么?”

    陆凇闻听在耳,更是字字入心,旋即惭色更甚,应道:“是,凇儿记下了。”

    杭劼见状叹道:“慢慢来罢,凇儿。你出拳起腿、琴棋书画皆是一个路数,就连吟诗咏歌也是,文笔上倒也罢了,一出声便是字字又硬又实。好生练功罢,武术是能成就人的。为师别无所求,只愿你能藉由习武成就个完善心性,也不枉为师私下收你了。”一语既出,杭劼忽觉失言,心下不由暗叹,面上却是未有变化。

    陆凇闻言深自惭愧,心头一酸,哪觉师父话中有异,当下勉强笑道:“师父,好好的,如何想起说这些了?落了一头一身雪就真是老仙翁了?要不要凇儿取拂尘来?”

    杭劼闻言心头一松,看看身上斗篷,又上下打量陆凇一回,方应道:“你头上身上雪又少么?不也和小老头一样了?不早了,回去睡罢。”

    陆凇低头看看自己墨灰斗篷,雪也真不比师父身上少,不由一笑,随师父往回走去。

    那夜月光正好,师徒二人满心和悦,都是一夜无梦。岂不知几日后狂风骤雪,以致其后天涯相隔,却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