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11 ——夏商周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夏商周
我的1911
我的1911 1.我的家就覆灭了
    1911年11月,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辨不出年龄的哑巴游荡在广州水师提督衙门附近,背着一个脏兮兮的褡裢,伸着一只黑乎乎的破碗向路人行乞。

    这个乞丐就是我。

    事实上,我并不是乞丐。

    我是来刺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

    我叫完颜青,汉名颜青,正宗的镶黄旗后代,祖上姓完颜,据说是在雍正时期开始采用汉姓的。很惭愧,鄙人家族史上没什么名人,最有名的老祖宗就是那个跟着康熙帝血拼俄国人战死在雅克萨的完颜石了,他的死使子孙兴旺了100年,100年后,各大支脉的子孙都渐渐衰颓了,磕着瓜子,哼着京戏,提着鸟笼东飘西荡,像绝大多数八旗子弟那样,靠着统治种族的特权消磨岁月。什么白莲教、鸦片战争、祺祥政变、洋务运动、出国留洋、太平天国、火烧圆明园、洋教士吃婴儿、甲午惨败、割台湾、公车上书……统统跟他们无关。他们照样斜着醉眼甩辫子,磕着瓜子遛鸟,用噼噼啪啪的京片子互相逗乐。直到光绪帝在康有为的怂恿下学日本人维新,剥夺自家种族的特权,他们才慌了,一窝蜂地跳起来造反,直到老佛爷把皇帝关起来一切照旧才罢休。

    “末世!”我父亲冲着那些遛鸟的年轻人啐了一口。

    “没死?”我好奇地追问,“谁死了呀?大家都没死呀。”

    “末世,”父亲整整衣襟,神色严肃,“肃亲王说的。”

    我总算听懂了,父亲是肃亲王善耆的总管,从主人那儿学到了这么一个词。

    肃亲王善耆是皇太极长子豪格的直系后裔,仪表堂堂,豪爽诙谐,精明干练,才思敏捷,是皇族中罕见的少壮珍品,八旗子弟永不垮掉的最佳证明,恍恍惚惚似有努尔哈赤之风,老佛爷眼一花,欢喜得不得了,21岁就封他做了镇国将军,33岁就让他袭了肃亲王的爵位。

    有一次父亲大醉而归,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俺投对了,俺投对了,肃亲王真个人才也,我大清王朝的命运将来恐怕要靠他了。”

    我吃了一惊,放下经书:“那皇帝呢?皇帝也不如他么?”

    父亲没听懂我的弦外之音,自顾自地说:“今儿个宴会,达官贵人,名伶硕儒,济济一堂,吃着喝着唱着就用名字对起对子来了。王爷说,我叫善耆,就对‘恶少’吧。满堂大笑,盖因‘耆’有‘老’之意也。有个工书法的老家伙进呈上句:‘人淡如菊’,暗讽王爷书法秀媚,跟娘们似的,你猜王爷怎么对的?王爷高声回敬:‘后来其苏!’哗,满堂喝彩。人才呀,皇族中的第一等人才呀。肃亲王,肃亲王,你果真是扭转大清气数的太阳乎?”

    “谁也做不了太阳。”姐姐在旁边冷笑一声。

    母亲瞪了姐姐一眼:“不能扫你阿玛的兴。”便把父亲扶进房间歇息去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肃亲王。12岁那年,肃亲王得知我还在苦读四书五经之后,立即下令我父亲把我送往京师同文馆,去学洋文天文物理地理算学化学,将来留洋,一切费用他包了。谁知我父亲骨子里是个顽固派,居然当面顶撞主子,说我生的儿子我做主这辈子绝不让他沾一点“洋腥气”。肃亲王大怒,亲自闯进我家,用他那顶八台大轿浩浩荡荡威威风风地把我送进了大清第一新式学堂。

    父亲只好屈服。而我,也因此成了同文馆里唯一没人敢惹的草芥学生。

    同文馆仿佛是这个腐烂王朝唯一开着窗子的学校,我一踏进教室,顿时眼界大开,惊喜连连,整日里下意识地张大嘴,让清新之气,呼哧哧地灌进我的胃肠及灵魂。教我的老师,有第一批归国的留学生,有金发碧眼的洋男洋女,当然,也有穿长袍的白发大儒。同文馆的课程,不管有多新,国学是少不了的。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学部在贯彻张之洞“中体西用”的治国理念。

    我吃住都在同文馆,只在月末才回家一趟。作为和父亲的妥协,每次回到家,我都要背四书,作八股文。父亲见我背得还算流利,八股文日渐顺手,他老人家那颗深怕我考不上官其次才是生怕我变种的仁心才渐渐宽慰下来。

    按计划,三年之后,等我15岁时,就可以去考官费留学了。我也暗怀彩梦,整天缠着30岁的英国女老师安娜苦练口语,自信一定能分文不花地劈波斩浪,航行到她的家乡伦敦去。我迷恋安娜的金色长发和碧蓝的眸子,我觉得这两种事物在散发一种神秘的气息,像蛇信子一样舔舐我,蛊惑我。我盘算着,将来在伦敦,一定要和一个长得像安娜的大英帝国的女孩谈一场轰轰烈烈的Love,把她的金色长发梳成我这样的清国式辫子——自然,是不敢结婚的,因为我还不想被父亲揍死。

    谁知道,就在我紧锣密鼓地准备考试时,义和团进京了,紧接着,西太后裹着光绪帝跑了,八国联军冲进了紫禁城,自火烧圆明园之后,又一场发生在大清心脏的浩劫上演了。

    肃亲王果真是努尔哈赤的子孙,不顾守丧之礼与母亲病重,连夜快马加鞭,追上太后,跪求皇帝回京主持政务,被老佛爷痛骂一顿。老佛爷干脆把肃亲王也裹着一块儿逃跑。到了山西大同,冷静下来的太后才柔声细语地派肃亲王回京,和庆亲王奕劻、李鸿章一道,跟八国议和。

    肃亲王,我家的庇护神,你回得太晚了!

    你的王府被德国兵洗劫一空,付之一炬,被烧成灰烬的,还有留下来负责保卫王府的我的父亲,以及数十名家丁。他们是战死后被焚毁的。

    德国兵还闯进了我的家,洗劫之后,把我的母亲和姐姐绑起来,连同其他大批妇女,浩浩荡荡地运到天坛,在那个神圣之地施行玷辱。我姐姐生性高洁,拼死不从,咬破了德国军官的舌头,被当场剖肚。母亲瞬间发疯,扑上去咬住德国人的手指死死不放,也被残杀。当她的头被五个德国兵拖开时,嘴里还咬着一截手指,怎么也掰不开她的牙齿……

    大清王朝呀,你这破屋还没坍塌,我的家就覆灭了。
我的1911 2.中国小孩了不起
    15岁的我,一个满怀憧憬的懵懂少年,一夜间变成了男人。沉寂已久的游牧民族的血液,呼的一声冲上了我的脑门;老祖宗完颜石在雅克萨和俄国人血拼的力量,咔的一声鼓胀了我的肌肉。我扮作乞丐,怀揣匕首,游荡在联军统帅——德国人瓦德西的住所附近。当瓦德西路过的时候,我用母语和英语高喊着“复仇”,冲上去行刺。瓦德西哈哈大笑。侵略者是那样蔑视我,压根儿就不掏枪,一个德国卫兵像戏猴一样,赤手空拳就夺下了我的武器。他只用毛茸茸的一只手把我的双手别到身后,我就动弹不得了。那一刻我羞死了,我恨死了从小背四书五经,背得脸色苍白腰酸腿痛四肢纤细,只有到同文馆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体育这门课。可是我的祖先并不是靠四书五经征服汉人的呀,那他们统治中国之后,纵横草原的游牧之血、铁马之躯到哪儿去了呢?

    瓦德西笑完之后,盯着我很认真地连连摇头:“一个乞丐,一个下等国家的小乞丐,居然这么爱他的国家,而且,他竟然会说英语。看来,我要重新考虑瓜分中国是否合适了。”

    “我不是乞丐,”我用英语回答,“我是京师同文馆的学生,我是来报仇的。”

    然后,我咬牙切齿地述说了德国兵对我家犯下的恶魔罪行,用母语夹着英语,用英语混着母语,语无伦次地咒骂,声嘶力竭地发泄我的仇恨。

    瓦德西无动于衷,冷冰冰地打断我的嚎叫:“给他洗个澡,关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被关进了旁边一家宅院,里面住满了德国兵。德国兵没有为我洗澡,而是把我绑在院子里的槐树上,任我风吹日晒雨淋。过了四五天,我的英国老师安娜接我来了。她先是找英国军队司令说情,遭到拒绝,后来,她去拜访瓦德西的征服者——京城名妓赛金花。瓦德西这才猛然想起了那个下等国家会说英语的小乞丐,哈哈大笑,当即答应释放。

    我扑倒在安娜怀里,就像抱着活着归来的母亲,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安娜也陪我痛哭。赛金花给我们撑着伞,用手绢不停地抹眼泪。

    走出宅院的时候,瓦德西出现了,手上拿着一支画着金龙、飘着黄色璎珞的笛子。我一眼就敢肯定,笛子是从紫禁城抢的,风流倜傥、才情横溢的乾隆帝很可能为香妃吹过这支笛子。

    瓦德西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中国小孩,了不起。”

    我严肃地纠正说:“我不是中国小孩,我是大清战士。”

    瓦德西纵声大笑,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浑身蠕动。“看啊,”他向士兵们叫道,“这个中国小孩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下等国家的超级笑话。”士兵们怪叫哄笑。瓦德西弯了一点腰,用笛子拍拍我的脑袋说:“记住,中国小孩,靠暗杀是改写不了命运的,靠一个王朝是救不了你们国家的。”

    我没理他,转身冲进雷雨之中。安娜追上来,用伞给我挡雨。我问安娜,瓦德西为什么口口声声叫我中国小孩,他难道不明白他是在和大清王朝作战吗?

    “好问题!”安娜像在课堂上对任何一个提问的学生那样大声称赞。她解释说,在我们欧美人眼里,大清王朝统治的那片土地就叫中国,土地上的所有人,不管是满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叫中国人。奇怪的是你们这个王朝,不称中国称大清,不把自己当中国人看,只有古老的种族概念,没有现代的国家观念,东西方的文明差距太大了。

    懵懵懂懂中我有些惊讶,有些醒悟。我忽然想起了义和拳闹事初期,京城流传的那句老佛爷的著名批语:“哼,保中国不保大清……”所以,镇压。

    这么说,瓦德西叫我中国小孩是对的,我自称大清战士是错的,至少是狭隘的,或者,落后的,可是,我本能地否认这个结论。我使劲地敲打我的头,洋人带来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超过了我脖子上才15年的脑瓜的清理极限,在这个国破家亡的时刻,我不能让自己迷糊,于是,我不再追问大清和中国这两个概念了。

    安娜叫了一辆马车,亲自把我送到肃亲王府。这是我的要求。我要守着那座山一般的巨大灰烬,守着被烧焦的仅靠金属残片才能分辨的父亲的尸体,等肃亲王回来。

    第三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肃亲王骑着马回来了,他呆呆地看了一会,然后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纵马驰骋,绕着断垣残壁,踩着一堆堆灰烬,一言不发,足足跑了100圈。然后,他把我抱上马,带着我,猛甩鞭子,迎着太阳狂风般地踢踏而去。

    肃亲王大概还有别的一两处宅邸,是祖上传下来的,只是没有正宗王府威严富丽,地盘也小得多,不少房子还漏雨。肃亲王满不在乎地说,国难当头,能有住的就不错啦。简单的修葺之后,肃亲王就带着小部分家眷和仆役搬进去了,其他家眷和仆役则住进了另一处旧宅。因为感念我父亲的忠勇,肃亲王把我带在身边,于是,我就随肃亲王生存了。

    不久,肃亲王派人在万人坑里找到了我母亲和姐姐的遗体,连同我的战死的父亲,很隆重地一起安葬了。肃亲王,我终生铭记您的大恩大德。在敌人的兽行中幸存下来的女人们传颂着我母亲和姐姐的悲惨贞烈,成了我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和骄傲。

    我羞耻于那个趁留洋之机和伦敦女孩狂爱的念头,羞耻是如此猛烈,把留学也像婴儿连同洗澡水一样踢出了我的心底。安娜叫我去上学,我拒绝了。肃亲王说,让这孩子养一年伤吧。我不学英语了,捏着嗓子说敌人的话简直是羞辱,也不读四书不习八股文了,做官也救不了国家保不了家人。我不知路在何方,终日吟诵李后主、杜甫、岳飞、陆游的诗词,吟得自己泪流满面,也模仿着写了几首悲国思亲之诗。那一阵子,肃亲王早出晚归,周旋八国,忙得昏天黑地,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终于发现了我新的兴趣。他从我的案头上拿起李后主等人的诗集,皱着眉头说,这些东西应该是我们大人看的,你还小,没必要担这么重的文字,你要真想中兴大清,为亲人报仇,就快些振作起来吧。

    第二天,肃亲王送给我一个有九节车厢的火车模型,叫我拆了。

    我开始拆火车,夹钳、螺丝刀,所有工具肃亲王负责提供。我终日闷头拆卸,拆成七零八碎的一堆后请肃亲王看。肃亲王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重装。”我傻眼了。但是没辙,只得一点一点地组装。重装比拆卸艰难一百倍,难的不是活儿,而是心思,拆卸带着某种破坏的快感,爱咋拆就咋拆,而重装必须考虑每个螺丝钉的位置,考虑工序的先后和所有部件的和谐联结,经常返工,弄得我愁眉苦脸。

    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叽叽咯咯地逗鹦鹉玩,肃亲王突然带着一个奇装异服、腰间挎刀的外国人回来了。那洋人不是金发碧眼,脸盘子和身材跟大清男人没什么两样,就是穿得十分奇怪,松松垮垮的一件大衣服,活像是把一件床单随随便便折了几下搭在身上似的。

    那洋人首先向我弯腰问好,吓得我慌忙闪到一边,本能地照样鞠躬回礼。

    也许是那洋人先向我打招呼的缘故吧,肃亲王不得不介绍说:“这是日本使馆的朋友川岛浪速先生。”

    哦,原来是个东洋人,1300年前学中国,30年前改学西洋,从半殖民地的弱国变成张牙舞爪的帝国,在甲午一战中击败我大清,吞并朝鲜,割占台湾的日本人。

    川岛浪速30多岁,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目光明亮,看上去和肃亲王一样精明强干。

    “王爷,这是您的阿哥吗?”川岛浪速非常礼貌地问。

    肃亲王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的总管兼朋友完颜越的儿子,他为保护我的王府,阵亡了……这孩子,唉,现在是个孤儿。”

    川岛浪速立刻趋前两步,站在我面前,脑袋几乎贴着我的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神情严肃地说:“对不起,请振作。”

    我震撼莫名,侵略者居然向我道歉,何况,杀死我父亲的并不是日本人。

    “川岛先生不是一般的外国人,他是个好人哪!”直性子的肃亲王忍不住高声赞叹,“知道吗?小子,紫禁城为什么能完完整整地保护下来,就是因为川岛先生的功劳呀。川岛先生还在他们日本人负责的区域搞近代化管理制度,跟西洋人就是不一样。这样的朋友,完全值得倾心结纳。我和川岛先生,是相知恨晚哪!”

    川岛浪速比肃亲王沉着多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日清两国,均是亚洲兄弟,理应携手共进。”

    “携手!携手!”肃亲王哈哈大笑,挽着川岛先生的手臂,进屋去了。我也赶紧中断休息,溜进自己的房间继续组装火车模型。川岛先生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但是第二天听一个仆役说,日本人走的时候很激动,大声称赞王爷是非凡之人,理由是,堂堂满清王爷,住的地方竟然如此简陋。

    此后漫长的几年,我再也没见到川岛先生,只是从报纸上看到他的非凡活动,从肃亲王的嘴里听到他是怎么一步步和皇室贵族们深切结纳的。五年后,我到日本留学,我才明白,第一次见到川岛浪速那天,他那一身是典型的日本浪人打扮。浪人?武士?我开始有点怀疑这个日本外交官结交肃亲王的深层用心了。
我的1911 3.和我并肩奔跑
    接合,敲打,拧紧,我继续埋头于一辆火车的创造之中,日复一日的劳作使我渐渐忘却了李后主和岳飞,第一节车厢装好后,我开心得又跳又叫。仆役们都奇怪地看着我,一个老妈子说:“看到没有,小颜青又笑了噢。”所有人顿时醒悟过来:“是呀,他真的又笑了。”

    火车模型终于装好了,那是一个深夜,我坚决不睡,一定要等肃亲王回来看。肃亲王终于回来了,神色疲惫。他蹲在地上,摩挲着完完整整、光光亮亮、丝毫不差的火车,长叹一声:“要是咱们大清王朝也像这个火车重装得这么完美,那该多好啊!”

    我仿佛有点领悟到肃亲王要我拆装火车模型的深意了。

    “重装太难了,”我回答说,“拆解只花了两天,可重装却整整做了23天。”

    “是呀,”肃亲王摩挲着火车模型,若有所思地说,“打碎一个王朝容易,可要复兴它,却是何等艰难哪。”

    我定定地望着肃亲王,鼻子猛地一酸:“王爷,您瘦了。”

    肃亲王哈哈大笑,倏地恢复了生气勃勃的爽朗:“王爷瘦不打紧,只要大清胖就可以了。——了不起,了不起呀,装得这么好。小子,我要奖赏你。你坐过火车吗?”

    我摇摇头。

    “那就去坐坐。”肃亲王慈爱地摸摸我的头。他当即修书一封,交给管家。第二天,管家就派人把我送到火车站,免费去坐京津线。

    外国兵还控制着火车站,但是有肃亲王的亲笔信和印章,我很顺利地踏上了火车。比我拆装的模型巨大得多的真火车咣咣当当地行驶在铁轨上,沿途依然有联军巡逻。在敌人占领下第一次乘火车,真是一种耻辱。车厢里的大清子民,无论满人汉人,个个脸色抑郁,异常安静。到了天津,矮矮胖胖、长满络腮胡的英国站长客客气气地问我有何要求。我说没有,只想在站上住两天,多看几列火车。

    车站早被烧毁了,山一般的废墟像眼睛一样睁出两个孔道,作为旅客进出之用。火车上的司乘人员还是清国人,但都有英国兵执勤。我在站台上住了两天,把真火车各部位的构造、功能摸了个清清楚楚,兴奋的我还用铁锹往炉膛里送煤炭,在司机的指导下开了一段火车。火车,是思绪和情感的最佳表达。早上,我目送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捎去我的梦;黄昏,火车披着霞光回来了,像一头温顺的狮子趴在我身边,嘴里衔着朦朦胧胧的音讯……火车,不知不觉变成我意识深处的一根长长的神经。

    我回到北京。肃亲王问我有何感受。我说,应该换个时间去,到处都是八国联军。肃亲王说,那你就记住这一天吧。

    稳定比混乱更能达成帝国主义的利益。在占领、洗劫和杀戮之后,侵略者比被侵略者更迫切地需要秩序。八国联军要求肃亲王恢复北京城的治安。川岛浪速大放异彩,他异常积极地推荐日本的警视厅制度,被肃亲王全部采纳。肃亲王按日本警察的模式组建巡警队,从清军里挑选精干士兵送到日本人办的北京警务学堂培训。川岛浪速不但亲任该学堂的总监,还担任了朝廷新设立的北京警务厅的总监督,全权管理北京治安。当时代表朝廷的庆亲王奕劻还赐予他“客卿二品”的待遇。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穿着大清官服和肃亲王的合影。这个日本人,可能是当时最受朝廷信赖的洋人了。

    可是这个日本外交官没有帮大清议和,不知道是帮不了还是不愿帮,总之,《辛丑条约》很快签字了。当天晚上,肃亲王喝得烂醉如泥,被仆人们抬回来放在床上。他把我叫到床边,睁着血红虚幻的眼睛,像落水者拼命抓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吼道:“小子,伤养好了吗?告诉你,总理衙门改成外务部了,山海关到北京一线,列强军队永远驻扎了,东交民巷改成使馆区了,洋人自个儿派兵保护。太后不当战犯,朝廷保住了,朝廷在敌人的刺刀下活下来了,可是吃喝拉撒,都在洋人的监视中,再也不敢亮一丝脸色了。”

    说到这里,肃亲王嚎啕大哭。除了我,守在床边的人都陪着哭了。

    肃亲王哭了一阵,抓过被子擦了一把脸,对我说:“小子,你还是继续学洋文吧,将来干什么事,都得跟他们打交道,会说敌人的话,能像对手那样思维,可以少上当,多为朝廷挽回损失呀。”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晚,我就翻出同文馆的英文教材,朗读起来。等我自觉语感顺溜,可以重返同文馆念书的时候,却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同文馆要并入京师大学堂,彻底消失了。

    我大惊失色,急忙去问肃亲王。肃亲王平静地回答:“是真的,朝廷要赔4.5亿两白银,本息合计9.8亿,不节省开支,行吗?你可以转入京师大学堂学习。”

    我换上同文馆的校服,背着所有的教材和作业本,疯狂地跑向同文馆。当我赶到时,同文馆刚开完解散大会,学生们正默默无语地四散而去。我呆呆地站在树下,认识我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安娜终于出来了。她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你回来晚了,学校没有了,我明天就要回国了。”

    我控制不住,又一次扑倒在安娜怀里,就像抱着一段最自由最清新最甜蜜的记忆,任凭眼泪无声地奔流,流到母校的土地上。

    送别安娜后,我到京师大学堂继续念书,并加修了德语。转眼间,杨柳依依,老佛爷带着皇帝回来了。肃亲王平步青云,被任命为步军统领兼工巡局大臣和民政部尚书,以中国现代警察制度的创办人、中国第一个民政部长的身份进入历史,光耀一时。

    为了体恤肃亲王难得宽裕的日子,老佛爷钦点肃亲王担任崇文门税监。崇文门是对进京物品征税的主要关口。我曾听父亲说过,做崇文门监督,不仅能收受贿赂,还能坐收部分税款,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历来是公认的最大肥缺之一。据说老佛爷听到肃王府被德国兵劫杀一空并付之一炬的消息时,曾伤心得流下泪来。她老人家让肃亲王掌管崇文门,就暗藏着叫他大胆受贿公开提成快速致富重建王府的意思。可是肃亲王,这个全身心扑在大清王朝复兴事业上的皇室贵族,压根儿不买老佛爷的帐。他下令每天都必须把收上来的税款送到户部的国库,再晚也不得耽搁,风雨无阻,有时还亲自押送。

    不但如此,肃亲王还大刀阔斧地整顿税务制度,严禁勒索,厉革贪污。他下令官员直接验货收税,减去了中间人包揽交税、盘剥商民的环节,大受商民欢迎。虽然朝廷是在洋人的刺刀下讨生存,他还是据理力争,援引外国公法,要求洋人带货入京也一体纳税,不得享受免税特权。令人惊奇的是,洋人们居然老老实实地遵从了,这不能不说是庚子事变后一个很有尊严的胜利。在肃亲王的励精图治下,崇文门税收大增,一毫一厘,全部上缴国库。而肃亲王依然自得其乐地住在破旧的宅子里。

    我是在报纸上读到肃亲王的功绩的,那一阵子,全北京都在议论肃亲王的税收新政和廉洁奉公的美德,大街小巷,飘满了誉美之辞,连带着我也沾了不少光,京师大学堂的师生们,就是乜斜我的不屑眼神也透出一丝尊敬来。

    可是在轰隆隆的赞美声中,我却听到了肃亲王的哭泣声。

    那是一个星月皎洁的深夜,我起来小解,听到院子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我走出门一看,原来是肃亲王,他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和星星悄悄哭泣。

    我正要悄悄离去,肃亲王却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子,知道本王为什么哭吗?”

    我不得不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说:“王爷忠心耿耿,励精图治,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一定是太累了。”

    “不,是太后的一句话。”肃亲王说,“我把崇文门的税款丝毫不落地全部上缴国库,太后不但不夸赞,反而对大臣们说,若是都照肃王这样办,将来还有谁愿做崇文门监督啊!我哭,是因为只有我一匹马奔跑在大清王朝的拯救之路上。敢于抛弃个人私利,满腔热血振兴大清的有识之士太少了。连大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都没把王朝的最高利益放在第一位,还有谁愿意和我并肩奔跑呢?”
我的1911 4.出国留学
    我浑身一颤,想不到肃亲王是为自己的孤独而哭。那一刻,我突然作出了人生中最大的决定。

    “王爷,我想马上出洋留学。”

    “为什么?你不是恨洋人吗?”

    “只有学到他们的本事,才能打败他们。”我不慌不忙地说,“学好本领后,我就回来,和王爷并肩奔跑,重建大清王朝的辉煌,就像重装火车模型那样,装得完完整整、光光亮亮、丝毫不差。”

    肃亲王腾身而起,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小子……快说,想去哪个国家?”

    “德国。”我平静地回答。

    “否决!”他大手一挥,不容置否地说,“我担心你一冲动,把命都丢了。你不是学的英语吗?去英国吧。”

    “否决!”我也不容置否地说。

    “为什么?”肃亲王颇为惊讶。

    我嘻嘻一笑,撒了个谎:“安娜说了,只要我去英国,就给我介绍一个金发美女,叫我一辈子回不来。”

    “噢,天哪,”肃亲王惊叹说,“这个英国女老师,好吓人。你是大清男人,当然绝对不能娶洋女人,肯定要回来的。回来后,我给你办婚姻。很好,英吉利就不去了,但是英语不能丢,回国后天天要跟英国人打交道。你想去哪个国家呢?嗯,那么,去日本吧,川岛先生的家乡,怎么样?”

    我沉吟半晌,老实说,我很不喜欢川岛浪速那身怪装打扮。第一次见面的记忆太尖锐了,虽然他那谦卑的弯腰、严肃的道歉给我留下了美好印象。

    “现在,大部分人都首选日本留学哦。”肃亲王补充了一个理由。

    我当然知道,甲午战后,清国的留学生,无论满汉,都一窝蜂地往日本冲,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通过改革打败老大帝国的。现而今,从庚子事变中猛醒过来的老佛爷也搞起了新政,步子之大,比戊戌那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单是留学一项,官费学生激增,绝大部分都涌向日本去了。

    “那就日本吧,近,正好省些路费。”我像洋人耸耸肩,摊摊手,笑嘻嘻地、无可无不可地说。

    我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个漫不经心的决定,使我的精神世界如凤凰涅槃重生,若干年后令我再次化装成乞丐,潜入辛亥革命后的广州,并把我送上了刑场。

    1911年11月的广州深夜,有点冷,我坐在珠江边某个园子的外墙下,用捡来的破棉被裹住身子,靠着石壁,望着临海城市才有的澄澈的夜空,以及夜空中澄澈的月亮和星星。我决定去日本留学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明亮的星辰。明亮的星辰投影在珠江的波浪上,幻化成密密长长的萤火,闪闪地跳荡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脚的鞋帮,手枪还在。

    十来天的盯梢一无所获,除了小官小兵,根本不见水师提督李准的踪影。难道冠戎兄把他炸死了吗?可是从报纸上看来,他只是受了点伤。难道他吓得藏起来了吗?把官衙也搬到了地下吗?

    我行刺李准,就是为了践行六年前的结拜誓言,为冠戎兄报仇的。

    如果不去日本留学,我不会结识林冠戎;如果去日本而不学铁路,我也不会结识林冠荣;如果去日本学铁路而没有那个叫吉野小美子的女同学,我也不会结识林冠戎。

    多少偶然因子,在冥冥中主宰一个人的命运啊。

    “我想学政法。”我对肃亲王说。

    “学政法的太多了,”肃亲王叹息说,“崇尚空谈的官僚太多了。一个王朝的复兴能靠空谈吗?一发炮弹就把十万个夸夸其谈的大嘴巴打到九霄云外。我大清复兴靠什么?靠实干家。实干,懂吗?实干家才是最宝贵的人才。知道我为什么送你火车模型吗?就是为了叫你变成实干家。”

    既然留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辅佐王爷,复兴大清,那就应该听从王爷的指令,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懂了,那我去学火车建造。”

    “不,是铁路工程。知道洋人为什么在大清国狂修铁路吗?铁路就是从他们腋下伸出的无数鬼手,鬼手伸到哪里,侵略的脚步就响到哪里。将来,我大清也要长出自己的鬼手,运矿运兵,和他们的鬼手摔打恶战。你学成归来后,定会重用。”

    哦,原来铁路关系到一个王朝的生死。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懂了,那我去学铁路工程。”

    不知道是不是肃亲王暗中相助,总之,我只学了三个月的日语,就轻轻松松考取了官派留学生,到了东京,又疯补了半年的日语,在西历1905年春天,正式进入东京大学学习铁路工程。

    我不但带着振兴大清的理想,更是藏着复仇之梦来留学的。我明白我这个孤儿和清王朝的依附关系。这个王朝尽管奄奄一息,却像母牛一样维系着我的个人命运,我只能靠振兴清王朝,再举这个王朝的全部之力为我复仇。

    我拜别了阿玛额娘和姐姐的坟。肃亲王搁下公务,亲自送我去天津上船。途中,他没有说一个字,甚至没怎么认真地看我一眼。船走了很远了,他还在码头上朝我挥手。那只手沐浴在灿烂的朝阳中,发出灿烂的光辉,像兀鹰的翅膀在召唤什么。他一个人支撑着苍穹,但是身躯越来越小。一股悲风蓦地攫住我的手,我的手凝在了空中……

    学铁路工程的全是男生,班上只有我一个清国留学生。西洋人是不会到日本学铁路的。第一次开班会时,日本男生们围着我笑弯了腰。

    “快看他的辫子,像个娘们。”

    “是呀是呀,长得又白又俊,又拖着一条发辫,真像个娘们。”

    “辫子真漂亮,不知要卖多少钱!”

    “中国男人都这样吗?怪不得他们打不过我们,打仗的时候多半一脚踩住辫子,自己把自己绊倒了,哈哈哈。”

    我对这些语言嘲笑早有准备,而且还设想过更恶毒的挖苦,所以尚能忍受,可是当一个男生捉住我的辫子,企图升格为行动羞辱的时候,我倏地掏出匕首,吓得那男生抱头一窜。

    “这把匕首刺杀过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我厉声宣布。

    登时满堂惊叫。恰好那时班主任松本青野驾到,他严厉地批评了自己的同胞,要求大家鼓掌欢迎班上唯一的留学生。不知是钦佩我的勇敢还是惧怕我的匕首,同学们的掌声颇为热烈。我也发表了自己的感言,大意是很荣幸到贵国学习,请多多关照云云。

    有个同学问我:“完颜君,你为什么要学修铁路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振兴我的国家需要铁路。”

    “啊呀,不一样的中国青年。”松本老师惊叹一声,转向本国学生,“你们呢?你们选这门专业是为了什么呢?”

    “赚钱。”一个男生大声说。

    “去中国修铁路更赚钱!”那个抓我辫子的男生阴阳怪气地嚷道。

    全场哄笑。我本想痛斥一番,但是忍住了,我是来学习的,不是来展示爱国激情的,以大清目前地位之卑,只能隐忍发奋。

    此后,班上的同学除了暗中指点,窃笑我的“女人辫”之外,对我还算尊重。我向他们请教问题的时候,他们也能热情地解答,对我的日夜苦读除了摇头嘲笑还能称赞一二。当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大清皇室贵族、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最优秀的日本外交官川岛浪速的中国密友——肃亲王善耆就是我的保护人的时候,他们两眼发光,哗的一声围住我,问这问那,满嘴歆羡之词。那一刻我挺恶心的,原来高等文明国家的公民也免不了崇拜权贵之心。当第一次期末考试我门门优秀,并夺得总成绩全班第一的时候,他们翻着白眼烧着熊熊妒火对我更加客气了。所有认识我的师生都暗中议论,优秀刻苦、胸怀大志的完颜君将来一定是中国统治集团的领导人之一,要对他多多关照。

    那个山本剑三,就是揪我辫子的那个,对我简直要卑躬屈膝了。他偷偷请我吃饭,表明毕业后想去中国发展的强烈愿望,为此恳求我能把他当成比一般同学更好的兄弟,将来在中国多多关照他,介绍他认识一些两国政商界的朋友。剑三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在日本毫无关系,按一般规律,毕业后顶多做个普通职员。那时日本国内有一种怪现象,凡是去海外干的,不是富贵就是荣华,即使没捞到油水,回国后也升迁颇快。夺金镀金的海外之地,中国是首选。像我这样背后藏着一个肃亲王的中国留学生,自然就成了目光远大的学生巴结的对象了。想不到我一个战败国的草民,一无所有的孤儿,居然被暗中奉若能赐予巨大利益的神明,真是滑稽,且悲哀。这些胸怀大志之辈,也不去他们供奉的“神”那里去打听打听,我完颜青出国留学,是为了啥?为了复仇!
我的1911 5.辩论的主将
    末了,山本剑三还羞涩涩地说,希望能为我洗一次头,梳一次发辫。

    我一口喷出蘸酱生鱼片,干呕起来。剑三狂吓一跳,赶紧收起膝盖,跪过来,给我捶背揩嘴擦衣,动作比女人还轻柔。那时我盘膝坐在榻榻米上,乐呵呵地喘息了半天。

    我放弃了羞辱山本剑三的绝佳机会,不是不想报复,而是实在受不了那个恶心劲。为了省钱,我一般是自己洗头梳辫,特别累的时候,才去理发店。东京的清国留学生极多,拖着辫子晃荡的男子到处都是,把几十年前赴日谋生的本朝人开的理发店挤得水泄不通。店老板多半剪了辫子,归化日本国了,没归化的也是西装短发,不过梳辫子的技艺居然丝毫不差。有些日本人开的理发店为了抢生意,也培训女员工怎么给男人梳头结辫。有的男生为了贪恋日本女人的绕指柔,就去日本理发店,但去了一次后多半就不再去了,因为受不了店员顾客的指点窃笑。当然,不排除有人把耳朵一塞,到日本理发店闭目一坐,掩耳盗铃地大享日本女子的指尖与清国男人发辫**的爱了。

    我敷衍着吐出几段动人的言辞,把山本剑三哄得欢跳而去。此后,我再也不接受日本同学的请吃请玩了,潜心读书,一来为完成学业,二来为保护头上的辫子。那时革命党和保皇党在东京闹得厉害,聚会,演讲,招新,募捐,在报纸上辩论,攻讦。在食堂吃饭时,不时有“辫子生”老鼠般溜过来,塞给我一份报纸,低声叫我参加某月某日的演讲会,康有为先生将做重要演讲。还有剪了辫子的留学生从林子里窜出来,堵住我,神秘兮兮地问我想不想剪掉脑后那根长长的赘物,他兜里有世界上最锋利的剪刀,吓得我落荒而逃。原来不少革命党有个癖好,就是冷不防冲上去剪掉对手的辫子,文雅点的革命党会首先问你愿不愿意,我那天碰到的就是文雅的革命党。于是,保皇派学生出门都是三五成群的,绝不单独外出。东京的校园里常常流传着谁谁谁不留神被革命党剪了辫子、气得差点跳楼的新闻。有一天,我在校门口不小心又碰到了那个要剪我辫子的西装留学生,他和一个穿和服的持剑女人在一起。那个日本女人见西装生冲我打招呼,就当的一声抽出利剑,明晃晃地指着我,厉喝:“就是他吗?他不敢剪辫子,我用剑削了它!”我顿时懵了,难不成日本女人也干涉起清国留学生的头发了?所幸我当时和几个日本同学在一起,谅他们不敢动手。后来我终于得知,那个舞剑的“公孙大娘”不是日本人,而是浙江留学生、人称“鉴湖女侠”的秋瑾。

    开初,这个乱哄哄的留学生世界因其自由奔放使我颇为兴奋,但是很快,我就厌烦了。我的血液里涌动着复仇的意志,阿玛额娘和姐姐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收养我的肃亲王隔海看着我,我必须苦练本领,弃绝空谈,才能欣慰他们的目光。于是我开始逃避那些有辫子没辫子的同胞们,头悬梁,锥刺股,咽着血和泪,一门心思读书。

    学铁路工程非常辛苦,不但要去野外勘探,去铁路见习,还要学高等数学、物理学、地质学,甚至要研究星相,几乎要把一个修铁路的变成达芬奇式的百科全书派大师。而且,本着人文与科学并重的培养原则,东京大学要求每个学生必修15个学分的人文科目,于是我选了西方政治学这门课。

    我没想到,这门课差点毁了我。课堂上,清国留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第一天,一群拖辫子的和一群剪了辫子的骂成一团,双方在前十排挨挨挤挤地各坐一边,泾渭分明。我刚进教室,他们就问我是哪一派。我说,我是最后一排。他们哄堂大笑,不理我了。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我和肃亲王的关系。我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像一只仙鹤孤傲地走向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稀稀拉拉地坐着七八个非派别的逍遥同胞,有辫的没辫的都有,他们见我加入,都很高兴,邀请我参加他们的非政治聚餐。出于礼貌,我口头答应了,心里却疑心他们是另一群山本剑三。

    在东京的清国留学生世界,逍遥于保皇党和革命党之外的人寥寥无几,大抵由于三个原因,一曰胆小怕事,二曰漠不关心,三曰维护现存体统。我自然是那原因之三,但从未当众说出来,一个连本领都没学会的毛小子有什么资格去谈维护帝国体制!但我心里是不耻于那些各省来的官派留学生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日本不过一年,就高喊“西学救国”的口号,不是加保皇党,就是入革命党,一边数着朝廷给他们的钱,一边谋划着怎么把朝廷虚化或摧毁的现代化方略。

    老师进来了。教这门课的是一个身高体壮的虬髯大汉,叫三岛唯力。他一现身我就惊叹不已,那大猩猩般的恐怖体格简直是西方列强对外武力政治学的象征,让他上这门课真是太协调了。他挥舞拳头,上蹿下跳,嗓门粗野,震得最后一排的我耳膜发麻。他很喜欢启发学生,讲古希腊民主政治的时候,他就拿东方古代国家特别是中日两国的君主专制做比较,鼓动学生讨论。于是清国留学生一跃而起,趁机把课堂变成了国家命运的辩论场,面红耳赤,声嘶力竭,看得日本学生一惊一愣的,最激烈时,噼噼啪啪地用大清官话互相咒骂,甚至捋起袖子要动手。三岛唯力则咧着白牙森森的大嘴巴,乐呵呵地毫不干预,似乎很享受中国人的内斗,不时像狼一样伸出血红的舌头,嗜血般地舔一下毛茸茸的嘴唇。

    保皇党和革命党的政治主张我从报纸上早已获知。第一次从报纸上见到革命党的议论时,吓得我就像手心钻出十条毒蛇似的,立马扔掉报纸,没命般地逃走了。此后,我再也不看革命党和保皇党的报纸,就是在日本人办的报纸上遭遇他们的言行,也关上眼睛跳过不读,在食堂或别的地方遇到两派学生的争论,或是望见一个剪了辫子的学生,我都会远远地避开。可是,为了完成学业,这门西方政治学不得不上,不得不睁开眼睛。尽管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革命党从报纸上跳下来,挥着铁拳叫嚣要暴力推翻清王朝,建立中华共和国时,我还是吓得脸色刷白,两股战战。老祖宗呀,革命党竟然想消灭我所依附的大清王朝,砸烂我向八国联军复仇的基石!

    两派辩论的主将——钟期余和成小功——看上去都是杰出人物,学识渊博,思维敏锐,不同的除了衣着发型,似乎还有言词的表达方式。钟期余是东京大学保皇派学生领袖,出身广东富商之家,自费留学生,是个笑眯眯的大胖墩,活像一尊活佛,八面玲珑,人缘极好。他穿着长衫,挥着写有巨大“钟”字的折扇,举止优雅,说话慢条斯理,但总是点到要害,讲起君主立宪的主张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成小功却是四川的贫苦小农出身,据说父母都被官府逼死后,流浪到长江边做苦力,从重庆做到武汉,从武汉做到上海,从上海做到香港,有一天听到孙文的演讲后,就跟着跑到日本来了,一边做苦工一边念书,竟然做了革命党的学生领袖。成小功没钟期余那般涵养,拳头狂挥,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露,简直要跳出来鞭笞钟期余似的,说到悲愤处,像女人样嚎啕大哭。钟期余很有战术,笑眯眯地欣赏小功先生的表演,一点也不恼,待这头怒狮气喘吁吁被自己累得半死后,他才狠狠一拉弓,给对手致命的一箭。
我的1911 6.歪理邪说
    上这门课真是痛苦,因为不久,双方都逼着在场的清国留学生表态,立宪还是革命,只能二选一,非此即彼。我身边的逍遥派们,有三个委实挺不住了,低头商议一番,一个坐进了革命阵营,两个躲进了保皇方阵。令人感动的是,那个新革命当众表态,绝不革两个保皇朋友的命,两个新保皇也信誓旦旦,只做动口不动手的真君子,无论是不是朋友,绝不镇压革命党。更感人的一幕出现了,两大阵营居然一齐鼓掌欢呼,夸他们是刘关张桃园三兄弟,浑身流淌着中国古老文化的情义。在如此热烈的气氛下,又有两个逍遥派分别入了伙。只剩下我和另外两朵闲云了。那俩厮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有空就寻花问柳,上课就拜周公问梦,课下就雇人写作业备考试,在日本无比幸福地过着非传统生活。两大阵营似乎都知道这俩公子哥的品性,似乎都不愿邀请,以免败坏己方德行,不战而垮。

    “完颜青,你加入哪一派?”钟期余用扇子点着我问。

    “颜青,革命党像太阳欢迎你!”成小功张开双臂热烈高呼。

    所有人齐刷刷地盯住我。我站起来,沉思了半天,期期艾艾、吭吭哧哧地蹦出几个字:“我,我,我是来拿,拿学分的。”

    哈哈哈,嘿嘿嘿,呀呀呀,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钟期余笑得扇子掉在地上,捶着胸口只嚷肚子疼。成小功笑得跌倒在同伴怀里,两只脚扬起来,啪啪啪地敲着课桌。只有三岛唯力和日本学生没笑,他们面面相觑,百思不解:中国人到底什么性格呀,刚刚还剑拔弩张,转眼就笑成一团,和气无比?

    “他好天真好老实呀!”两党一致嘲笑我,开心得要死。我成了他们斗争间歇的轻松果了。

    “拿学分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笑的。”我义正词严,有点生气了。

    “啊哟,这个书呆子,你看像不像猪八戒?”

    这一嚷,双方笑得更疯狂了。

    “像像像,猪八戒的钉耙还是有用的。喂,完颜钉耙或者颜八戒,你到底选哪一派呀?妖魔派还是取经派?”

    “我看你们都差不多!”我气呼呼地高喊。

    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保皇派和革命派联手咒骂我,为了区别开来,自然要顺带着互相攻击,于是双方又舌战成一团,都自称取经派,骂对方是妖魔派。

    我坐下来,饶有兴味地欣赏他们的表演,同时非常讶异,三岛教师为何不制止他们,以便顺利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

    那天回到宿舍,我给肃亲王写了一封信,告知革命党和保皇党在日本活跃的种种事件,特别描绘了《西方政治学》课堂上的激烈斗争,诉说了自己在两党逼迫下的苦闷。

    肃亲王火速给我回信,告知孙文的革命党在国内连连暴乱,所幸都闪电般地镇压下去了,日本是革命党的大本营,你千万不要中了革命党的蛊惑,就是康梁的保皇党,也要敬而远之……总之,你的目的就是学铁路技术,你的使命是实业,你的路是实干,一切空谈,不管是革命还是改良,都应充耳不闻。你的优异成绩,不但本王,就是整个朝廷都深感欣慰,倘若你和其他人一道,放弃本职,转向歪理邪说,那就辜负本王对你的一片苦心了,就是你阿玛的在天之灵,也会难以安息啊。马上给我退掉这门异端课,否则,立即回国!我宁愿你是个白痴,也不愿你满脑子的歪理邪说……

    我惊呆了,去找班主任松本先生,告知因为政见和本国其他学生严重不合,为避免冲突,必须退掉西方政治学,另修其他人文课。松本先生很同情我,但表示按学校规定,很难取消。我不得不搬出肃亲王的命令,松本先生觉得事态严重,立即带我去教务科,和科长密语一番后,教务科同意我退课,另选一门。我便选了明治维新,心想,光绪帝是明治天皇的崇拜者,肃亲王是支持光绪帝变法的,他该不会这门课也要封杀吧?

    在我踏进明治维新课堂的第一天,上西方政治学的日本学生终于受不了啦,联名向校长抗议,要求和中国学生分班。校方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严禁中国学生在课堂上辩论自己国家的事务,违者先处分,再犯一律开除。

    于是,西方政治学的教室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做笔记时的沙沙声,仿佛春蚕吃桑叶一般。清国留学生,无论保皇还是革命,不约而同,一律只听不说,以示对校方禁令的抗议和蔑视。于是,该轮到日本学生表现了,他们踊跃提问,答问,做环顾四海、贯穿古今的抽象辩论。清国的两派学生听到耳痒处,就互相吹胡子瞪眼,挥拳摇扇,做无声辩论状。我是从那两个新保皇同学听到这幅忍俊不禁的画的,可惜我再也无法亲历这变得“美好”的课堂了。——当然,下课铃一响,“保革”战士们又热火朝天地干上了。

    难以置信的是,这学期的明治维新课竟然只有我一个清国留学生,我成了唯一剃过头的、飘着美丽发辫的男生了。初进教室的那**的尴尬呀,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涟漪般的笑声,啧啧惊叹声,呱呱怪叫声。“漂亮!”不知吆喝了一声,顿时噼噼啪啪,掌声如潮。我停下脚步,冷冰冰地扫视着阶梯教室里黑压压的人群,我不再像初次参加班会那样羞怯和敏感了,我是一个连八国联军统帅都敢刺杀的坚强勇士,岂能被一阵嘲笑击歪?我粲然一笑,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大清留学生完颜青,为国家富强而来,请多多关照。”说完,我非常礼貌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乱哄哄的教室突然鸦雀无声。我抬起头来,掌声叫好声口哨声又轰雷般地响成一片,这是一片意义完全不同的声音。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跳起来,招手叫我坐他那儿去,那兴奋的眼神如同偶遇了久违的好友。抱歉,我只挑选前五排的空位,在我看来,学习是否认真和座位有关。正巧,第三排连着剩了两个空座。一个女生低声说:“不好意思,这里有人。”我就坐了另一个,紧挨着一个小眼睛男生。他立刻自我介绍说:“我叫渡边熊太郎,认识你很高兴。”我笑着和他握了握手,算是做了朋友。

    “秀子,我的座位呢?”蓦地荡来一串咯咯娇笑声,一个艳若桃花的女子穿着和服,顶着凤凰似的发髻,袅袅款款地飘来了,风一般地落在我身边的空座上。一股清香像飘满落花的溪流蓦地冲进我的鼻孔,我的心怦怦惊跳起来。

    “辫子?”她突然吃了一惊,把头歪搁在桌子上,肆无忌惮地打量我的脸,一边看一边发出小鸟展翅般的咯咯娇笑声,“你是男生吗?如果你是男生,那一定是中国的男生。”

    我不敢说话,生怕嗓音会因为那股香气的缠绕而发抖。我撕了一张纸条,写上“大清国留学生完颜青”几个字,从桌子上目不斜视地用手指推了过去。眼角瞥视中,她看了看,咯咯一笑,拿起笔来,在纸条上勾勾画画地鼓捣了一番,然后把纸条夹进一本书里。难道是要当书签吗?我以为她会还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芳名的,要不然就芳唇轻吐,悄悄地告诉我。但是,她没有,都没有,她转过头,和身边的女伴热烈地低语起来,眨眼间就把那张纸条和纸条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1911 7.被女生捉弄
    老师进来了,是日本著名的历史学家小泽大浪先生,中等个子,瘦得像一棵落尽叶子的树,但是脸膛很宽,带着黑框眼镜,眼神温暖,嘴角总是小浪花般地涌出浅浅的笑容。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大教授,他一定和那个土匪样的三岛唯力迥然不同。果然,他讲起课来不疾不徐,娓娓动听,旁征博引,循循善诱,听他的课简直就是如沐春风,宁静、光明而温暖。

    可是第一节课下课的一刹那,我却出了个丑。我刚从凳子上呼的一声站起来,就痛得哎哟一声,被自己的辫子狠狠一拽,砰的一声跌在凳子上。一片惊讶的目光围上来。我身边那个收过我纸条的美人儿立即站起来,袅袅娜娜地向我鞠躬,羞怯怯、脆生生地说:“对不起,完颜君,我的屁股不小心压住了您的辫子。”顿时哄笑一片。

    我羞红了脸,没法发火。我自然知道是这个女生故意捣鬼,所有人都知道。我挥挥手,以男人的胸怀幽默地回应说:“不,应该是我道歉,是我的辫子太长,像蟒蛇一样盘踞了您的屁股的位置。”

    轰,满堂爆笑。现在该轮到那个女生羞得满脸红涨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还击,就荡着腰肢,咯咯咯地跟着大伙大笑一番,还没笑完,就拉着女伴的手,急急如令地跑出去了。

    小泽先生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这时拿着花名册,径直向我走来。

    “请问完颜君,您是新来的吗?名单上好像没有您的名字。”

    “是的,小泽先生,我刚办完选课手续,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小泽先生立即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完颜君选我的课。”

    我大吃一惊,还从未见过教授感谢学生选修他的课的,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喉咙,被女生捉弄的不快霎时烟消云散了。

    小泽先生又问了一些情况,我一一做了回答。

    接下来的两节课,那个女生和她的女伴竟然避开我,躲到最后一排去了,仿佛我的发辫真是蟒蛇一般。花香最浓是隔岸,最是美人无情!一瞬间,我真想叫她归还我的纸条。

    一张纸条忽然落在我面前,是渡边熊太郎写的。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在纸条上写着:“完颜君,那个捉弄你的女生叫吉野小美子,听说有点来头,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

    招惹?是她招惹我呀。她的身体虽然飘走了,可是影子却在继续捉弄我。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吉野小美子,她飘在空中,拽着我的发辫,把我当陀螺一样转着玩,一边转一边咯咯娇笑:“宠物!宠物!小美子的中国宠物!”我不但不疼,反而兴奋得直嚷:“小美子,转快点,越快越好!”小美子笑骂一声:“原来你并没把辫子当神圣呀,假正经!”我笑嘻嘻道:“不是不当神物,而是没想到辫子这么牢固,像铁索一样能吊起我的体重。”“哈哈哈,厚脸皮!”小美子朝我脸上啐了一口,咯咯大笑,转得更疯了,天知道她哪来的神力。渐渐的,眼前一片迷离,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了。砰,小美子突然一撒手,我像一块巨石飞了出去,撞在天边的一根烧得通红的柱子上。

    “哎哟!”我痛得惊醒过来,原来,我一头撞在了床头柜上。

    难道我爱上她了吗?我苦笑着摇摇头。寂静的黑暗深处,仿佛响起了吉野小美子那小鸟振翅般的咯咯娇笑声。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梦见吉野小美子拽着我的辫子在天上转着玩,而我,甜滋滋地配合她,不停地叫她转快点转快点。

    我以为,我爱上了她;我还以为,她进入我的梦,理应也是爱上了我。

    第二次上明治维新课时,我一进教室就搜寻吉野小美子的身影。她这次来得早,和那个闺蜜坐在最后一排。天哪,难道她还在羞答答地躲我吗?砰,她接住了我的目光,呲牙咧嘴,做了一个“**滚开”的厌恶手势。我顿时浑身冰冷,转眼又火燎燎地恨自己。一个大日本帝国的美少女,看得上一个战败国的毛头小子吗?她对我的兴趣,不过是一个闲情少女对一个新宠物的猎奇罢了,在梦中转我的陀螺,跟用屁股坐我的辫子一样,都是对宠物的玩耍,一旦新鲜不再,自然弃之荒野。

    这是我继同文馆崇拜安娜之后的第二次情窦初开,第一次朦朦胧胧,温馨恒久,第二次躁动不安,清晰尖锐,刚出生即夭折。

    感谢那个厌恶的手势,感谢这种刀刺般的羞耻。冰水浇身,当头棒喝,我倏地清醒过来,重新回归自己的本位,安安心心地投身于学业。

    心境一旦恢复平静,吉野小美子便从我的真实与幻梦中消失了。

    明治维新课堂深深地打动了我,不是因为那山坡般宽大的阶梯教室,静水般安谧的学习氛围,也不是因为小泽大浪先生的渊博学识、仁厚的胸怀与和蔼可亲的态度,而是因为,明治维新前日本那一段屈辱史和大清朝太相似了。怪不得康有为要向光绪帝进呈《日本变政记》,鼓励皇帝变法。当年圣上览毕,登高望远,信心倍增,而今,我一介小民也摩拳擦掌,豪情溢胸。别人能做到的,大清国也行,由太后亲自掌舵掀起的轰轰烈烈的新政浪潮,更是燃亮了我的眼眸。

    唯一使我有些不快的,是在课堂上听到有“日本孔子”之称的福泽谕吉称中国为“恶友”,鼓吹扔弃“恶友”,脱亚入欧,而为那时的日本当政者采纳。小泽先生还说,明治维新成功的先决条件,乃是倒幕派以暴力推翻腐朽之幕府,掌控了中央政权,从而得以顺利变革。哼,这不是清国革命党的言论吗?可是小泽先生基于当时日本国内外情势作出的雄辩论析,又不得不令人信服。这在我的内心又搅起了乱波,我不愿接受刚逃出保革两党的狼窝、又落日本人的“革命”虎穴的残酷事实。

    或许是小泽先生的嘴角老挂着小浪花般的浅浅笑容的缘故吧,我鼓起勇气,约了个时间,登门求教。

    “请问小泽先生,您如何评价大清国目前进行的新政呢?您认为这场新政是大清国的明治维新吗?您认为大清国要摆脱屈辱的命运也要像明治维新那样先来一场倒幕运动吗?”

    “我们首先该探讨哪一个问题呢,完颜君?”小泽先生呵呵笑了,“作为与日本国命运攸关的国家,我一直关注中国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因为从本质上说,思维方式决定一场改革的成败。据我所知,这场新政是慈禧太后在遭受八国联军羞辱之后被迫施行的,而非出自内心,或者某种更深远的理想。它只是一场临时的补救措施。10年前,贵国宰相李鸿章先生来敝国订约,我曾有幸和他会过一面。他哀叹自己是个裱糊匠,成天忙着替大清朝这座破房子东修西补。房子在风雨中飘摇,根基都朽烂了,纵能通过修补遮挡一时,可是能在朽烂之根基上屹立长久吗?”

    “先生所谓朽烂之根基,是指大清国的文武制度吗?”

    “不,是指贵国统治者的思维方式。”

    “我不明白。”

    “我想您一定明白,慈禧太后为何镇压光绪帝的改革。贵国统治者的新政,是以不侵犯自己的绝对统治权为前提的,一旦侵犯,势必会亲手灭掉自己的新政之火。”

    我沉默了,我当然明白慈禧太后的禀性。在大清国,三岁小孩都能画出太后那张严厉的表情。

    “这么说,先生对大清国目前的新政不抱信心了?”

    小泽先生呷了一口茶,闭上眼睛,沉吟不语。我手足无措,一颗心像折断的翅膀从云天**。
我的1911 8.我恨那个梦
    小泽先生突然睁开眼,逼视着我,眼眸闪闪发光。

    “请问完颜君,您和肃亲王善耆是什么关系?”

    “肃亲王是我的资助人。”我整整衣襟,恭恭敬敬地回答,“弟子不才,学成回国后,愿鞍前马后,辅佐肃亲王,厉行新政,振兴大清帝国。”

    我略掉了振兴大清的根本目的——为父母和姐姐复仇!

    “既然您是要进入贵国统治集团的人,”小泽先生嘿然一笑,“您相信您的神经足够强大吗?”

    “当然,对一个除了梦想之外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比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呢?”

    “那您愿意听一个历史学家的预言吗?”小泽先生的笑容愈来愈深了。

    “请老师指点。”我低头合十致礼。

    “凭我对人性的理解、对六千年人类历史的参悟以及对数十个东西方国家现代化的研究,请允许我预测,贵国目前的新政,正在创造一大批拥有新目光、新思想、也就是改变了思维方式的新力量,这些新力量不再容忍自己住的房子朽烂不堪,会转而反对王朝,成为它的掘墓人。以慈禧太后为首的贵国统治集团绝不会容忍,将像对付康有为那样严酷镇压,于是一场革命或者混乱将在贵国上演。以大清帝国的朽烂程度,您用来安居的那所大清房子的寿命,不会再超过10年。”

    我震惊得跳起来,瞪着小泽先生,怔怔无语,浑身颤抖。小泽先生仰着头,温和地看着我,只是笑容更深了,深得犹如一口漆黑的深井。

    “房子倒塌以后,贵国将迎来新生。”小泽先生直视我的眼睛,继续娓娓动听地述说,就好像大清帝国的未来提前像死猪一样躺在他脚下任由他抚摸一般,“那些新力量将重建一座新房子,就像明治天皇那样。领导重建新房子的,就是贵国的革命党领袖孙中山先生。呵呵,他眼下就在日本,我几天前还登门拜访过。”

    历史学家都是这么客观、冷漠而残忍吗?

    我颓然地重新坐在榻榻米上,低下头,模糊不清地咕哝着:“难道大清帝国自己不能变成新房子吗?”

    “当然可以,但要统治者放弃自己的独占权力,而一旦放弃,就变成最大的革命事件了,清王朝也就不存在了。”

    我顿时跌进地狱之中,嘴唇哆嗦起来:“您的结论是:大清帝国的命运,不改则亡,改也必亡?”

    “这就是我为什么问您的神经是否强大的原因。”

    我起身致谢,鞠躬告辞,幽魂般地飘下楼梯,双脚落地的时候,恍恍惚惚听到了小泽先生的叫嚷声:“完颜君,您还来上我的课吗?”

    我没有回答,那一瞬间我是一个失去言语的幽灵。我失魂落魄地走上大街,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那是1905年的九月,大街两边桂花盛开,茶旗招展。和煦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却像死尸一样感受不到它的温暖。“不出10年,大清朽房坍塌。”“新政创造新力量,新力量推倒大清王朝。”“不改则亡,改也必亡。”“小泽先生是享誉世界的历史学家,他的预言应该会准吧。”“成小功背后的大头领孙中山就是新力量的领袖。”“几十个东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变革历程,大清帝国无法超脱。”……诸如此类的念头像密密麻麻的尸虫在我寒冷的皮肤上蠕动,噬咬。

    大清帝国要是崩掉了,我靠什么去复仇呢?

    五年来,我像一座雕像矗立在复仇的底座上,像一座冰山在看不见的心脏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像泥土和石块以复仇的意志凝结成大地。——复仇,是我活着的唯一方向,生命的全部价值。为了复仇,弱小的我不得不珍视我个人和大清王朝的命运关联,不得不把自己的灵与肉全部交付给她,不得不狂热地梦想她的振兴,梦想自己化作铁匠,用最炽烈的火焰把她的朽烂再度淬炼成锐利的锋芒……

    噗,我迷迷糊糊地撞上了一个红影子。那影子先是尖叫继而欢叫:“完颜君,是你呀?”

    我定睛一瞅,是个穿红裙的年轻女子,盘在头上的凤凰髻似乎在哪里见过。

    “完颜君,”那女子咯咯咯地娇笑起来,“你不认得我了吗?我的屁股坐过你的辫子呀。”

    我蓦然惊醒:“吉野……小,美子……”

    “就是他!”吉野小美子脸色突变,指着我对身边的两个同伴说,“就是他侮辱过我!”

    我大吓一跳,这才惊觉吉野小美子身边站着两个挎刀的日本浪人,打扮得一模一样:扎着一束高高的头发,额上缠着一条红布,披着松松垮垮的武士服,趿着木屐。

    一个浪人立即揪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支那人,敢欺负我们兴亚会的东京之花!”

    我一把推开浪人,直视着吉野小美子:“吉野同学,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你要是女中豪杰的话,就大胆承认,是你侮辱过我,而不是我侮辱过你!”

    “把他给我按住!”吉野小美子沉声下令。两个浪人立即抓住我的手臂,别到身后,我立时动弹不得。

    吉野小美子趋到我跟前,又咯咯咯地娇笑起来:“支那人,忘性好大呀。你知道蛇在日本文化里暗示什么吗?你居然敢冲我说:啊呀,不好意思,是我的辫子太长了,像蟒蛇一样盘踞了你的屁股的位置。你好聪明呀,居然敢用**的暗语来侮辱我!”

    “不,小美子同学,你误会了,”我挣扎着分辩,“我真不知道蛇在日本文化里的隐喻,那句话只是一个幽默,一个玩笑,就像你用屁股坐我的辫子一样,只是同学之间的娱乐,无伤大雅。如果那句话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嘻嘻嘻,伤害已经造成,什么样的弥补才能复原我的心呢?”吉野小美子娇笑连连,荡着腰肢,水一般地晃到我身后,开始抚摸起我的辫子来。

    “哎哟,好长好粗好软好亮的辫子呀,手感比屁股的坐感更加美妙。”她惊叫着,十个指尖像弹竖琴一样抚弄我的发辫,一阵阵酥痒立即电流般地传遍我全身。

    “伟大的支那人呀!”她乌鸦般地厉叫着,蓦地往后一扯,用力之猛,几乎撕下我的头皮,痛得我嚎叫一声。

    “我们来玩辫子球吧。”吉野小美子大声说。两个浪人立即松开我的手臂,揪着我的辫子转起我的脑袋来,一边转一边把我推来推去。三个男女恶霸站成三角形,我在中间跌跌撞撞,每次快撞上一个恶霸,该恶霸就狂扯我的辫子,再猛然一提,滴溜溜地画一个大圆,我也就晕乎乎地转一圈,然后被狠狠地推向另一方。两个浪人纵声狂笑,吉野小美子咯咯娇笑,每次我快撞上她的时候,她都要先用力地端住我的脸,嬉笑着拧我一把,再揪住我的辫子转圈。

    “转快点!转快点!”她鸽子般地连声欢叫。

    我想起了那个梦,我恨那个梦。
我的1911 9.一声霹雳传来
    “那个中国人好可怜呀。”我从围观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他刚说完,我就跌倒了,趴在一个浪人脚下。那个浪人踢了我一脚,抓起我的辫子往上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爆出了刺杀八国联军统帅之后的第二声怒吼:“别侮辱一个绝望的人!”我抱着他的双腿,把他摔倒在地,用绝望的拳头狂揍他的脸。另一个浪人扑过来,一拳击在我脸上,我顿时眼冒金星,口鼻流血,迷迷糊糊中听到吉野小美子的叫喊声:“不许拔刀!”

    两个浪人开始疯狂地揍我了,我像垂死的野兽嗷嗷嗷地叫着,拼命还击,拳打脚踢,头撞牙咬,但是很快,我就不行了,嘴里和脸上全是血,浑身像云一样飘,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恍惚中,我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钟期余,东京保皇党的学生领袖,西方政治学的曾经同学。他摇着扇子,手持一串冰糖葫芦,和另一个同学走在一起。我像见到亲人一样,使出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用大清官话喊道:“钟期余,救——我——”

    钟期余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只呆了一呆,就掉过头,拽着同学,双双猫着腰,溜进一条小巷子去了。

    “哈哈哈——”我虚幻地狂笑起来,在两个浪人东一拳西一拳的打击下,摇摇晃晃地喊道,“烂房子,大清烂房子,完了,完了。”

    蓦地一声霹雳传来:“敢欺负我们中国人,我跟你们拼了!”

    一个宽脸膛的青年拨开人群,冲到两个浪人面前,呼的掏出一枚黑乎乎的圆球,高举当空,厉声断喝:“住手!不然我炸死你们,同归于尽!”

    “炸弹!”人群惊叫着一哄而散。两个日本浪人呆若木鸡,脸色刷白。“撤!”吉野小美子尖叫着冲上来,一手抓一个浪人,逃之夭夭。

    “兄弟,你没事吧?”救我的青年把炸弹揣入怀里,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扶我。

    尽管眼睛被鲜血蒙住了,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有辫子,头发短得像春天刚冒出来的草芽。

    “你是,革,革命,党,成小功的,同伙。”我吃力地一笑,再也撑不住了,砰的一声倒在他肩膀上,人事不省。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幽暗的小房间,天花板下面吊着一只微弱的白炽灯。房间很简陋,一床一桌两个凳子而已,垃圾篓里扔着血淋淋的纱布,墙角堆着似乎是做实验用的瓶瓶罐罐,几个瓶子里装着白色黄色的粉末,有一股硫磺硝石味。三颗黑乎乎的小圆球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仿佛阎王爷的三只魔眼。那个救我的青年站在桌子边收拾酒精棉球什么的。

    我想翻身起来,可浑身疼得厉害,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力气。

    “喂,”我吃力地打了声招呼。

    那青年立即转身走到床边,俯身看着我,咧着嘴笑了:“兄弟,你醒了。你脸上的伤口我已经清洗干净了,血也止住了。身上还痛吗?要是痛,可能是软骨组织受伤,擦擦药,休息十天半月就没事了。”

    “你是学医的吗?”我望着他那宽得出奇的脸膛问。

    他不但脸宽,肩膀也很宽阔,身体非常壮实,鼻梁挺直,眼睛又大又明亮,整个外表虽说不上有多英俊,可是器宇轩昂,精气神十足。

    “我在英国人的船上做水手,现在休假,就跑到日本来学造炸弹。你眼光很准,我的确是革命党。”

    “这就是你没把我送医院的原因吗?”

    “请原谅,我不能让日本警察盯上我,要是他们知道中国的革命党在他们首都的某某居民楼的地下室研制炸弹,那就麻烦了。每次大的实验,我们都拿到人迹罕至的海边去爆,小实验,就深更半夜去郊外做。”

    “一次也没逮到吗?”

    “没有,嘿嘿嘿。”他做了个鬼脸,得意地笑了。

    “你是同盟会的吗?”不知为何我对这个革命党的话这么多。

    “当然,”他挺骄傲地回答,“中华民国建立后,我就是开国元勋啦,想想都快飞起来了。”

    “你以为,你们真能如愿吗?”

    “当然,”他更加骄傲地回答,“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我想起了小泽先生的话,沉默了一会,说:“你们在广东的几次作乱都被平息下去了。”

    “作乱?”他脸色一变,狠狠地盯着我,“你是君主专制派吗?保皇派都不说这个词。”

    “什么派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官派留学生而已。”

    “噢,太好了,”他立刻欢喜起来,笑呵呵地说,“一张白纸,最容易勾画蓝图。你就入同盟会吧,我带你去听演讲。好不容易出趟国,不跟上世界潮流,对得起你的只有一次的人生吗?”

    我鼻子哼的一声笑了,这是什么逻辑,同时无比惊讶,变革命党竟这么容易!

    “愿意吗?跟我们一起改变中国史。”他像神父一样热切地望着我,眼神里饱含希冀。

    “您是有血性的好汉,敢跟日本人拼命,”我咕哝着,躲开他的目光,“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跟洋人拼过命。可是现在,我得遵循传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按照传统,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林冠戎,原始森林的林,勇冠三军的冠,戎马边关的戎,广东归善人。”

    “好气魄的名字!我叫完颜青,汉名颜青,在东京大学留学,学铁路工程。”

    “你是满族人?”他又盯着我不动了,脸色微微一变。

    我点点头,眼光瞟向那三颗玻璃罐里的黑球,平静地笑了:“我知道你们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我不但是满人,满洲贵族统治集团的重要人物肃亲王善耆,还是我的保护人。——林冠戎,把炸弹朝我身上扔吧!”

    “你?不是一张白纸!”他又气又失望,背过身,飞快地踱了几步,忽又窜到我跟前,嘿嘿嘿地乐了,“被保护?这么说,你不是慈禧太后那个集团的人?”

    “我有那么上层吗?我只是一介草民,可怜得很。”

    “穷人,那跟我一样!”他按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哎哟一声,他立刻放开我,兴奋得两眼开花,“恭喜你,满族穷哥们,革命党是不炸穷人的。革命党的炸弹,只想念那些阻挡世界潮流的朽官烂人。”

    我被弄糊涂了。

    笃笃笃,突然有人敲门。林冠戎打开门,一个西装革履、英气勃勃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吃了一惊。

    林冠戎锁上门,在青年耳边嘀咕了一阵。那青年立即走到我跟前,弯下腰,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喻培伦,四川内江人,在欺负中国人的帝国主义强盗面前,无论满汉,都是兄弟。”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从未见过这样坦荡、真挚的革命党。成小功制造的歇斯底里的革命党形象似乎一下子被冲淡了。我用力地握住喻培伦的手,告诉他我的名字。

    “知道吗?颜青兄弟,”林冠戎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喻大哥是我师傅,是有名的炸弹大王,是玩机械、弄炸药的天才,他三岁的时候就会拆装西洋闹钟……”

    “又在胡吹了。”喻培伦笑了笑,有点害羞。他把林冠戎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什么,然后冲着我笑了笑:“颜兄弟,好好养伤,我有事先走了。”
我的1911 10.初见中山先生
    喻培伦走后,林冠戎死死地瞪着我,在床边来来回回地走,突然像下定决心似的挥着拳头嚷:“帝制派颜青兄弟,我要把你掰过来!明天晚上,你跟我去听中山先生的演讲!”

    啊?我大惊失色:“不去!”

    “不去也得去!”他鹰隼般地钳住我的胳膊,痛得我哎哟一声。

    “死也不去!”

    “那就绑你去!”

    “我伤没好!”我扯着脖子嚷。

    “我背你去!”林冠戎的嗓门更大。

    “抱歉,我得回去上课了。”我挣扎着要起来。林冠戎把我按回床上,从床底下摸出一条绳索,捆住我的手脚。我浑身乏力,挣扎不过,喷火似的怒斥:“你是革命党吗?革命党就这样随意剥夺一个人的自由吗?”

    “只有顺应世界潮流,你才会自由。”林冠戎不但武力棒,口才也好得出奇,“暂时的束缚是为了永恒的自由。”

    说完,他出去了,咣当一声锁上门,回来时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坐在床沿,一筷一筷地喂我。我确实饿了,像婴儿一口一口地吃,眼泪簌簌地掉进碗里。

    “林冠戎,”我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是革命党,我要和你结为生死兄弟。”

    “只要你不是清廷的走狗,”他憨憨地笑了,“我一定答应你。”

    吃完面,他解开我的手,背我上厕所,真是奇耻大辱。回来把我放床上,又捆住我的手。之后,他不再跟我说话,坐在桌子边读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蹙眉沉思的表情十分可爱。一旦我饿了,他就把圣书小心翼翼地藏进抽屉,锁上门,出去买东西,买回来就喂我。我实在受不了啦,就郑重表态不会逃走,恳求能用自己的双手吃饭。他不干,说怕遭我暗算。我问他像这样喂过自己的媳妇或孩子吗,他用霍去病的口气严肃地回答:“革命未成,何以家为?”笑得我呛了一鼻子,狂打喷嚏。

    终于捱到次日傍晚,他合上圣书,欢叫说:“好了,出发!”把《三民主义》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解开我手上的绳索,背着我,出了门,上了街。“兄弟,抓住我的肩,别掉下去了。”他边走边说。

    除了小时候父母和姐姐背过我,还从没在非血缘的人背上骑过马马,要命的是,这个人强行背我的时候,我已经是20岁的大男人了。街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我快羞死了,低声哀求林冠戎马上放下颜青,解开他的脚绳,让他自个走。林冠戎表面憨厚直爽,骨子里却倔得很。

    “要做历史的弄潮儿,就不能在乎别人的眼睛。”

    他背着我小跑着,像驮着一个国家似的,神圣而欢愉。我攀住他壮实的肩头,一股热度渐渐渗入我的灵魂,似乎是父亲的温暖,从遥远的童年烟云般传来……

    噢,阿玛,额娘,姐姐,不孝子还没替你们报仇……

    我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睁眼一看,已经跑了两条街了。

    “林冠戎,活该累死你,快放下我。”我十指如钩,用力掐他的肩胛骨,痛得他哎哟一声。

    “小僵尸别捣乱,只要把你变成革命党,我就可以和你结拜兄弟啦。”

    我一时怔然,手指无声离开。

    “歇会吧。”我说。

    林冠戎更深地弓着腰,像放一件珍贵的瓷器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我捆住的双脚搁在路边的一处台阶上,一转身倏地搀住我的胳膊,说别摔着了。

    我没摔倒,他自己却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想不到你这个清廷小腐烂,这么沉。”他乐呵呵地取笑我。

    “那是因为鄙人还没彻底烂完。”我回了一个俏皮。

    唉,林冠戎轻叹一声,望着对面一家料理店的灯箱说,中山先生的演讲会怕是要迟到了。

    “活该。”我笑嘻嘻地说。

    一辆小车疾驰而过,接着,一辆人力车也飞奔而来。

    “坐车吧。”我说。

    “不行,我得省钱买炸药。”林冠戎霍地站起来,抓住我往背上一驮,“忍一忍,还有两条街就到了。”

    我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背上,听着他气喘吁吁地跑完两条街,来到一座两层木屋前,门口挂着两只灯笼,有个年轻人警惕地守在那里,我一眼就认出是成小功。

    “成小功!”我居然主动打招呼。

    成小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林冠戎放下我,蹲在地上解我的脚绳,边解边说:“太好了,你认识成小功,那离革命党就近了一步了。”

    成小功终于恢复了意识,用颤抖的食指指着我,压着嗓子厉叫:“你,你,你怎么来了?”

    “没看见吗?被绑来的。”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成小功一爪揪起林冠戎,满眼喷火:“林冠戎,你怎么带这个人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肃亲王的人,是满清王朝的爪牙!”

    “我知道,”林冠戎平静地回答,“我把他变成革命党,他就不再是清廷的走狗了。”

    “你行吗?我在课堂上鼓动了半个月,他都没加入,最后连课都退了,逃之夭夭。”

    “我相信中山先生可以。”

    趁他们争吵的时候,我弯下腰,把最后一个绳结解开,抖脚踢腿。

    “违背同盟会纪律,放肆!”成小功挥舞拳头,几乎要开打了。林冠戎呆若木鸡,也许被“纪律”两个字吓坏了。

    我决定帮帮林冠戎,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背过我的非亲非故的人。

    “成小功,收起你的拳头,是我主动要求听孙文演讲的。”我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斜着眼鄙夷地说,“你以为你在课堂上的鼓噪真有吸引力吗?告诉你,我12岁在同文馆学ABC的时候就知道了。”

    成小功被我唬住了。我拉着林冠戎,大步走进屋去。一楼的厅子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坐了一个圆形,个个短发精干。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站在圆心演讲,蓝西装白衬衣黑领带,上唇留着短髭,面庞清瘦,目光明亮坚定,嗓音浑厚,语速适中,激情充沛,不时伴以有力的手势。

    “那就是中山先生。”林冠戎拉着我悄悄站在最外一圈的角落里。我一眼就看见了炸弹大王喻培伦,他坐在最里层,演说者的左前方,仰起的目光正对领袖的脸庞。有个30多岁的日本男子坐在演说者的右后侧,穿着宽大的和服,扎着太上老君般的高高的发髻,留着李逵似的胡须,面容宽阔而沧桑,十分醒目,可能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我们来晚了,只听到了孙中山的最后一段话:“不错,三洲田起义失败了,史坚如、杨衢云两位先生也牺牲了,但是革命的影响,却是越来越大了,共和的信念也越来越强了。一次失败不可怕,十次牺牲也不气馁,因为每次失败,都是对最终成功的铺垫,每次牺牲都是对满清的打击,无数次的打击,永不疲倦的打击,必将打垮它!孙文坚信,推翻满清,创立民国,必将成为中国普罗大众的选择,因为共和的本质就是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除了清王朝的大大小小的统治者,谁不喜欢自由、平等、博爱啊?它是人类理想政治的最高标志,世界的潮流。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孙文坚信,我们中华民族,一定能创立民国,践行共和理想的!”
我的1911 11.隔江对峙的两人
    他右手握拳,举向头顶。听众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跟着他高呼“革命万岁!共和万岁!”林冠戎冲着我耳朵狂吼,差点震破我的耳膜。不知嚷了多少遍,全场才静下来。担任警戒的成小功突然闯进会场,声嘶力竭地嚷:“这里有清王朝的人!”

    顿时炸开一锅粥。“谁?”“揪出来!”“革掉他!”“就是他!”成小功手一指,霎时所有的目箭噼噼砰砰地射在我脸上。林冠戎手足无措,死死攥住我的手,生怕我晕倒。“看他的辫子!”成小功大叫。立刻有人来抓我的发辫,但被林冠戎粗暴地推开了。

    “不许乱来,这是我朋友!”林冠戎怒狮狂吼。

    有个人慢慢向我走来了,是孙中山,身后跟着那个日本人。全场鸦雀无声,自动闪开一条路。孙中山在我面前停下了,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欢迎你来听孙文的演讲,如果孙文的演讲能使你倾向共和,那是孙文的荣幸。”

    出于礼貌和某种感动,我欠身握住了他的手。我恐怕是第一个触摸清王朝最大威胁的满族男子。他的手温暖有力,和我父亲的手一样。

    “你脸上有伤,怎么回事?”孙中山关切地问我。

    “被日本浪人打的。”林冠戎轻声替我回答。

    “林冠戎救了我,”我真诚地补充,“只有不要命的革命党才会救我。”

    有人嘿嘿一笑,是喻培伦,立刻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空气轻松多了。笑声中,不甘失败的成小功又尖叫起来:“别被他骗了,他是肃亲王的人!”

    顿时满场哗然。孙中山的嘴角也微微颤动起来。

    “不错,肃亲王是我的保护人,留学的支持者。”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朗声回答,“可是,我和你们一样,也是热血沸腾的男儿。我留学的目的,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振兴你们想消灭的清王朝,就凭这一腔热血,我就有资格不受你们的侮辱。”

    我看到了一片惊讶的目光。喻培伦冲着我笑着点了点头。

    “清王朝在攻击,灭了他!”成小功又挥拳狂叫起来。

    孙中山回头瞪了成小功一眼,成小功立马缩头后退,不吱声了。我怀疑他在作秀,想吸引领袖的更多注意。

    “小子,有种!”孙中山回头对我说,“读书不是为了当官发财,很好,深合我意。可惜,你拯救的是一个对抗世界潮流的腐朽王朝……”

    “不,”我打断了孙中山的话,结结巴巴地说,“孙先生,我可以单独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林冠戎可以在场。”

    孙中山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转身对日本人说:“宫崎兄,麻烦您带这位兄弟到里屋坐坐,我开完会就来。”

    我一下就明白了,这所房子的主人就是像疯子一样支持孙中山搞革命的日本浪人宫崎寅藏,他和川岛浪速可谓隔江对峙的两人,一个力挺满清,一个矢志要推翻清廷。

    “请。”宫崎寅藏先拱手,后侧身邀请,完全是中国人的礼节。我看了林冠戎一眼,冠戎便和我一起跟着房主进了里间。宫崎寅藏上完茶就出去了。我正襟危坐,等待孙中山的到来。林冠戎看着我,颇不高兴地说:“耍我呢。你不是不来吗?结果来了还要单独提问。”

    我微闭双目,没有回答。

    “到底是什么问题,看我能不能回答?”爽直的林冠戎因为好奇忽地又开心起来。

    我双手合十,开始像我母亲拜佛那样念念有词:“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嘟嘟囔囔地念着,门开了,孙中山悄悄进来了,林冠戎立即起身行礼。宫崎寅藏给孙中山上了一杯茶,带上门出去了。

    “你信佛吗,完颜君?”孙中山轻声问我。

    “不,是我母亲信佛。小时候额娘经常逼我念金刚经,说是可以防身。”

    “你母亲一定很善良。”

    “她死了,被八国联军杀死了,父亲和姐姐也被杀死了。孙先生,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汉人在受苦受难。”

    空气一下窒息了。沉寂中响起了林冠戎的声音:“兄弟……”

    “对不起,完颜君。”孙中山迅速改变话题,“喻培伦说,你在东京大学学铁路工程,是真的吗?”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孙中山激动起来,“修铁路,畅通全国,是富国强国的首要举措呀。11年前,我向李鸿章上书,诸多改革建议中,就提到了修铁路。中华地大,如无铁路,就无法实现‘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我对修铁路的兴趣,可能比你还强。若不是投身革命,我就修铁路去啦,哈哈。等共和革命成功之后,我要颁布的第一道振兴实业的命令,就是大修铁路。知道我最想在哪个省修铁路吗?四川!用铁路贯通川陕川鄂,结束蜀道难的历史,把四川的丰饶物产运往全国。我的广东老乡詹天佑是个英雄呀,正在修中国人的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我非常关注他,祝福他。好好学,完颜青,如果你愿意,将来就和詹天佑一起主持中华民国的铁路建设吧。”

    “我的亲人都被八国联军杀死了,”我望着孙中山,平静地回答,“我现在是个孤儿。”

    屋里的空气又凝固了,孙中山和林冠戎面面相觑。

    我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时我15岁,为了报仇,我扮成乞丐,去刺杀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因为杀我阿玛额娘姐姐的就是德国军队。”

    “兄弟!”林冠戎又叫了我一声。

    “我被抓住了,他们见我是个小孩,看不起我,只关了几天,就放了。”泪水忍不住涌出眼眶,我盯着孙中山,嗓音颤抖起来,“皇天在上,今生今世,对我而言,没有哪一个使命比报仇更重要。孙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报仇?你们汉人只想推翻满清不想消灭帝国主义强盗吗?”

    “问得好!”孙中山站起来,快速地踱来踱去,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转身看着我,目光和蔼而深邃。

    “孩子,”他这样称呼我,“你打算怎样报仇呢?”

    “学日本明治维新,振兴大清王朝,强大之日,就是复仇之时。”

    “你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清王朝身上吗?”

    “我是满人,只能靠清王朝了。”

    “错!”孙中山突然怒斥一声,他严厉地盯着我,说出了一段改变我终生命运的话,“完颜青,你要是只认为自己是个满人,你永远报不了仇;你要是只依靠清王朝,你永远报不了仇!你算算,你们满人有多少?顶多几千万吧,斗得过几亿人的西方列强吗?庚子事变后,清政府早已成为洋人的朝廷,在洋人的鼻子下讨生活,且灵魂和身体,均已烂到极点,它会对列强说不吗?会为你报仇吗?你要报仇,必须把自己变成中国人,依靠中华大地上的四万万同胞,依靠汉满蒙回藏所有民族在内的中华民族,你才能报仇。你想过吗?西方列强为什么在中国横行霸道,所向无敌?是因为它们是以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态出击。所谓现代民族国家,就是国内所有民族都实现了平等、自由和博爱,对自己的国家真心认同,人民首先珍视的是国家身份,其次才是所在的民族,如此认同产生的力量是无往而不胜的。而我们,还是一个落后的君主王朝体制,这个王朝对内实行种族压迫、阶级剥削,人民彼此仇视,精神上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你说,这样一个王朝,拿什么去抵抗比狼还团结的现代民族国家?你要报仇,怎能去依靠一个神志涣散、四体无力的王朝?你只能依靠生气勃勃的现代民族国家。我们革命党现在所做的,就是要在中华大地上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用现代民族国家的力量,去打败现代民族国家的侵略。你的亲人惨死在侵略者的刺刀下,你以为我是汉人,我的心就不沉痛吗?惨死的不仅仅有满人、蒙古人、回族人,还有成千上万的义和团汉族战士。我首先是中国人,惨死的都是我的同胞,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只要你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你就会为惨死在列强枪下的各族同胞深感悲愤。今天,我不是以一个汉人,而是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和你说话。我们革命党首先认同的,是自己的国家,而不是狭隘的民族。我们的革命,针对的不是广大的满族同胞,而是腐朽凶残、疯狂践踏世界潮流的满清贵族统治集团。革命的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实现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所有民族共同组成一个统一的中华民族,团结奋战,不如此,则不能振兴中华,亦不能赶走帝国主义强盗。完颜君,我说了这么多,请你记住的就是一句话:你要报仇,首先必须把自己从满人变成中国人,而且只能依靠现代民族国家的力量,否则,你就是再活五千年,也报不了仇!可能言重了,请完颜君三思。”
我的1911 12.我有一事相求
    我呆呆地望着这位革命领袖,望了很久很久,我才站起身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孙先生。”再向林冠戎鞠了一躬,然后,我告辞而去。

    林冠戎追了出来。“该回去上课了。”我口气平静。他急忙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住址。“怕你忘了,有困难找我。”我点点头,叫了一辆车,走了。

    路过一座桥的时候,我下了车,摸着黑暗到了桥下,然后,我坐在水边,坐在无边的黑暗中,开始沉思……

    我一动不动,像一尊嵌进历史和未来的石像。太阳升起来了,照耀我的沉思;水波扬起来了,洒向我的沉思;鱼儿跃出水面,振荡我的沉思;车流轰隆隆地驶过头顶,踩踏我的沉思;彩霞布满天空,涂抹我的沉思;月亮爬上树梢,守护我的沉思……我不吃不喝,像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枯坐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的下半夜,当一颗流星坠地的时候,我放声痛哭,终于大彻大悟,带着浑身光华,起身而去。

    路过一家**,我掏出兜里仅剩不多的钱,给肚皮塞了一点东西,然后跑向林冠戎那间研制炸药的地下室。他惊喜地打开门。我劈头就说:“快带我去找孙先生,我有重要话对他说。”

    “孙先生今天一早要离开日本了,”他说,“我们一起去送行吧。”

    于是我们走上大街,轻盈地奔跑着,披着星月之光,穿过一条条街巷,像两片快乐的树叶在风中飞翔。太阳从楼房背后冒出来了,透过间隙把明亮的光辉撒在我们脸上。跑到东京港的时候,汽笛鸣得正欢。中山先生正在码头边和七八个人握手告别。不见喻培伦,也没有成小功。

    “中山先生,中山先生,”我气喘吁吁地冲上去,拨开人群,扑到他面前。

    “完颜君,气色不错呀。”中山先生笑了。

    “中山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要加入中国同盟会,创立现代民族国家。”我站得笔挺,把“中国”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送行的人群惊呆了,林冠戎也吓了一跳。

    中山先生用力地抱了抱我的肩膀,沉思片刻,说:“革命,不一定非要有一个革命党的身份。对于你来说,在革命党之外做革命,或许更为有利。”

    “您要拒绝我吗?”

    “我怎么会拒绝一个主动向往革命的同志呢?”中山先生意味深长地回答,“颜青兄弟,需要你的时候,我们会派给你任务的。——现在,好好学你的铁路,将来,你的使命就是为中华民国修铁路。”

    说到这里,中山先生略一沉思,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写了几行字,送给我做纪念。我接过一看,是一首五言小诗:

    赠完颜青

    孙文

    列强摧中华,

    同君一恨悲,

    铁轨与枪炮,

    来日并肩归。

    “共同奋战吧。”中山先生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向众人挥手,大步登上轮船。

    轮船渐渐消失在天际,送行的革命党们瞥瞥我,各自走了。只有林冠戎还陪着我了望海天。我很沮丧,不知中山先生为何拒绝我加入同盟会。也许因为我和肃亲王的关系吧,党人们不敢冒险;也许因为我是个孤儿,中山先生对我暗藏着特别的怜悯;也许因为我从事的是他深爱的专业,中山先生为着将来的建国大计,不愿我冒枪林弹雨的危险,就像拿破仑在反法联军逼近巴黎时,宁愿退位投降,也不愿把巴黎理工学校的学生们送去当炮灰……

    我转向林冠戎,一字一板地说:“我要和你结拜为兄弟!”

    “我愿意,”林冠戎无比郑重地回答,“因为你心向革命。”

    于是我们挑了一处僻静的海滩,在浪打礁石的轰响中,面向初升的太阳跪拜。冠戎大我两岁,他为兄我为弟。我立下誓词:“谁要是谋害冠戎哥性命,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亲手为你报仇,以践行本人革命意志。”

    冠戎也发誓,谁敢伤他颜青弟一根毫毛,他就用炸弹炸死他。

    我站起身来,立即请求冠戎兄教我制炸弹,没想到林冠戎一口拒绝。

    “中山先生已经交代了,好好学你的铁路,我可不敢违背中山先生的命令。”他笑嘻嘻地说。

    我百般纠缠,林冠戎不但不允,反而催我回去上课。无奈,我只好先回学校了。我悄悄溜进内燃机的课堂,没有人注意到我这几天失踪了。山本剑三热情地把各科笔记借给我抄。这家伙为了改变命运,学习非常刻苦,笔记做得比蚂蚁挖洞还详细,我很快就补上了落下的课程。第三天,我走进了明治维新的教室。小泽先生激动得嘴角激颤:“完颜君,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谢谢小泽先生。”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的气色好多了。”

    “因为我的血变了。”

    “你脸上的青瘀……”

    “没什么,这是革新血液付出的代价。”

    咯咯咯,一阵鸟翼颤动般的笑声传来,吉野小美子穿着美丽的和服,娉娉婷婷地飘进来了。她瞪着我,呆住了。

    “谢谢吉野小美子同学。”我灿烂一笑,向她弯了弯腰。

    她的脸上立即闪过一道惊慌的波痕,但是混街头的浪女素质使她倏地恢复了镇定。她优雅地向我鞠躬还礼,口里说着“完颜君不用客气”,然后闪电般地晃过我身旁,鬼魅般地往我耳边吹了几个字:“你一定脑震荡了。”

    我没有还击,因为这个女子对我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像一座山埋下头来,继续刻苦攻读,累了的时候就读读中山先生赠给我的那首五言小诗。几天后,冠戎兄结束休假,要回船上当水手了。分别时,我们都喝醉了,抱头而泣,约好来年相见。可是万万没想到此去竟成永别。此后,冠戎兄再没来日本了,据说奉同盟会指令,参加两广各地的起义去了。刚开始还有书信联系,后来书信也没了,长空万里,天涯海角,不知战斗在何方。

    冠戎兄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川岛浪速突然出现在东京大学校园,在兴亚会的组织下做了一次关于中国状况的演讲。会场上人头攒动,很多中国留学生去了,我也去了。没想到吉野小美子在演讲台上忙忙碌碌,还和川岛浪速亲密合影。渡边熊太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兴冲冲地告诉我:“打听清楚了,吉野小美子是川岛浪速的外甥女。”哦,我顿时恍然大悟。

    川岛浪速介绍了中国清政府的改革和革命党的活动,西方各国对清政府和革命党的态度。有日本学生提问,如果清政府被打垮,日本应采取何种外交政策最好。川岛浪速便发表一己之见,主张支持清王朝以满蒙为根据地,从中国分裂出去,以便借满蒙控制中国。

    话音一落,在场的中国留学生,无论保皇派还是革命派,全部挥拳抗议。警卫们一起出动,把所有中国人统统逐出会场。我也被赶了出去,脑袋上还挨了一拳。川岛浪速没发现我。在会场外的空地上,留学生们群情激昂,保皇党和革命党第一次携起手来。成小功和钟期站在最中间,所有中国学生手牵手臂挽臂,高喊“打倒分裂中国的日本外交官川岛浪速!”一群兴亚会的日本浪人持刀逼来,双方怒目而视,一触即发。警卫们急忙赶来隔开。校长出现了,走到中国留学生面前,声称这虽然只是川岛先生的个人言论,但他仍愿意代表川岛先生为伤害了中国学生的感情道歉,说完深鞠躬。留学生们不干,要川岛浪速出来亲自致歉。吉野小美子走出来,咯咯咯地笑着说:“大日本驻华外交官川岛浪速先生早就走了。”留学生们才恨恨散去。

    成小功忽然发现了我,惊得嘴都变形了:“完颜青,你也在这儿?”

    “我刚和你一起战斗过。”我说。

    “你不是满人吗?”成小功不屑地冷笑一声,“川岛的鬼主意,正和你心。”

    “我现在是中国人!”我严厉纠正。

    “呸,反世界潮流的满族帝制派,你也配当中国人?”

    我转身就走。看来革命党内,像中山先生那样有目光有气魄的人,实在太少了。

    “等等,”成小功大叫,“孙先生那天晚上给你说了什么?”

    我撒腿就跑,成小功没有追。我回到房间,立即致信肃亲王,告之川岛浪速企图分裂满蒙的阴谋,对这个深藏祸心的日本浪人千万别忘了防备。

    信如石沉大海,仿佛一个人的命运……
我的1911 13.给火车修路
    一个人的命运是多么奇特呀。

    我望着1911年深秋的广州夜空,不住地悲叹,人的命运和天上的星辰何其相似啊。

    那些星星,表面上看,是在各自独立的位置上闪烁,可是在彼此间那些幽暗的空间,却存在着无数根看不见的万有引力的链条,正是这些无时无处不在的秘密链条,决定了它们在宇宙间的相互位置,以及,是否发光、光的强弱、运动轨迹和寿命长短。

    地球上人的命运,何尝不是这样呢?被一根秘密的链条牵引着,改变着,每个节点都充满了引力和斥力,都有可能在人生的整个链条中起着决定性作用。

    如果八国联军不惨杀我的父母和姐姐,我就不会把复仇当作人生的最高目标;如果没有肃亲王的鞠躬尽瘁和廉洁奉公,我就不会产生振兴大清的理想和信心;如果我不去日本留学,就不会遭受保皇党和革命党的困扰;如果我不退掉西方政治学,改修明治维新课,就不会遭逢吉野小美子;如果我不去小泽大浪先生家请教,如果小泽先生不那么毁灭性地预言大清王朝的未来,我就不会在大街上死亡般地飘荡,从而就不会碰到吉野小美子和两个日本浪人;如果没有他们的羞辱和毒打,专搞炸弹的革命党林冠戎就不会跳出来;如果没有林冠戎,我也就不会结识孙中山;如果没有中山先生的点化,我就不会变成不要任何标志的纯粹精神上的革命党。

    为了复仇的最高目标,我必须把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当作自己的终极理想……

    源自一腔个人的仇恨,最终却使我升华了。

    一旦精神获得自由,肃亲王的禁令就自动消失了。在专业学习之余,我如饥似渴地阅读西方历史、政治、哲学书籍,特别是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的著作,还有托马斯•潘恩的《常识》,以及孙中山先生的著述,混沌的大脑日渐清晰,我忍不住仰天慨叹:这才是启蒙啊,启蒙赐予你光明,此前的我不过是在暗黑森林中狼奔豕突的野兽而已!

    1909年的春天,我带着崭新的目光、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全班第一名的罕见成绩光荣毕业。

    在天津港一下船,就见一群人大放鞭炮,硝烟中走出了肃亲王,抱着我的肩,声若洪钟:“完颜青,你是我们大清的骄傲啊!如果你没拿第一,我是不会亲自来接你的。要是上上下下都有你这股狠劲,复兴大清指日可待呀。看看,你的精气神,多足呀,留学是留对了。”

    “谢谢王爷。”我鞠躬致礼。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肃亲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朝廷的立宪计划来。我大吃一惊,想起了肃亲王要我远离保皇党和革命党的禁令。肃亲王说:“眼下立宪是潮流呀,挡也挡不住,不如抓住潮流,控制潮头的方向。不要以为老佛爷不在了,少壮辈就做不了事。放心,我们是心中有数的。”

    我这才尖锐地意识到,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已于去年崩掉了,小溥仪做了皇帝,年轻的皇帝爸爸载沣做了摄政王,出卖过光绪帝的北洋军头子袁世凯下台了,满洲贵族统治集团看上去活力四射,时代似乎真的要变了。

    “川岛先生呢?”我淡淡地问。

    “我和川岛先生已经结拜为兄弟了,他真是好人哪,以振兴东亚为己任,不遗余力地帮助我。唉,好人哪,好人哪,我真是无以为报呀。”

    我很想问那封揭露川岛浪速图谋分裂满蒙的信收到没有,听了肃亲王一唱三叹的颂歌声,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离开北京整整四年了,这座古老的帝都似乎丝毫没变。我依然住在肃亲王那栋旧宅子里。四年了,它还是那么破旧。艰苦朴素就能拯救大清王朝吗?我望着肃亲王愈发沧桑的面容百感交集。

    肃亲王要我明天就去外务部报到,协助处理路矿事务。我想先去京张铁路的工地见习。肃亲王略一沉思,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了,第三天黄昏,我在张家口附近的工地上见到了詹天佑。我表达了崇敬之情和学习之意。詹天佑风尘仆仆,满脸黧黑,为人敦厚朴实。我们相谈甚欢,共谋中国铁路大计。詹天佑建议我早点去外务部上班,利用肃亲王的关系,制定国人自建川汉铁路的确切计划,力促朝廷尽快做决定,不然时日一久,必然顶不过洋人的压力。

    “你的最佳工作地点就是朝廷,当然,你想过过工程师的瘾,随时到铁路工地来。”詹天佑笑着说。

    我豁然醒悟,在工地上呆了两天后,就急急赶回北京,到外务部上班去了。

    外务部是清政府在《辛丑条约》签订后由总理衙门改组成立的一个机构,班列六部之首,是列强逼压的产物。外务部成立后,列强大为满意,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专门打交道的部门了。外务部管辖范围极广,所有对外事务:签约、划界、遣使、通商、海防、路矿、关税、邮电、华工、传教、游历,等等,都得管。

    那时列强争夺路权更为激烈,路权必然牵涉到矿权,修路开矿又必然侵犯当地人的利益,由此引发的骚乱和暴动比比皆是,而根据《辛丑条约》的规定,清政府又有镇压中国人民反抗之责。于是,我每天处理各地上报的公文,传达各种指令,接见全国各地的请愿代表,周旋于外务部和北京公使团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有一天,我回到家,疲乏的眼睛顿时一亮,一个三岁左右的漂亮小女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你是谁呀?”我好奇地问。

    “我是十四格格爱新觉罗•显玙,你是谁呀?”

    原来是肃亲王的女儿,我从未见过,肃亲王的子女很多,为了不影响父亲的工作,几乎都住在别处,平时很少见,只在过来看父亲的时候才偶尔碰得到。

    “我是完颜青哥哥,你好乖呀。”我蹲下身逗她。

    “你就是那个,开火车的吗?”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了。咯咯咯的笑声使我突然想起了日本浪女吉野小美子。

    “我不开火车,我给火车修路。”

    “火车会喷火吗?”

    “不会,火车不是妖怪。”

    “那为什么叫火车呢?”

    我无言以对,只得一个劲地夸:“你好聪明呀,小格格。”

    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声,肃亲王回来了,后面跟着挎刀的川岛浪速。显玙叫着“阿玛”,飞向肃亲王。肃亲王抱起女儿,亲着她的小脸蛋,对日本拜把子兄弟介绍说:“我女儿爱新觉罗•显玙,汉名金壁辉,字东珍,东方的珍宝呀。”

    “东方的珍宝,可爱的小公主,我可以抱抱你吗?”川岛浪速伸开双臂,笑眯眯地说。

    显玙像看猫头鹰似的盯着川岛浪速,突然扭过头,哇哇大哭,手脚乱蹬。川岛浪速尴尬不已,肃亲王忙叫老妈子把显玙抱走了。我上前给肃亲王请安,向川岛浪速弯了弯腰。

    “川岛先生,我在东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听过您关于中国的演讲。”

    “是吗?”川岛浪速目光躲闪,“你当时也在场吗?”

    “不要再提演讲的事了,”肃亲王脸一沉,“我和川岛兄还有事,你去想铁路的事吧。”

    我立即告退,我确信肃亲王收到那封信了。
我的1911 14.温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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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11 15.肃亲王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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