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五月初，天气就热得有些难耐。院子里石榴花灿烂如霞，笼子里的鹦鹉耷拉着头假寐，再也没有平日里炫耀衣装的精神。

    丰怀世端着一只汉君紫砂壶，轻轻咂了一口茶，缓缓地走到庭院里，看着空中蓦地飞起几只家鸽，空中的颜色青碧，如同自家染坊里的色彩一样澄亮，顿时觉得心中宽坦了许多。

    庭院的东南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粉嘟嘟的胖男孩，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衫，只有一只鞋子在脚上，此刻正踩在一块石头上，扶着一口大缸，试图朝里爬。

    丰怀世嗓子里闷哼一声：“小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在做什么？”

    小男孩一点儿都不胆怯，依然试图爬上去。“刚才有只鸽子在我头上拉了一滩屎，呸，臭死了，我一生气就拿鞋朝它扔，可是，居然没打到它……我的鞋掉到这缸里了……”

    丰怀世忍俊不禁地看着他那张脏污、带着几许懊丧的小脸，故意不满地说道：“可是，你的一只臭鞋居然弄污了别人家的水缸，这个你该怎么交代啊？”

    小男孩鼓了嘴，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不过是盛放雨水的缸，又不是染坊里的染缸，掉进去，染了色，染不匀，布匹就废了……我还嫌这雨水弄污了我的鞋呢！”

    听到这孩子忽然说了这几句，丰怀世心头莫名被撼动了一下，厉声喝道：“你说，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谁教你这些的？”丰家染坊里长工虽然不少，但是没有听说谁家有这样伶俐的孩子，丰怀世不得不疑窦重重。

    那孩子看到丰怀世晴转阴的黑脸，仿佛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爹。他是你的孙子，是我和凌珊的孩子。”

    丰怀世身后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懊悔和内疚，听得震得丰怀世如遭受晴天霹雳般地颤抖起来。

    “孙子？”他的视线转过来，看着面前已经跪着一对男女。男的赫然是几年前被自己从丰氏除名的小儿子丰玉夜，那女子正是祸害丰家，让丰家颜面扫地的染工之女姜凌珊。这女子本是配给大儿子丰玉春的，两人已经生子名叫丰树尘，可是她却不守妇道，**了小儿子离家出走，居然还在外边又生了一个孽障。大儿子冯玉春痨病缠身多年，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年前就撒手人寰，让自己一把老骨肉饱尝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此刻，小孩子的声音哭得愈发凄凉，听得丰怀世心头怒起：“住口！你们还有脸回来？我宁肯你们死在外头，都不愿意再见到你们！滚，都给我滚出去！”

    孩子再次受到惊吓，哭声嘎然而止，躲到母亲的怀里不敢动弹。

    “爹，我知道是我们的错！我们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树尘！但是看在树航也是丰家的子孙，您就发发慈悲，宽恕我们吧！”丰月夜爬到丰怀世脚下，低头啼泣，试图挽回父亲的心。

    丰怀世并不为所动，狠狠一脚将丰玉夜踹了出去。丰玉夜知道无法劝动父亲，只好趴下去埋头痛哭。

    一旁的姜凌珊忽然抬头大声说道：“丰老爷，我知道您心里怪我，我不敢和您叫一声爹，但是这孩子总是丰家的亲骨肉，纵然我们有千错万错，孩子总没有错！”

    她说着，将孩子翻过身来，扒下孩子的衣衫。只见那孩子内里穿的是一件缝补得破烂不堪的金黄色小衫，脖颈和背后隐隐露出一片片红肿，且有越来越有蔓延之势。

    丰怀世皱了下眉头，脸上的愠色并没有消失。

    “这孩子从出生就很奇怪，只要穿了别人家的衣衫就会这样，我只好把玉夜身上带了的两件金凰锦衫改成小衫给孩子穿，这才坚持到现在，眼看这件小衫也已经不能再穿了，只好回来向您老人家讨要金凰锦，希望您老人家看在孩子的面上，赐给我们一匹金凰锦吧！”

    “金凰锦？”丰怀世鼻腔里又升起一股怒气，“你们明明知道我们家的金凰锦染制秘方已经失传了，家里就只剩下两匹了，居然还说得出口？”

    “老爷，东西再珍贵，也比不了您亲生孙子的性命珍贵！这孩子吃了很多药都无济于事，犯起病来浑身奇痒无比，坐卧难宁，时间长了，怕是要了性命。我们也是万般无奈，这才回来求老爷！望老爷看在孩子是丰氏血脉的份上，救救他吧！”

    丰怀世看着姜凌珊那一张鲜艳的芙蓉面，下边一张口巧舌如簧，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躁怒。

    “你们早就不是丰家子弟了，走吧，这里不再是你们的避风港！自己做的孽自己受吧！”说着，丰怀世趔趄着退了几步，险些栽倒倒石榴树边。

    “爹，您真的见死不救？”丰玉夜停止哭泣，冷冷地望着父亲问道。

    丰怀世被儿子那一道冰冷而决绝的视线震慑了。他了解儿子的脾气，自小娇生惯养，骨子里都是桀骜不驯，到了特殊时刻，什么样的后果都会出现。他那视线之外，是唯一一丝维系父子情谊的光芒，如果忽视了它，这个世界怕是再也没有光明了。但是自己已经在全族面前宣告过，他们不再是丰家人了。这样的局面，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

    那个叫姜凌珊的女子虽是大逆不道，令人不耻，却也曾为丰家做过许多。那孩子？若留下来，今后该如何面对丰家人？

    他想着，头开始剧烈地痛疼起来，终于狠了狠心：“这里不能容你们，你们走吧！”

    姜凌珊看到丰怀世居然如此绝情，小树航因疲惫惊惧蜷缩在自己怀里，心中悲凉，不由站起身来，将小树航放到他父亲怀里，对丰怀世说道：“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老爷您是不是会原谅玉夜，收留树航？”

    “凌珊，不要！”丰玉夜听到这里，惊悸之下，大声喊了出来。

    丰怀世恨恨地看着这个女子，说道：“你是个祸害，早就该死了！”

    姜凌珊的泪水潸潸而下，绝望地看着父子两人，摇了摇头，闭着眼睛，眼看就要朝那口大缸撞了过去。

    “慢！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泪眼朦胧中，姜凌珊看到自己的婆婆丰夫人胡寒月带着管家柳妈穿过亭台，缓缓走来，心中顿时一亮。

    只见胡寒月走到丰玉夜身边抱起孩子，仔细审视着：“这孩子虎头虎脑，确实是我家的风骨，不要难为孩子！柳妈，抱孩子去吃点东西，给他换洗一下！”

    柳妈应声，抱起小树航离去。

    胡寒月走到姜凌珊面前说道：“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这孩子我认了，但是……”她话没说完，举起手狠狠掴了姜凌珊两个耳光，“这第一下是给我死去的大儿子打的，第二下是帮我那个被母亲抛弃的孙子打的……好了……这样我就能给他们个交代……”

    “娘！”丰玉夜不忍心地喊了一声，扑过来查看姜凌珊的伤势。

    胡寒月瞪了一眼儿子，骂道：“不长进的东西，回头再来处置你！”

    她转身扶住丰怀世，坐在石凳上，为他按摩着胸口：“老爷，你不要生气，我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

    丰怀世抬头，知道爱妻素来足智多谋，于是渐渐冷静下来。

    “老爷，我们虽然说有五个子女，可是老大没了，老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指望不上。老三那年在杭州丢了，至今没有消息。老四又在外边读书也看不到人，只有这老五，本来是个孝顺孩子，如果不是触犯了桃花，鬼迷心窍，也是个好孩子。我们只有树尘一个孙子，如今有了这个树航，按说也是个好事，不如就成全了他们，也成全了我们。”

    丰怀世眯起眼睛，问道：“那你打算？”

    胡寒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此时确实不能让他们恢复丰家姓氏，但是可以随我姓，让他们改姓换名，在染坊做工，抵消他们所犯的罪孽，这样既让他们受到惩罚，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丰怀世听到妻子这样一说，心中的沉珂仿佛一下子消了去。自从玉夜的祖父去东北交货遇到匪徒袭击身亡，还没来的及给子孙交代金凰锦的染制秘方，这才失去了先机，常常被死对头振兴染坊给压制。染坊的事业确实需要人手，玉夜有学识，而那个姜凌珊自幼耳濡目染，对染坊的事情也是了如指掌，有了他们两个，也许会助丰家染坊重新站起来。

    想到这里，他点头默认。

    胡寒月转身对丰玉夜和姜凌珊说道：“你们可愿意？”

    一旁的姜凌珊听到这话，早已经忘记脸上的辣痛，连忙跪在地上，答道：“您放心，我姜凌珊定然会做牛做马，来赎回我所犯的错！只是，我怕树尘不会谅解我……”

    正说着，只听到一阵清凉的小曲从一个摇摇晃晃地年轻男子口中唱出来，他身上带着泥土青草的味道，似乎刚宿醉了一晚，跌倒在哪个角落里睡了一觉，直到清晨才晃回家来。

    胡寒月不满地说道：“树尘，你又跟你二叔出去了？他不务正业，你可不能像他一样，将来这染坊的事业怎么承担起来？”

    丰树尘看到祖母旁边的女子，原本涣散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一道不易察觉的光彩流泻了出来，但只是那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原来的黯淡与萎靡。

    他“嘿嘿”一笑：“奶奶，谁都知道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没有人和我计较，你也不会计较的吧？这里闲杂人太多，好吵，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旁若无人地丰玉夜、姜凌珊两人身边穿过，继续哼着小曲，跌跌撞撞地向里走去。

    姜凌珊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留下你，不是让你来充大的，你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好自为之，不可以逾越，至于树尘，那是你自己的罪，你自己承受吧！我帮不了你！走吧！老爷，你的参汤还没喝呢！”

    胡寒月说完，扶着丰怀世渐渐消失了苍翠掩映下的长亭里。那片榴花依旧火红，沧桑的树木带着这古老庭院里肃穆的气息，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姜凌珊看着儿子当自己是陌生人，忽然转身对着那口大缸，嚎啕大哭起来。她知道，这口大缸是当年从染坊里那些新染缸里挑出来的最大最好的一口，是给病重的丰树春接“天水”的。这里地靠沿海，土碱大，地下的水熬出来的药汁极其难喝，便用这缸接了“天水”，经过自然的沉淀，去了那碱性和苦涩，才给丰树春用。往事一幕幕如烟火般飘荡在脑海中。

    丰玉春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呵护备至，可是自己终究不愿意终日在感恩的心境中了此一生。父亲一生劳苦，为了给母亲治病，借了东家丰怀世的钱财，也答应将女儿给得了痨病的丰玉春为妻，只为了给丰家留后。自己做到了承诺，也遇到了真正的缘。怪只怪命运不公，许是自私了些，许是破坏了所谓的人伦，在黄花镇称为笑柄，但是她所有的付出，都是真心。

    可是树尘的冷漠，将她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希望全部打破，她只觉得浑身软软的，心头被一道冷漠的眼光扯开了一道裂痕，并时时被撕扯着，疼得不可遏制。

    她抽噎着，觉得自己的气力渐渐消失殆尽，忽然觉得肩头一阵温暖，转身看到丰玉夜一手扳过了自己，一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说道：“凌珊，我答应过你，不会离开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姜凌珊看到他那书生气的卷发乱耷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袖子上还残留着方才跪在地上粘上的灰尘和草叶，不由感慨万分。如果不是和自己一起离开丰家，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根本不知道人间寒暑。他那拿惯了画笔的手，怎么也不干出粗使活计，这几年也是靠自己在别人家做工才勉强维持下来。

    她拼命忍住内心的悲恸，撑着说：“玉夜，都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遭到……”

    未等她说完，丰玉夜早已经用一双略显粗厚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还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都一起承受吧！”

    姜凌珊看到对方的眼瞳幽深邃远，情意自然溢出，心头再次震动，喉咙里窜出一股强劲的气流，又哽咽起来。

    庭院深处的老国槐的阴影下，一个挺拔的身影斜斜靠在树干上，嘴里嚼着一只脆瓜的年轻男子，看着这对男女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恨恨地将瓜子从口中吐出去。

    何家大院。

    何晓纤撇了一下大哥的院子里，院子里传出一段“贵妃醉酒”的咿咿呀呀的段子，将手里的绣布扔到一边，对贴身丫头金雀说：“雀儿，明天给天津李老爷家要嫁女儿的料子准备好了吗？”

    看到女主人的眉头皱着，眼神飘到窗外的木槿花上，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

    “孙小姐，今天这个戏子长得美艳如花，孙少爷今天肯定喝得睡过头，明天那一批流云锦，肯定是送不了的了。老爷不让您去送，还要让谁去呢？您放心，明天出门带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何晓纤抿着嘴“哼”了一声：“你这丫头片子，就你鬼怪灵精，精明过了头，就怕嫁不出去。”

    金雀“嘿嘿”一笑：“有小姐为我做主，我才不怕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呢！不过，”她转而犹豫起来，“最近我那哥嫂找过我好几次，说是和何家签订的契约到期了，要领我回家嫁人！”

    何晓纤又皱眉：“他们让你嫁什么人？”

    金雀耷拉着脸，闷声说：“听说是给一个米店老板做填房，那老板已经五十多岁了，家有三个小子，我要是嫁过去了，怕是用不了两三年就给搓搓死了！小姐哪里还见得到我？”

    何晓纤摇头，拍了拍沮丧的金雀：“哭什么，有我何家小姐在，看谁敢欺负你？别哭啼了，赶紧收拾东西，明天有空我们正好去放放风去，成天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女红，还说学不会，就嫁不出去，我才不怕，那都是爷爷吓唬我的话，我爹娘都没了，他得疼我……”

    何晓纤看到兄长的院子里渐渐传来嬉笑的声音，知道明天他肯定不会平安过去的，这样正好给了自己的机会。她去年出去在镇外的林子里看到一颗树，好奇它五月居然开出了红色的花，那花远远望去，如红雾一般，若隐若现，有一种摄魂夺魄的美。这次出去正好可以再去看看。

    爷爷说过，这流云锦极其珍贵，恰恰也是本镇中最大的染坊何氏和丰氏唯一共同拥有的染技，所以这批流云锦一定要赶在丰氏还没有动静的时候抢先送到李家去。李家可不是一般人家，是天津城里鼎鼎有名的珠宝巨商。这批云锦到了李家，自然会流通到上流社会，给何家带来更多的订单。所以，这批料子交给别人不放心，必须由何氏子弟亲自送过去。

    她偷偷想着，纵然爷爷再是重男轻女，只让自己在家里做女红，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局面。

    果然不出所料，兄长第二天被祖父咆哮着骂了起来。看到兄长的时候，他刚刚勉强起来，带着满脸宿醉后的颓靡，身边还靠着一个袒胸露乳的妖艳女子，没一会儿，就“扑通”一声又倒下睡了。只气的老人家哀声叹气，直呼家门不幸。

    何振兴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子倒在脂粉堆里爬不起来，心中一阵阵悲凉，正想如果儿子当年没有生病而亡，儿媳悲伤之下饮毒自尽，自己何故愁苦到如此。正思虑着，眼前忽然出现何晓纤的笑脸。

    “爷爷，就让晓纤去这一趟吧！晓纤虽然是女子，但是却是无所不能天下无敌的何振兴的长孙女，自然有何家的气势，无论怎样，咱们在黄花镇上都不能输给丰家，对吧？”

    何振兴看到何晓纤带着那几分诡异的笑脸慢慢凑了过来，故意愠着脸，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鬼心思，你早就算计好了，就等你哥哥不济事了，你好强出头！姑娘家家的，不在家里循规蹈矩过日子，到处想着往外跑，不知道我们何家哪里的风水不好，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丫头……还有他……”

    何振兴指着孙子的房门，连连叹气：“看来何家的家业要败了……”

    何晓纤噘着嘴，不高兴地说：“爷爷你是个老脑筋，人家女子都上学堂了，就只有你天天把我圈在屋子里，这样我就有见识了吗？我看大街上卖鸡蛋臭豆腐的姑娘都比我有见识……”

    何振兴听得有人比自己的孙女有见识，恼怒地喝道：“胡说八道！我何家的祖上是官商，怎么就比平民百姓家的丫头没见识了？”

    何晓纤偷偷一笑，连连点头：“就是呀！”

    何振兴这才发现自己又被古怪灵精的孙女给绕进去了，不由生气地朝孙女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个丫头，你哥哥不争气，你也随着他让我生气？”

    “哪里呀？爷爷，我不过是想替您老人家分忧解难，我也读过书，算的上知书达理，出去办事也不会丢了何家的面子，您怎么就不愿意我抛头露面呢？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封建残余思想了，现在都提倡民主自由……”

    何振兴正想说什么，看到管家水伯提着马鞭走了进来：“老爷，车马和布料都备好了，就等启程呢！李家让咱们晌午前赶到，他们小姐要亲自挑选布料。”

    何振兴叹了口气，亲自朝外走去。

    何晓纤眼睁睁看到精心设计的计划就要泡汤了，心里急得长了草，正踌躇间，忽然看到三奶奶的丫头小环急匆匆跑了出来：“老爷，三奶奶忽然腹痛难忍，怕是危险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何晓纤心中一松，心想平常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奶奶此刻竟然雪中送炭。这个三奶奶不过三十七八岁年纪，是祖父身边的第三房妾室，原是一个殷实人家死了丈夫的**，后来进了何家门，素来得到祖父的重视。这次，果真有天人神助。

    何振兴果然停去了脚步，思虑了片刻，摇了摇头，转身又朝内院走去。

    何晓纤飞快地冲过去，扯住了祖父的衣角，恳求地朝祖父看去。

    何振兴叹了口气，终于说道：“这次，不要失去了我何家的风骨，好好地办了这趟差事，否则，以后，你就再也不许出门了，直到你出嫁……”

    何晓纤兴奋地跳了起来，上前狠狠抱了一下爷爷，看到爷爷又蹙起了眉头，生怕有变，连忙喊了一声：“金雀，快点拿行李，我们赶紧去！晚了李家小姐就不要我们的货了！”

    金雀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包裹，应了一声，随着何晓纤和水伯，匆匆到了门外，上了马车。

    何晓纤生怕祖父又反悔，让水伯将马车开得飞快。水伯特意避开了人流喧嚣的街道，朝人迹稀少的地方走，很快就到了镇外东郊的林道上。路边的树影里有家茶水铺，专供路上行人休憩。还有一个卖吊炉烧饼的，此刻，正在朝路人的行人招手。

    “雀儿，去买点吃的来吧！”到天津还有半天路，出门太匆忙，没有带上些吃的。

    金雀应了一声，跳下了车。

    但是她这一去居然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何晓纤觉得蹊跷，让水伯往外寻寻，谁料水伯又出去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音讯。

    何晓纤急了，从车上跳了下来，看到水伯和金雀在不远处的一株龙槐树下，和一男一女两人争执着什么。

    越往前走，看到一位大嫂模样的女人正指着金雀鼻子骂着：“好你个没良心的丫头，长嫂比母，如果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哪里还有你的今天？你现在翅膀硬了，有何家孙小姐撑腰，将以为自己变成了凤凰，没人能奈何的了你了？”

    金雀躲在水伯身后，窘迫得脸都红了：“契约还没有到期呢！我怎么就不听话了呢？”

    那大嫂“嗤”了一声：“别把老娘当傻子，当初签给何家十年，早就已经到期了，现在你是自由身了，我们是你的兄嫂，有权利决定你的终身大事。”

    金雀有些害怕，强自说着：“我是孙小姐的人，没有孙小姐的同意，我哪里都不去！”

    “哎呀！”大嫂插着腰，一声冷笑，“听说那何家孙小姐成天疯疯癫癫，做事没个章法，再说将来她也要嫁人，怎么庇护你一辈子？你这傻丫头，早点想明白，哥哥嫂嫂才是你的亲人，自然是一心都为了你好……”

    何晓纤听到这里，几步便跳到那个唾沫星子飞溅、巧舌如簧的女人身边，昂头轻笑：“何家孙小姐怎么没有章法了？怎么碍了你一个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的女人的眼了？”

    金雀大嫂被忽然出现的何晓纤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

    何晓纤“哼”了一声，转身将金雀拉到后边，喊道：“我以为这位大嫂是慧眼识人的女中豪杰呢？何家孙小姐是个疯丫头怎么了？嫁不出去又怎么样？金雀就是我的人，我不同意，谁都别想领走！”

    金雀大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何家小姐！你……”

    何晓纤瞪了一眼金雀大嫂，转身对水伯说：“水伯，别理他们，我们得继续赶路！别说是他们夫妻，就是阎王菩萨来了，我也不应！再说耽误了时辰，这对没心没肺的夫妻两个也担待不了！”

    水伯应了一声，朝那对夫妻瞪了几眼：“得罪了何家，有你们好果子吃？你们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自己掂量掂量吧！”

    金雀大嫂愣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圈，随即换了一副嘴脸，说道：“何家小姐别怪我嘴拙，只是自己家的姑娘大了，我们关心一下也没有什么错吧？她终归还是金家的人，怎么也得从金家嫁出门去吧？"

    何晓纤怒了起来：“从小把她当使唤丫头，不是打就是骂，现在还要把她卖给一个老头子当填房，好意思说她是金家的人？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我何晓纤在，你们就别想打她的主意！”

    金雀大嫂听得有些急了，连忙推了一下身后的丈夫：“你这个窝囊废，怎么总往后躲？还不站出来说句话！她到底是你亲妹子！”

    金雀大哥耷拉着脸，嗫嚅着，从后边慢吞吞走了出来：“雀儿，咱家的房子快塌了，都是米店胡老板都修上了，不然的话，我和你嫂子还有你的两个侄子就要露宿街头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金雀看到哥哥那畏缩的样子，忽然悲从心头起，放声啼哭起来。

    何晓纤有些气急败坏，上前一步，扯住金雀的大哥衣领，怒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亲哥哥是怎么样一把软骨头，只听女人的枕头风，分不清是非好坏，狠心将自己的亲妹妹往火坑里推，你说说，你将来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地下的爹娘？别说我何晓纤背后有何家撑着，就算没有，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们就灭了这个龌龊的念头吧！”

    何晓纤的呼喝仿佛真的震慑了金雀哥哥的灵魂，他脸色紫灰，神情黯然，一步步朝后边的老槐树退过去。

    金雀大嫂看到自己男人受了要挟，有些不甘，甩了甩头，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何晓纤的手：“你凭什么欺负人？仗着你有钱，就欺负穷人家，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何晓纤撇了撇嘴：“什么王法天理？现在没有皇帝，是民国了，讲民主自由，金雀到底要嫁谁，得由她自己说了算，任何人都别想打歪主意！”

    金雀大嫂看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故作姿态，将头发扯了几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朝大槐树撞过去：“我不活了……遇上何家这煞星女了，不给人活路了……我好心好意，却给泼了一盆脏水……我……死给你们看……”

    水伯连忙冲过去挡住她，何晓纤看到她有些狂乱，也有些心软，放开了金雀大哥，抬头看龙槐树上空的日头渐渐高了，心下思索着怎么对付这对难缠的夫妻。

    此刻，一辆马车裹着一阵浑浊的尘土，急速行驶过来。到了茶水铺前，停了下来。

    “孙少爷，咱们不用跑了吧？都这么远了，赌坊的人不会再追上来了。”年仓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慌乱地心总算是有了依托。

    丰树尘掀开布帘，看了看四周静坐休憩喝茶的铺子四周，远去有几个男男女女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倒是没有可疑人影出现。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说：“年仓，好样的！干得不错，等回去本少爷好好赏你！”

    年仓蹙着眉头，哭笑不得地说：“孙少爷，我自小就跟着您到处跑，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自然都成了老手了，就这几个小打手，还不算个事！可惜了，那批‘流云锦’，被您当赌资输给了‘振兴酒楼’的马掌柜了，这批货是老爷想去攀交贵人用的呢！您不用给我打赏，就想想回去怎么给老爷交代吧！”

    丰树尘抬手掠了掠额前耷拉的碎发，稍稍有了些焦虑的心思，确实不好交代，如果不是祖母力保自己，怕是这趟差事也同样会泡汤了。

    他不禁叹了口气，对年仓说道：“先喝碗茶，歇会，我再琢磨下怎么办。”

    年仓摇了摇头，也随着他长叹一口气，这辈子混上个这样不成器的主子，怕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看在自小被丰家收留，和孙少爷一起长大的份上，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年仓提起缰绳，想把马绑在旁边的树上。但是看到后轮陷入到一个深坑里，想赶车冲上前去，但是又被前边另外一辆马车挡住了。他走过去，喊了几声：“这是谁的马车？动动地方成吗？”

    但是没有人吭声，他有些急了，看到门帘是工艺考究上等的双雁冰棱制成，不禁摸了摸，果然是大家气派。他好奇地掀开帘子，朝里边看了一眼，不料，这一眼看过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合不拢了。

    丰树尘看到年仓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嘲笑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但当他从年仓的口型中看出“流云锦”那三个字，脸色也渐渐变了。

    那果然是几箱子“流云锦”，还是几箱子“没有人”要的“流云锦”。

    那马掌柜出手果然迅猛，这样快就将这批锦缎出手了。

    他眼珠转了转，朝年仓使了使眼色，年仓立刻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但年仓有些胆怯，左右看看，悄悄问道：“孙少爷，这个不告而取，是不是有些缺德了？”

    “什么？”丰树尘在年仓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这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被人算计了才丢了的，现在这个叫物归原主，有什么好心虚的！”

    年仓撇着嘴，无奈地说：“那人家这成了苦主了，花了钱还得不到好货。”

    丰树尘犹豫了一下，想到既然得来全不费功夫，定然是上天的安排，否则真的打算被逐出丰家大门么？他想了想，坚定地点头。男子汉大丈夫，拿的起，放的下，这苦主找不到锦缎，再回去找那个吝啬爱算计的马掌柜去就可以了。看这马车的气势，也不是撑不起门面的人家，就不要再纠结了。

    风暖暖的，吹的前边一树树新叶轻轻翻飞。

    龙槐树下，金雀大嫂已经被拦了下来，哭得有些累了，抬着一张被泥土半糊的脸，一抽一噎地啼泣着：“雀儿，你是翅膀硬了，哥嫂也管不了你了，但是你还有两个侄儿，要吃要喝要穿还生着病，我们这日子可怎么过呢？还不是给逼的没有办法……”

    金雀大哥扶起她，似乎忽然下了决心，硬声说道：“你别折腾了，我们回去，我去做工，怎么也养活了你们母子，不要再为难雀儿了。”

    金雀大嫂怔了一下，似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有如此主见，不禁嘤嘤地说：“眼下，咱家欠的债怎么还？还有上次给坡儿拿的药钱还没给呢！孩子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了！”

    “我说你这娘们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赶紧起来，我们回去，车到山前必有路，有我在，你们愁什么？”金雀大哥抬起袖子也擦了一把泪，扯着媳妇要走。

    金雀看到哥嫂凄惨的样子，心中不忍，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了下来。

    何晓纤低眉沉吟了一下，将两件东西塞到金雀大嫂手上，说道：“好吧！这个给你，还有这个，你们都拿去，估计可以卖些钱，先将债还了再想办法。”

    金雀看到何晓纤褪下了自己手腕子上的玉镯子，还有头上的一只金蝴蝶头饰，不禁大惊失色：“小姐，那镯子是夫人留给你的嫁妆之一，听说是前清格格府里传下来的。还有那金蝴蝶是老爷特意为你打造的生辰礼物，这可怎么使得？”

    金雀大嫂听到这话，也感激涕零，想将东西还回来。

    何晓纤笑了，转身抱住金雀：“我有你这样的好姐妹，比的上任何金银珠宝，那些不过是些死物件，都算不了什么，就算今天在我这里，将来也不知道流散到哪里去，不如做了有用的事。”

    金雀听到主人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些隐隐不安，但是她知道小姐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于是唏嘘着说：“小姐，算是雀儿欠您的，这辈子下辈子我都会用命去还！”

    何晓纤摇头，嗔怪地说：“雀儿，你要再这样，我就不理睬你了。”

    金雀含泪点头，叮嘱了哥嫂几句，她哥嫂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何晓纤带着水伯和金雀回到马车旁边，忽然听到金雀一声惊叫：“小姐，不好了，咱们的东西都不见了。”

    何晓纤大惊，连忙看了过去，车上果然空空如也。

    问过了周围喝茶的几位农人，方才知道刚才有另外一辆马车从这里经过，听说好像是黄花镇丰家孙少爷。

    何晓纤咬着唇，恨恨地骂道：“没天良的纨绔子弟，偷鸡摸狗的事办的太多，也不怕半夜走路遇到鬼！”

    “怎么办？”金雀知道小姐这趟差事来的不易，都是自己哥嫂不争气，才给贼人钻了空子，不由又抹起了泪。

    “雀儿不要哭，听说他们是往北走的，北边马上就到天津城了，那‘流云锦’珍贵奢华，也不是一般农家小户可以消受的了的，要想出货一定会到天津的。据我所知，天津城只有刘氏绸缎铺和‘彩霞’绸缎铺两家有专卖，只要到了天津城，我们要找到那些‘流云锦’也不是难事。”

    “小姐不打算回去告诉老爷吗？”金雀听主人的意思，竟然要一路追过去。

    何晓纤毫不犹豫地抬腿跳上马车：“水伯，往北走，找不到‘流云锦’就不回何家。”

    黄花镇的人都传闻，丰家家大业大，可惜人脉不壮。除了没了、走了、丢了的，就是不务正业的。这丰树尘可是第三代唯一的独苗，却也是这样不长进的。何晓纤想了想，还没有和这个丰树尘正面交锋过，这次非要找到他，讨要个公道，也煞煞那个**子弟的锐气。

    “小姐，总是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了，这么抛头露面的，回家非得又挨老爷的惩罚不可，唉……真替她愁，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听到外边水伯和金雀的窃窃私语，何晓纤不以为然地一笑，掀开窗口的帘子，看到四周清风徐徐，草长莺飞，到处一片葱绿。方才想起还没来的及去看那颗开红花的树呢，只能等过几天从天津回来再去了，到时候怕是又错过了开花的季节了，一错便要再等一年。

    姜凌珊将丰玉夜的灰色大褂缝补好，亲自给他穿上，自己也换上了染工的衣服。今天开始就要到丰家染坊上工了。几年过去了，听说丰家染坊除了老掌柜文爷以外，已经全部换了新的工人。文爷以前和姜凌珊的父亲姜玉旗素来有些隔阂，今后不知道又会面临什么样的磨难。

    让姜凌珊欣慰的是，无论丰家对自己如何不屑一顾，但是小树航却得到丰家妥帖的关照，身上不会再起红疙瘩了。也终于还是顾及丰玉夜的孱弱身体，不让他做劳力，只让让他到染坊当画工。

    丰玉夜看到妻子的一缕碎发遮住了眼睛，漆黑的双瞳里流露出一份无奈的辛酸，想到妻子又要辛苦劳作，不由柔情渐起，将发丝帮妻子掠到耳后，说道：“凌珊，都怪我没有信守承诺，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子，才会让你又要受苦。”

    姜凌珊摇头：“玉夜，当年我就和你说过，我虽然不是别人眼里冰清玉洁的女子，但是我的心是干净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对于树尘，都是我的错，不要太怪他了。我相信，时间久了，他会知道咱们的难处。”

    丰玉夜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妻子，在自己眼里，她不喜奢华，不爱富贵，从来就是栀子花一样灿烂而明亮的女子，在她身上，焕发出来的不仅仅是那与生俱来的美丽色彩，而是随着时光的沉淀，渐渐和自然气息融为一体的那种素淡。她和自己在一起，如飞蛾扑火般追求自己的真心，遭受过无数次暴风骤雨，仍然会落脚在最绚丽的地方。

    在这个家里，注定还要接受更多的考验和磨难，但是从她淡淡的笑容里，他知道，他和她都会撑下去。他们于是点头，挽着手，开了房门，朝外走去。

    他们住的房子并不在丰家大院，而是距离染坊百米外的一处闲杂小院。再隔着一条小胡同，就是其他外来染工的住处，夜晚常常听到喝酒耍钱的声音和打呼噜的声音。但是对于姜凌珊来说，这些不过是夏夜里的小虫呢喃，都是些美好的音律，根本不用在意。

    这真是一个晾晒固色的好日子。庭院里早已经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如彩虹般的布挂，一只只大缸整整齐齐排列在院子的东南角，染工们有的抬布料，有的捆扎布匹，还有的正在往染缸里浸泡布料。

    丰玉夜被人领着到后院的画室里去了。

    姜凌珊站立在庭院中间，深深呼吸了一口，许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以前那熟悉的味道，有些刺鼻的、带着草木香的。随着飘动的坯布帘子一点点打碎的光线，明的暗的，靛蓝、山坡绿、栀子黄、茜草红……遮住了天空的净色，变幻成一重重摄魂夺魄的影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接钻到人的灵魂深处。

    她蓦地觉得眼眶发酸，身上汗毛孔却都欣欣然张开了，这才是她最怀念的感觉。小时候，爹在丰家大院里做染工，常常指着那些白坯布说：“闺女，想染好布，得先知道分辨出那些坯布都是什么料子？棉麻毛丝，染技是不一样的，你得都记在心里，喏，看看那些是什么？”

    记得自己当时蹦跳着跑过去，从布料上扯下几根丝絮，冲着明亮的地方仔细看去，那明明就是太太们常常穿的丝绸啊，滑滑的，若隐若现地泛起水润般的光泽，那些漂亮的颜色是怎么染上去的呢？

    爹“哈哈”一笑，将背后的烟袋拿了出来，点火后猛吸一口，接过小凌珊手上的丝絮，又狠狠嘬了几口，拿那丝絮在烟嘴上烧了起来。那丝絮发出“呲呲”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臭味，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球，爹用手指轻轻一捏，小黑球瞬间碎了，变成尘埃，随风飘尽。

    “看到了吧！丫头，这是上等的好丝，染色时温度要控制得宜，否则会损伤丝绸的强度和光泽……如果需要色度再牢靠的话，还要做固色……听着容易，要做好可得费些时日，否则，这上好的丝绸可就糟蹋了，别说对主人家交代不过去，工钱没了，咱这良心也泡水了……”

    小凌珊听到这里，连忙小声对父亲说：“爹，小点声，染坊里不能吸袋烟，趁现在没人看见，还不赶紧收起来，您的工钱本来就不多啦!”

    爹又“哈哈”一笑，宠溺地看了一眼灵巧聪慧的女儿：“好，爹就听着丫头的，不抽了，开工……”

    那场景，姜凌珊每每想起来，心里都是暖暖的。正离神间，听到有人叱喝：“那个新来的，怎么没个眼力劲儿，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姜凌珊一惊，知道是说自己，连忙点头看过去。对面那人正是文爷。

    她刚刚想称呼一声，却听到对方说道：“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既然到了丰家染坊，从现在开始，就得听我文总管的指派。要小心做事，做错了，扣工钱不说，别怪我不给你脸子！”

    几年过去了，文爷的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但还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脾气。想起父亲的告诫，姜凌珊点头，不再争执。

    “去那边……先当学徒去……” 文爷不以为然地看着远处，那正有人在缸里配置染液，这是最基础的技艺，也是最辛苦的差事。也许整整一天都要站在那里，观察染液的变化，有时候怕耽误了好时辰，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社会变化了，洋货也上了岸，不要依仗自己那些什么家传的老底子，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还差的远呢！哦，有些小家雀折了翅膀，想再飞起来，可是真难于上青天了……自己要放聪明点，有点自知之明……”

    文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很明显，他褪下挽着的大褂袖子，眼睛看都不看姜凌珊一眼，眼球斜睨天空上的云彩，仿佛在观察天气的变化，然后背着手，踱着步子，颤悠悠朝后院走去。

    姜凌珊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应了一声，穿戴好围裙护手，朝染缸走去。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自己的日子又是五颜六色的彩虹了。

    这天津城到底是大省城，果然和黄花镇有所不同。

    大街上车水马龙，到处的商铺琳琅满目的招牌，黄包车上的小姐太太们穿着花色各异的佳惠旗袍，修长细嫩的腿，在旗袍下边随着颠抖的车轮晃动着，煞是让人眼晕。

    胡同里也是各种各样新奇的小吃，何晓纤带着水伯和金雀先是转了好几圈，填饱了肚子，也到过刘氏绸缎铺和‘彩霞’绸缎铺，但是听说这“流云锦”早就断货了，也没有收到染坊新供来的货。于是，使了钱给一些闲人，打听到附近的永安大街有家叫德海赌坊的最有名气。

    何晓纤想到，那丰家孙少爷既然是个赌徒，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去处，何苦会抓不到那偷吃的鼠辈？为了方便，她和金雀都换买了男装换上，和水伯一起找到德海赌坊。

    德海赌坊果然名不虚传，人流不息，到处是吆喝着耍骰子的声音。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黄花镇口音的人。

    无奈三人只好怏怏而回，待快到离开赌坊门口，隐约看到前边有两个人醉汉正醉醺醺地走着，其中一个仿佛是喝多了，正往外呕吐，另外一个家仆模样的人一边拍着那男子的后背，一边用熟悉的乡音抱怨：“孙少爷，我说不让你喝酒吧你非要喝！看，我们这次到了李老爷家，人家只收了货，都没和咱们见面，肯定是嫌咱们庙小，不待见咱们。”

    那少爷又“哇哇”吐了几口，摆了摆手：“人家不是说了，主人出门，要明天才能回来吗？”

    家仆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孙少爷，我就觉得心亏，您可确信那些流云锦就是我们丰家的？那流云锦的工艺虽然不简单，但是听说何家也有的呀！”

    “嘘！”那少爷犹自带了三分清醒，制止了家仆的话。

    听到这里，何晓纤心中暗暗惊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两个偷东西的贼就这样撞到眼前了！

    她双手抱胸，使眼色给金雀和水伯，大家都明白眼前是什么人了。

    丰树尘素来习惯了被人敬奉，忽然到了这天津城里，被城里的大户吃了闭门羹，心里不是很痛快，就带着年仓找了个酒楼喝了整整一壶酒，心中正想着既然来了，就要到那鼎鼎大名的德海赌坊去试试身手，只是忽然发现前边的路被人挡住了。

    只见是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和一位老仆人模样的将自己的路挡住了！

    他正想骂人，忽然觉得喉咙一阵发苦，腹腔中顿时又起了惊涛骇浪，忍不住又是“哇”一口喷射状朝前边吐了出去，脚下忽然不稳，整个人脱离了年仓的扶助，朝前边的年轻小伙子扑了过去。那年轻人更是没有料到，被这股奇异的力量给撞翻在地。

    他的唇忽然触到了一片冰凉柔软的地方，顿时舒服下来。然而瞬间，右脸**疼痛起来，脑子立刻清醒了许多，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乌龟孙子王八蛋，敢轻薄本小姐，你不要命了？”

    意识朦胧中，感觉自己被年仓扶起来，前边的人，居然是小姐？他眯着眼睛，看到一个长发散乱的女子恼羞成怒地正瞪着自己，不禁“嘿嘿”一笑：“我还奇怪呢？明明是到了天津城，怎么又看到了黄花镇的粗丫头了？”

    “丰树尘，你这个厚颜无耻、不学无术的东西，赶紧把我们何家的流云锦交出来，不然我就去警署告你！”何晓纤边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男子，边往下拍打他朝自己身上的吐出的污秽之物。

    “何家？”丰树尘看到对面的三个人，忽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禁又是不屑一顾地大笑，“流云锦又不是你一家有的？凭什么认为就是我拿了你们的流云锦，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们何家也是鼎鼎大名的织染世家，怎么能信口雌黄、诬陷好人？”

    何晓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卑鄙小人，简直就是个市井**无赖，怎么会是黄花镇的染坊世家子弟，真是丢人显眼！

    “哈哈哈……”丰树尘抹了一把口角的污物，故意将脸凑了过去，“如果你能拿出证据来，我丰树尘就给你当牛使！”

    “你……”何晓纤被一股臭气熏得几乎要吐出来，金雀早已经气得鼻子都歪了，正忙着帮自己打扫身上的污秽。

    “东西已经送到李家了，如果何小姐不放心想探查下，我丰树尘随时奉陪。”

    “好，这可是你说的。”何晓纤咬牙切齿地说，“如果真是我何家的东西，你们丰家就要两倍赔偿，还要到何家去赔礼道歉。”

    “好，那明天李家见，不见不散！”丰树尘说着，又呕了一下， 仿佛又要吐出来。

    何晓纤厌恶地捂住口鼻，皱着眉头，对水伯和金雀说：“我们走，不和这个醉鬼浪费口舌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不信他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金雀有些不甘心：“小姐，如果找不到那些流云锦，怕是以后我们再也出不来了，这次不能轻易就绕了他！”

    何晓纤边走边拍衣服上的脏东西：“金雀，回去赶快给我拿点热水，我要泡一泡。”

    说着，听到年仓的呼叫声，那丰家的颓废公子已经轰然倒地，昏睡了过去。

    何晓纤开始头疼欲裂，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还真不怕和人理论，但是遇上“鬼”了，怕是有理也说不清楚。但愿明天可以找到丢失的流云锦，否则自己就要永远失去自由了。

    次日清晨，何晓纤仍然是男装打扮，让水伯和金雀带着礼物到了李家。李家住在一栋时髦的欧式别墅里，听说主人夫妇都去参加上海商会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李家的独生女儿李明珠在家。门外早就有仆人领着，穿过了一簇簇黄色的蔷薇花走廊，到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

    偌大的客厅里，一只巨大的多层水晶吊顶从楼上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宽阔的沙发里，坐着一位身穿紫色洋装的漂亮小姐，她伸出戴着颗法国蓝钻戒的纤细食指，正指着身边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笑道：“这下好了，你们黄花镇上鼎鼎有名的染坊世家都来了，我这可怎么好呢？到底用谁家的呢？”

    何晓纤抬头看到对边居然是昨天的公子哥丰树尘。这公子哥居然一扫昨天的颓靡态势，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头发明显是刚刚清洗过的，他一双黝黑的瞳孔朝何晓纤浅浅地射了道探索的光芒。

    何晓纤并不理他，只是对眼前的小姐说道：“这位是李小姐吧？”

    李明珠点了点头：“昨天收了一批流云锦，这是我们早就订下的，听说是你们何家的，不知道怎么这丰家说是他们的？听说这流云锦是独门绝技，怎么你们两家都有吗？”

    何晓纤正要回答，只听到丰树尘说道：“明珠小姐有所不知道，这流云锦本就有黄花镇丰氏和何氏共同拥有。我们丰家与何家增祖辈曾经和同一位师傅学过技艺，所以就都有流云锦这门技艺。不过，何家的工人出了事情，都跑掉了，所以他们赶不出来。既然是同行，我们丰家此时站出来，也算是江湖救急、雪中送碳，明珠小姐看一看布料，如果还满意，就订下吧！”

    “你！”何晓纤暗暗恼火，何家的染坊确实出了点事情，兄长之前带来的一个叫云凤的**女人，趁大哥不在家**一个染工，结果被大哥发现，打断了一条腿，那染工怀恨在心，待腿伤痊愈后，深更半夜偷偷打碎了何家所有的染缸，并将所有配好的染料全部倒掉，还差点烧了染坊，幸亏被值夜的人发现，才避免无妄之灾。这样何家的订单都延期了，无法按时完成，只做出这批流云锦来，挑着重要的客商供给，谁料却丢了。

    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何家这些事不便为外人道。这也是何家把这趟差事看的重要的原因。如今听着对面的公子哥不仅抢了别人的东西，还险些揭人**，何晓纤胸口处顿时一阵热血汹涌。

    丰树尘并没有见好就收，仍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子：“都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染坊凭的是百年经典的技艺，如果拿不出布料来，就算是磨破的嘴，说破了天，也是水中捞月嘛！”

    “咱们手艺人吃饭靠的不只是染艺，还有德行。暂时受了挫折算不了什么，总比没有德行，自己赌输了东西，偷别人家的东西献宝强过百倍！”何晓纤不想再为眼前这个没有德行的公子哥遮羞了。

    丰树尘的脸忽然凑到了何晓纤面前，眯着眼睛微笑：“何家的技艺不如人，但是一张嘴倒是伶牙俐齿的！这话可是在说我？”

    他的口中飘来昨天晚上宿醉的浑浊口气，何晓纤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说：“丰树尘，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负你了么？”他咧开嘴，浮着一弧意味深长的笑。

    何晓纤正想反唇相讥，忽然听到李明珠“嘻嘻”笑了起来：“本小姐昨晚从姨母家回来，本来还怪爹爹妈咪出门抛下我，无聊得很，但是今天还真是热闹，怎么无端多出你们这两个活宝！”

    她端了只单耳蝴蝶白瓷咖啡杯，轻轻嘬了一口，说道：“两位还要站着吗？不如坐下来喝杯咖啡，消消火气，再谈公事如何？”

    何晓纤和丰树尘怒目而视，互相撇了对方一眼，分别在李明珠左右坐了下来。

    “两位稍安勿躁，来人，把昨天送来的流云锦搬些过来，让这两位染坊世家的人都看看，我想虽然流云锦的技艺两家共有，但是天长日久，经过许多人的改良，也许会有些不轻易察觉的区别呢？两位当场验证，自然就有分晓了，不知道我这样的安排两位还满意？”

    何晓纤暗暗点头，正合自己的心意，看来这李明珠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富家千金，处理起公事来还真有一套。

    丰树尘翘起二郎腿，不以为然地答道：“李小姐说的极是公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说话都要讲个凭据嘛！”他内心笃定，这批流云锦他已经仔细验看过了，和平日里丰氏织染的没有任何区别。他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次做得有些不太地道，但是一是事急从权，不得以而为之，二是这何家平日里总和丰家作对，给丰家难堪，这次也算对他们略施小惩，让他们有些损失，也好知道好歹。

    何晓纤不屑地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暗暗惋惜，平白生了一副好皮囊，怎么就长了一副猪肝狗肠呢？他哪里知道，这流云锦确实如李明珠所说，虽然表面看得没有不同，但是这次里边的布匹自己是略微加了些小小的创意，有一匹布，用的是天然的花叶缝制的，和自然织成的纹路有些不同。

    这本来是自己和金雀趁人不注意，偷偷加进去的创意，心想若能得到李家的认可，那可又给何家添了份功勋，谁料这次竟然可称为辨识的凭据呢！真是上天的恩赐。

    很快，李家的下人就将那些流云锦一匹匹搬了上来。何晓纤抢到前边，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锦缎，心中感慨起来，这明明就是自己家的锦缎。

    李明珠仍旧“嘻嘻”笑着：“两位可以看看，这些倒是是不是自家的东西呢？”

    何晓纤正想说话，只听到丰树尘那边传来一阵清朗的大笑：“明珠小姐有所不知道，外界只道这流云锦珍贵无比，谁又能真正知道它的织染工艺？织染成一匹这样的料子，大概要有近百日的工期……”

    李明珠惊诧道：“我听说这流云锦要经过九煮九染，果然是那样费工费时吗？”

    丰树尘此刻看起来并不像昨日那个醉汉，他的眼神有一丝轻易不易察觉的豪迈，声音听起来分外有力：“普通面料先织后染，这流云锦是先选上等的桑蚕丝纺线先染三遍，提暗花织布，再以黑、黄二色吊染三遍，然后以蓝、红、紫三色套染三遍，最后在廊井下阴干，最后一遍要在月圆之夜子时前完成，待天亮阴干收起。”

    听得何晓纤不由冷笑：“看不出来，丰少爷居然对这染艺如此熟悉？”

    “谢谢夸赞，”丰树尘抑制住胸口涌起的笑意，虽然没有揭穿何晓纤男扮女装的事实，却没有相让的意思，而是继续说道，“这染艺如此繁复，也是要有贴心的人才可以完成的好。所以每个成熟的染工终生只做一道工序，其他的步骤是如何完成并不得知。”

    李明珠听得兴起：“这样虽然保持了技艺不外传，但是有一个弊端，当其中一个工人出了问题，所有的流程就要终止，岂不是损失巨大？”

    何晓纤听着李明珠果然聪慧，不由刮目相看：“明珠小姐说得不错，我何家虽然暂时出了些问题，延了这些时日才能交货，实在是抱歉，也正是如此，也给一些小人可趁之机，但是幸运的是，我在做这批流云锦时，忽发奇想，临时加了些工艺。”

    丰树尘抛来了一个奇异的眼神，李明珠也听得津津有味。

    “五月正是婆婆丁花满开的时候，叶茎也很是熟成。我让人将那花叶敷在料子上，做了最后一遍复染。原来那流云锦墨色偏重，有些暗沉，结果那天然的花叶轮廓就淡淡地留在料子上，无意间挤出的黄色花汁与原来的底色相融，添加了一些亮彩，竟然别有一番意境。因为这新出的品类，想给明珠小姐看看，就一起带来了，如果找到那匹料子，就知道真伪了。”

    “哦！”李明珠连连点头，说，“有意思，真要见识一下呢！”

    对面的丰树尘也没有说话，但也不曾因为谎言要戳穿有慌乱的神色。

    金雀跟在何晓纤身后，一一清点了一遍，忽然蹙着眉头对何晓纤说：“小姐，这布匹确实是十八匹，但是却没有我们之前用婆婆丁花叶缝制的那匹！”

    “什么？”何晓纤大吃一惊，急忙问道，“你可仔细清点过了？”

    金雀点头说：“没错，我又清点了一遍，确实没有。”

    “请问明珠小姐，这可是昨天那批流云锦？”

    李明珠点头：“这是我家工人昨天验收过的，上边还有当时的日期。”

    何晓纤看到，那些布匹都封着，上边都写着昨日的日期。她的脸色渐渐发白，天哪，难道这不是自己家的那批流云锦？这次算把何家的面子栽到家了。

    丰树尘幸灾乐祸地说道：“怎么样？亏得有明珠小姐明察秋毫，不然我这次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晓纤的脸气得窘红，她怒视丰树尘，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丰树尘，如果你仍然做着不忠不仁不义的事儿，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丰树尘抛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只知道，这次是我们先提交的货，解了燃眉之急，何况，丰家并不欠何家什么，相反，四十年前，你们何家做错了事情，让一个姜姓的染工背了黑锅，后来这个姓姜的染工投奔到丰家，这才让丰家捡了个宝，风光了这许多年。主人无德，势必影响染坊的运数，难道不是吗？”

    当年何晓纤隐隐从母亲口中听到过这事，但是此刻听到这个男子不仅厚颜无耻，还屡次揭人**，实在是可恶之极，于是肃然说道：“李小姐，今天我拿不出证据来，暂且不与他计较。但是如果将来我能证明到底谁是真正的货主，李小姐要给我个说法。金雀，水伯，我们走！”

    何晓纤深深呼吸一口，下定决心，要回去面对祖父的责难。她没有再看那丰树尘一眼，扭了头，慢慢朝外走去。

    “慢！”李明珠唤住了她，“我们李家素来敬仰百年染坊世家，既然何家和丰家看重我们李家，我们也不能辜负了你们的信任。来人。”

    此刻，一个掌柜模样的近前，李明珠收敛了笑容，正色说：“周掌柜，丰氏和何氏的货款各付一份，以后李家的流云锦由两家共同供货。”

    何晓纤和丰树尘听到此话均大吃一惊，这李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这无伤大局的损失。但是，商人重利，怎么能做亏本的买卖？这李明珠究竟揣的是什么心思，令人费解。

    李明珠伸出手指，那蓝宝石在光线下现出深邃的辉芒。她的脸上泛起一种令人猜不透的笑容：“这是我们李家与二位长久合作的诚意，当定金也好，当货款也好，只要这流云锦能源源不断地供到我们在上海的商铺去，那么这个都是小意思了。”

    她说完，看到丰树尘脸上收敛了嬉皮的笑容，何晓纤怔怔无语，不由心头欢畅起来。

    前几日为了自己的婚事，和父母闹了别扭，一个人带着阿福阿贵两个保镖从上海怏怏而归，她喝得酩酊大醉，将两个保镖赶远，独自在德海赌坊里赢了钱被人刁难的时候，这个丰树尘给自己解了围。可惜当时也喝得昏昏沉沉的丰树尘并没有认出自己来。虽然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她洞悉了这个男子，他那一双忧郁而复杂的眼神里隐隐含着不为人知的苦衷，他未必就如表面那样玩世不恭。

    待送走了他们，李明珠回到自己的寝室，看到四周依旧馨香四溢，流苏飘荡，一张紫檀雕花几案上摆放着一匹流云锦。那锦缎铺了半张案，金色的花纹随着沉浮的阳光碎线，明明暗暗，深深浅浅别有一番韵致。尤为特别的是，那料子隐隐露出暗黄色的花叶轮廓，犹如一个高贵典雅的贵族女子，不经意在田间采了一束野花戴在发髻，使其本来就不凡的气质上增添了几分空灵。

    她早就发现何晓纤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只是，为了不足为人道的那份私心，只好悄悄把这匹布藏了起来。唯独只能通过钱财来弥补她的损失了。这是个秘密，她会永远瞒下去。

    何振兴终于洞悉自家的流云锦居然遭遇了如此离奇的境遇，于是大骂了丰家一顿，又骂了孙子何江山一顿，所幸何家并没有什么钱财损失，也就劝勉了孙女几句，让她回去休息了。

    何晓纤却一直心头沉闷，觉得仍然是放不下。这个丰树尘不仅不思长进，偷赌俱全，还这样不可救药，简直是令人嗤之以鼻，待找个机会，还要与他理论一番，找回自己家的东西。

    她对水伯使了个颜色，水伯随她到了后院僻静之处，她问道：“水伯，您在何家也有四十多年了，可知道那个姜姓染工是怎么回事？”

    水伯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孙小姐，都是过去的事了，您就别问了。”

    “水伯，”何晓纤把几包烟土塞给他，恳求道，“水伯，这些年，我当您是我的长辈，从来没有将您当过下人，我就好奇这点事情，怎么会给丰家留下把柄了？您就告诉我嘛！”

    水伯叹了口气，抽出烟袋里说道：“我今天说了，您可不要外传。这是何家的禁忌，老爷当年除了我以外，把知道这个事情的人都给辞退了。”

    何晓纤听得更是好奇，抿着嘴，摇晃着水伯的手臂。

    水伯连连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唉，当年是您父亲犯下的错!我本不想和孙小姐说，但是现在想来，一个人如果犯了错，就要学会承担，如今少爷他不在了，孙小姐知道也好，也好知道为少爷赎赎罪孽。”

    “我爹他当年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

    “……少爷他曾经要将一个戏子娶回家做姨太太，那戏子喜欢绫罗绸缎，每天都要去做新衣服，少爷随着她的性子来，结果她还是水性杨花，和裁缝好了，这事情被染坊的姜师傅无意中发现了，结果这戏子设计让姜师傅送料子到少奶奶房里，夫人正在沐浴，没想到被少爷逮了个正着，少奶奶无辜蒙冤竟然喝药去了……那姜师傅被打断了一条腿，带着不满周岁的小女儿被赶出了何家……”

    “那戏子偷了老爷的家传染技秘方和裁缝跑了？”何晓纤问道。

    “看来小姐也有耳闻，”水伯继续说道，“当时老爷正从杭州回来，知道这事后恼羞成怒，又打了少爷一顿，少爷淋了雨竟然着凉了，犯了哮喘，后来犯得厉害，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

    何晓纤已经听得满脸都是泪水，自小从仆人那里偶尔听到这些陈年旧事，她不愿意请相信这些事实，今日听到心中如撕裂一般痛楚。

    “那姜师傅后来投奔了丰家？成了丰家的掌柜？”

    水伯点头：“那些年丰家的势头一直就越了我们，就是因为再也找不到手艺那样好的师傅了。直到后来那姜师傅生病没了，何家的气运才慢慢地又上来了。”

    “爷爷不喜欢戏子，也就是这个原因？”

    “是呀，如今孙少爷又重蹈少爷的覆辙，老爷是恨铁不成钢啊！但孙少爷是屡犯不改，这样折腾了几回，老爷实在管束不了，也怕逼紧了，就又变成了第二个少爷，所以时间长了，就听之任之了。”

    这次是何晓纤幽幽叹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的大哥如此颓靡不振的模样，自己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水伯继续叹道：“我在何家一辈子了，已经将何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孙少爷再这样下去，何家就完了……”

    何晓纤听到这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忽然说道：“水伯，何家的后代又不止大哥一人，不是还有我吗？”

    水伯说：“孙小姐毕竟是个女子，以后终究要嫁人的，不能为了何家的家业牺牲了小姐一辈子的幸福啊！”

    谁料何晓纤破涕为笑：“水伯，我以后要娶个男人回来，然后我当家作主。”

    水伯惊诧地看了一眼何晓纤：“孙小姐有这个志向是好事，只是黄花镇民风淳朴，哪个大家士族的公子哥愿意屈尊做个倒插门女婿呢!家境太寒微的，毕竟缺乏教养，又怎么配的上孙小姐呢？”

    水伯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背过身朝外去了。

    何晓纤也扭了扭疲惫不堪的脖子，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一直想，难道那布料自己长了翅膀飞了？定然是那丰家的**公子哥做的手脚，找机会一定要好好收拾下他。虽是没有什么经济上的损失，但是这口气憋在肚子里，不释放出来还真是难受呢！

    丰家染坊。丰树尘倚靠在门口，指头里夹着一支德国雪茄，狠狠吸了一口。今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找了个借口，到这染坊里溜达一圈。往常从来不喜欢这里，

    他远远地看到一个柔弱的中年女子正在弯腰抱起一块蓝染布料，她虽然穿着工装，但是手上、脸上已经都被染成了一抹抹深浅不均的淡蓝色。那块带着染液的料子很沉，她为了防止那布料掉在地上，而将布料扛在肩上，再一点一点放到染缸里去。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她擦了一把汗，深呼吸一口，又用了一把力气，终于将那布料填满缸。然后拿起木棍想将那缸里的布料搅拌一下，但是无奈那缸里太满了，她索性搬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弯下腰去，以自己的双手代替木棍，翻搅起来。

    风吹了起来，挂晒的布匹轻轻飘荡起来，渐渐遮挡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忽然听到文爷的斥责声：“那个新来的，怎么回事？就这么点事还没弄好，后来的人都等着呢！”

    那女人掠了下头发，发丝上也都是染料了。她连忙应着：“这就好了，我马上就过去！”

    文爷的声音里都是不满：“女人家做这行就是不行，磨磨唧唧耽误事，上次那批料子深浅色度的不一样，差点让人退了回来，听说都是你太不济事才弄坏的，再出差错，这个月就别领薪水了。”

    女人唯唯诺诺应着，并不反驳，再后来就看不到布影子后边的人了。

    丰树尘喉咙里轻轻响了一下，“嗤”了一声，女子的气力天生不足，即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是搅不匀那满缸的布匹，所以这搅拌的活计都是由男性染工做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指使做这样的事情。

    正转身想出来，忽然看到年仓神神秘秘地跑来，对自己耳语道：“快，二少爷被人扣了，让我来叫孙少爷过去救急。”

    丰树无奈一笑，这个二叔经常教唆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一赌是天境，但是每当此时，心中并非如他所说那样快乐。他唤了一声年仓，到染坊掌柜那里支取了一百大洋，打算赶紧按照年仓说的往黄花镇郊外的树林里去赎人。

    此时，年仓忽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哎呀”叫了起来。

    丰树尘知道他定然是中午又吃了不少不太干净的酸菜鱼，吃得肚子不舒服了，连忙“哼”了一声：“你小子，总是关键时候掉链子，赶紧把车鞭给我！”

    “孙少爷，您一个人去呀？万一人家人多，咱们打不过人家怎么办？”

    “太看不起你家孙少爷我的身手了，来个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年仓皱着眉头，摇着头，看到丰树尘匆匆跳上马车，吆喝了一声，驾着马车飞奔而去。

    丰家这对叔侄演这样的戏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看来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二少爷丝毫没有丰家老爷的沉稳睿练，有的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赌技，还连带教唆坏了孙少爷。

    年仓叹了口气，无奈腹痛加剧，自己只好强忍着冲到茅厕去了。

    丰树尘匆匆忙忙驾车到了镇外西郊这片小树林里。林子里叶片婆娑，阳光淡淡地透了过来，如塑金一般，将林子里的婆婆丁、地黄、车前子都笼罩了一层辉芒。一株从来没有见过的树，顶着一簇簇红色的花雾，如巧笑嫣然般的女子，惊艳般地撞入眼帘。

    他仰头望着树，正奇怪在黄花镇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注意到还有这样一株树呢！

    林子四周静悄悄地，仿佛从来没有人驻足过此地。他抱起手臂，疑惑着，别不是年仓记错了地方？

    边想，边朝后退了几步。忽然，他觉得脚脖子一紧，一股难以遏制的疼痛锁紧了脚踝，还有一只巨大的网套入自己的身上，来不及细想，已经被吊在一株粗大的老树上。

    他有些气急败坏，挣扎起来，但那网子却仿佛算准了自己想要脱壳，越是挣扎就越勒得紧。他顿时豁悟，是有人将自己算计了，不知道是什么企图？

    在倒置的视线里，他看到两个身影晃动着，一个清脆熟悉的女子声音正朝大树旁边两个将绳子吊起来的汉子说道：“这是给你们的赏钱，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走吧！”

    听到有人应着，影子很快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