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七月的一个上午，淮江市开发区南街派出所的接警大厅里，报警人来了走，走了来，好容易搞得最后一波人走了。这鬼天气太热！徐慧君将粘在身上的警服向下拉了拉，然后在接警台前坐下来。徐慧君是新警。现在她知道了，派出所——公安机关的最基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什么奇葩事都可能遇到。有时候还会有危险。各种挑战！

    一穿花上衣的老太从派出所大门口进来。老太进了大院，轻车熟路，直奔接警大厅。徐慧君一惊：“陈义妈妈！”徐慧君“腾”地从接警台前站起来，想要回避，值班室里就她一人。“陈义妈妈又来找陈义了！”贾婷一溜烟从门外跑进来：“就说陈义不在！”徐慧君一把抓住贾婷的手：“你不是说要帮助陈义的吗？”贾婷说：“我是想帮助他，可是他，他家太……你怎么不帮啊？”“暂时冒充一下！谁让你来真的了？”徐慧君说。

    说时迟那时快，陈义妈已从门外进来。徐慧君走不得，硬着头皮上前。“王阿姨，你……”徐慧君给陈义妈倒了一杯水。“姑娘，今天，我家陈义在吗？”王大梅的话软中带硬。慧君回头，贾婷已没了影子。“阿姨，今天找陈义，什么事啊？”徐慧君问。“相亲啊！在门外站着呢！是我们老家阳沟的。你快叫他出来！”王大梅说。陈慧君突然情绪激动：“阿姨，你不知道吗？陈义相一次失败一次，相一次受一次伤！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你不知道吗？”王大梅一时语塞。想想，突然流出泪来。

    “别哭别哭，我说错了，阿姨！不准有个不嫌你家穷的姑娘看上你家儿子呢！你看你家儿子多帅啊！人又好，品德又高……我说，你干吗这么急呢？”“我家那口子死的时候，关照我，一定要……一定要……”王大梅已泣不成声。“哦！阿姨，要不，我做你家媳妇吧！”徐慧君脱口而出。

    王大梅忽然停了哭：“你说什么？”“我做你家媳妇，行吗？……不知道你家陈义看不看得上我……”陈慧君不敢看王大梅了。“看得上！肯定看得上！只要你同意，他敢说不！看得上的看得上的!”王大梅喜笑颜开。徐慧君的脸微微一红。

    两个月前，陈义突然辞了牙刷厂的工作，来南街派出所应聘辅警。牙刷厂的工资比派出所的工资高多了。陈义在牙刷厂已干了4年了，偌大的厂区，在那那熟，人际关系又好。妈妈心里难过：“……干得好好的，你这个孩子，到底怎么了？”

    陈义来应聘的那天，徐慧君正好在场。大队长贾婷将应聘表攥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里的工资，每月350元。低了，的确低了。可你们可以从这里面学到东西！可以这么讲：你在派出所一天的见识，平常人一年都遇不到；一月的阅历，你一辈子都学不到。派出所是一所大学，社会大学。人情世故，化解纠纷，无赖地痞，打架斗殴什么没有？”贾婷顿了顿：“话说回头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是吧。你们尽快决定！我对你们的要求是：要干干好，要么不干！”“干！”“干……”

    贾婷将手中的表格上下翻了一遍：“陈义！陈义是哪个？”“我。”“以前你是在牙刷厂上班的，工资比这边高多了，怎么到这边来上班了呀？嫌苦？还是犯错了？”“都不是。”陈义说。“哎呀，小伙子挺俊啊！”贾婷目不转睛地看着陈义。“看什么呀？”陈义不解地问：“我可不是逃犯！”“不是，你不是！哪有这么帅的逃犯啊！”陈义皱了皱眉。“问你话呢，为什么来这里呀？”“可以不说吗？”“不说就不说吧。”贾婷又问了另外两个人几个问题，简单地讲了几句上班纪律。最后说：“你们看，我们派出所刚装潢过，愿意在这里踏踏实实干的，把后面仓库里的桌椅，按要求搬到各个办公室去。”听说搬家，7个人，立马走了两个。

    五个人搬桌椅。四人两组往办公室抬。徐慧君说：“小陈，我跟你抬！”陈义朝徐慧君看看，摇头：“抬不方便。抬还慢。”贾婷说：“那怎么办？”陈义一矮身，钻到一张桌子下面，扛起桌子就走。一会功夫，陈义搬了三张。那边四个人，抬一会儿歇一会儿，总共搬了四张。搬椅子，那四人一人一张往上搬；陈义一只手两张，四张一趟。徐慧君看得呆了，贾婷竖着大拇指：“帅哥，棒！” 一小时不到，仓库里的桌子和椅子，全都搬到指定地点。

    “贾队长，安排一个人过来，打扫一下。刚才那个醉鬼吐了！”一身着警服的中年警察立在接警大厅门口叫。陈义身边四人听得，一起转过脸去。其中一个胖子说：“要我去我就不干了！我哪里是他们的仆人、奴隶啊。一点都不尊重人！”贾婷不高兴地看了一眼胖子，转脸，陈义已经拿了仓库里的簸箕、扫把去了……

    徐慧君坐在接警大厅里，回想那天的情景，心中无比地踏实、快乐……

    前天下午，陈义妈妈来派出所找陈义，每个人都支支吾吾。最后陈义妈跑到接警大厅来问徐慧君。徐慧君说：“陈义不在所里！”王大梅二话不说，“蹬蹬蹬”上楼去了。徐慧君以为她找陈义去了，谁知她攀上了派出所四楼的阳台：“陈义再不出来，我就跳楼！”有人要在派出所跳楼，这还了得，几分钟时间，所长、指导员、值班所长都来了。就是那个时候，贾婷跟徐慧君说，她想帮助陈义，她想和陈义在一起！

    这时，贾婷从讯问室里走出来：“哎，慧君，老太太走了？她来干什么？她说什么呀？”慧君无语。徐慧君有时挺恨自己的，她总是不小心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不像贾婷，不想说什么，刀都敲不开她的嘴；想说什么，说得跟蜜似的。“慧君，慧君，你咋不说话呀？”徐慧君快绷不住了。贾婷左右看看，低声说：“慧君，刚才我问陈义了——”“问什么？”徐慧君转过脸来。“我说，你干吗不在所里找一个呀？”“他说什么？”“他说：我家一无所有，谁会看上我。”“有人不在乎啊！现在不等于将来呀！”徐慧君说。“我没这么说。”贾婷说。“你怎么说的？”“我说：你蠢啊？当今社会，谁能保证永远。处着看呗。你看我行吗？”“你你跟他表白了？”慧君心口发烫。“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贾婷神秘地说。慧君瞪着贾婷。“他说：别，你是公务员，我是临时工……”“我说：你想想，你想想，我说的是真的——我愿意让你捡一便宜！”徐慧君看着窗外，心里七上八下。贾婷又说：“慧君，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可他家偏偏一无所有，这个我接受不了，怎么也接受不了。我矛盾死了、矛盾死了……”“矛盾就不谈了吧。”徐慧君小心翼翼地说。

    “陈义出来了！”贾婷尖声说。慧君转脸，果然，陈义站在讯问室门外。“陈义，过来！”贾婷叫。“你、你叫人家干嘛！”徐慧君一时无所适从。陈义向她摇手。徐慧君说：“他怎么来？讯问室里有犯人呢。”“徐慧君叫你呢！”贾婷说。“干吗说我啊？”徐慧君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你你，你脸红什么？你紧张什么呀？”贾婷半喜半怒。徐慧君转身要走。贾婷使劲拉着：“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陈义向这边走来：“徐警官有事吗？”“没事！贾婷跟你开玩笑的……”徐慧君腼腆地说。陈义立刻回头。“站住！”贾婷大声说。“讯问室有犯人呢！”陈义说。“我知道！跑了我负责！”贾婷上下打量陈义：“180有吗？”“181。”“80公斤？”“75。”“不信！我弟弟150斤，我能抱动他。”说着，贾婷从背后抱住了陈义。

    “你干吗贾婷？”徐慧君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放开！”陈义低喝。徐慧君用力扯贾婷的手臂。陈义看见讯问室里的犯人从讯问室里走出来。陈义大喊：“进去！”犯人撒腿就跑。“放开！”陈义想追，却被贾婷搂着：“犯人跑了！”“骗人！”

    徐慧君一个弱女子从值班室桌上一跃而过。派出所大门口徐慧君起步飞跳，出腿，犯人一个“倒栽葱”，趴到地上。陈义用力挣开贾婷。“干吗这么大劲？一个小偷，跑了又怎样？”“跑了又怎样！？”“徐慧君一个人行了！”陈义向派出所门口飞奔。徐慧君已将犯人反拿了，推着回头。“谢谢！不好意思！”陈义十分尴尬。徐慧君嫣然一笑：“没事！不怪你。”陈义抓着犯人回讯问室。徐慧君回到接警大厅，贾婷已经走了。

    “叮铃铃、叮铃铃……”接警大厅里的电话都是“警”。“你好，南街派出所！”徐慧君连忙接听。“西苑工地老板跑了，工人和项目部的人发生冲突，请南街所迅速到场处置。”“好的！我马上派警。”南街辖区是淮江城南的城郊结合部，到处是工地。工地上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年龄、文化素质、经济条件参差不齐。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工地上的警。

    徐慧君刚给一警区的老赵派完警，教导员张智“黑”着脸走进接警大厅。“打个电话给贾婷，叫她到接警大厅来。”张智背对着徐慧君。徐照办。五分钟左右，贾婷从楼上下来。

    “贾婷，刚才我听他们说犯人跑了，怎么回事啊？谁看的人啊？”张智的声音有点大。“啊？！谁说的？”贾婷惊诧地看着徐慧君。徐慧君无辜地瞪大眼睛。“这个……是，是陈义到接警大厅来喝水，忘了关门……”“不！这个不怪陈义，他不肯来，是我叫他的……”徐慧君说。贾婷一愣：“是，是天热，我们叫他喝……他忘记了关门。……刚出门……我们就让他回去了！那人可能是着急小便——可能！”“是嘛！是这样吗？”张智明显不信。“要不我把陈义叫来，你问他，他不可能说谎哎！”贾婷煞有介事地说。“不要叫陈义了！陈义没问题，都怪我们。”徐慧君红着脸说。张智看看她俩，严厉地说：“下不为例！”“是！”“是……”

    因为这一茬，犯人很快就被送走了。陈义从讯问室里走出来。“下班啦？”贾婷隔空叫陈义。“嗯。”陈义向接警大厅走来。“陈义，今天你要感谢我们！”贾婷说。“什么？”“刚才张智来问犯人逃跑的事，我们帮你挡掉了！”陈义没接茬，低头来到徐慧君身边：“徐警官，我妈今天早上来……她跟你说什么？”徐慧君心头一热：“……她让你相，相亲……带了一个女孩子来……站在外面……我，我把她劝走了。”“劝走了？”陈义说：“……谢谢！谢谢你！”“不相信！”贾婷说：“你是怎么劝她的？”徐慧君语塞。“以前不是怎么劝都不走吗？”贾婷追问。“陈义，过来！”张智立在窗外。陈义跟徐慧君和贾婷说一声“拜”，出了接警大厅。

    “这下可以说了！姑娘，你是怎么让陈义妈妈离开的？”“我不想说。”徐慧君低头摆弄桌上的文件夹。过了有一分钟，贾婷说：“其实，我一直想跟陈义妈说，我做她儿媳妇，可是……”“可是什么？帮帮他，也不是真的。等他有了女朋友我们再退出呗！”徐慧君说。

    “什么？‘我们’再退出？‘我们’？美的他！——慧君，你也想做陈义女朋友？”“想也正常。”徐慧君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我说姑娘啊，你头脑太简单了！陈义家多穷你知道吗？租了两间房子，妈妈常年有病，爸爸癌症刚去世，他一个临时工，还欠了不少外债……我们是公务员啊！我们又这么漂亮，多少有钱、有地位的男人想找警花呢，不是吗？我们不是一个档次啊！要是被同学、朋友、亲戚知道了，不知怎么笑话我们呢！他就人长得帅点，勤快点，其他有什么？一无是处啊！”

    “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徐慧君抬起头，淡淡地说：“人家不一定看上我们……”“慧君，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把藏在我心里的一个秘密告诉你。谁叫我是你姐姐呢！”贾婷说。“不想听。”徐慧君说。“不听你会后悔的！”贾婷道。慧君不说话。“我感觉陈义老相不中，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很可能是他心中有人。是他不能接受人家。你看，相了多少了，一个不中？而且都不相处几天！这么帅一个男生，就是被他占便宜，我都想跟他处几天啊。你说是不是，慧君？”

    徐慧君看着贾婷：“是嘛！”贾婷说：“他一直在我手里做事，我对他的了解肯定比你多。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慧君？”两人正说着呢，陈义从门外进来。贾婷刚要说话，“谢你了，徐警官。贾队，张教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什么事啊？”贾婷问。“不知道。”陈义说。“张智找你什么事啊？”“私事！”

    陈义妈上午来派出所找陈义。陈义预感此事未了，中午回家，妈妈还得问。思来想去，他决定不回去，在单位食堂吃饭。陈义在单位食堂只吃过一次饭。那次是一个中央领导人来淮江，全所执行保卫任务。张智通知全体人员在所里吃饭。

    如果是这样，吃饭都是免费的。除此以外，在食堂吃饭都得给钱。中、晚饭两块五，早饭一块二，随吃随给。陈义每月350块钱工资，跟妈妈两个人生活，勉勉强强。在外面吃一顿饭，就多一顿饭的负担。为此，陈义不是万不得已，不在外面花钱吃饭。

    陈义吃完饭从食堂出来，迎面遇到贾婷：“贾队，我回去一下！”陈义说。“回去？那你在这边吃饭干吗？”贾婷说。“我怕我妈在家等我。”“你妈又不是孩子！”贾婷说。

    再说王大梅，吃饭没等到陈义回来，便顶着大太阳往派出所来。这七月的中午，高热天气，派出所大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大门敞着，门卫在传达室里间吹电扇。徐慧君一眼看到了王大梅，她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望外走：“阿姨，您……”“哎——”王大梅跨进接警大厅，接警大厅里就徐慧君一个人：“陈义呢？姑娘，你见着陈义没？他没回去吃饭！你看这孩子。哎，你叫什么名字的？早上我忘记问你名字了。中午，你们是在一起吃的饭吗？”徐慧君心中忐忑：“……我姓徐，叫徐慧君！”王大梅两眼盯着徐慧君的脸：“你属什么呀，姑娘？”“属蛇。今年24岁。”“是的！24岁属蛇！”“是。”徐慧君的声音很低。

    这时，贾婷正好吃完饭回来，一眼看见陈义妈在大厅里，立即停了脚步。“你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也不跟我说？”王大梅半责怪半欢喜地说。徐慧君语塞。“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先处着！”王大梅连忙说。“好的阿姨，我们先处着。”徐慧君的声音很低，贾婷快听不到了。“姑娘，我想问一下，处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不要过一段时间又把我家陈义甩了哦……”“不不会……这个不会。我喜欢陈义……”徐慧君说。贾婷听得真真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大梅终于走了。

    贾婷走进接警大厅。贾婷的心里酸酸。她不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及徐慧君，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怎么就让徐慧君抢了陈义？最终她终于想明白了，是她不但不能接受陈义的贫穷，更不能接受王大梅这个俗气、粗鲁的乡下老女人！

    贾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脱去身上的警服，换上一件红色T恤，下身蓝色牛仔裤。毋庸置疑，这身衣服穿在贾婷身上，是青春靓丽。然后，她让一名巡防队员去叫陈义。

    陈义跨进贾婷的办公室。贾婷随手将办公室门关了。“干吗？有事吗贾队？”陈义警觉。“什么假队真队的？叫我贾婷，婷婷，都可以。”陈义欲要说话，贾婷说：“我马上就不是贾队了……”“怎么了？”陈义连忙问。

    其实，陈义心底里很感激贾婷工作上对他的肯定和重用。和他一起来的几个都到企业做门卫去了，她一直将他留在所里，留在她的身边。所以，他不希望贾婷的队长职务有所变动。

    “社区10警区的社区民警老陆调分局了，张智想让我到10警区做社区民警。老陆把他的协管员也带走了，张智让我在辅警里物色一个协管员。我想让你跟我……”“我跟你！我跟你！谢贾队！”陈义喜出望外。

    “什么贾队？你再叫一声听听！”“哦，贾——婷！这个不太尊重人好像。”陈义说。“什么尊重不尊重的？这样叫着舒服。”“是。”“既然这样，我早上跟你说的话……”“你说什么话了？”陈义不明白。“你装吧……我喜欢你！我再说一遍，满足你的虚荣心。”“谢谢！你很能干，很漂亮，我们单位有很多人喜欢你……”陈义说。

    贾婷不是不懂陈义的话，贾婷就是不想放弃：“我要‘你’做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我配不上你！真的，你是公务员，我是临时工……怎么可能？”陈义边说边往后退。“可我不嫌弃你呀！”贾婷说：“答应我，给我一段美好的回忆，行吗？我很开明的！”“不行！你——”陈义突然住口。“……等你有女朋友，等你女朋友回来了，或者找到了，我就退出！……现在有个漂亮的警花陪着你，陪在你身边，多好啊！我敢说，是正常男人都想。这样你妈也不会再逼你相亲了。你说呢陈义？”

    “你说什么？等我女朋友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陈义怔怔地看着贾婷。“别把别人当呆子！”贾婷婷急了：“你就是有！你敢说你没有？”“我的头脑很乱！对不起，我考虑一下……”陈义说。“好！多长时间？”贾婷寸步不让。“……五天!”“好!”贾婷说。“我走了。”陈义刚要出门，贾婷大声说：“就算我帮你吧！帮你演戏！让你妈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