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纸的春天
作者:竹君
崔小娥
崔小娥 一、求亲
    很久以前,在石景山地区,散落着很多古村落,其中一个很大的叫衙门口村。

    衙门口村内,有一家大户,老崔家。解放后,老崔家在京西古道模式口,商旅驼队自皇城根至塞外必经之路上,开了一个“崔家小铺”,主要经营一些杂货用品,服务来往的商旅人群。崔家小铺的生意红火,远近闻名,往来的商旅贾人,经过小铺,总喜欢逗留一会儿,不仅因为崔家小铺的老板服务热情,最主要的,小铺里有一位崔家妹子——崔小娥。

    崔小娥29岁还没嫁人,任凭求亲的队伍踏破小铺的门槛。崔小娥眼睛都不抬一下,买东西保管服务热情,若是冲着人来的,对不起,请回。

    所以,很多人光临崔家小铺,不都是为了买东西,有的只是为了瞄崔小娥一眼,和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视一下,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偶尔遇上她心情好,笑一笑,一掐一股水的白皙的脸蛋上,两个酒窝便深深嵌了进去,那简直是一件可以让人回味几天的美事儿。

    再后来,求亲的队伍渐渐减少,有知情者透露,崔小娥在等一个人,还有人说,崔小娥许过人,有未婚夫。但她心里那个人究竟是谁?让她一等这么久。没人见过。
崔小娥 二、回忆
    崔小娥已经85高龄了,最近身体不适,又被送进医院。

    “妈,您好好养着,有事找她,我先回了。”女人指了指身边一位外地模样的女人,她刚刚办完住院手续,也请了一位护工。

    “去吧,去吧,赶紧忙你的去。”崔小娥一边将身子靠向病床的一边,一边冲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女人毫无留恋,转身离去。

    旁边一位年轻病友见状,忍不住发问:“奶奶,刚才的人是?”

    “我小女儿。”

    “女儿?”病友心里更加奇怪,一般老人住院,做儿女的离开时好歹应该表现出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可刚才的女人离开时的利索劲儿,完全看不出不舍。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久病床前无孝子。

    崔小娥似乎看出了病友的疑问,继续微笑着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每年都得进来一回,一来就是个把月。尤其是我这小女儿,一身的毛病,离婚,一个人好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现在又要照顾两岁多的小孙子。不能总拖累她们,所以每次都请个护工,一来她们省事,二来我也落个清净。这样,挺好。”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个大汉。

    “老太太,我来了。”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了洪亮的声音,伴随着笑声。

    “呦呵,你上班这么忙,又远,瞎跑个啥啊。”

    “再忙也得来看您,看看,我给您带的都是您爱吃的。”大汉从包里依次拿出香蕉、火龙果,橘子、酸奶等若干食物。

    “多吃点,您现在得这么想,多吃一个就是赚头,吃一个是一个,想吃啥就和我说。”

    崔小娥被大汉逗得“扑哧”乐出声来。

    大汉陪崔小娥说了会儿话,说昨天晚上刮大风,把工地的工棚刮倒了,一会儿还要回去处理。崔小娥一听又连忙把大汉轰走,让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没事不要往医院跑。

    大汉走后,没等病友发问,崔小娥又笑盈盈地说:“这是我老儿子,还没退休呢,一天到晚忙死了,事情多,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呢。”

    “哈,老儿子。”

    “对,我还有个大儿子,这个是最年长的,56了,所以叫他老儿子,还在工作岗位上,没退休呢。”

    当得知崔小娥已经85高龄,病友歪头想了想:“您要孩子可不早哇,够晚的,您那个年代女娃家不是十几岁就嫁人了吗?”

    “是呵,不早。”说这话的时候,崔小娥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身草绿色军装,似乎想起了什么。正说着,门外一阵动静,几位医生在科室主任的带领下来病房查房,治疗的时间就要到了。崔小娥熟练地挽起胳膊,等候护士输液。

    下午,又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位二十多岁打扮时髦的小姑娘。年长的是崔小娥的大儿媳妇,年轻的是孙女儿。俩人和崔小娥一阵亲热,嘘寒问暖,那热乎劲儿,让旁人看了只剩羡慕的份儿。

    大儿媳妇和孙女走后,崔小娥从病床上坐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奶奶,您怎么了?叹啥气啊?瞧您这儿子儿媳妇,子孙满堂都那么孝顺,您老多幸福啊。病友不解。

    “我是叹这孙女儿的气啊,结婚半年就离了,现在一个人,我一手把她拉扯大,可就是这事儿上不听话,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那会可不一样了。”

    看着病友一脸疑问,崔小娥抬起眼皮儿。

    “姑娘,你上午不是问我嫁人咋那晚吗?告诉你,我其实在等一个人,一直等到29岁,直到我父母告诉我,他不会回来了,才又找的人家,这事我儿子闺女都不知道,从没对他们说过。”

    为什么?他是出去打工吗?一直都没联系吗?怎么您就一个人干等那么多年呢?

    崔小娥说的事情引起了病友大大的好奇,一连串发问,把崔小娥的思绪拉回到六十多年前。
崔小娥 三、军人
    那时的崔小娥,只有十几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喜欢听金嗓子周旋的歌,住在衙门口地区的村儿里。崔家也算得上是大户,一村子人儿,三分之一以上都是崔姓。大家互相照应,温饱不愁。但有一点让崔小娥特别不习惯,父母管得太严,不让出门。有一次,崔小娥带着弟弟和几个同伴到村口的池塘边玩了一小会儿,回来便被父亲一通暴打。

    父亲手上的柳条狠狠地抽在崔小娥身上,毫不留情。一边抽一边骂:

    “外面都是日本鬼子,你个姑娘家,瞎往外跑什么,撞到枪口连哭的命都没有。”

    从那以后,崔小娥再也没有擅自离开过院子。如果有事必须要出门,也是父亲,二叔、三叔轮番护送。偶尔一次碰到列队走来的日本兵,父亲赶紧把崔小娥拉到身后,躲在远远的地方。

    闲来无事,崔小娥就跟着婶婶学会了做花红。给小弟弟小妹妹们做个小衣服,纳个鞋底子。这些个女活儿,聪明伶俐的崔小娥很快就学会了。父亲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小小的能发声的黑匣子,很是神奇,里面能放周旋的歌。就这样,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院子里做活儿,一边做活儿,一边听歌。久了,周旋的歌也听腻了。

    附近的日本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民宅被强占成兵营。因老崔家是大户,有一些事情日本兵还需要老崔家出力,所以还算客气,只是占了几间房子住了几日。

    那些日子,崔小娥和几个妹妹整日躲在地下室,大气不敢出。一天三顿饭也是由父亲送,从地下室的入口递过来。父亲送完饭便匆匆离去,生怕被日本兵发现。

    二叔在带日本兵认开采矿石的山路上扭伤了腿,被一枪崩花了脑壳。父亲和三叔为了保护崔小娥和几个孩子,在日本兵的逼迫下,小心翼翼苟延残喘地伺候着。

    后来,日本兵打了败仗,要撤离。撤离的时候急了眼,开始大行杀戮。衙门口村虽幸免于难,邻村的可就没那么幸运。日本人挖了一个大坑,让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脱光了衣服往坑里跳。一个孕妇不愿意脱衣服往坑里跳,当场被刺刀挑破肚子,现场一片血淋漓。最后,一个村子的人都被活埋。

    日本人撤了之后,崔小娥和弟弟妹妹们才得以见了天日。之前日本人占的几间房子也空了出来。

    一天,父亲和三叔带着一位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到家里看了看几间空房子。未了,三叔指着远远陪着弟弟妹妹玩耍的崔小娥说:就是这个女娃。

    崔小娥也远远望去,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看清一身英姿飒爽的草绿色军装。对方好像还冲自己笑了笑。除了父亲和几位叔叔,崔小娥哪里和男人打过交道。立马羞红了脸,把头别了过去。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三叔给自己定的亲事。那次见面,就算是定下了。什么时候过门再说。三叔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女娃娃找个军官,万一再打起仗,也算有个靠山有地方躲。三叔给说的这门亲事,对方是东北人,不知道什么军衔,总之不是小兵儿,是军官。家境还算不错,否则不能当着兵还有钱买骆驼做生意。没过几天,三叔就把几间空房子改造成了骆驼棚,养了几头骆驼。据说都是那个草绿色军装家里买的,其中两头,是定亲的聘礼。

    草绿色军装果真是文化人,没多久,便开始给崔小娥写了封信。崔小娥没念过书,只能先把信收起来揣在怀里。遇到识字的人,赶紧拿出来让人家读一读。

    后来,草绿色军装又来了两回,每次都匆匆来匆匆去。走的时候,都会远远地望上崔小娥一眼,有一次,好像还塞给父亲一些钱。再以后,就只是写信了。

    几封信都不长,也就是说一些琐事。大概意思是:仗还没打完,还要继续,几头骆驼就劳烦崔小娥及家人费心养护,等打完仗再迎娶她过门。落款是:志。

    从此,这个“志”字便深深印在了崔小娥的心里。她也渐渐明白,自己早晚会是“志”的人了。就像骆驼驼铃上的“崔”姓印记,证明是老崔家的骆驼,走哪都挂着。她心里想着,盼着,不知哪天,自己就会被“志”迎娶过门,成为人家的媳妇儿。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两颊臊热。

    一天,父亲急匆匆回来,把骆驼一头接着一头从棚里轰了出来。说又有当兵的要来驻扎。崔小娥满心欢喜,以为“志”要来了。

    不想, “志”没来,来的是一队穿着灰色军装的人,军装上带着补丁,远没有草绿色的军装威武,崔小娥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失落。

    不同的是,这次,父亲和三叔没有把崔小娥和弟弟妹妹再赶到地下室。而是允许她们自由出入。这些穿着灰色军装的军人,和崔小娥从前见过的所有兵都不一样。无论男女,他们见到村里的老乡都面含微笑,有的还帮着老乡们打水、干重活儿。一口一个老乡,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几个女兵闲暇时间,还帮着崔小娥做女活儿,陪弟弟妹妹玩耍,一点也没有先前见过的当兵的凶劲儿。临走时,一位长官模样的人说不能白吃白住,硬塞给父亲一些钱。

    后来,从父亲和三叔聊天的话语中,崔小娥得知,他们是八路军,是站在老百姓这边的。
崔小娥 四、来信
    八路军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收到“志”的来信。崔小娥这心里象打了小鼓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又不知道“志”的军营在哪里,该怎么去找他。只能把心中的忐忑化为力量,默默照顾属于“志”和自己的骆驼。

    在崔小娥的悉心照顾下,几头骆驼被喂得越来越壮实。父亲和三叔开始觉得不能白养,也得让这几头骆驼为家里出点力了。于是,加入了去西边运煤的队伍。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和三叔就赶着骆驼出门。跟上运煤的队伍,由于起得早,从家里到开采地,驼队还要走上两个多小时。父亲和三叔就骑上骆驼,趴在驼峰上,再迷瞪一会儿,骆驼认路,会妥妥的将人拉到开采地。拉上煤后,直接运到内城收煤的地方,这一趟的入帐,差不多够一家人几天的口粮,收入还是相当可观。一般人家,家里也就养个一两头。老崔家的驮队一拉出来就是长长一队。有时候,父亲也会和三叔抱怨,说志把小娥坑了,是死是活也没个音信儿。定过亲的女娃就有了人家,再许都不好许了。再一想,这几头骆驼好歹也算个产业,一家人的口粮都靠这几头骆驼,也就不再多说。

    终于,一天,三叔从外面拉煤回来,带回一封信。是志托人捎来的。翠小娥忙不迭跑到隔壁请识字的大爷代读。信的大概意思是,国军打了败仗,他要跟随部队去台湾休整一段时间,等回来,就正式迎娶崔小娥过门。

    这下,崔小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志”还在,没忘记她。

    崔小娥觉得既然已经许了人家,不能总在家里吃闲饭。一边等“志”,一边应该为家里做点什么。她向父亲提出加入驮队运煤。被父亲断然拒绝,说那根本不是女孩家干的事儿。崔小娥只能更加努力做女活儿,全家老小的衣服,亲戚的,隔壁邻居的,都由她一人代包。有时候,也能挣些个口粮。直到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那天,父亲和往常一样和三叔起大早赶驼队。没到半晌,父亲就被抬了回来。原来,长期趴在驼峰上睡觉,父亲的肺被震出了问题,在去的路上咳了血。

    父亲的身体再也不能和驼队去西边运煤了,他把骆驼全部交给了三叔,包括崔小娥的嫁妆。自己在家干点轻活儿。看着身体日渐消落的父母,和已经长大即将步入学堂的弟弟妹妹。崔小娥毅然说:“开个小铺吧,就在模式口,卖杂货,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女娃也能和男娃一样抛头露脸了。”

    一个多月后,“崔家小铺”开张了,名义上是崔小娥父亲,实际掌舵的是崔小娥。

    崔小娥就这样当起了坐镇掌柜,在她的悉心经营下,“崔家小铺”的生意日渐红火,唯一让崔小娥有些应接不暇的是,总有人借买东西之机行提亲之实,其中不泛大户人家和商旅富贾。开始,崔小娥还很有礼貌地婉言谢绝提亲人的好意。后来,崔小娥干脆直截了当告诉提亲者:“我是许过人家的,有人敢要吗?”一句话就把提亲的人堵回去。

    其实,崔小娥也没完全把心思都放在小铺上。她经常会向来往的商旅队伍打听穿草绿色军装队伍的消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整明白。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咋中国人自己又打起来了。不同的是,一边穿的是草绿色军装,一边穿的是灰色军装。灰色军装的肯定是好人,从对老百姓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可穿草绿色军装的“志”也不象坏人呢?后来,听得多了,她终于弄明白。虽然都是中国人,两支军队还是有所不同。灰色军装的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向着人民的。草绿色军队是国民党的军队,资本家。她的“志”,不巧就在草绿色军装队伍里。最后,人民军队胜利了。所以,她的“志”就和部队一起撤离到离陆地很远的一个岛屿。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听到的人都摇摇头,说难。

    在崔小娥心里,总有一丝幻想,万一哪天“志”不穿草绿色军装了,他会不会也换上灰色军装呢?抱着这一丝丝的希望,崔小娥一盼就是十几年,这期间,她不知拒绝了多少求亲的人。和她同龄的女娃娃们,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面对人们的冷言冷语和唾沫星子,她全然不顾,视而不见。

    这天,离崔小娥满29岁还差三天。几年肺病的折磨,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病床上,父亲一边咳着,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傻孩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是不会回来的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这么多年,父亲不是不明白崔小娥的心思。但他不能再看着崔小娥再这么执迷下去。女娃家,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好找人家了,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守活寡一辈子。

    看着父亲几乎恳求的眼神。崔小娥默默低下头,只提了一个要求:不嫁当兵的。
崔小娥 五、嫁人
    两个月后,经媒人撮合,崔小娥终于嫁人了。对方是一位工人。虽然崔小娥大他几岁,但从见崔小娥第一面,就十分喜欢,既不嫌她已经定过亲,也不嫌她年龄大。

    又过了很多年,三叔出了一次很远的门,回来的时候,带回了有关“志”的消息。原来,他在海的那边,早已经结婚生子。甚至还向人打听过崔小娥的消息,担心她因为和自己定过亲而找不到好人家。

    听到“志”也在打听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崔小娥叹了口气,低声说:这,都是命。

    “奶奶,那么长时间您就一直等?太久了。”听完崔小娥的叙说,病友还是难以置信。

    “咳!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定了亲就是人家的人,应该的,傻呗。”崔小娥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里泛着光。

    看着眼前这位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病友脑海里逐渐勾画出她年轻的模样,清丽、脱俗,很美。

    “您老现在多幸福啊,子孙满堂。”

    “是呵,我这一住院,就辛苦我那大儿媳妇了,给我送完饭还要回去照顾老头子去,我这老头子啊,啥都好,就是心眼小,絮叨。”

    说罢,崔小娥又煞有其事地强调:

    “闺女,这事可就说给你听了,我家老头子,儿子儿媳都不知道,你得给我保密。”

    “好,好,您老放一百个心。”

    崔小娥和病友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夜晚,病房里静悄悄。崔小娥起夜,看着旁边熟睡的病友和护工,轻手轻脚爬起来,生怕惊扰了到她们。

    楼道的灯微弱地亮着,从窗外望去,医院附近的几栋高楼内,依稀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夜深了,还有人家没有入睡。

    从厕所出来,崔小娥轻轻关上门。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还有一件事她没有对病友讲。今年上半年,老儿子出差,在台湾国父纪念馆门口碰到一位老兵。老兵每天都到那里等大陆来的东北人。他是17岁从东北参加国军,之后到了台湾。1988年才回东北看他的母亲。现在他已经92岁了,走不动了,只能每天到国父纪念馆等着见东北人。

    崔小娥总觉得那老兵就是“志”,不知他除了等候老家来的东北人,思念家乡,是否还有其他盼望。不知海峡那边的“志”,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子孙满堂?

    (完)

    2015年5月16日上午11:00星期六初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