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仁前
翠雲嫁到香河三四年了,依舊苗苗條條,黃花閨女似的。翠雲身架子好,臉盤子也好。臉兒挺粉,眼兒挺烏。唱得一口好戲文,嗓子鶯啼般的,脆,甜。惹得文娛宣傳隊上的小伙夜夜睡不好覺,好似心口上蹲了只小花貓,癢癢的。
村子里辦文娛宣傳隊的,這一帶挺多。多半在冬季,雪花白了田野村莊,冬閑了,地里事少。要過年了,村上老老少少該喜喜鬧鬧,沒個文娛哪成!老輩人會說,我們那會子,搭野台子,唱大戲呢!過年看文娛,在鄉里有年頭了。于是,由村子上挑出個能拉會唱的角色,作隊長;再選上十個八個姑娘小伙,作隊員。一個文娛宣傳隊便成了。讓那人調理一冬,過了年三十便拉著宣傳隊走村串巷,四鄉八舍的唱。村上給工分自不必說。鄉里人難見城里的劇團,正月里唱文娛挺迎人的。到一村,總要丟上幾條煙,幾包糖,意思意思。看文娛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圍了一塊空地,多半是土場,邊看邊嘻笑,樣子挺開心。文娛宣傳隊唱的很是正經,挺跟形勢。早先唱——
“農業學大寨就是好,
男女老少斗志高;
一年普及大寨縣,
誓為革命立功勞。”
人口多了,又唱“計劃生育就是好,男女老少要記牢”之類。……鑼鼓家伙一敲,二胡子一拖,小淮調配新詞,正經的在戲台上唱。不正經的在姑娘小伙的耳邊上唱︰
“天黑守在妹窗口,
指望半夜把客留;
想翻院牆又不敢啊,
可恨你家大黃狗。”
“哥你約妹地里頭,
未曾開口先動手,
不是為妹不依你,
可肯跟妹到白頭。”
唱得小伙在家中大吵大鬧,要退“娃娃親”的有,唱得姑娘成了婦人的也有。有人說,宣傳隊上亂得很。說不清。
翠雲是宣傳隊上唯一作了小媳婦的。婆家姓王,小伙多。翠雲嫁的是老六。剛過門就與公婆分開過了。平日里,家中除了她,還有一條看門的黃狗,挺凶的,鄰居孩子極怕。老六在部隊上做事,說是文書,動筆桿子的。挺神。翠雲家里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小伙人品不壞,又有墨水,翠雲也沒怎麼覺著不好。成親沒到一月,老六便回部隊上去了。後來寄過幾回信,不長。說是挺忙。隔了一年,翠雲想去他那兒一趟,她想要個孩子。這想頭,她在信中跟老六說了。老六沒有讓她去部隊上。來了信,不長,說是挺忙,眼下他正關鍵。後來,翠雲便進了文娛宣傳隊。小伙兒頗以為奇︰翠雲作了小媳婦還唱文娛,且唱得很是好。後來,有人發覺,調理文娛宣傳隊的矮小李,常在半夜翻翠雲的院牆。不知怎麼,再也听不見翠雲家黃狗叫了。
翠雲的男人,終于不忙了,回香河探親了。說是不再是文書,身邊有人動筆桿子了。提成什麼指導員了。他本想讓翠雲開心,幾年的辛勞換來的今天。他老六並非是唯唯諾諾的小人,是要出人頭地的。咬咬牙,三年挺過來,他想當爸爸了。然而,當他解開翠雲內衣時,那高隆的腹部暴露在眼前,極顯眼。
事敗了,自然會有人調查。那時“軍婚”是“高壓線”,踫不得。矮小李白然曉得。坐上幾年大牢,也在情理之中。翠雲腹中的小生命,自然逃不出夭折的命運。自然有人做了幾夜思想工作,翠雲流了幾晚淚,還是做了人流。
其後的日子極平靜,兩三年光陰逝去,翠雲依舊那般苗苗條條的,黃花閨女的模樣,身架子好,臉盤子也好。只是不在文娛宣傳隊上了,再也沒听她唱過,正經的,不正經的。老六早復員了,在城里當什麼股長,倒是常回來的,就是不見翠雲腹部再隆起。怪呢!
(小說發表于1990年第二期《鐘山》)
阿桂沒念完小學就下地了。父母作主,給她訂了一門親事。婆家給她買了塊瓊花表,挺小巧的模樣,給阿桂挺相宜。阿桂戴著表下地,做活兒時,表在縴細的手腕上一竄一竄的,癢癢的。阿桂總覺著有人摸自己的手腕子,挺撩人的。想著要到那人家去,一塊
兒過日子,還得做人妻子,阿桂說不出的慌張。這般一輩子麼?阿桂心里說。
沒容阿桂理出個頭緒,香河兩岸的紅皮水柳,綠了黃、黃了綠。之後,婆家的花轎便到了她家柳條門前,迎新船便靠在了香河南岸。阿桂拖了條烏溜溜的長辮子,離開香河村,出嫁了。看著穿著小紅襖的阿桂上了轎,抬上船,迎親的掛槳船“突突突”吐出幾縷青煙。鞭炮聲中,船開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均說︰“新娘子阿桂,好俊氣喲!”
阿桂的丈夫是耍船的好手。起先給公家大駁子,上海南京的跑,一年到頭在水上漂。路子熟了,手頭有了積蓄,便辭了那份差事,搞起個體運輸。阿桂整日為丈夫提著心,吊著膽。行船走馬三分命。老輩人的話,阿桂記著呢。丈夫老是過客一般,隔個一兩個月回來一趟。之後,留給阿桂的,唯日復一日的沉寂而已。手腕上,瓊花表的嘀噠聲,極刺耳。
油菜花黃的時節,阿桂從鄰莊炕坊逮了十來只小雞,黃絨絨的,“嘰嘰嘰……”叫得挺歡。放養在小院里,平添幾多生機。炕坊的小老板挑著籮筐,到村子上賣過幾回小雞小鴨,那眼神總離不開阿桂緊匝匝的胸子。有一回,竟拽了阿桂的長辮子。這可是除了丈夫,沒得第二個男人踫過的。她罵小老板膽大,卻沒能掙脫他的眼神。老人常說,人眼里有毒呢!怕是真的。要不,阿桂咋亂心了。有了那一夜之後,坑坊的小老板來村上賣小雞小鴨更勤了。終于,被丈夫撞上了。丈夫沒言語一聲,耍他的船去了。依舊一兩個月才回來一趟,再也沒踫過她。
小雞羽毛漸豐,雄的能打鳴了。丈夫不回來有日子了。有人捎信說,阿桂家男人在江上失事了。阿桂好悔呀,哭得死去活來,絞斷了身後那條烏溜溜的長辮子,祭在丈夫的亡靈前。其後過去了好幾年,說客盈門,勸阿桂另擇婆家。阿桂不听,再也沒見她養
過小雞。院子里倒有了條大黃狗,挺凶。
(小說發表于1990年第三期《揚州文學》)
琴丫頭,自然不姓琴。香河一帶,沒過門的姑娘均叫丫頭。喊起名兒,便是“春丫頭”、“秀丫頭”、“英丫頭”的,甚至“貓丫頭”、“狗丫頭”也有。若尋村人問之,答道︰“鄉俗。”
琴丫頭模樣挺秀氣。臉盤子,白白淨淨的。身腰兒,勻勻稱稱的。眼睫毛,烏且長。一雙眼望人,忽閃忽閃的,挺活。小的時光,村上人都說︰“這丫頭,生得多干淨!”那是早幾年的話了。現時,村上老輩人均不拿正眼望她。琴丫頭,被家里掃地出門了。名聲不好。
還沒過門,琴丫頭便生了。
那孩子是城里裁縫師傅的。這是明的,一村人盡知。“琴丫頭,好端端的,竟壞了……”老輩人頗為嘆惜。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與老輩人眼光不同。村上,丫頭們挺愛往琴丫頭那兒跑。她們挺羨慕琴丫頭的那雙手,極靈巧。香河村龍巷上,擺上一爿洋機店(洋機,便是縫紉機。當地人沒有叫縫紉機的。丫頭許婆家,做父母的,總得再三關照媒人,“別的好說,洋機少不得,要有。”)店前掛了幌子,白底布上,用紅線繡著“代客裁剪”四個大字,挺迎人的。村上,會打洋機的丫頭不在少數。會裁剪,且裁得出眾的,唯琴丫頭了。因而,來她店里裁剪的,遠超過縫紉的。
往夏季過了,天越發的燥。蟬兒躲在綠陰里,一個勁兒嚷︰“熱啊——熱啊——”丫頭們一個挨一個,找上門,讓琴丫頭幫著裁件襯衫。琴丫頭自然曉得小姐妹的心事。用不了幾天,小姐妹們穿了琴丫頭給裁的襯衫彼此望望,哎喲,胸口均是鼓鼓的,丑煞人了。可奇的是,丑歸丑,竟沒人舍得脫。小姐妹們的事,琴丫頭自然不會收錢。小姐妹們多是在搶打之中,丟下幾塊錢,說是給孩子買糖吃,數額遠超出了手工費。小姐妹們自然曉得︰琴丫頭拖了個孩子,不易啊。
琴丫頭一手裁剪絕活,在城里學的。師傅姓張,高高的個頭,挺順眼。滿嘴南方口音,才三十出頭,便有了服裝設計師的餃。說是不願在單位憋死,跑出來干個體了。對此,琴丫頭挺佩服的。見了報上的招生廣告,便來了,坐了二十幾里水路的掛槳船,穿過一個挺大的蘆葦蕩,進城,當培訓生。一班十幾個女學徒,琴丫頭悟性頂好。師傅稍稍點撥,她便能動手了。裁出的樣子,跟師傅想的一個模樣。終于,師傅開口了︰“你手真巧。”琴丫頭,那長睫毛下的一雙眼,忽閃忽閃的,不好意思地盯住了自己的腳尖尖。終于,沒隔多少日子,師傅授完課,留下了她,說是想告訴她一句話。琴丫頭睜了雙大眼,忽閃忽閃的,像在問︰“什麼話?”師傅開口了︰“你真秀氣!”琴丫頭慌張得什麼似的,罵了句︰“你壞!”跑了。
裁剪培訓班,辦在靠街心的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上。幾間舊民房,碎磚矮牆,青瓦低檐,很是簡陋。說是張師傅租的。每日里,琴丫頭和同伴們便在這里听師傅傳藝,練習。沿小街拐彎往西。出了巷頭,便上了大街。交匯處,是個咖啡廳,名兒挺希奇,叫“露伊斯”。天一黑,點路燈了。“露伊斯”便幻成朱紅、橙黃、靛藍。無鳴姑娘便哀婉、悲蒼起來︰“……我讓你親親把嘴兒呶起,我想你笑笑把淚兒流,不知害臊不管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挽臂,摟腰,伴著女歌星如泣如訴的歌聲,人得個中,要了咖啡或牛奶,慢慢品著那份情愛。之後,均想動作了,便款款步入舞池。之後,無所顧忌地把兩顆心摔在中國西部的黃土高坡上。
有些時日子,琴丫頭覺著自個兒胸部漲漲的。望著出入“露伊斯”的雙雙倩影,平添些許想頭。
那日,听完課,琴丫頭沒有即刻離開。“有事?”張師傅問話極軟。琴丫頭烏亮亮的眼楮盯住師傅,忽閃忽閃的,不吱聲。“有事?”師傅臉竟有些紅了。不知為什麼。“教我跳舞。”話一出口,沒頭沒腦的。“不願意?”沒等那人言語,琴丫頭又逼上一句。其結果自然是可以想見的。然而,直至琴丫頭挎了張師傅的手臂,去了幾晚“露伊斯”之後,張師傅還納悶,她咋會知道他會跳舞、且肯教她呢?每每問及,琴丫頭便會反問︰“咋會不曉得呢?”長睫毛的雙眼,撲閃撲閃的,頗活。
同伴們有點怨她們的師傅了,說他偏心。大伙兒一樣繳了報名費的。可又不便在琴丫頭跟前多言語。同伴們發覺,琴丫頭近來听課,老走神,似不及先前用心了。倒是常叫姐妹們到她那兒听盒帶。——那可是她泡了兩個月的麥粉焦屑填肚子,咬牙花了一百多塊,才買下的小收錄機。同伴們都說︰這丫頭瘋了。
有天晚上,琴丫頭請了張師傅去听盒帶,不知為什麼,竟沒有按鍵子,自個兒低低的唱了起來,是無鳴唱過的歌——
“你帶我躲過村口的黃狗,你帶我走過十八年憂愁,你帶我去趕長長的夜路,你帶我去看東邊的日頭,東邊的日頭。我跟你今天咱倆是兄妹,我跟你明年睡一個炕頭,不嫌丟臉不管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那人凝望著琴丫頭的雙眼,鳥長的睫毛下,眼神幽幽的,他無語。那夜,他便沒有再離去。……
待師傅告訴她,家里有個等著他的人,琴丫頭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琴丫頭像早曉得了似的,沒怎麼太驚訝。說︰“像你這樣的人,咋會沒人愛呢。”她沒讓張師傅有半點為難,背了行李,回村上來了。她沒听他的話,把孩子打掉。她要生下來,不後悔。她真心地愛過便夠了。
龍巷上,琴丫頭的洋機店,生意很是好。四鄉八舍的丫頭小伙請她裁剪的挺多。幾年過去,孩子能扶凳走了,滿屋子的叫“媽媽”了。村上,想沾便宜的男人,拽了孩子便逗︰“有糖,快叫爸爸!”
孩子小嘴張了半天,竟吐不出一個字。
(小說發表于1991年第十二期《雨花》)
水妹成了烈士。
這是香河村人不曾想到的。在村上人看來,水妹是個不大正經的女人。
水妹不姓水,水妹是個小名。香河一帶人家,孩子多半有兩個名字︰一個小名,也就是乳名;一個大名,也稱之為學名。生個丫頭,隨便叫個小名,便一直喊到出門子。即便踫上登記之類,得用大名了,那也是由小名演化而成。省事的,便是小名前頭添上姓氏。生個小子,便規規矩矩,遞了紅紙包,請教書先生,對了生辰,給起個大名。頗為鄭重其事的。水妹62年大水那年生的,來到世上頭一眼便是水汪汪的。又是個丫頭,父親便給她添了個“水妹”的小名。現時,雖說還“水妹”“水妹”的喊,也三十歲的人了。尚未正正經經嫁個男人,竟有了五歲的兒子。一直不肯說那男人是誰。家里丟不起這個臉,將她掃地出門。水妹帶了兒子單過,在村上開了班小診所。
水妹原是村上的“赤腳醫生”。成天把眉兒描得烏烏的,臉兒撲得白白的,唇兒抹得紅紅的,胸兒勒得鼓鼓的。坐在自辦的小診所里,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得到一份收入。只是,老輩人看不慣︰“這女人。”
有了這女人,村上男人不大安穩了。有病沒病愛往小診所跑的,今兒買幾顆藥片,明兒買幾支藥水。三天兩頭上理發店吹頭光(讀去聲)臉的,總是弄得一絲不亂,用本地人話說,蒼蠅站上去準會閃了腳。天一黑便在小診所院門外夜嚎,唱些“姐兒床上人重人”之類的野調。這些男人,不久便發現︰水妹,鏡中花。
听說,水妹和那人是在縣里醫療培訓班好上的。授課先生一次放了個什麼幻燈片,又講了那方面的事。羞得女培訓生不敢抬頭,雙手捂了臉,又忍不住叉開手指,從指縫間偷看。那些男生則放肆地笑,四下望別處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穩穩听完這節課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沒捂臉,也沒低頭,听得頗入神,模樣挺安然。他也沒像其他同伴那般張狂,平靜地看幻燈,听講授,認真筆記。培訓班,半天一堂大課。下課時,他說是請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沒吱聲,便出來了。兩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東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倆曉得這一刻會來。那課上得水妹胸子漲漲的,上得他渾身血熱熱的。一年的培訓,很快會結束的。他會往香河去花轎。他對水妹說。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過門的。水妹點點頭。使勁點點頭。
公家不設“赤腳醫生”了。水妹回香河後,便在村上開了個小診所。白日里,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夜晚,躺在床上,輕輕摸著漸漸隆起的腹部,盼望那人來。終于,那人來信了。說,培訓結束後,領導找他談了,有位局長想要他做駙馬爺。雖說那姑娘有條腿不大方便,模樣還不錯。正巧有個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機會。說,為了省城,他答應了。他是鄉里孩子,這世上,沒有一樣是鄉里孩子的。他要走出去,說什麼也要走出去。還說,他心里容不下兩個女人的。也許會和別個女人結婚,但不會再愛了。又說,只是苦了水妹了。水妹顫顫地,抹去滴落在信箋上的淚水,回了封信。沒怎麼責怪他,亦沒告訴他已有了身孕。只是說,水妹也是鄉里的孩子,她懂得他的。
小診所在風雨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秋雨雪冬。水妹的兒子能上幼兒園了。這麼多年了,水妹一直貼著那張合影入睡。每至夜闌人寂,閉了院門,哄睡了孩子,凝視著那熟悉的身影,淚水就悄悄的來了。水妹在村人眼里風風騷騷多少年,便是淚水浸泡了多少年。水妹,苦啊。
要不是這年夏季一場大水,一切便索然無味了。這水,怎麼來的呢?水妹不曉得。听老輩人說,比62年她出生時,那陣勢厲害多了。天漏了。暴雨幾十天不住氣。河水開了鍋似的,直往上漫。香河更是滾瓜似的,倒灌不止,狗都咬不住。村莊上男人們全抽到圩上保壩頭了。廣播里一個勁兒喊著“百年未遇”“歷史罕見”。上頭一茬兒一茬兒,往鄉里、村里派干部。水妹也被抽進搶險救護隊了。她听說上頭分了個姓黃的副局長。見過黃局長的大姑娘、小媳婦在水妹跟前直“嘖”嘴,“那麼年輕,當大干部了呢。”“長相才好看呢,究竟是城里下來的。”黃局長整天在圩堤上跑,香河一帶,二三十個村呢。水妹想見見他,打听個人。
“村西蕩子壩倒啦!”“ ——”“ ——”“ ——”報警的銅鑼一響,香河村炸鍋似的,一村人直往壩上奔。蕩子壩內新挖下上千畝魚池,全村人的心血。缺口處,洪水猛獸般撲向蕩內成片魚池。水流中,幾十個人築成人牆。只見一年輕人,邊扶樁,邊高喊︰“圩上的群眾,不要亂。許支書,你快分分工,砍樹,打樁,挖土,裝包,定到人。不要亂。”“知道啦,黃局長,你上岸歇會子吧。”圩上,人聲吵雜。人群依舊有些亂。銀灰色的天空,雨無休無止。混在人群中的水妹,一下子看到了水中熟悉的身影,“俊哥!”直沖下圩堤,立在了黃俊跟前。黃俊楞住了。“你受傷啦!”水妹一把抓住黃俊的手,抬出水。血從黃俊手臂上流出來。他自己也不知何時劃開的。沒經過這陣勢,急呢。水妹撩起衣角,用嘴咬住,猛一扯,襯衣被撕開長長的一塊。在她給俊哥包扎的當口,黃俊驚呆了。水妹那白晰晰的奶子早離了乳罩。“水妹。”黃俊周身熱血奔涌,試圖淡忘的一切,一下子清晰起來。“真是你,俊哥。”水妹一個趔趄,腳下一松動,被洪水沖出幾丈遠。“水妹。”黃俊轉身躍入滾滾急流之中。等村人們稍稍理出點頭緒,再喊“黃局長”時,黃俊和水妹早沖得沒影沒蹤了。
村西蕩子壩終于倒掉了。
等村人挑了馬燈,打了手電,在蕩子里四處尋找黃局長和水妹時,竟一無所獲。直至第二天,人們才見臉色蒼白的黃俊副局長,抱了水妹的尸體,一步,一步,出了蘆蕩。
黃俊很快回縣里去了一趟。他心情沉重地向縣里匯報了水妹的事跡。“水妹是為了給黨的干部包扎傷口,而被洪水沖走的。這是人民群眾愛黨、愛護黨的干部的典範。”縣領導有了如此結論。黃俊泣不成聲了︰“水妹為我而犧牲,請求組織上同意我撫養她留下的孩子。”
一切按黃俊設想的進行著。
水妹的烈士批文很快下來了。黃俊出了不少力。水妹的兒子也由黃俊接到城里撫養了。不久,一家大報上有了年輕干部黃俊義務收養烈士子女的事跡報道。據說,上頭要考察重用了。
水妹那五歲的兒子,進城後,晚上睡覺老是做怕夢。黃俊問起,兒子抖抖瑟瑟地說︰“媽媽站在我床頭,說她死得好冤啊!”
(小說發表于1992年第七期《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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