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走向二十一世紀的極短篇──存在生態的威脅與現代心靈的寫照
作者:秀实      更新:2016-04-24 22:19      字数:3546
    極短篇又稱小小說,是一種字數徘徊在百數至三千間的小說品類。它既承襲傳統小說的特質,又具有一定程度的「反文體」傾向。

    二十一世紀是個資訊科技極度發達的世紀,綜合媒體在我們的身邊奉旨「橫行霸道」,互聯網絡把我們重重捆綁,科學家已鄭重作出預告:人類基因的破解,克隆人的誕生,星際旅遊的實現,艾滋病和癌症的治癒,都將逐一在這個世紀裏夢想成真。以文字為表達工具、仍以紙張印刷為存在方式的文學,相對顯得軟弱乏力,它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

    面對新世紀生存方式的改變,文學存在的問題值得我們深切的反思。這種文學生態的改變是革命性的。其情況較諸十六世紀印刷術的發明與普及,影響來得廣泛而深遠。因為竹簡和紙張最大分別只在數量的多寡,閱讀的方式並無不同,讀者的角色也沒有改變。但網絡底下的文學存在態勢,與從前相較,便大異其旨了。人們已習慣把網絡時代喚作「後紙張」時代。

    媒體發展最終改變了文學「寄存」的方式。而這種改變又影響了讀者閱讀的習慣和角色的扮演。極短篇作為小說的一個品類,同樣無可避免地受到這種影響。電子網絡的出現對極短篇的影響,將是無法避免的。

    用電腦寫作影響作家的思考方式和書寫習慣。此其一。網絡上的發表渠道令作品無限量的增多,寫作便成了輕而易舉的事,已非作家的專利。作家的權威性進一步受到挑戰。此其二。發表在網絡上的作品,可供讀者參與創作,決定情節,改寫結局,讀者的角色給轉移。文本將變得浮動,集體創作的情況重新出現。此其三。網絡上的作品,借助多功能的媒體,配以聲音圖像動畫等媒介,純粹文字的作品將逐漸減弱。此其四。而新近西洋文論,便提出了「多向文本」的概念。

    回說極短篇,它是一種「既舊且新」的文體。關於極短篇的出現,便和印刷科技發展結下了不解之緣。一般文論家認為,早於十九世紀末葉,因為印刷技術改良,報刊雜誌大量印製及發行,改變了小說存在的模式,致使極短篇乘勢興起,且慢慢地形成了潮流。其情況猶如英國長篇小說的發展,與社會上中產階級的崛起,及租書業的興旺,有密切的關係一樣。

    另一方面,作為一種緊貼時代的文類,極短篇至今仍在不斷的變化中,充滿活力,而且以其輕巧短小的「文字」隊伍,組成變幻莫測的陣勢。至今極短篇的作家和評論家,對這種文體的認知,差異極大,便足說明這種「既舊且新」的情況。類似極短篇的字數、內容特質、審美要求等等問題,仍不竭的在爭論中,可見這種文類尚未定形,仍處探尋發展的階段。成熟的文類作為一種獨有的存在方式,經過長久的創作實踐和理論探索,自會形成相對固定的內在因素。這是文論家所感興趣和所賴以論述的準則。而極短篇於此,卻仍未見到,它更符合了網絡上浮動性文本的要求。

    極短篇較之其他品類的小說,因其更具適應性及不穩定性,故易於吸收及容納其他文類的成份,兼且其形式短小而節奏輕快,配合熒光屏上六百至八百字的「注意力持續時間」,自然更具網絡發表的優勢,故此極短篇確然具有更強的生存條件,而為現代人所受接受。陳啟佑《永遠的蝴蝶》便是向詩傾斜的例子(劃有底線的是詩化表現的句子)。全篇僅五百餘字,通篇充滿了年輕生命的不安及傷心。若開放文本,下載於網路,是適合不過的。

    那時候剛好下著雨,柏油路面濕冷冷的,還閃爍著青、黃、紅顏色的

    燈火。找們就在騎樓下躲雨,看綠色的郵筒孤寂地站在街的對面。我

    白色風衣的大口袋裡有一封要寄給在南部的母親的信。

    櫻子說她可以撐傘過去幫我寄信。我默默點頭,把信交給她。

    「誰教我們只帶來一把小傘哪。」她微笑著說,一面撐起傘,準備過

    馬路去幫我寄信。從她傘骨滲下來的小雨點濺在我眼鏡玻璃上。

    隨著一陣拔尖的煞車聲,櫻子的一生輕輕地飛了起來,緩緩地,飄落

    在濕冷的街面,好像一隻夜晚的蝴蝶。

    雖然是春天,好像已是秋深了。

    她只是過馬路去幫我寄信。這簡單的動作,卻要教我終生難忘了。我

    緩緩睜開眼,茫煞站在騎樓下,眼裹著滾燙的淚水。世上所有的車子

    都停了下來,人潮湧向馬路中央。沒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

    的,蝴蝶。這時她只離我五公尺,竟是那麼遙遠。更大的雨點濺在我

    的眼鏡上,濺到我的生命裡來。

    為甚麼呢?只帶一把雨傘?

    然而我又看到櫻子穿著白色的風衣,撐著傘,靜靜地過馬路了。她是

    要幫我寄信的,那,那是寫給在南部母親的信。我茫然站在騎樓下,

    我又看到永遠的櫻子走到街心。

    其實雨下得並不大,卻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場雨。而那信是這樣寫

    的,年輕的櫻子

    知不知道呢?

    媽:我打算在下個月和櫻子結婚。

    魯凡《敲門的找誰》的情況更為「嚴重」,與散文詩的「疆界」已難分,通篇可以看作一首詩。它複雜地寫出了現代年輕人騷動不安及對原級群體依賴的心理。字數更少,不足二百,下載網絡讓作者與讀者互動,也是最好不過的。

    七顆年輕的心都在看書,不管看沒看進去。

    七顆年輕的心都沒聲音,不管是不是裝的。

    「咚咚!」

    「有人在敲門。」

    「神經病。」

    「咚咚!」

    「有人在敲門。」

    「是真的。」

    「是找你的。」

    「不,找你的。」

    「不,找你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不,找你的。」

    七顆年輕的心一齊跑向門,打開。

    七顆年輕的心一齊開口問:「找誰?」

    沒有人影。

    啊哈!

    敲門的是你自己的心。

    敲門的找你自己的心。

    網絡的發展改變了人們對時空的看法,「地球村」的概念正在熱銷之中,人與人間的溝通日益緊密,天涯變得咫尺,海角如在眼前,ICQ線路上,數以萬計的朋友正向你招手,家裡一方熒屏,便連通了全世界全人類。但是,任誰都不能否認,數以億計的媒體線路塑造成的熱鬧背後,現代人的心靈又是特別脆弱,特別孤寂,人際關係因科技的發達反而更形冷漠,二十一世紀西方文明的主題仍是「疏離」,文學成了他們提昇生命層次,擺脫孤獨無奈的依靠。因為篇幅的局限,極短篇內容的藝術美要求是「聚焦」、「提煉」和「閃光」,題材常有現代人孤單、流放、閉鎖、無奈、無助、失落、空虛等等的心理寫照,而為現代人所偏愛。如諶容的《總統夢》,不必長篇大論,便寫出了孩子在不良教育制度下「歪變」的心理。拿到網絡上發表,也是值得溜覽的。

    「胖胖,快起來!」

    「天還未亮呢!」

    「你昨晚保証了,早起來把作業做完呀!」

    「嗯──嗯,人家剛才作了個夢……」

    「別說夢話了,快穿衣服,看你爸打你!」

    「媽,我真的做了個夢嘛!」

    「好,好,好孩子,聽媽的話,快著,抬胳膊!」

    「我夢見呀,我當了總統了!」

    「算術不及格,還當總統呢?伸腿兒!」

    「不騙你,我還下了一命令呢?我……」

    「伸腿丫兒!」

    「管學校的大臣跪在我面前,我坐在寶座上,可威風啦!我命令:給老

    師的孩子作業留得多多的!」

    又如陳樹勳《爸爸的回信》,寫強大的官僚制度底下,父女感情機械性的異化。全篇字數不足二百,卻充份展示出巨大的批判力量。如下載於網絡上,給讀者接力創作下去,必然可觀。

    喜榮收到一封遠在外地當局長的爸爸的信,立刻被女友們搶走了。

    「坦白,是不是女朋友的信?」女友們擠眉弄眼地質問喜榮。

    喜榮大大方方地一笑:「不是,別鬧了!」

    「那,我們可要撕開了!」女友們威脅道。

    「撕吧!」喜榮知道沒甚麼秘密,坦然地說。

    信打開了,別說女朋友,連喜榮也愣了。原來是自己寄給爸爸的信,商

    量買台收錄機學習外語,不料被爸爸寄了回來,只在信紙的上方用紅鉛

    筆寫上了「已閱,請酌辦」幾個字……

    極短篇的題材總是和現代人迷失破碎的心靈世界相通,這種文學品類,形式短小而焦點集中,透視了巨大媒體陰霾之下蠕蠕顫動的柔弱靈魂。因其文體短小,仍不穩定,較容易適應現代人生活節拍及依賴的媒體科技。又因其內容的緊貼現代人呼息,在萎縮的文壇中,發展無疑較具潛力。

    「混沌無序的網絡文學現狀,就像神話中的創世紀一樣,雖然混沌無序,然而卻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廣闊世界,它的發展空間是十分樂觀的」(應建《網絡文學能否成氣候》),在網絡時代一片風光大好之際,我們又不能不作出深刻的反思。我思故我在,人類總不能忽略精神生活的追求,文明的標高點,除卻科技的發明外,也見証於藝術和文學上,否則生命便不能有尊嚴地確立他的意義。就如遙遠的創世紀時代,人們對文學,仍是不離不棄的。本文分析極短篇生存態勢的優劣及其對現代人心靈的反照,偏向「環境決定論」的講法,明顯有一定的局限。其實,文學家的創造和堅持,才是最終也是最值得我們關懷和尊敬的。

    我們確信,科技巨輪滾進,人心頓失滔滔之際,文學仍看到希望的明天。

    本文參考資料:

    《極短篇美學》,亞弦等著,台北爾雅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現代人的小說世界-微型小說寫作藝術論》,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四年。

    《微型小說的特性與技巧》,香港明窗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微型小說佳作二人談》,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小小說百家創作談》,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多向文本》,台北揚智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夜歸人》,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一枚古金幣》,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