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托付
作者︰      更新︰2015-12-05 16:34      字數︰3735
    托付

    農歷二月,隊里的農活還沒有完全上來,女社員放假在家。就在這個休假的日子里,前些天,小何帶信來,說這個星期六下午來落實訂親的具體日期。沈幽蘭高興極了。“這時候過來真好,我正有時間陪著。”她不能像前幾次樣,只要得到他要來的信息,就耐心在家等候;這次她要主動去嶺頭迎接。清晨,她就去豬潲缸邊看過,見那缸里還有半缸豬食;到了下午,她又去豬潲缸前看了看,缸里的豬食雖然少了些,但少得很少,還足可以供圈里那頭半糙子豬吃上一兩天。她有些急,想了想,還是對母親說︰“媽,豬食不多了,我去打點豬草來。”沈母說︰“缸里不是還有嗎?再打,往哪里放呀?”沈幽蘭就編著話說︰“不趁放假把豬草打得足足的,等上工了,誰還有時間幫你打豬草呀?”幽蘭不等母親答應,就去廚房屋檐下那吊著的榨木鉤上取下竹籃,打著招呼說︰“媽,我打豬草去了。”

    她本想從山邊上那條小路走的,但見學校沒有學生的吵鬧聲,就想起這天是星期六,學校不上課。于福不在,她少了顧慮,就擺動著那條烏龍般的辮梢,大大方方經過學校門前那條大路,徑直向孤峰嶺走去。

    路上踫到劉樟樹幾個孩子去放牛,見了幽蘭遠遠就喊︰“蘭姐姐,又打豬草啦?到孤峰腳下去吧,那里豬草特多,我們幫你打!”沈幽蘭沖他們笑著,好心地叮囑著道︰“弟弟妹妹們,春上瞌睡多,別在山上睡著了,那會把家里大人急壞的!記住噢!”說完,還是獨自一人急切切上了孤峰嶺。

    孤峰嶺除了那棵健壯的老椏楓外,原來也是生長著很多大樹,就如所有大山的樹木一樣,長得葳葳蕤蕤密密麻麻連鳥雀也很難鑽進。可是,就在 “浮夸風”盛行的那個年代的後期,為了挽救垂危的生命,政府松動了政策,允許社員砍樹去賣錢換吃食渡難關。僅僅一年不到的時間啊,孤峰嶺乃至孤峰嶺以外所有大山小山上凡是砍著能賣錢換食物充饑的樹,都被一一砍伐,先是砍大樹,接下是砍小樹,再接著就是砍它的樹子樹孫,直至砍得滿山遍嶺的樹木斷子絕孫光禿一片。

    高樹沒有也許是件好事,至少對這天來打豬草的沈幽蘭是件好事。樹木稀少了,草本植物就享有了足夠的陽光、空氣乃至肥力,滿坡的香蒿、狗兒秧、奶漿菜、山葫蘿卜……剛出土面,就長得潑辣辣嫩生生油順順!這些都是喂豬的好飼料。往日,沈幽蘭憑著自己那副靈巧的手,左掐右掐,不上半個時辰,一籃豬草準會掐得滿滿的了;這天卻不行,精力總是集中不起來,掐不上兩棵豬草,眼楮就得向嶺頭那條通往孤峰鋪的山路上看上一眼。有時幾棵奶漿菜或是山胡蘿卜就在身邊,但她伸手出去掐的卻是那長滿細齒的茅草或是帶刺的刺苔,不是鋸得她滿指出血,就是扎得滿手掌小刺,痛得她無奈地將指頭放嘴里吸吮或是小心翼翼地拔著那一根根扎進的細刺。她懊惱極了,索性不顧籃里采擷得還不足一半的豬草,就咬咬牙顧不了羞赧,徑直來到去孤峰鋪的山路旁。

    路邊的地勢高了。人在路邊可以看到孤峰以外那許許多多的山峰;再從那峰與峰之間,又可以看到山峰下那統統形成“坑”的白牆黑瓦的村莊。農歷二月的傍晚,陽光柔和,暖風吹拂,遠近山脈一片蒼綠,加上滿山開出的黃花紅花的點綴和山蜜蜂“嗡嗡”的叫鳴,更是讓她感到暖意融融,青春勃發!

    沈幽蘭手采野菜,眼楮卻緊緊盯住通往孤峰鋪的那條山路,想著山路那頭會突然走來的何敬民。但終究沒有出現。

    “星期六下午他也會開會嗎?是的,他當領導了,工作忙哩!”沈幽蘭知道何敬民剛剛由教育干事升上了教育小組組長;她能理解他的工作。

    太陽離西邊的山尖還有半桿子高的時候,沈幽蘭竹籃里的豬草已經裝滿得不能再裝了,但她要等的人還是不見到來。“這豬草不采了,還能干什麼呢?總不能老是這樣望著那地方呀?”她狠狠將籃里的豬草按了又按,見確實無法再加豬草了,她想就此回家。“等了一下午,為什麼就不能再多等一下呢?說不定他就在我走的時候趕來哩!”她想著,就繼續沿著山路旁向孤峰鋪那頭邊采邊張望。

    西邊的太陽就要墮到那山尖上了,天空也在泛黃。她顯得有些躁熱,就站立起假借煽動衣褊取涼作遮掩而讓自己那雙熱切的眼楮張望著孤峰鋪那頭的山道!

    山道上偶爾出現幾個步履匆匆的行人,但都不是她要見到的;也就在這時,她發現那些行人在走了離她很遠一段路後又回頭以一雙好奇的眼神在審視她,直審視到被她發現才匆匆知趣地轉身離去。她更加煩躁了。“站這里多不好!”她想了想,就一陣高興,匆匆挎起沉沉的菜籃,鑽進了那密匝匝的竹絲林,鑽到了竹絲林後那塊奇特的石椅岩旁。

    石椅岩後的山桃花開了,粉紅嘟嘟的,滿枝滿枝,蝶兒撲撲,蜂兒嚶嚶。沈幽蘭坐上平坦的石椅,石椅居高臨下,坐那上面正可以看見嶺頭山道上來往的行人。“他走路總是兩手擺動,精神抖擻的,遠遠就可以認出!”她想著,就要坐上石椅等候……

    “幽蘭!”

    就在這時,山道那邊有人喊。她先以為是他來了,再听嗓門,覺得不對,而是另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在這里干什麼?”于福肩背黃背包興沖沖從竹林中鑽過來。

    沈幽蘭有些慌亂,說︰“你怎麼來了?”

    于福說︰“我正是要找你呢!”

    沈幽蘭看了看對方,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說︰“找我有什麼事?”

    于福說︰“當然是重要的事。你這次一定要答應我!”

    听了這話,沈幽蘭重新緊張起來,睜大一雙驚恐的眼楮問︰“答應你?”

    于福點頭,說︰“嗯!”

    其實,于福只是請幽蘭為他幫個忙,並非是她所想象的那層害怕的意思。幽蘭過慮了。星期六這天下午,于福到鎮上中心小學參加全公社的教研活動,他見現在的政治空氣有了松動,就大膽而主動地同他的那個右派班主任林淵老師坐到了一處,沒想到,這一坐竟坐出了一個驚喜的消息!“听說就一個推薦指標,要求上大學的人多,你也應該去試試。”林老師把從公社得到的消息說出後,瘋顛顛地小聲笑了一陣後,又問︰“你公社里面有人嗎?”于福那烏亮的眼楮飛快地轉動了一下,就把他那個在供銷社負責收皮貨的堂哥說了出來。林淵老師又是神經質地一陣輕笑,說︰“那怎麼行!要找個在公社開會能說話的才行!”于福臉就急紅了,用那只雞爪子似的手直撓頭皮,撓著撓著就又想起一個人,心里一樂,說  “我和何組長有關系!”林淵老師又是一笑,說︰“你倆有什麼關系?”于福說︰“何組長是我們隊未來的女婿!”林淵老師這才不笑,就點頭說︰“這樣行。他是教育小組的,公社推薦上大學的事,歸他管。這門路你找對了!”

    于福當然知道他在何敬民心目中的地位,但他知道何敬民同沈幽蘭的關系。“听說何組長就要同幽蘭訂婚了,這正是男方要加強表現的時候,這時候托幽蘭叫他幫忙,在公社領導面前說句話,還不正是個順水人情?”于福這樣想著。

    事情竟是如此奇巧,他散會剛走到孤峰嶺頭上就看見沈幽蘭拎著滿籃的豬草到了石椅岩!

    沈幽蘭明白于福找她的真正意圖之後才如釋重負。她也听說自從“文革”停課鬧革命後,國家就沒有一個真正的中學生,更沒有一個真正的大學生!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竟走到如此地步,國家能不著急?在工農兵中推薦青年上大學,這是幾年前就開始的,那也算是急時抱佛腳亡羊補牢,凡是進過中學大門的,甚至念過小學的,只要歷史清白政治上沒有問題,經過公社推薦,就可以上大學!那時有部電影叫《決裂》,沈幽蘭看過,她印象最深的是電影里那個代表貧下中農進駐學校的校長在批判“馬尾巴功能”時舉起雙手時說的那句話︰“什麼是文憑?長滿老繭的手就是文憑,就是無產階級革命所需要的文憑!”沈幽蘭當時雖然不能理解在這個泱泱大國,竟有如此佞人如此荒謬地編出如此愚昧如此禍國殃民的“杰作”的危害性,但她還是能想到于福那如痴如迷甚至是頂著極容易被扣上反革命帽子的危險而利用一切時間背記那本沒有書皮的字典的情景……再聯想到她自己想讀書的事,就更能理解于福現在急于想上大學的心情。然而,她畢竟只是一個大山里的女孩,何能擔當如此重任?

    “這麼大的事,我哪能幫上忙呢?” 她十分抱歉地向對方說。

    “你要是說不行,那我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幫上忙的人了!”于福說得十分肯切,也很絕望。

    沈幽蘭沒有完全听明白對方話中意思,就笑著說︰“瞧我這丑樣子,還能有那麼大能耐?”

    書卷氣極濃的于福錯誤地理解了對方的意思,連忙說︰“你還丑呀?你不丑!你一定能幫上忙!”

    沈幽蘭已知自己語言的表達欠妥,就急忙改口說︰“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我這人沒本事,幫不了你這個大忙!”

    于福就抬頭看了看對方,深深地“哦”了一聲。

    山風起了,搖曳得桃花飛飛揚揚。一辮桃花正落在于福的手上,他不再說話,就怔怔地看那桃花。

    姑娘已捕捉到于福看花的意思,為打破尷尬局面,她也顧不了害羞,就轉換話題問︰“于老師,你們今天開會是小何主持會議嗎?”

    于福說︰“是啊。他是我們的頭,開會當然是他主持!”

    “他開完會還有事嗎?”問這話的時候,幽蘭的臉紅了,手也開始摩挲起那根長辮。

    “哦,你是在等他?”于福似乎想起什麼,就不再看桃花,只看著對方等回答。

    沈幽蘭知道于福不是外人,就說︰“小何沒說開完會要去哪?”

    于福想起來,連忙說︰“哦,難怪何組長今天早早結束了會議,是有人說,他今天要去辦件大事,散會就去!”見幽蘭的臉上害羞得比桃花還美,似乎已明白,就說︰“哦,他是要到你這里來?是來落實訂親的事?”

    幽蘭就點頭。

    于福更是高興,說︰“那太好了,我祝福你!不,應該祝福你倆!”接著又說︰“那真是太巧了,今天何組長要是來了,你就抽空把我想上大學的事向何組長說了,行嗎?”

    沈幽蘭不再摩挲長辮,爽快答道︰“當然行!這是絕好的機會嘛!”

    (下一章︰悲從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