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音      更新:2015-10-29 11:56      字数:2857
    每个人从娘胎来到这个世界,都免不了大哭小叫,如果那时候知道这个大嗓门发声的权利,后来被各种人、各种环境、各种缘由剥夺和扼杀的话,当时是不是该哭得更长久、更悲壮呢?爹娘应该把你放肆的呐喊录下来,而不是盯着你脑门那几缕稀疏的黄毛——试想,几十年后,等你变成一个疲惫不堪比、负重隐忍的中年人,重温自己放肆高亢的呐喊,难道不比一撮胎毛更刺激你干枯的灵魂吗?

    当然,事情总有例外。有些幸运的人,一直保持着襁褓里的童真,无论什么时候,想发声就发声,想发威就发威;而且,他们发声时,听众的数量有严格控制:不得少于若干人——肯定比当初产房里的人要多,不到场、不准时到场的人,将记录在案,事后受罚。他们发声时,其他人不得有任何动静,看手机、打电话、窃窃私语都是缺乏敬意的令人厌恶的行为。

    没错,我指的是开会。开会,在我们国家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吃喝拉撒睡。开会是天堂,开会是地狱。如果你爱一个人,送他去开会——一定要把他送到主席台上;如果你恨一个人,送他去开会——一定让他坐在离主席台最近的正下方。眼下,九州市师范学院英语系每周四下午的例会就要开始。一旦主席台上那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用干涩的声音宣布开会,坐在他身边的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就会挺着平板一样干瘦的腰身,目光坚毅,走下主席台,径直走到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这是英语系不成文的规矩:开会的时候,赵书记讲话,吴主任监督。书记发言的时候,凡是在下面讲小话、看手机、搞小动作的,都记录下来和年终津贴挂钩。

    挂没挂钩、怎么挂钩其实没人明白,每月工资都一笼统打到卡上,谁也不会为了这笔账,到会计那儿盘问。不过,只要赵书记一声“开会了!”,会议室里就会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坐姿端正,双唇紧闭。前半个小时,室内总是肃穆沉静,渐渐地,那些被扼制的喉咙,被禁锢的姿势,一步一步试探地松动。手指开始在包里、口袋里摸索,脑袋和脑袋开始靠近,发亮的手机外壳开始从各种藏身之处露头;……像幼芽拱出土壤,各个角落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悄然生长,声势越来越大,直到细胳膊细腿的吴主任变成摆设,宛如站在波涛汹涌的麦田里的稻草人。主任和书记免不了大声喝斥,点名批评某些人缺乏组织纪律性,接着,书记必定重复他的收魂经:

    “不能乱!纪律乱人心就乱,人心乱社会就乱!”

    这个“乱”字,犹如威力无边的咒语,镇压一切蠢蠢欲动的不轨之念。他特别喜欢用这个字形容种种不祥的恶果,好像一切——尤其是我们的社会——都是不可捉摸、瞬息万变、毫无规律可循的存在。书记的收魂经念叨完,场面暂时有所收敛。一段时间后,絮絮叨叨的野草卷土重来,场面逐渐再次失控,于是再整顿,如此反复循环。

    例会,对一些人而言,和例假的效果差不多——英语系教师百分之九十五是女性——想起来就呲牙咧嘴,蹙首皱眉,知道还是拗不过,它总是会来的,端着一副苦瓜脸,别别扭扭地走进会议室。对主席台上的两个人,怯生生地点下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挑一个后排的角落。这些人基本上属于不求上进、愤世嫉俗的落后分子。相反,另一些则是无比欢乐的人,她们面庞红润,衣着打扮优雅得体,热情和活力四射,一进门就友好地和她们的同类互相“亲——想死你了”地“亲”来’亲”去。对主席台上的两个人,招呼处理得游刃有余:绽放饱满的笑容,奉献充满敬意的目光,像对待自家长辈一般简单地嘘寒问暖,或者小小地撒个娇,视情况而定,然后选择前排的位子,大大方方地坐下。她们的世界明亮温暖,充满希望;那些灰不溜秋躲在后排角落里的落后分子们,只能自惭形秽。

    刘云的脸因为好奇显得光彩四溢。她还不懂前排和后排那些猫腻,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恰好既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她像课堂上的学生一样认真观察,仔细聆听,心里掂量书记的每一句话,每句话最后都得到她发自内心的认可:嗯,学生上课玩手机、说小话确实要管;英语早读还是必要的,确实应该有教师监督,十几岁的年轻人,哪有不贪睡的;学校外面的马路交通确实乱,这马路横亘在家属院和校园之间,提醒大家的安全意识是必要的,这是领导对职工的关心……不过,后来书记为了深入地表示对大家的关心,详细地告诫大家如何正确过马路(先左后右)、如何规范使用斑马线,刘云竟然走神了,姿势和表情都开始懈怠,呵欠连连。

    “你是新来的吧?”坐在刘云右边的一个五十出头的女老师侧过脸,低声问。

    刘云带着意外的微笑,赶紧点头说,对对,我姓刘,刘云。刘云长着邻家女孩的模样,一双细细的凤眼眯成一条线,皮肤细腻白嫩,也有几分可爱。

    “我姓王,王春霞。行李都收拾好了吗?你们现在的住宿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

    刘云凑近她,轻声说,“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家就是九州市的,没什么行李。”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一家人共同分享的种种温暖,很快取代了离开繁华省城的遗憾。对刘云而言,有些选择根本不用费神,有些路是早就铺好的,认认真真往前走就行了。就像九州市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大陵山,自古以来就在那,对它的存在,只需要尊重,谁会无聊到去质疑呢。

    “王老师,哪个是鲍明?那个人——”她的笑容定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好意思,“——咋样?我和她一个公寓。”

    王春霞突然愣了一刻,然后把头缓缓地侧向她,仿佛在拿捏语气的轻重,一只手遮住嘴角,刚要说话,刘云的左边突然有人插话,“谁——?跟谁住——?”左边的人突然朝她侧过来,上半身快压到她大腿上了。

    王春霞干脆把嘴巴递给刘云大腿上的那只耳朵,“鲍明——”

    两个倾斜的身体,在大腿上方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目光。左边的低声说:“她又谈了一个,退休老师的儿子”,右边:“好像没上大学,一个混混”,左边:“都住一起了”,右边,“啊,真的——”,这时,两人似乎意识到大腿主人的存在,直起上身,贴在刘云左右耳朵两边,一阵压抑而兴奋的惊叫,几乎同时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就住学校家属院里——”

    刘云被这一幕搞懵了。人们总是不会吝惜对一个新来的小辈提供义务指导和建议。似乎出于安慰,王春霞捂着嘴巴又侧过来,“这个人——其实不坏,就是有些做法,你知道吧,和别人不太一样,主要是家庭环境的问题。”然后她戛然而止,恢复坐姿。好像觉得,说话留点念想,反而恰到好处。

    此刻,刘云的心情,就像一朵幸福的从天而降的烟花,直接落到了泥沼地里。顷刻间,一大堆问题摆在她面前,让人伤脑筋。

    “每个人都不一样”——这话也就是用英语说说,敷衍老外。谁不喜欢和自己一样的人相处呢?本来自己运气一直不错,上学时住过的每间宿舍,都留下许多温馨的记忆。大家都一样,都相似,越看越喜欢。真的纵容每个人都不一样,世界不是乱套了吗?想象中,温暖贴心的女生公寓,被身边这几个女人的话,搞得一团乌烟瘴气。

    脖子扭到很不舒服的方位,按照王春霞的暗示,朝会议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扫了一眼。隐约瞥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一种少见的专注。

    让人纳闷的是,一艘庞大的、支离破碎的沉船,如何不动声色地潜伏在那样纤柔的外表之下。刘云转过身,很快打消了好奇心,抿着嘴角果断地想,没什么,只要没课就不在公寓里呆,回家吃老妈做的饭菜,不然老爸会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把她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