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2-13 13:40      字数:4266
    一早就狂风大作、大雨不停,丁明河站在堂屋门口,心里充满了烦躁。

    这时,坐在堂屋里缝补自己一件干活时不小心被树枝子挂开线的上褂的、老迈的奶奶喊他,叫他安心地去写暑假作业吧。

    丁明河只好坐到桌子旁,打开暑假作业,开始写起来。写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倒了一杯茶,长叹了一口气。

    奶奶抬起头,问他:“你叹啥气?可是又想着去抹澡(游泳)的事?你这孩子,雨下恁大,天也猛一凉,今天哪还管去?你就收收心好好做作业不管吗?你呀,啥都好,就是太贪下河抹澡了。你天天晚上去抹澡,咋就不害怕?”

    丁明河说:“晚上去东大塘洗澡的又不只我一个人,陆小鱼也去,他们庄的一些大人晚上也去……”

    奶奶说:“晚上九点十点了,还有人去呀?你别蒙我。”

    丁明河说:“俺奶,您就别瞎担心了,真没事。再说了,东大塘哪地方水深哪地方水浅,我心里有数。”

    奶奶说:“你这孩子,万一出了啥事,我看你咋办。”

    丁明河拿出一把伞,撑开,对奶奶说:“您就别操心了!”说完,就擎起伞,出去了。

    丁明河虽然打着伞,但是因为风大,一会儿后,他裸露的腿部和大裤头就全被淋湿、沾上了水,上身的褂子也潮乎乎的了。丁明河来到村里排场家开的小卖部前,想给陆小鱼打一个电话,跟他说晚上去东大塘游泳的计划取消了吧。

    可是,当他拿起电话,忽然想起自己的零钱忘在家里了,身上没有分文,于是惆怅地就又放下了电话。

    丁明河踽踽地来到了田野里,在田野里转了一圈,走到和陆小鱼他们庄相邻的地界,他突然很想去陆小鱼家,去找陆小鱼叙叙话。一天没见面了,他很想陆小鱼。可是,这时,他浑身已被风雨完全打湿了,这个样子去,似乎有些狼狈。于是,他又放弃了。

    因为是雨天,时间的界限也模糊了。当丁小河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正等着他回来吃呢。

    吃着饭,雨也慢慢停了。不多会儿,太阳居然还跳了出来。丁明河端着饭碗,出了堂屋,站在院子里,高兴地大叫了一声……

    奶奶虎着脸说:“你这孩子,咋跟神经病一样!”

    丁明河兴奋地说:“太阳出来了,我太高兴了……”

    可是,丁明河还没高兴多久,天忽然又变了。一片一片乌云从远处飘来,把太阳遮盖住,还刮起了风,天底下一下子又变得阴沉沉的了。一直到傍晚,都是这种阴沉沉的天气,空气也是微凉的。

    丁明河在心里不断地叹气,心想:今晚,真的不能去陆小鱼他们庄的东大塘洗澡了!真难受呀!

    因为是阴天,奶奶的晚饭做得也早。心里一直疯狂长草的丁明河,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要出家门。

    奶奶急忙喊住他,问:“明河,你要干啥去?可不能去下河啦今天!天冷,河里的水也该涨得很高了……”

    丁明河说:“奶,我知道!我不是去下河,我心里烦得慌,我出去转转。”

    奶奶又叮嘱他一遍:“你可千万不能去下河啊——”

    丁明河说:“我知道了——”说着,就出了门。

    丁明河真的不是要去东大塘下河游泳。他确实只是心烦,想出去转转。他出了村子,来到了田野里,沿着田埂乱走。这时候,天渐渐暗了,然而由于乌云慢慢消散,露出了点点星光,丁明河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特别舒服的自由感——身体自由,心灵自由。他抬起头,仰望着星光点点的长空,忽然特别想像一只大鸟一样,翱翔其中。

    但是,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是不可能像鸟儿那样长出翅膀来,解放了身体,解放了心灵,和天空融合在一起,自由自在地飞翔的。

    这一刻,他忽然又异常渴望地想去东大塘下河游泳。在陆地上,他不能飞翔,倍感束缚,可是在水里,他是可以随意摆动身体,释放身体的!

    他虽然没有戴手表,但根据他从家里出来的时间,他估算了一下,现在大概也就是八点十几分。而从这里去东大塘,也不过是十几分钟时间。最重要的是,他和陆小鱼约定今晚去东大塘游泳的事并没有正式取消,说不定陆小鱼还会如约而去的!想到这,他感到十分激动。于是,他就加快脚步,往东大塘去了……

    到了东大塘,丁明河没有看见陆小鱼,而塘里的水确实涨高了不少,但他并不觉得有啥了不起的。他就在岸边等了一会儿。可是等了一会儿后,还是没见陆小鱼来。丁明河心想,也许他以为今天下了大雨,天凉,我不会来了,所以他也不来了。丁明河就准备自己一个人下河。当他脱了上衣,突然又感到很孤独。于是,他把上衣又穿上,往陆小鱼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陆小鱼家大门口,丁明河看见陆小鱼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正欲喊陆小鱼,这时听到陆小鱼在他们家堂屋里接电话的声音……丁明河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外地打工的陆小鱼的爸妈打来的。一瞬间,他想到自己的爸妈,眼泪就出来了……

    他在陆小鱼家大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心里异常难过,然后就擦掉眼泪,转身顺着村路要回自己家,不去东大塘游泳了。这时,他碰到了陆小鱼他们村里的一个人,但两个人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说话……

    丁明河顺着大路,往他们庄里回……

    丁明河慢慢地走着,心里却愈加难过。同时,他也越来越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有一条条绳子紧紧地束缚着他似的……

    走出了陆小鱼他们庄,来到一条大道上后,他立即又决定:返回东大塘去!他要去东大塘游泳,把身上的不自在和束缚全都洗掉!

    丁明河来到东大塘时,塘里的青蛙和癞蛤蟆的叫声响成一片。他估摸了一下,这时大概快九点半了。虽然这里没有人,但是想到下到河里后,他身上的不自在和束缚就会立刻被洗掉,丁明河心里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还充满了激动。

    丁明河利索地脱了衣服,他本来想把裤头也脱掉,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留在了身上。

    丁明河走到塘边,先试了试水,水是有些沁凉。但他不在乎。他右手弯曲成碗状,掬了一些水,往肚子上拍了拍,又掬起一些水,往额头上拍了拍。然后,就扑通一声,扑进了河里,畅游起来……

    他游了一会儿,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远处往这边移动而来。丁明河一惊,呆在水里不敢动了……待那个“东西”走近,他看到是一个妇女时,才放下心来……

    而那个妇女突然看见河里有个“东西”在动,也吓了一大跳,大叫一声“鬼呀——”,连忙要跑……

    丁明河忙大声说:“我是人,我是陈庄的丁明河,我在游泳……”

    那个妇女这才停住脚步,喘着粗气,拍着胸口,说:“你这孩子,咋恁晚了还一个人在这游泳,你不害怕呀你?”

    丁明河笑了一声,说:“不怕。这有啥?”

    那个妇女说:“孩子,赶快上来回家吧,别让大人担心。”

    丁明河回道:“好,谢谢你,我知道了,我马上就上去回家。”

    那个妇女又看了看丁明河,叹一口气,走了。

    丁明河看着那个妇女的背影,想着刚才她说的那几句话,感到是那么的温暖,两眼忽然就涌出了泪来。这一刻,他多么想念他的母亲啊,自从四年前母亲和父亲离婚走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母亲了!

    那个妇女走远了,丁明河就准备上岸。可是,这个时候,丁明河的腿突然抽筋了,他疼痛难忍,也无法往岸边游去了……

    不不,不是突然抽筋那么简单,是突然四肢僵硬动不了了,他怎么都上不了岸了……

    不不,他没有四肢僵硬!这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仿佛与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他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的心灵也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不愿再上岸了,他要永远沉浸在这种彻底的解放了的感觉中……

    不不,也不该是这样……

    ……

    “不不,事实不可能是这样!”陆小鱼慌忙又否认自己给丁明河溺水而死推测的一个又一个结尾和原因。

    根子撅着嘴,说:“小鱼,你这想得也太玄乎了吧……”

    上面有关丁明河的那长长一段故事,其实并不是真的,都是陆小鱼想象出来的!

    陆小鱼知道,想象的东西肯定是不完全真实的,可是,陆小鱼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这些想象和真实的情况一定是差别不大的,因为他的这些想象是他根据警察和村民的说法以及他对丁明河家庭情况、丁明河性格的了解而“合理推测”出来的。

    但是根子还是觉得他的这些想象十分荒唐,也毫无意义,说:“人都死了,想这些还有啥用呢?再说了,你的这些想象,都是空想、假想而已,你又不是丁明河,你咋知道那天他真正经历了啥事、心里在想啥?”

    陆小鱼强辩说:“这是合理推测啊!这当然有用!警察破案,很多时候不也都是根据掌握的情况,进行分析和推理,而得出案情真相的吗?道理是一样的!”

    根子哼笑了一声,说:“可是,你又不是警察呀。”

    陆小鱼大声说:“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

    听到这句话,根子不言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陆小鱼又问根子:“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根子说:“死了就是死了呗,就是……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呗。”

    陆小鱼又问根子:“那,丁明河死了,是去哪里了呢?他的灵魂,还活着吗?如果他的灵魂没有死,那又去了哪里呢?……”

    根子看了陆小鱼一眼,说:“你发癔症呢?”

    陆小鱼摇摇头,似喃喃自语,又似问根子:“他活着的时候说的那些梦想,也死了吗?如果那些梦想没有死,又去了哪里呢?……”

    根子奇怪地瞪大眼看陆小鱼——

    陆小鱼又说:“丁明河才十四岁啊,就死了!你说,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有意义吗?我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意义,如果这个世界上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不还是这个样子吗?……还有,我们,我们俩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根子瞪着眼,摸了摸陆小鱼的额头,说:“你发烧,还是发癔症呢?”

    陆小鱼迷离地却又极其认真地说:“我没有发烧,也没有发癔症!——这些天,我都在想这些问题……只是,我找不到答案……”说着,眼睛又湿了。

    根子搂住陆小鱼的肩膀,说:“别瞎想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这真不是好事!”

    陆小鱼争辩说:“不对,根子,你不懂,你真的不懂!这是人心灵……”

    根子忙说:“好好,我不懂,我不懂行了吧?”

    陆小鱼叹了一口气。陆小鱼知道,他和根子心灵的距离,是越走越远了。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一天,他和根子再也没有一点儿共同语言了,或者说,他说心灵深处的话时,根子再也无法理解一点儿了……

    这时,爷爷和奶奶从外面回来了。爷爷说,刚才他回来,路过村长家门口,碰到丁明河他叔在和村长吵架。

    陆小鱼一惊,问:“咋回事?”

    爷爷说:“派出所说丁明河是淹死的。丁明河他叔就来找村长,说东大塘是咱庄的,咱庄得赔钱给他们!村长说,那个大塘是修高速公路的挖的,要赔偿也得去找修高速公路的,咱庄又没有责任。可是丁明河他叔不愿意,说修高速公路的完工走了,东大塘是咱庄的,就得咱庄赔。不赔的话,他就到法院告,还要把丁明河的尸体抬到村长家大门口去。”

    陆小鱼的脸一下子变了形,说:“他叔是个大混蛋!人都死了,还要钱有啥用?”

    根子却不同意陆小鱼的话,说:“咋没用?赔点儿钱,至少可以让丁明河他奶活得好一些吧……再说了,人没有了,再不让赔点儿钱,不是亏死了!”

    陆小鱼脸涨得通红,对根子大声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丁明河活着的时候,他叔很少问他的事,他的温暖感只有年迈的奶奶给的那一点点,也就是因为这他才喜欢上游泳的……如果当初他叔能多关心他一点儿,也许他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