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2-13 13:22      字数:5811
    我那天没有去城里,我父亲进城卖菜,晚上回来他跟我说,他经过县政府门前,看到有好几十个退伍兵在县政府门口,还打着标语:“我们要安排工作,给我们一个吃饭的碗”!父亲跟我说,我心里想,你小子在没在这里边呢,如果在的话,我非得揪着耳朵把你提溜出来,咱可不能跟着起哄瞎胡闹。咱家有地有啥的,农民要种好地,咱人老几辈都没有工作,爹不是活得很硬实吗?我打门口拿眼往里伸了伸,那些人都穿着一样的军装,坐得整整齐齐的,也不闹也不动,有时候还唱着部队里的歌,引来不少人围观,有好多警察在那里维持秩序呢。

    哦,我明白了,原来,村支书一遍遍地来找我,就是不让我参与退伍兵上访啊。此时,我最反感书记对我的假腥腥的关心,实质上是在盯稍,中统特务似的。书记也太小看我啊,我吃饱了撑的啊我,我才不去上访呢。我是受了党和部队教育的战士,在部队我是一名好兵,回到家,我也不失军人本色。

    我跟我胆小怕事的农民老爸说:“爸,你把心装肚里吧,您儿在部队当了七八年的兵,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我闹什么啊我闹,闹的结果只能是越闹越糟”。听我这样说,我的父亲脸上露出了踏实安慰的微笑,他是放心我这个儿子了。

    但是,不闹事不等于不找事,我的5分是我的命,我的边远地区,我在那里服役了6年,这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已经不算短的岁月了,我的青春奉献给了边远地区,我服役的那个地方是甘肃的榆中县。那个地方条件艰苦,不仅寒冷,还有风沙。当兵的历史已成为过去,新的现实生活就要去勇敢地面对。我现在面对的就是找分,找我的那个边远地区。而那个边远地区明明记录在我的档案里,而我新调动的地方,却像一堵坚硬而厚实的墙,把我的边远地区紧紧地堵在了里面,只有墙里的人知道,而墙外的人却知道了也从来不去往里面看一下。

    我找分都找了大半年了,到了第二年的3月份,那些考得好的人都陆续上班了,有的人安排到县邮政局,有的安排到县工会,也有得安排到县直机关当领导的小车司机。最差的也安排到县市容局上班,一个月都一千多块的工资。我有点急了,中间不断有退伍兵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准备去省政府上访,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心想,公道在哪里呢?市里没有吗?市长能解决下岗工人的吃饭问题,却解决不了二百多号城镇退伍士兵的就业岗位,关键是市长有市长的难处,可是,我不能跟我的同僚们说这些,他们会说我装纯,说我装逼。

    我在心里说,到了省里,我的这帮亲爱的弟兄们,省里就能够找回来在他们自己看来是所谓的公道吗?

    上访,劝访,截访,拦访,是村乡县的头痛事。村书记到我家来的次数多了,我也就知道了他的来意,我对他说:“书记,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就是没有工作,也不会去上访,你当过兵,不是所有的退伍兵都是非不辩跟着一起闹的。安置政策的改革,会有一个适应过程的”。不是说适者生存吗?为什么大家到了改革的关头又都不适应了呢?看来要想适应是很困难的,但是,再困难你也得去适应啊,谁不适应谁会出现社会转型焦虑综合症,适应不适应大家都要生存,因为,最终都是要适应的嘛。我的话让书记听了直点头,他说,就你这事,我得跟乡里书记好好说说,咱通过正常的渠道,慢慢向上级反应,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是我们党的一惯主张。

    轮到我感动了,书记开始是防备着我的,对我有着戒备之心,他听了我的话,知道了我的态度,确实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我说话。

    我有些激动地说,书记,我真的很感谢你,你是我的主心骨啊。尽管我感谢村书记对我的关心,实际上他的这种关心里也藏着一种阴谋,那就是生怕我一不小心入了伙随那些心里焦虑,思想单纯的退伍兵们去上访。他防备我也对的,谁让他是书记呢,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官,只要身兼这个职务,就得对上级负责任啊,这是他的责任,就像军人一样,保卫祖国的和平与发展,就是自己的使命。我知道,如果我要参加了上访活动,那么,我就是这个乡的重点人物和重点对象,如果上级信访部门通知这个乡去领人,而这个乡的政绩几乎就为零了,村书记要对他自己负责,还要对乡里负责,乡里要对县里负责。可是,我不上访,我这心里还真他妈的有些堵啊,我的工作谁来帮我解决,谁会帮我解决。

    我有一个原则:我不上访,我坚持信访。信访和上访的最大不同是渠道正常,不闹事,不添麻烦,不让乡镇领导为你分心,但又得让乡镇领导为你操心,这才是一个信访者的上上策。

    信访老是坐在家里,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帮你解决问题的。那天,我背着一个军用挎包,准备去县里再找找那个说话温柔的县民政局安置办主任,让她再帮我说说话。我刚走到村头,迎面碰上了村里的书记,他老远就喊我:“马义!马义!你这是干啥去”?

    马义,我的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当新兵时,有不少新兵说我是蚂蚁,我的名字一听也确实让人联想到自己就是蚂蚁。蚂蚁在动物世界里应该是弱势群体,我现在不就是弱势群体吗?不,我应该是弱势个体,因为,至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为自己奔走啊,虽然村里的书记说把我的事跟乡里的书记说说,加上村里的书记一起,我们还是弱势群体,但村书记毕竟没有人事安置的大权。

    书记在我面前一杵,像是有点生气的样子,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但我从他的表情读出了他想要说的话:你不是说不上访吗?怎么又要去县上呢?怎么学得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呢。我极力表明说我不是上访,我是找找自己的事。

    他说 ,这个时候去城里有啥事要找的呢?

    我回答说还不是为了我的工作吗,眼看着人家都上班个把月了,弄不好,我的事要黄了呢。

    他说,唉,你急不得的,我那天都跟我们乡里书记说了你的情况,昨天乡里开治安工作会议,我又和他提了你的事,他也说已经跟县里的领导反映过了,你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这样吧,不信呢,我跟你一起去乡里问问,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我冷冷地说,我不去。乡书记又不认识我,他也根本不会过问我的事。

    村书记见我上别劲,有点生气了,说,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你以为我是闲得蛋痛了,很想管你的事吗?再说了,我们乡书记下一步就要调到县里当分管组织人事的副县长呢。说着,他一把把我的挎包拽了去。说,走,跟我一起去乡里咱问问真假。

    见他动了真情,还发了火,我只得跟他到乡里去。

    我实在不想去,就想激他一下,说:“书记,你是怕我去上访吧,我都跟你下过保证了,我绝对不去上访,我才不干那种蠢事哩”。

    不管我怎样的辩解和表白,书记就是不相信我的话,他也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马义啊,你要相信我的话,我真的是为你好,你的事我跟书记都说过多次了,乡书记也明确表态说,这样优秀的士兵,是个人才,他会在适当的时机想办法帮你解决的。他还说让你把自己的情况写一下,他去到县里开会时顺便就给你跑了。这话说的有些个时间了,一忙呢,这事我忘记跟你说了,怪我,怪我”说着,他恨不得要打自己的嘴巴。

    我看书记说的像是真心话,于是,我跟着村里的书记来到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

    一进门,书记就说,王书记,这是俺村的马义,我跟你说过他的事。

    书记让我先坐一会儿,他说一份情况汇报这就修改完了,然后再谈我的事。

    我说,书记,打扰了,你先忙。书记笑了笑说,当兵人就是有礼有节,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我坐在沙发上,环顾书记的办公室。

    宽大的涂着棕色油漆的老板桌子上,放着一台台式电脑,书记大概不抽烟,我没有见到他的办公桌上有烟灰缸。虽然桌子上有一部红色的座机电话,但他的面前还是放着一部价格不菲的手机。什么牌子的我倒没有看清楚。电话机旁放着一个不锈钢茶杯,茶杯放在一撂杂志和报纸中间。那些报纸和杂志都撂得好好的,恐怕王书记还没有来得及看过呢。

    在书记一侧的墙壁上,也不知道是几流的书法家写得一个横幅,是草书,我也不太认得上边的字,但草书的“风雨”写法因为常见,我认得。风雨什么啊,人生哪能不经风雨呢?歌里不是有这么一句“风雨过后是彩虹”吗,我想。

    一会儿,王书记放下了材料,他热情而直接地说,你们的村书记都跟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这耳朵都听了出茧子。说你很可惜,差了3分,没有考上编制,听说你是从边远部队回来的,但是,档案上显示却又不是,这样你就明显地失去了应得的分数。我知道,你是在和平时期立过二等功的人,可是,现在呢,安置政策变了,像我们这个地区,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在退役士兵安置上就没有那么多的岗位了。这次你能参加考试,说明你还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可是你没有挤上去。这样吧,我们乡呢是有着拥军的光荣传统的,关心现役军人家庭我们每年都要做很多工作,而对于退役士兵呢,从企业用人上我们还是优先照顾的,我们乡里有不少退伍军人都比较优秀,有的当着村里的民兵营长,有的当上了村支书,你们村不就是明显的例子吗?但他们都是农村藉士兵,上边有政策,哪里来哪里去。你呢,虽然也是农村户口,可是,你有个二等功,这就不一样了。原则上说,二等功是可以安排的,这要是在早几年,根本就不算回事,县直机关,你想去哪个单位就去哪个单位,想到哪个部门就到哪个部门,这安置政策一变,货币安置了,这是大趋势,以后城镇兵也不会安置了。

    书记说了一番很有条理也很有见地的话。他停了下来,我马上接道:“书记说的对,我知道我在部队时,咱们乡就给予我家很多的照顾,我非常感激乡领导的照顾和关怀”。

    书记笑道,那也是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分内事嘛,固我长城,人人有责嘛。

    书记毕竟是书记啊,真是一级一级的水平,乡党委书记的水平就是不一样。他懂得的政策真多,我说,书记,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的事还得你多帮助。

    村书记也跟着说,是啊,书记,马义的事,你得多操心,这个兵仁义着呢,从来都不跟着别人瞎掺活,上访闹访一次都没去过,对他,你尽可放心。

    在党委书记面前夸我仁义,也就是说我省心,省事,是个不给政府添麻烦的人。

    是啊,现在的人,有屁大事,不合自己的心事,动不动就去上访,上访闹访成了社会上难以治愈的一大顽疾,也是社会稳定的头等大事。我不参与上访说明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如果我要上访,乡里还要派人到上级信访办领人,牵涉人员精力不说,还浪费财力。对于劝访和截访乡村干部有的是办法。在我没有退伍回乡之前我就听说过,乡村干部为了不让村民上访,几乎是有人天天跟踪盯稍,只要你一有行动,去上访的人根本就出不了火车站就会被拦截回来。村里有一个老光棍是老上访户,去过市里,到过县里,也去过北京,为啥呢?啥也不为,就因为供电所的变压器位置在他的地里,他说这是他的宅基地,影响他建房娶媳妇,人都50好几了,至今还没有一个暖脚的人,孤单。这电从他的地里走过,房子建不成了,媳妇也找不到了。其实,他家本来就很穷,当时安装变压器时已经补偿了钱,他也同意了,都签了合同摁了手印的。但他手里拿到钱后,用错了地方。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明里暗里跟村里的一个寡妇好着,有点钱都花在寡妇身上了,自己图个痛快,但生活落个潦倒。也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那是个“无底洞”,给再多的钱也塞不满的。老光棍也从来不避人,还调侃道,总归那洞我不塞别人也会去塞的。他愿意啊,那就让他塞吧。一到他手里没有了钱,寡妇就晾他,越晾他,他就越急,越是想着法子弄钱。可是,他人懒,出力的活不想做,有力使不到正地方,就拿变压器说事。既然变压器已经安装上了,他也拿到了补偿,供电所不可能再给钱的,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损失啊,他就是想不劳而获,线路也不可能因为他去重新改造。对这样的人,咋办呢?用乡里人的话说,他就是死搅蛮缠。每到县里开人大政协会,村里都派人盯着他。那一年,省里一位新来的领导说是到这个县来检查工作,但行车路线得经过这个乡。那个时候,大凡有相当一级的领导下来,一是当地政府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再就是警车开道。老上访户似乎先知先觉,一到这时候,他就上路,不是拦车就是打条幅名冤叫屈。对付他,乡村领导都想了不少的招儿,只能是监视,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嘛。这一次,消息得捂严了。村里干部一大早就找他说,要他帮村里选些树苗,到了植树造林的好时候,于是,就把他带到集上。村干部说,准备把乡村大道两旁都植上槐树,因这个乡素有槐乡之称嘛。“槐花蜜”又是这个乡的知名品牌,都上了省电视广告的。老光棍听了很高兴,他不知道这是计,跟村干部一起来到树行,村干部装模作样地让他看了看树,然后就把他带到酒店里,说是辛苦了,上午喝几盅。

    老光棍信以为真,就和村干部一起来到酒店里,其实,上午还早呢,村里干部说,日慌的,早上忙得没有顾上吃饭,上午咱吃早点。酒桌上,村干部一个劲地劝他喝酒,把老光棍喝得直说胡话,一个劲地说,我的亲哩,我的亲哩,斗得劲了吧。酒桌上这话,是可以理解成,乖乖哩,喝过瘾了吧。但是,他这是喝糊涂了,以为是在寡妇家里的床上呢,也就兴奋的直嚷嚷。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跟他说,昨个省长来咱村里检查工作,咋个没有看到你啊?这多好机会,你又跑哪日逼去了。这时,老光棍才缓过神来,知道被村干部给圈住了。

    这个老光棍是我们村里人,那年探亲回来,因为他经常上访,见过世面,说话高声大嗓的,他见到我,离老远就喊,第一句话就是:“乖乖啊,马义,你家祖坟青烟冒的雾大雾大的,你爹生了你这个儿子,可给他长了面子,你混得是个人物了,听说是部队上的啥官,咱这庄在外边当官还就你呢,他们都是小官,你官大啊,乖乖哩,乖乖哩,好好混,让咱老少爷们也沾沾光”。

    我跟他说,我不是官,是士官。

    他眼一瞪,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谁说你不是官了,是官就是官嘛,谁要说你不是官,我还不愿意呢。

    他也不知道士官是什么级别,什么职务,就说士官是官。这个老光棍啊。我递给他一颗烟,他没有吸,而是夹在了右耳根上,然后,他跟我要了一颗,从他自己的兜里摸一个简易打火机,猛吸了一口,像个专家似的说道,乖乖哩,好烟,这外地的烟就是好,吸着不冲人呢。我说这话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只要村里没有人上访,乡里就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嘛。不管村干部想什么办法,看住上访对象才是硬道理。

    我不上访,也不关心别人上访的事,我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工作才是我的追求,工作就是我的荣誉和地位,想想看,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人,他的尊严呢,他的地位呢?你要是到集镇上卖只鸡,就有可能被卫生检查部门欺服,说你这只鸡带有禽流感病毒,不能出售。如果你是乡里或是哪个部门一个临时工,都要比一般的老百姓神气的多。我不能不要工作,不能不找回我那遥远而又明明摆在那里的5分。于是,我给我的老部队打电话,要他们给我出一纸证明,说明我确实在边远地区当了6年的兵。连队干部说,这得要团军务部门才能出,因为连长是我带的兵,为我写一纸证明还是没有问题的。

    有乡里的书记和村书记肯为我帮忙,有部队军务部门肯给我出证明,我的5分一定能够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