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2-03 16:34      字数:2669
    姥姥家在离他们家大概二十多里远的另一个镇的一个村庄里。

    他们去姥姥家,要往北走五六里路,过济河上的一个小桥闸。

    他们沿着济河的堰埂,往北去。济河岸边残存着一些干枯的芦苇,没有人理会。

    夏天的时候,济河两岸会或疏或密地长出一丛丛青翠的芦苇。一些野鸭子游累了,喜欢藏到芦苇荡里。陆小鱼偷偷和根子、前进、谷子他们几个人一块儿来游泳时,也会悄悄进入苇荡里去逮野鸭子,虽然逮到野鸭子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可是每次却都能捡到一些野鸭蛋。

    以前,不到秋天芦苇发黄,就有人把芦苇割回去,喂牛或作其他用。到了秋天,蓬蓬勃勃的苇絮就被人掰下来,用作枕芯。他们调皮的小孩,还拿着当扫把或者当神仙的拂尘玩。不久,大人们就拿来镰刀割下拉回家,编席子、帘子。有的人因为多割了人家的,还打过架。可是后来,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就没人争了。现在,芦苇被遗弃在岸边,再没人愿意要了。

    看着那些枯残的芦苇,陆小鱼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不,那其实只是一个画面:他们家在济河边也有一块地。在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爸爸和妈妈在地里干活——是收豆子还是收红芋或是干别的活他实在想不起来了,爸爸和妈妈忽然因为什么事吵起了架,妈妈气得拿土垃块砸爸爸,他也跟着妈妈拿土垃块往爸爸身上扔……那时候自己是多大?这个画面是他人生中最早的记忆,还是那天他和妈妈从长顺他奶屋后的竹林旁走过是他人生中最早的记忆?……他想不起来了,也分不清。反正那都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刚刚懵懂记事。

    可是一转眼,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一路上,陆小鱼都忍不住回想过去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他想不出太多这样的画面。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姥姥家。

    姥姥异常高兴,开始张罗炒菜做饭。姥姥、大舅、小舅、大妗子、小妗子还有大舅的儿子伟林都在,伟林已经十六岁了,在县城上高中。陆小鱼看到小妗子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

    不一会儿,陆小鱼的小姨、小姨夫也带着十岁的儿子姜延来了。小院子里大人、小孩一大群,热闹异常。

    姥爷在十多年前陆小鱼还不记事时就得病死了。陆小鱼家和小姨家都带了火纸和鞭炮,所有的男丁都要去坟地里给姥爷上坟。

    姥爷的坟地在很远的田野里,走了十好几分钟才到。

    火纸燃起,鞭炮炸响。陆小鱼看着坟,心里忍不住想:姥爷以前活着的时候,是啥样子呢?姥爷咋就死恁早呢?自己对姥爷一点印象都没有,自己和姥爷又是啥关系呢?……

    回来的路上,陆小鱼看着大舅、小舅、小姨夫还有他的表兄弟,禁不住又想:自己和他们又是啥关系呢?一年半了才见一次面,如果总是要一年半才见一次面,如果他能活到八十岁的话,一辈子也只能和他们见几十次面而已……

    吃饭了。因为人多,妈妈和姥姥、小姨、大妗子、小妗子都没坐堂屋的大桌子,都在厨房里的小桌上吃。大妗子和妈妈不断把菜从厨房里端过来。

    好久没见面了,大舅和小舅都很高兴,喝起酒来就上了劲,爸爸也没留量。酒酣身热,话匣子打开,啥话都叙了出来。这时,陆小鱼和伟林、姜延吃得差不多了,离了桌,在旁边的一个大板凳上打扑克。

    大舅说,他和小舅这几年在深圳给人开车,干填海工程,发现买个工程车干很挣钱。他和小舅商量好了,合伙贷款买辆工程车给人家干工程。他们俩开,三年就能把车钱挣上来!车已定好了,正月十六就能提了!家在镇上的小姨夫也说,他明年也不去打工了,他们家门前新修了一条路,眼看着要热闹起来,他准备在家门前开一个私人小超市;再过两年,攒上一些钱,就加盟市里一家正在开拓“万村千乡”业务的连锁超市,到时候生意就会更稳定了。爸爸端起酒杯,和大舅、小舅、大姨夫喝,说恭喜你们呀,你们都干出成绩来啦!

    大舅对陆小鱼爸说:“你和妹妹这几年出去打工,也该攒了一些钱吧?没有想着回来做点生意啥的吗?现在小鱼也十三了,马上要上初中了,初中很关键,你们不在家看着,孩子的学习上不去,将来咋办?你看,现在城里恁多大学生找工作都难,将来小鱼如果考不上大学,不是更难吗?咱们这一代种地都顾不上嘴,他们靠地更顾不上嘴呀!再说了,总不能让他们跟咱们一样,还背井离乡到外地去打工吧?就是退一万步说,将来他还去打工,但没知识没文凭,也不行了呀!”

    “谁说不是呢?你看,我和他妈都在上海的一家台湾电子企业干,这个企业号称‘世界五百强’,可是我们这些打工者挣的依然是血汗钱哪,除了春节,一年下来都没有节假日,每天规定的工作时间是十个小时,可是每天都要被逼加班,实际工作时间达到十二三个小时。不愿意加班,他们就找各种理由扣工资,就是加班,他们也不按国家的规定给加班工资。可是,能咋着他们呢?”爸爸低着头说,说完再抬起来时,眼睛已经红了。

    这时,妈妈过来上萝卜炒肉,听到爸爸这么说,心里也不是滋味,又觉得大年下的说这些不合适,就提醒说:“你又喝多了?”

    “啥喝多了?我们这才喝多少?四个人才喝二斤。”爸爸分辩说,“我也想能在家陪着小鱼,看着他成长呀。那天回来,我和蕙兰(陆小鱼妈)下了车往村子里走,看着家乡的一草一物,感到是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就不禁一边走一边四处望。快到村口时,我们看到村口的那片白杨树林子里,有个孩子一个人在那玩。起初离得远,我和蕙兰觉得那身影有些像小鱼,可是走近一些后,却又看到他比小鱼的个头高了大半头,加上他穿得厚,头上还戴了个帽子,我们看不清他的眉眼,就以为看错了,这不是小鱼。等我们走过去了,我和他妈才忽然又觉到不对,觉得他十之八九是小鱼:我们都一年半没见了,他能不长高吗!我们就回过头去看,一看,果然是他呀!他站在那,看着我们的背影,在哭……”

    爸爸的眼泪悄悄地流出来了,“这些年,我们每次回来,不知为啥,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好像不是我和蕙兰的儿子,我们好像是亲戚,又好像是邻居——说不上是啥关系。有时候我就想,这是咋搞的?咋会这样?我们父子、母子的距离,咋就变得恁遥远恁奇怪了?小鱼今年十三了,再过四年就十七了,就是大人了。老天爷咋让我们在最应该享受亲情的这十来年,把我们的亲情变得恁稀薄?我想过,可是我想不出是咋回事。俺庄离城远,离镇上也远,做生意也不知道做啥生意,咱又没有过高的文化,没有啥技术,不出去打工又能干啥呢?”

    这时,姥姥、大妗子和小姨也过来了,听着爸爸的话,也十分难受,不住地抹眼泪。小姨说,就是孩子太苦了!

    这番话,陆小鱼从来没听爸爸讲过,陆小鱼不知道爸爸心里还藏着这些秘密。其实,爸爸和妈妈心里一直是在乎自己,疼爱自己的呀!陆小鱼不禁也眼泪汪汪的了。

    这时,姜延催陆小鱼出牌,轮到陆小鱼出牌了。陆小鱼眼泪汪在眼里,快要掉下来了,他扔掉牌,低垂着头说:“我得去厕所!”站起身就往外跑去。跑到家后简陋的厕所旁,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