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聲(1)
作者︰
甦曼凌 更新︰2015-11-12 20:15 字數︰2008
到了大相國寺,我才知道,原來我只是井底之蛙,不僅僅低估了代代朝朝的名士風流,也小看了這方外名剎的博大精深。大雄寶殿、羅漢殿、天王殿、藏經樓……只見飛檐挑角,黃璃青瓦,雕梁畫棟,大殿中傳來的梵音和信徒的念經聲不絕于耳。
我以要修心養性為由去朝佛,沒料到鴇母竟然為了安慰我的心情一口應承。只不過,除了帶上朱雁兒,還有兩個轎夫,兩個相幫。名為雜役,實為堤防我逃脫。
只要能見到他,我自然顧不得這許多。一到寺院,我用銀兩賄賂了那四個轎夫與相幫,他們隨即自行吃茶安歇去了。
我帶著朱雁兒穿過朵朵蓮花點綴的花牆與無數飛天繞梁的殿堂,穿過放生池,朝後院的藏經樓而去。
“姐姐,我們真的不參佛麼?听人說那天王殿里的彌勒佛是未來佛,二億四千年後會替代佛陀降臨人間……”朱雁兒雖知道我來此地是別有居心,卻仍然覺得不朝佛有些不妥。
“傻丫頭,你真的以為佛陀能普渡眾生,真的以為佛祖能一手遮天?”對我而言,只要能使他回心轉意,就是佛陀的恩,何必再費心思?
“姐姐,心誠則靈,既然來此,姐姐何不一試?試了自然知道靈不靈……”
正說著,撞上一掃地的僧人,而眼前那“藏經閣”三個大字也赫然入眼簾。
“阿彌陀佛……”那被撞的灰衣僧人一臉慈善,朝我行禮。
“驚擾師傅了,我想請問師傅,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林覺遠的書生在切磋佛法?”我開門見山,絲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焦急。
“回施主,這里並沒有此人……”那僧人淡淡說道。
“沒有?真的沒有?”我急切地想抓住他的袍袖,確認他的消息。
“施主,因這藏經閣里不僅僅是佛家的珍貴典籍,還有名士及歷代有德大師留下的書畫,有許多人便來觀摩……但時而久之,那些書畫竟然被毀損了許多……還有這藏經閣的柱梁遭了鼠患,寺院正在修葺,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
那僧人面色如水波不驚,邊念著佛號邊離我遠去,接著去掃青石路上落下的片片楊槐葉。
我滿腔的熱情忽然冷卻,難道我又白來一遭?
那掃地僧似乎不忍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站立在不遠處,朝東一指,“不過,有志人偶爾會到放生池畔切磋請教,與世人同渡……”
我萎靡的心氣頓時一振,謝過掃地僧人,與朱雁兒折回放生池畔。還未走到玉石橋,便听到一婦人道︰“听說每到初一、十五放生池邊便有了因大師的弟子在那里精講佛法,不如我們也去看看……”
我與朱雁兒隨著人流朝池畔而去。只見不遠處听到一位老者的哭泣聲︰“蒼天,可憐我一生辛勞換得萬貫家財,可是妻子竟嫌我長年不歸,終于棄家不知所蹤。膝下只有一子卻玩劣不堪,因欠下巨額賭債被人活活打死……為幫兒還債,我又失去了良田、祖宅與商鋪……如今我已經年老,身邊卻無一人相陪,請問先生,是我拜佛不夠虔誠還是上輩子造孽太多?”
“老伯是哪里人氏?”人群中傳來一個充滿睿智的清脆男子聲音,我听得渾身僵直,再也邁不動一步。
“我乃鎮江人氏……此次前往大相國寺,就是為了尋得心中的困惑……先生,能幫我解一解麼?”
那年輕男子的聲音並沒有低沉下去,而是漸漸旋聲,灌入我耳內。
“老伯可常在那江邊看那來來往往的船只?可知道那江上到底有多少條船?”
“這……”那老者茫然搖頭。
“那江上不多不少,只有兩條船……”
周圍頓時傳來一片唏噓聲︰“一眼望去,江船何止百條千條?怎麼能說只有兩條船?”
“一條為名來,一條因利去。”那男子話帶禪機,一句話驚醒眾人的混沌。
“說得好……”
我踮腳高望,那老者似忽然明白了什麼,雙肩劇烈抖動起來︰“我明白了,都怪我太貪心,只知道聚斂錢財,卻不知道自己需要的卻不是銀錢……雖然放生無數,卻仍然難悟禪機……先生,這禪意應如何去悟?
“禪雖博大精深,卻參悟可得!老伯可知道,吃是禪,睡也是禪,身邊的所有一切都是禪,這禪本就在你我心中……”
那老者老淚縱橫,朝南一拜,說道︰“我已經看破紅塵,願皈依我佛……”說完揮袖起身,徑自朝天王殿而去。
我冷冷地笑了幾聲,他果然還是如此能言善辯,寥寥幾語就將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度化,可他自己卻身在俗世與佛門之間進退徘徊,我甚至不敢篤定,他是否為了我能夠遠離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淡泊?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請這位先生作答!”我提高聲音,撥開擁擠的眾人,朝他肅穆點頭,“眾生都如恆河沙一樣多,單憑放生幾只魚兒,就是慈悲了麼?”
他沉重的目光向我投射過來,面色只是稍稍一瞬的變化,就又恢復如常︰“救生也需要具備因緣。佛陀雖然圓滿,也只能度化有因緣的眾生,猶如陽光雖普照人世而盲者卻仍然不見……即使你富有四海,也不可能買下所有的生命來放生……只要心中有慈悲便已足夠……”
“先生對家人對朋友可是心口如一,只懷慈悲麼?難道先生不曾有過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不欲臨麼?看先生此時身著俗家衣,口食俗家飯,卻言談禪在我心,難道不是心口不一麼?”我狠下心,咄咄逼人,想逼得他將我重視。
他的雙眸如煙如霧,朝我凝視過來。雪白的衣衫與寬大的袍袖隨著秋風飄蕩,一絲憐憫已然在看透人生的目光中隱隱流出。稍許,他的腮角化為一個優美的弧形,隨之堆砌了一抹蓮花般的微笑。
我的心蕩然一沉,心疑這憐憫可是為我?他又為何不怒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