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3)
作者:苏曼凌      更新:2015-10-28 19:23      字数:2142
    我咬了咬唇,将随身携带的伤疮药为秋生敷上,查看他的伤势,看他伤了眼,但却不至威胁性命,便放下了心。

    面前这个冷酷的僧人,御赐的锦澜袈裟被溅上了滴滴猩红的血液,因这一场事变完全抹去了佛门弟子的大慈悲与大宽宥的样貌。

    这一场较量,必将毁去他前生所有的功德。我与子瞻的心愿竟然就这样匪夷所思达成了。

    我软软起身,朝他冷笑:“谢端卿,你不是能度人么?如今被你度的可都安好?可都历世超脱,再无牵挂?”

    他长长叹息,脸色又晦暗了几分:“既然已经铸成大错,便随你处置!”

    “随我处置?”我狂笑起来,“你可是随过我一分一毫?一死一伤,这就是你修习的至善佛法么?如今失了人命,才赐予我这般的说法!你可知道,不珍惜眼前人,便是永世的隔离。即便是生在人世,也无异于死别!好,既然你允了我,就随我处置!”

    我捡起那犹带鲜血的利斧,凑他近前,扯起他的锦澜袈裟,用力划去,只听得一声刺耳的破裂声,他的长袖飞卷长空,飘向不远处的放生河中。

    “谢端卿,你不配做普度众生的佛印大师了!”我将头上散落的长发卷起,狠狠砍了一截,抛向空中,“你我今天就断了这结发情分,再也无瓜葛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当我与你从来不曾相识过。”

    话音未落,便见他终于趔趄地退了几步,捂住胸口,面如死灰。

    “红莲……琴娘……”

    “我是夏清音,不是你心中的痴傻红颜了……”我决然转身,扶起地上的秋生,却发现自己已经全无气力。

    “圆照大师终于来了。”忽然听到有人雀跃欢呼,仿佛盼来了祥云中的罗汉。

    只见一个身材中等,面貌和蔼的僧人一身风尘,匆匆而来。

    他看到眼前的血腥场面,大惊失色:“佛印,出了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净慈寺大名鼎鼎的住持圆照大师,因有事外出晚归,错过了这场空前绝后的经会。

    佛印的身躯如坠了千斤重石,缓缓回神,嘶哑地说了一句:“圆照,我辜负了你!”

    智慧的圆照大师顿时洞悉这一切缘由,必然脱离不开世俗的情债,于是幽幽叹息:“佛印,实相本无相,你尘缘未了,未必知道自己的心,还是先不要再讲经了,修习佛经,悟明真相再作打算吧!”

    佛印迟滞般点头,脚步沉重,仿佛不再留恋世上的虚虚实实,只顾朝幽深的后山而去。

    圆照大师吩咐僧人帮我救助秋生,并打扫一间干净的上房,叮嘱我待秋生大好再回家宅。我以自己亦精通医药,拒绝了他的好意。待在这里,想着与那谢端卿多年的情怨,引得心中永不安宁,何苦?

    临别,圆照大师叫住了我:“夏施主,佛家既讲因果缘,也有慈悲心,但凡遇上棘手之事,先想自身,方可通达。”

    我点头,说道:“多谢大师提点,清音明白,月有阴晴圆缺,却无增也无减。看是变化的形态,其实还是原来的本生。我与他,都还是停留在初始的地方,并不曾改变,这才有了今日的恶果。我愿意从此褪去光环,隐世避祸,挣脱那无谓的烦恼。”

    圆照大师口称佛号,点头不已。

    在众人的眼中,我虽聪慧,不过秉承天地灵气,却未必见得是大智慧。而他,是众望所归,即便曾经遭遇挫折,不过是磨砺人生,待泥垢褪去,方见光华。

    带秋生回到老宅已是晌午,许是流血过多,纵然年轻体健,终究是敌不过,傍晚竟然发起烧来。我将他安置房中,便开了方子买了草药,熬好喂他服下。

    看他眉头渐渐舒展,似乎已经得到缓解,心才稍稍安定。他的右眼经此重创,恐怕再难恢复,从此会是个残缺之人。这次若非有他,我恐怕会魂飞魄散。又欠了他一命,都是我罪孽深重,内心笃定,此生定当不再负他。

    待到深夜,方才想起,一整天没有在家,不知道后院的阮婆是否安好?便匆匆做了饭食过去。

    杂物间却是一片凌乱,木门已经毁坏,人却不见踪影。

    我料想,阮婆是否因宅里无人,饥饿之下,撞坏木门,跑出去了。但此时月深人静,为何还不见回来?诺大的年纪,不知道可否照顾好自己。

    回到秋生身边,见他已经醒来。覆在右眼上的布条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渍,只是他却恐惧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勉强提气笑了起来:“秋生,若没有你,我早已成孤魂野鬼了!不要担忧,我不会离开你!”

    他仿佛长长舒了口气,忍痛低声说:“姐姐,我不怕死,我只怕你离开我!”

    我也纤长的手指戳了他额头一下,看他似乎痛了一下,便很快缩了回来:“你呀,担心自己残了,我更嫌弃你?不会,秋生,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此生都不会走的!”

    对面的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离别,险些为了一个疯癫的人丧了性命,此刻听了我的话,唯一露在外边的眼迸射出丝丝缕缕的喜悦。

    我心中如风起惊涛,卷起千层雪浪。欠我的人,已经受到良心的惩罚。而我欠的人,却无以为报。

    待我告之阮婆消失的消息,他竟然没有丝毫惊诧,只是劝慰我说:“阮婆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态也非昔日可比,或许趁我们不在,自行离去找寻她的亲人了。”

    “怎么?阮婆她不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子嗣么?”我问。

    秋生强自喘了口气,“我只是听说,她还有一个嫡亲侄女多年未通消息,不知道是否有音信了?若她找不到,自然会回来。”

    听了他的话,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正想询问,忽然看到秋生眉头一皱就躺了下去,我大慌,急忙扶住了他。

    端午的艾条还在门前悬挂,节气还未到仲夏,潮闷的空气却将屋中的两个人束缚得几乎要窒息。

    他的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了汗,脸色苍白,似乎还要挣扎。

    我拿起丝帕,轻轻为他擦汗。药纱外边的眼始终流露出炙热的火焰,那令人难耐的热度,随时会将我融化。

    不知不觉,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我的手。“姐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就是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