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报应
作者:霍君      更新:2015-12-13 10:54      字数:2588
    采莲姑姑的丑陋断了男人们的念想。实际上,男人们的伤心根本就没能持续多久,他们就彻底忘了采莲姑姑曾有过的美丽。偶尔地,采莲姑姑连同她身上的草筐出现时,男人们的眼光懒懒的,也是软软的。幸好,此刻的淡漠就如同当初的热烈一样,它们全在采莲姑姑的屏障以外。她感觉不到它们。

    采莲姑姑再度地引起李家庄人的关注,当然是出了那件事之后。采莲姑姑也和瞎眼女人,和继父一样,让李家庄的人失望了。人们没有看到他们想看到的。真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人们只能这样说,这样骂。女人的骂往往更尖刻。她们指着男人说,整天假装正经,是嫌你们这些人老呢,人家要一掐就出水的。

    我当然就是那个一掐就出水的。

    幸好,难挨的假期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天真地以为到了学校,心情会跟着好起来,压抑会减轻一些。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全力以赴地去读书。

    但是,我的那枚流氓标签是如此地耀眼,在很短促的时间内,不光我的同学看到了,就连老师们也看到了。他们充满了耻辱感。好象我的那枚标签玷污了他们纯洁的眼睛。

    我的书就快读不下去了。生存的意念也越来越薄弱了。我和别人的看法一致,我是一个纯粹的流氓。尽管我是被动的。一个流氓注定要承受大众的鄙薄和唾弃,否则人们都要争着去当流氓了。像我这样一个流氓,怎么可以配坐在教室里读书呢。像我这样一个流氓,怎么配活在这个世上呢。怎么配?

    我的父亲和母亲及时挽救了我。他们大概看出了我对生存的厌倦。他们是我的父母,虽然我行了流氓之事,虽然我给他们无尽的耻辱,但毕竟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不希望我过早地死去。于是,他们把我转到了一百公里以外的河北廊坊大姑家读书。幸亏我的父母阻止了我的死亡,否则我将永远失去了为自己洗刷罪名的机会。

    给我转学,其实是我母亲最先提出来的。我的低迷刺伤了母亲,让母亲痛下把我送走的决心,却是因为母亲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可怕的事实绝对不是一个少年能够承受的。

    母亲发现,采莲姑姑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说服了父亲。也许,父亲对我的仇恨和蔑视只是表面上的,他的骨子里并不希望我在他之前就死去,他还是在乎我这个儿子的。他把对我的在乎暗藏在心里,需要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才肯让他的在乎展露出来。他接受了母亲的意见。把我送走,和母亲一起面对更加残酷的事实。

    在父亲和母亲的惶恐中,采莲姑姑的肚子快速地膨胀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接受采莲姑姑肚里的孩子。接受采莲姑姑。

    后来我顺利地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在我读高中的几年里,已经从生物书上弄懂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没有真正地伤害采莲姑姑。它不过是一个拥抱。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拥抱。但是,除了我,除了采莲姑姑,李家庄的人谁会相信这个事实?谁会?因此,我还是无法揭掉牢牢地贴在我灵魂上的那枚流氓标签。

    这个事实让我长久地悲哀着。

    我还不知道关于孩子的事情。

    有时,父亲和母亲从遥远的李家庄赶到大姑家,我总是感觉他们一副心事重重,有话要和我说的样子。他们只是什么都不会说。在我的面前,他们拒绝谈李家庄,拒绝谈采莲姑姑。他们更加拒绝把我带回李家庄。一遍又一遍地叮咛我要好好地念书。要争气。我隐隐感到,父亲和母亲在刻意掩盖一些真相。我的李家庄,我们的李家庄肯定又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母亲说,回来一趟吧,和你说说那个孩子的事情。

    采莲姑姑生孩子那天,天上下起了大雨。

    ——继父请来了接生婆。

    瞎眼女人坐在石凳上。淋着雨。指间的佛珠在旋转。步伐有些零乱。

    雨落在檐下一只倒扣着的水桶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啪啪声吞灭了采莲姑姑的呻吟。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被闪电挟持着降临在李家庄的上空。瞎眼女人指间的佛珠戛然止步。一股暗红的血在肆意流淌。闪电抛下独自啼哭的婴儿,抽搐着仓惶而去。

    从此,瞎眼女人完全地瞎了。

    关于瞎眼女人的自残,李家庄的人都认为和我是不无关系的。如果不是我做下了丑事,采莲姑姑也不会生下孩子。采莲姑姑不生下孩子,瞎眼女人也就不会做出那样极端的事情。我的家人,我的父母也越发觉得我们家是该承担责任的。那是我的孩子,当然也就是我们家的孩子。

    况且那孩子也确实长得可爱。是个男孩。我的父母绞尽脑汁地接近孩子,想多看几眼他们认为的孙子,想从他们认为的孙子身上寻到我的影子。可惜,男孩长得没有像我的地方。像极了他的母亲。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孩子的血脉传承了我的血脉,就够了。我的父母日渐地喜爱起那孩子来。只要采莲姑姑或者采莲姑姑的家里人一开口,我的父母就会接受她们母子,就会随时把我从廊坊召回来。勇于承担是我们家庭的美好品德。为了承担,我的家庭愿付出任何的代价。我想,再也没有比我父母更为难的了。他们一方面要我好好读书,另一方面却又随时准备好了终止我读书,去对那个所谓的承担负责任。并且,我的父母也尽可能地让李家庄的人都明白他们的态度,他们的立场,以及他们随时都准备好了的承担。

    采莲姑姑一家人依旧没有丝毫让我们家承担的意思。他们越是这样,我们家越是愧疚,越是表现出真诚的承担精神。

    孩子的笑声时常地在采莲姑姑家的小院里响起。孩子的笑声里夹杂着采莲姑姑的笑声,夹杂着继父的笑声。瞎眼女人不笑,她盘锯在石墩上,两只空洞洞的眼睛往外喷射着阴气。那孩子却不怕瞎眼女人,在母亲的怀里歪着小身子,把小手张向瞎眼女人手里的佛珠。他用形体语言说,他要,他要那串珠子。

    随着孩子的成长,一个问题很快地暴露了出来。孩子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一点的反应。也就是说,那孩子根本听不到这个世界。采莲姑姑,继父,我的父母都陷入了焦躁当中,他们为这个孩子担忧,想办法医治这个孩子。尤其是继父。他不相信医生的话,他夜以继日地编织着他的手工艺品,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钱。他要用赚来的好多好多的钱,给孩子最好的医治。他和采莲姑姑拒绝了我父母送来的钱,他们说他们可以,他们说谢谢,他们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做。

    我的父母内心相当地悲凉。他们竟然要袖手旁观。

    幸好,那时继父手工艺品的销路已经很好了,很多都被外国人买走了。给孩子最好的医治也就不是一个梦想了。

    瞎眼女人冷冷地笑了——

    报应啊……报应啊……

    她坐在石墩上反复地吟唱着。

    母亲在这时对我说了那个孩子。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是满脸的泪水。我也哭了。为这几年我的家人所承受的莫大的煎熬。

    我说,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吧,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挺了挺脊背,做好了回到李家庄的准备。

    我不会说出事情的真相,只想亲口问一问采莲姑姑——

    为什么你选择的对象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