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40      字数:1967
    大毛的大儿子木头,是我奶奶给接生的。大毛五个儿子,都是经了我奶奶宽大手掌的引领,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奶奶将一团粉红色的小东西托在掌心里,是个带把儿的,这回你公公婆婆可以合上眼了。

    瞅瞅像谁啊。嘴巴里说着,我奶奶便端详小东西的眉和眼儿。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很场面上的话。那么大点儿的小东西,眼睛紧闭着,小脸像一只小毛桃子,丑得不得了,根本就看不出来像谁不像谁。至少也要等到满月,才能看出一些模样。但是,从这颗小毛桃的眉宇间,我奶奶看出了些许眉目。他太像一个人的缩小版,而那个人好像和李得才无关。像谁呢,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这个念头,风儿一般,倏忽间就刮过去了。隐匿在某个角落里,耐心地等待着被注意被重视的那一刻。它有的是时间来等待。它的等待是坚定的,它相信早晚有一天会重见天日的。

    该把得才叫回来的。我奶奶包裹着那一团粉红。

    不用,他离不开的。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呢,天生的贱身子。大毛虚弱着语气。虚弱里有一枚质地坚硬的核,我奶奶感觉到了它。

    我奶奶收拾小婴儿的空儿,大毛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裤子,在裤裆里塞上厚厚的一大团旧棉花,来吸纳汩汩而出的血水。然后,用一块头巾裹了头,往门外走。我奶奶举着两只污手,只好用胳膊肘去拦女人,女人甩开我奶奶,嫂子,让我给您烧锅水洗洗手。

    我去家里洗,你躺着吧,没那么多讲究。

    我奶奶做转身欲走的姿态,却被大毛拦住,咋能让您脏着手回去呢?

    我奶奶看出来,大毛绝对不是客气。她坚持着自己的做法。我奶奶只好由了女人抱柴,烧火。

    虽然彼此住得很近,虽然两家姓着一个李字,我奶奶如此长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毛,还是第一次。大毛的身上仿佛有一个场,这个场除了她的男人,别人不太容易进入。所以,大毛和他男人之外的芝麻村人,都是有距离的。距离这个说法好,因为它正确极了,对极了。尽管我奶奶不会写这两个字,但是她知道自己使用得很准确。看着呼呼拉风箱的女人,我奶奶将这两个字噙在口齿间,品咂它的味道。

    村长A。小毛桃像村长A。

    这个念头突然间就从隐蔽处跳了出来,吓了我奶奶一大跳。继而一想,这个结果,不也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么?一个与全村的人都保持距离的女人,和村长无亲无故,村长凭什么要照顾她?我奶奶不愿意她的感觉变成现实。那样,太残酷。表面上,包括我奶奶在内的女人们,都极力排斥和蔑视大毛和李得才,但是在她们的心里,却是非常羡慕的。做一回那样的女人,也不枉来世上一回。大毛的背叛,意味着什么呢?它会扼杀我奶奶们懵懂的对爱情的向往。所以,我奶奶尽管怀疑,并不愿意相信它是真实发生了的。也所以,第一眼面对了小毛桃时,那个早就存在了的怀疑故意逃走了。

    木头给大毛带来的好处,随着木头的成长显现出来了。大毛不用担心在家里奶孩子,不参加村里的生产没有饭吃。相反,木头吃到的奶水比谁家孩子的都要足,出落得比谁家的孩子都要鲜灵。干瘪,菜色,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统一的形象标志,只有木头与众不同地滋润着。群众的眼睛多么雪亮啊,村长A让几百双眼睛暗淡下去的理由是,人家是给村里交了粮食钱的,狗日的羡慕吧,也进北京的工厂挣钱去啊。这算是个大毛和儿子,提前几十年就享受了其他村人才享受到的生活的理由。然而,这个理由并没有让群众雪亮的眼睛暗淡下去。广大群众和我奶奶一样,特别想让自己雪亮的眼睛变得混沌,特别想无比地信任了村长A的那个理由。然而,他们发现木头的长相上出了问题,脑袋瓜子前后长,也就是俗称的梆子。大毛不是梆子头,大毛的男人也不是梆子头,村长A是梆子头。木头和村长A一样,长了个梆子头不说,还格外受到村长A 的喜爱。

    大毛带着儿子几乎不出自家的院子,母子就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玩耍。人们看见大毛和儿子,目光要越过低矮的破栅栏。很多不和大毛一条街的群众,为了看木头的梆子脑袋,也绕道从大毛家门口经过。大毛家的门口被经过的频率,在全村拔了头筹。大毛的眼里没有经过的人们,一边在桃树下缝补着衣衫,一边学着儿子的口气,和儿子依依呀呀地交流着。广大群众注意到,村长A也加入到绕道而行的队伍中,他不像其他群众一样,仅仅满足于远远地窥望。他亲切地招呼桃树下的孩童,木头,过来嘿,有好吃的。村长A看木头时,眼睛里的慈爱波涛汹涌。那样的眼神,是亲老子才有的。

    村长,有吃的派人送过来就行了,我们得才不在家,您还是避嫌吧。桃树下的女人伸手拦住了蹒跚的小婴儿,扔过来硬邦邦的一句话。

    广大群众以为村长A会恼了,即便不恼,也要拂了衣袖而去。熟料,脾气大得可以把雷劈死的村长,脸上竟然一点愠色都没有,而且,在乖乖地离开之前,还把手里的吃食使劲地攘进院子里。惹得破栅栏外几个流着黄鼻涕的孩子,把眼珠子都瞪掉了,为了追上那几块滚动的红薯干。

    做完了这个动作的村长A,高昂着一颗梆子头,两手背在身后,努着肚子走在村里的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又变成了重权在握的村长大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他领导下的小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