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31      字数:5020
    放学往家走时,我的头用力地低垂着。我那么容易就变成了一个小**,我害怕街上的人用看**的眼光来打量我。我不再怀疑我自己耍**的真实性了。你周围所有的人都亲眼看见你耍了**,亲了人家陈冠军,还脱了陈冠军的裤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没有呢。也许你真的亲了,真的脱了裤子,只是那一段记忆没有在你的大脑中留下任何痕迹。我曾经想过要逃走。离开陈冠军的视线,离开娟子小强们的视线,离开郑老师的视线。可是,一个**会逃到哪里去呢,哪里会有一个**的容身之地呢?

    忽然一个声音勒住了我奔跑的思维:嘿嘿,我是**,我想流谁就流谁。不用看,肯定是宝国叔。前些天,在一个**的批斗会上,宝国叔被人押着当着全村人的面交代他的**罪行,他说,他吮了媳妇的脚趾头。台下荡起一片哄笑声。宝国叔被带到公社批斗时就开始反常了,要他交代罪行时,他将手指头含在嘴里,嘿嘿地傻笑着,我是**,我想流谁就流谁。宝国叔疯了。这就是耍**的下场。如今,我也成了**,变成了和宝国叔一样的人。**应该是同情**的。我没有像往日那样朝着宝国叔淬口水,用含了很深的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两眼,远远地走开了。走了很远,我回头一看,宝国叔还站在原地,口里衔着一根脏手指,在对着我嘿嘿笑着。我会不会和宝国叔一样被批斗,和宝国叔一样疯掉呢?我的母亲大概是怕我像宝国叔那样被批斗,像宝国叔那样疯掉,所以才有了那样讨好的微笑,那样讨好的手指。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母亲在学校的表现让我对母亲生出了几分蔑视。我憎恨那样讨好的微笑。我憎恨那几根讨好的手指。憎恨它们。我宁愿被批斗,宁愿疯掉,也不想看见它们。

    我的母亲已经在家里了。她哀伤地等在家里,好像是等我,又好像不是在等我。或者,她根本没在等什么人,只是单纯地哀伤着。很少歇一歇的母亲拿出宝贵的时间专门来哀伤着,可见我的母亲真的是伤心难过了。我是小**的事实仿佛并不是让我的母亲如此伤心的理由,那么是什么比我是小**这个问题还严重呢?应该是母亲趴在郑老师耳边说的几句话吧。

    我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见到我的母亲,就把她扳倒在土炕上,从她的怀里掏出两条松软的**,狗崽一样拱在她的怀里,一条**叼在嘴里,一条**捏在手里。面对母亲对我的纵容,我的两个双胞胎的姐姐怀恨在心,朝我的身上丢来一个又一个凶狠和不满,更是嫉妒的眼神。她们把她们丢来的眼神假想成炸弹,想那么多的炸弹落在我的身上,肯定会把我炸得连骨头渣子都飞上了天。面对我两个姐姐的恶劣行径,我的母亲一般不去理会她们,不去理会的方式就是忽略。而父亲就不一样了。往往还未等到父亲往我的身上丢炸弹,我的母亲就像老母鸡似的浑身的毛发根根都竖了起来,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为了我,我的母亲随时随地可以粉身碎骨。我揪着母亲的奶头问母亲,我吃母亲的**可以吃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可以吃到母亲那样大。母亲说,吃到娶——我的母亲说到一半不说了,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疼爱的目光后边藏着什么东西,母亲很努力地藏着,不让我看见。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说让我吃到娶媳妇的时候,我长大了,娶了媳妇,就吃媳妇的**,不吃你的**了。母亲更加努力地藏着疼爱目光后边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的母亲到底在藏着什么东西。总之,母亲对我的疼爱是**的。我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吃**,晚上睡觉还可以和母亲钻一个被窝,贪睡的我,用尿水把我的母亲漂起来,也不用担心挨母亲的巴掌。原本是娟子的哥哥该做我老师的。去年,我的母亲对我说,我的笑天该念书了呢。就给我缝了个蓝布书包,背着我去学校报道。娟子的哥哥管登记,母亲远远地看见了绢子的哥哥,扭头便走。我垂荡着比母亲短不了多少的两条腿,妈,不是来报名的么,咋就走了呢?我的母亲恶恶地咬着嘴里的字,被咬疼的字扑楞楞地往外挣扎着,这个书,咱明年再念,明年再念!

    今天,巨大的哀伤完全地占有了我的母亲,而我,也正陷在我是**的沮丧里。我们彼此忽略了对方。

    夜里,几声压抑着的咳嗽声把我从浅睡中拎了出来。是我的母亲发出的声音。她坐在地上抽着纸烟,一颗纸烟几口就被母亲吞进肚里,袅白的烟雾垂死挣扎着从母亲的鼻孔里往外拥挤着,寻找着生还的最大可能。母亲的两只手在暗夜里舞动着,很快,又一只纸烟成型了,母亲把它叼在唇上,去划火柴。又是几声咳嗽。母亲用力地去压制着咳嗽的音量,唇上的纸烟也跟着抖抖的,一副随时都会跌落的样子。别抽了,睡觉吧。父亲的声音。父亲大概一直是醒着的,之所以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因由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选择在什么时候发出声音,以什么样的内容。沉默的原因就是,时刻在寻找着某个机会。而,我的已经让纸烟的烟雾灌满了整个肺腑的母亲,好像也在等着这个机会,等着父亲发出声音。父亲的声音化成一枚针,扑的一声扎破了母亲膨胀到极限的气体。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爆破声。母亲蜕去了母亲的外衣,从母亲的外衣里钻出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长着母亲形象的女人露出凶残狰狞的面目,扑向炕上躺着的父亲,在父亲的身上连抓带咬。父亲坚忍着,任凭着凶残女人在他身上的践踏。母狼一样的女人一边肆虐,嘴巴里断断续续地滚落着一些词汇,我把这些词汇串在一起,它们就变成了:都是你造的孽,都是老天在惩罚我,我,我的可怜的笑天……

    那的确是我的母亲发出的声音,那个凶残的女人也的确是的母亲。母亲的这一面太可怕了,有点不太像我的母亲了。

    我拒绝再去上学,拒绝去面对我的同学们,拒绝去面对陈冠军,尤其是郑老师。母亲完全地恢复成了我的母亲,她百般地哄着我,说,我笑天来吃口奶吧,吃完奶好上学去。我的母亲简直把我当成了三岁的小孩子,绝顶聪明的我,岂是几句话就能哄骗好的。我摆出一副**相,你那个破奶,留着你自己吃吧。反正我也是**了,干脆就往**里打扮。母亲说,来,妈背我笑天去上学。然后,拿她的后背对着我。我再一次很**地说,你的后背都没肉,我怕硌着了。母亲转过脸来,那张枯黄色的脸竟然爬满了眼泪。那些无骨的柔软的泪水,坚硬地击伤了我,我放下**架子,妈,我去上学可以,但是你以后不许对郑老师那样笑,也不许再摸陈冠军。

    其实,我向我的母亲妥协的真正原因,不全是因了母亲的泪水。泪水只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我不想失去母亲对我的宠爱。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唯一疼爱我的人。我的两个姐姐从来不带着我玩,很小的时候,我拽着姐姐的衣服让她们带着去看电影,我的姐姐们像甩掉一只苍蝇那样甩掉我的手,用厌恶的眼神瞪着我,大有宁可像拍苍蝇那样拍死我,也绝不会把我带在身上的意思。她们真的把我当成一只苍蝇的。她们从来不和我走在一起,怕别人说起我是她们的弟弟,她们在我念书的学校里读五年级。她们没有一点姐姐的样子。我严重排斥姐姐这个称谓,拒绝喊她们,这还不够解恨,便经常地藏起她们的红领巾,让她们当不成红小兵。面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了母亲这个后盾,她们虽然奈何不得我,却更深地仇恨着我。我的父亲呢。我看不出他对我的厌恶,但也看不出他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疼爱。他用冷漠来忽略我。在父亲的忽略中,我寻寻觅觅,终究不见应当属于我的那份父爱。有时,我故意在父亲面前夸张地扳倒我的母亲,夸张地和两条**嘻戏,然后打破父亲对我的忽略。当然是怒意替代了暂时的忽略。这点怒意完全可以把我的母亲挑衅成一只毛发竖立的老母鸡,我则在母亲的怀里偷偷地坏笑着。我实在不能确定,我失去了母亲的宠爱,两个姐姐和我的父亲将会如何地处置我,既然我不能像宝国叔一样疯掉,只有忍辱负重了。

    我的母亲怕我路上逃走,直到看见我进了教室才转身离去。

    正如我意料之中的,我这个小**完全被孤立起来了。班上的同学都躲着我,都不和我说话。可是,我明明感觉到,那些背后的嘲笑声。嘲笑声就在我的背后,我回头看它,它咻的一声飞走了,我的头刚一扭转过来,它咻的一声又飞了回来。我强制自己不再回头,把注意力转到陈冠军那片干净的雪白的脖子上。正在上课的郑老师显然注意到了我在开小差,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她纵容了我开小差的行为,继续津津有味地上她的课。郑老师的纵容和我的母亲对我的纵容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郑老师的纵容充满了对一个小**的不屑一顾。它比同学们在背后的嘲笑更加地让我难受。我不知道该怎样表现我的难受,只得更加聚精会神地盯住眼前的那片雪白,眼睛都盯得发酸发疼了。眼前白茫茫的。像是下雪了。我想走进白茫茫的雪,融入到雪的世界里,把自己变成一粒雪。

    下课了。我依然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幻想里,走不出来。

    娟子趴在陈冠军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娟子的嘴型在说,陈冠军,笑天总看你。果然,听完悄悄话的陈冠军回过头来,用我姐姐们看我的眼神看着我:

    笑天,你这个臭二乙子,干嘛总盯着我看!

    眼前的白茫茫消失了,被时间抽走了。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的母亲跟郑老师说的悄悄话的内容了。我的母亲啊,你忘了那个美丽的神话了么?从我还不能听懂任何的话语之前,你就开始给我讲述一个神话,神话里有个神仙老爷爷,神话里还有我,老爷爷借走了我的某样东西,所以我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神仙老爷爷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在这期间,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让人知道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就永远地回不来了。母亲,我的和郑老师梳着一个发型的母亲,你难道不知道郑老师是外人么?从陈冠军看我的眼神里,我忽然明白了,我连个**都不配当。我没有当**的资格,没有当**的能力。我的大脑在顷刻间涌进那么多的东西,我不能思想,不能思维,哪怕我动一小下思维的那根神经,它都会疯狂地抖动起来,让我疼痛难忍。我要好好的和谁打上一架,立刻。否则,我就要疯掉了。

    娟子给了这个机会。这叫该死的蚂炸往油锅里蹦。

    放学了。绢子搬着她的小板凳跑到了学校的大门口。说是大门口,其实是个小门口。一个人站在门口,身子靠住门框,一只手臂抬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就够到了对面的门框。跑到门口的娟子就做了这个动作。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们涌到门口,娟子就垂下她的手臂,让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们擦着她的眼皮子过去。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里包括我的两个姐姐,我的两个姐姐手牵着手连体人一样穿过比原来更加狭仄的门洞。许许多多的人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人敢对一年级小屁孩娟子的行为进行指责。谁都知道娟子不仅仅是娟子,娟子站在门口,差不多就等于是娟子的哥哥站在门口。落水狗一样的我垂着一颗被涨得硕大的头颅,手里拎着那条四条腿的小板凳,也准备和前边的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穿过门洞。至于穿过门洞之后怎么办,没有一点缝隙的大脑还没有精力去想。眼下需要做的,是先穿过门洞。

    娟子没有收回她的手臂。我说一句“让我过去”,她的手臂还是没有收回,并且,我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里盛着满满的轻蔑。怕是一阵风儿吹来,满满的轻蔑便会荡溢出来。于是,我向后退去。娟子的嘴角坠着沉沉的得意,她以为连**都不配当的我怕了她。她不知道,有时侯后退是为了前进,是为了给冲锋蓄积力量的。我突然地穿过娟子时,娟子来不及收起嘴角的得意,那得意眼看着被高高地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娟子挥着小拳头来打我,不但一下都没打到我,反而,我的拳头拳拳在娟子的脸上开花结果。鲜红的鼻血蹿了出来。鲜艳的红色刺激了我,我像一头斗牛那样眸眸地叫萧着,搅动起越来越多的鲜红,一片又一片的鲜红唰啦啦地铺展成天边的红霞。我投入到鲜红的铺展带来的巨大的快意里,我忘了我是谁,我忘了突奔而来的所有的烦恼。巨大的快意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放大。当我被一只大手紧紧地钳住,海蟹一样被甩在郑老师的眼前时,巨大的快意才缓缓地不情愿地退去。

    郑老师在给娟子擦鼻血。擦得认真而又仔细。整个的擦拭过程充满了温馨,充满了雌性的细腻和温暖,郑老师脸上的横丝肉也频频地闪烁着温顺的光芒。那只不段涌出鼻血的鼻子真是幸福,可惜它长在娟子的脸上,没有长在我的脸上。因此,我只能假想那种幸福的感觉。娟子的脸努力地朝前探出去,没有了刚才的飞扬跋扈,只剩下一袭简单纯净的天使般的安祥。我在两个女人的世界之外。她们看不到我,仿佛我是个穿着隐身衣的人。我浑身的细胞都在如花朵一样开放着,等待着一场斥责或者鞭打的滋润。我做好了那样的准备。准备着。有权利对我实施斥责或者鞭打的那个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她母性的角色上中,残酷地延续着在课堂上对我的忽略。还是忽略。我彻底地被忽略伤害了。我希望得到严厉的斥责,希望得到严厉的鞭打,这两样一样都没有发生。它们发生了才是正常的。我,一个连**都不配当的人,连受到一顿斥责和鞭打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老神仙为什么偏偏和我借那个东西,而不去找别人借呢。

    我要去找老神仙,把属于我的东西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