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23      字数:4584
    在那一刻,我的感动大过了悲伤。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悲伤过。但是我必须要用悲伤这个词,因为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看来,我的丈夫就要逝去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只好随人愿地悲伤着了。

    一直深深爱着我的丈夫对我放心不下,不忍抛下我独自驾鹤西去。西去的鹤早已做好了飞翔的准备,却迟迟不肯张开它那两扇巨大的翅膀。

    终于,我的丈夫说:开始吧。

    这是我的丈夫留在人间的最后三个字。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说这三个字,使这三个字充满了力量,它们像三颗铁钉一样,穿过稠密的空气,刺透我的耳膜。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尖利的撞击声,这些撞击声使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涨满了疼痛感。我的丈夫的助手在我的丈夫说完“开始吧”后,开始了手术的操作。

    另一张手术台上,是我的爱犬杰瑞。被麻醉了的杰瑞,安静地睡着,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他毫无防备地沉醉地睡着。

    我的丈夫的血管被打开了,鲜红的血液沽沽地奔涌出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不敢去看那些鲜红的东西,可是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它们。它们仿佛不是从我的丈夫的血管里流出来,而是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的,在嘶嘶声中,我的血管越来越空旷。越来越空旷。像长满了庄稼的田野,在不断地被人收割着。庄稼越来越少了,露出了褐色的土地。褐色的土地上爬满了孤寂和哀伤。我的血管承受不住逐渐强大的空旷,便在我的体内疯狂地抽畜着。我的手如果不是被我的丈夫死死地握着,我想它们两个会跳起舞来。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从紧握住我的那只手里,我明显感到我的丈夫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从温热到冰凉。庄稼被收割完了,大地彻底地裸露了出来,褐色的脊背在我的眼前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我的眼睛再也抓不住眼前的我的丈夫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的眼神是何时凝固的,我的眼前只有成片的褐色。成片的褐色像织锦似的缠裹住我,把我带进一个温柔的巨大的空旷里……

    我醒过来睁开眼睛时,我的杰瑞已经在我之前醒了过来。他的两个大眼睛哀哀地望着我。我可怜的杰瑞,被我丈夫的助手整整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有选择,他没有权利说不。没有。就因为他是一只狗,他的力量不足以向人类抗衡,他没有拒绝的能力。我伸出软软的手臂,想要给我的杰瑞一丝安慰。当我的手臂就要在杰瑞的头顶上落下来,手指就要触到他褐色的毛发时,我的大脑对我的手臂叫了“暂停”。这个声音突然间就发了出来,像闪电一样的快,它吓到了我,我还没有做好接纳它的准备。我的五根手指就这样悬浮在杰瑞的头顶上。像一只机械手。

    没错,我的杰瑞经过了这个手术后,他不再是原来的杰瑞了。他的身体里流动着我丈夫的血液。

    我的杰瑞成了“混血赫迈拉”产品。

    我的眼睛锥子似的穿透杰瑞眼睛里的哀伤,天啊,我看到了什么?在他眼睛的底层,有一团袅袅的雾气。这团雾气是我丈夫独有的。那是一团我永远琢磨不透的雾气。我的眼睛再尖利,也无法进入它,它的表面是虚幻的,柔软的,实际上它却是坚硬无比的。我丈夫的手术成功了,不,是我丈夫的愿望成功了。他虽是个医学博士,可他无法医治他的深度癌症的躯身。还因为他是医学博士,他留下了他的精神,留下了他的眼睛,留下了眼睛里的那团雾气。他的躯体不能守候着我,他把他的精神附在一只狗的身上,让一只狗来守候我。

    我走在街上。后边跟着杰瑞。我的丈夫死了,我应该是哀伤的,于是,我尽我的最大努力,让我的脸上挂了浓重的哀伤。它们像一陀黑云似的笼罩着我的面部表情,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小心翼翼地呼吸,我怕自己咳嗽一声,或者身体震动一下,脸上会有云块落下来。跟在我后边的杰瑞也是小心翼翼的。杰瑞明显地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丈夫的血液在杰瑞的体内奔涌,杰瑞越来越呈现了我丈夫安静的一面。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走了,害得我在大街上“杰瑞、杰瑞”地喊个不停。有时侯去买菜,怕他走丢了,我不得不抱着他。那条又窄又长的菜市街上卖菜的人,多数都认识我和杰瑞。世界上的人都在忙碌,只有我和杰瑞是有闲阶级,每天买菜逛菜摊算是我和杰瑞最忙的一件事了。我熟悉每一个菜摊,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这个菜摊是我的鼻子,那个菜摊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骨头,是我的汗毛。街上的人都喊我杰瑞妈妈。如果哪天我自己去买菜了,卖菜的人就会问我,杰瑞妈妈,你家杰瑞呢?所有的人都知道杰瑞是一只淘气的狗,因为我经常光顾他们的菜摊,更因为杰瑞实在是一只漂亮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当杰瑞趁人不备时在某个菜摊前偶尔撒泡尿,菜摊的主人也不怎么和杰瑞计较。杰瑞的胆子在人们的不计较中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他捕捉到了人类对他的纵容。有一次我在米店里买米,米店的老板给我称米,我忙着付钱时,杰瑞抬起腿,将一泡热尿撒在了米袋上。我对米店的老板说对不起,这袋米我全买了。米店的女老板嘻嘻地骂杰瑞,你个小坏蛋,再来尿看我不把你的狗鸡儿给揪下来。又嘻嘻地对我说,不碍事的,一会我换条米袋就行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丈夫死了,所以他们不在意我不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杰瑞。人们的眼睛像水池一样,或深或浅的同情在水池里荡漾着,闪着粼粼的光泽。那些光泽是闪给我看的。我偏偏不去看它们,冷落它们。我和杰瑞走过一个一个的菜摊,走过一个一个的米店。我听到有人在说杰瑞。连狗都成精了,家里死了男主人,他都知道跟着难过呢。哎,杰瑞说不定是替杰瑞妈妈难过呢,这么年轻就守了寡,连个孩子都没有,怪可怜见的呢。我听到了人们的议论,杰瑞也听到了。杰瑞把尾巴更低地垂了下来,夹在两条后腿里,头往前探着,也是低垂着,仿佛那颗头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又到了卖牛杂碎的黑脸男人跟前。黑脸男人本来是袖着手坐在他的摊位前的,两只眼睛看着过往的行人,一副想把每一个行人都装进他的眼睛,却一个也装不进去的样子。他的眼神看上去像冻僵的兔子,少了几分活泼。忽然,我和杰瑞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黑脸男人的眼神春天般地温暖起来,两只粗大有力的黑手迅速地从袖管里分离开来,一只手抓起一把牛杂碎,说,来,过来,杰瑞。他把牛杂碎撒在他的脚下,期待杰瑞重复以往的动作,伸展开褐色的漂亮的小身子,把四条腿奔跑成千条腿,万条腿,把小小的身子下边跑成一个挂满腿的屏障。那是一个密实的屏障,风雨都透不过来。然后,跑到黑脸男人脚下的杰瑞,香甜地吞噬着那些牛杂碎。黑脸男人憨憨地对着杰瑞笑着,好像在他脚下的不是杰瑞而是他的儿子。他对着杰瑞笑的时候,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我两下,每瞄我一次,便会有一丝红晕爬上他的黑脸。那些红晕刚刚爬上他的黑脸,很快便被无穷的黑色给吞没了。过了一会,他在黑色的掩护下,又偷偷地瞄了我两眼。黑脸男人从来不说什么,也从来不做什么,更从来不问什么。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在他的脚下撒上一把牛杂碎,让杰瑞跑向他,然后偷偷地瞄上我几眼。今天的杰瑞却不了。面对黑脸男人脚下的牛杂碎,杰瑞无动于衷了,他不再把他的四只脚跑成一扇风雨不透的屏障。黑脸男人有些局促起来,他的两只大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放进袖管里,又出来,刚出来,又放进袖筒里。我有些同情黑脸男人了,对杰瑞说,杰瑞,来吃牛杂碎呀。杰瑞依旧丝毫没有吃牛杂碎的意思,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满眼的坚定。黑脸男人脚边的牛杂碎显得有些孤独,还有些尴尬。为了掩盖它们的尴尬,只好瑟缩着尽量无声地撒落着。杰瑞!我低低地叫了一声,蹲在黑脸男人的脚边,捡拾着那些孤独的牛杂碎。黑脸男人见状,慌忙地弯下腰,说,我来捡,我来捡,别脏了您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声音很好听,很厚,很醇。慌乱的粗手指忙着捡拾地上的牛杂碎。我的手指刚刚捏住一块牛杂碎,就和慌乱的手指碰在一起了。慌乱的手指像触电似的弹到了一边。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黑脸男人的脸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红云。

    终于捡完了牛杂碎,我说,杰瑞,走吧。

    杰瑞却不走。他用眼睛看着黑脸男人。在他的眼底,一团雾气慢慢地蒸腾起来。那团雾气慢慢地,慢慢地凝成一把剑。我的心不由得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时,一个声音在叫,杰瑞,杰瑞。是个女人的声音。

    召唤杰瑞的胖女人站在她的店门口。她身边的小广告牌子上写着“新到超薄大颗粒狼一号”。怎么又到了胖女人的门口呢?我不太喜欢眼前的这个的这个胖得出奇的老女人,屁股圆圆,**圆圆,脑袋圆圆,鼻头圆圆,哪里都是圆圆的,偏偏长了一双鹰眼。每次我和杰瑞经过她的小店,我全身的肌肉都紧巴巴地疼,不用看,肯定是又被胖女人的鹰眼给叼住了。女人的两只鹰眼蚂蝗似的往我的肉里钻,从小到大我最怕蚂蝗了,如果不是非要走过女人的小店,我绝对不会走近它。被蚂蝗钻的感觉,一半是疼痛,一半是恐惧。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的拍打后,我身上的毛孔才逐渐地合拢,否则它们就那样带着疼痛和惊恐的表情张开着。有时甚至需要我的丈夫来帮我拍打,我丈夫说又怎么了?我说蚂蝗钻进去了,快帮忙呀。我丈夫就笑,傻孩子,我就是大蚂蝗,一会我就钻进去。我扭着身子,你钻你钻,你有那个本事么?

    我丈夫忽然就沉默了。我知道是我说错话了,我的话刺激了我丈夫。我丈夫没有蚂蝗的本事,他钻不进我的体内。很多个夜晚,我年轻的躯体里欲望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从一颗幼苗长成参天大树。我的欲望要结果,要打籽,结果和打籽的过程要我丈夫来帮我完成。我的欲望大声地唤着我丈夫,你来,快来呀,我要结果子呀,我要打籽呀。我欲望的嗓子快要喊哑时,我丈夫扛来了一柄大铲,大铲的刃锋利无比,只一下子,便齐刷刷地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树。我丈夫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树,他害怕它生长,所以他要铲除它。它一次次生长,他就一次次地铲除。暗夜遮住了我丈夫的自责,遮住了我丈夫的内疚。他有过内疚和自责么?夜色太重了,我读不到。我会听到我丈夫说,来,傻孩子,睡吧。

    我躺在我丈夫的臂弯里,绻起身子,像一条蚂蝗似的睡去。心去醒着。

    因为心醒着,我听见我丈夫起来,从放在床头柜的黑皮包里掏出一包东西,然后将那包东西放进床头的暗格子里。

    我知道我丈夫在放什么东西。床头柜里已经满满的了,“狼一号,狼二号,狼三号”,里边充满了狼的气味,狼的力量。千百条的狼在柜子里冲撞着,嘶咬着。我的心发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我丈夫傍晚下班,肯定又去胖女人的小店了。胖女人看见我的丈夫一定会把鹰眼笑成两朵狗尾巴花,一边给我丈夫拿狼几号,一边向我丈夫放骚气,酸不拉唧地说,您的身子骨真好,又用完了?您得悠着点,就您那个娇娇嫩嫩的小媳妇受得了么?胖女人扭了扭肥硕的大屁股,她希望我丈夫能注意到她的大屁股,最好是在她的大屁股上掐上一把。可我丈夫不会那样做,他是个文明的人,是个有知识的人,是个医学博士,他怎么能做出那样下流的动作呢?

    我丈夫知道那条街上的人是熟悉我和杰瑞的,所以我丈夫选中胖女人的小店。他要让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我丈夫,知道是我丈夫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地行。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的妻子是多么地“性福。”

    杰瑞!胖女人又喊了一声。

    我看见我的杰瑞抬起前爪朝胖女人晃了晃。他在和她打招呼。嘻嘻,胖女人突然爆出一阵怪笑,表面上她是被杰瑞逗笑的,她笑得是顺理成章的。我知道,她的笑幸灾乐祸极了。她早就想这样笑了。她,等到了这一天。

    很显然,杰瑞不太喜欢女人如此的做派,在迎住女人的笑时,他的眼里露出深刻的厌恶和鄙夷。

    我甚至听到他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只有我能听到。别人即使听到了,也不认为那是一只狗可以发出的带有某种意义的哼声,那不过是近似于人类发出的哼声罢了。是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目的的“类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