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21      字数:1519
    聪明如村长那样的男人,他当然知道和他相对立的一股势力在逐渐地强盛起来。他之所以还是村长,还能够随心所欲,是由于那股势力还远远不足以推翻他。他才是强势的。可他的强势偏偏就无法为他赢得心爱的女人。

    尤其是这次羊的风波。村长以为一切都可以峰回路转了,没有料到会是那样一个结局。

    村长恼羞成怒了。

    转年的夏天,村里开始收购夏季公粮。

    这一年,除去口粮,我家是没有多余的公粮可交的。几亩薄地,本来产量就低,再加上春天浇返青水时,肥量减了一半。收割时,一镰割下来,手里的麦穗子轻的都能飘走了。减少肥量也是父亲母亲的无奈之举,他们比谁都清楚土地是万万糊弄不得的。用村里人的话说,钱不该班儿,那就没辄了。母亲幻想里的羊群还没有出现的迹象,还只是一只正在长大的小羊,它还不能为我家换来其他的物质。羊风波之后的父亲凭借着干练的劁猪劁羊本领,大可以取代母亲幻想中的羊群,但是,好景不长。随即,“我们家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结束了。

    乡里新成立了一家兽医站,村长八个弟兄其中的一个弟兄当上了兽医站站长。从此,村里谁家的猪羊该劁了,都要去站上请兽医。父亲和他的那柄劁猪刀便闲了下来。没有猪羊可劁的父亲沉默着,用大量的时间在磨刀石上磨着刀刃呈心型的劁猪刀。站里的兽医劁一头猪一只羊,收一份钱,劁完了,还要加收一份出诊费。如此一来,劁猪羊的费用高出了父亲许多。有时侯,猪或者羊感染了,弄不好就要丢掉性命。即便如此,村里人也都去请站里的兽医。他们绕着父亲。父亲磨刀时,更加地沉默了。

    公粮催得越来越紧,村长每天都在广播里念着没交公粮人家的名单。名单上的名字一天一天地少下去。

    母亲把全家人发动起来,一齐到地里拔草。父亲架着三轮车,把一车一车的草拉回家,晒干,准备卖干草。卖干草的钱用来抵公粮。一家人为着共同的目标日夜奋战着,眼见着草垛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庞大。离一家人的希望越来越近。我们的心花就要怒放了。它已经在含苞了。

    风把广播的声音送到正在拔草的一家人的耳朵里。我们听见,村长在反反复复念着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每个人都奋力地挥动着两只拔草的手。挥动着。把两只手变成无数只手。

    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卖干草了。在明天之前的夜晚,就让我们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夜里,我听见了心花怒放的声音,它以最美丽动人的姿态打开着。打开时,发出一串悦耳的哔剥声。

    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呀!

    第一个冲出屋子的是母亲。打开门,一袭灼人的热浪卷过来,逼得母亲后退了好几步。

    一朵巨型的花朵在母亲的眼睛里热烈地开放,母亲浑身的血液被燃烧的激情灼烤着,发出滋滋的声音。母亲微笑了。在微笑中,母亲发觉自己变成了巨型花朵的花蕊。轻颤着。绚烂着。

    母亲昏睡了三天三夜。沉睡的世界里,肯定有一个瑰丽的梦境,让母亲流连忘返。为了那个梦境,母亲不愿醒来。

    父亲陪在母亲身边,不知疲倦地磨着他那柄心型的劁猪刀子。父亲表情里的坚毅不断地增进。仿佛,磨刀石上正在打磨的,不是一把铁质钢刃的器具,而是父亲自己。

    母亲昏睡的第三天晚上,父亲终于停止了对劁猪刀子和对自己的打磨。父亲把刀子收进皮套里,对母亲说:

    我一会就回来。等我。

    这是父亲三天里说的唯一一句话。

    父亲凛然地出了家门。在我的眼里,那个晚上父亲的背影从未有过的高大,从未有过的威猛。他完全像我理想中父亲的样子。

    后来很多年,一个漂亮的画面经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映。

    父亲把村长从被窝里像掏一枚鸟蛋一样轻巧地掏出来,优美地一甩,村长便在父亲的脚下了。村长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父亲那柄劁猪刀已经出鞘了。一痕银光一闪,父亲的活儿就做完了。

    这是父亲一生做得最完美无缺的一个活儿。

    父亲回到家里时,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对父亲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劁了一头特大的猪。

    父亲说,那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