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19      字数:2964
    我美丽的母亲在灯下等着父亲回来。今晚的母亲异常地冷静,异常地坚毅。也是异常地美丽。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一改懒散的昏黄色,惊诧地打量着我不同寻常的母亲。

    这个灯下的美丽的女人竟然是我母亲。是我母亲的这个美丽女人竟然是我父亲的女人。

    许多年后,我总结出一句话:优秀的女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不优秀的男人。

    岁月,尤其是母亲经历过的岁月,是无比锋利的。无比锋利的岁月太想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身上留下深刻的印痕。然而,除了一双愈来愈忧伤的眼睛,母亲的美丽一点也没因岁月的雕琢而受损。不仅如此,独属于母亲的忧伤,把母亲的美丽推向一个更高的层次。

    如此的一个女人,偏偏是我父亲的女人。

    这份成果要归功于我的爷爷。

    不会忘记爷爷死时姑姑充满怨愤的哭泣。说过,本该像母亲和姑姑那样的女人,有一个更好一些的婚姻才适合。爷爷让本该的适合变成了不适合。就为了父亲的婚事,不,确切地说,还有我母亲的弟弟,我那个瘸着一条腿的舅舅。为了这两个不优秀的男人,牺牲了两个优秀的女人。母亲嫁进了我家的门,姑姑嫁进了母亲的娘家。她们是换亲换来的媳妇。两个家庭失去了一个好女子,又换来一个好女子,是多么平等的一桩交易。我不知道母亲有过怎样的抗争,有了抗争,抗争的激烈程度又是如何。母亲从未讲起过。也或者,母亲只是把委屈掩在心里,并不曾抗争过。为着她的瘸腿弟弟,她愿意做出个人牺牲也是说不定的。姑姑是抗争过的。后来,人们一提起姑姑就说,咋就不记得了呢,就是那个要跳井的。我的姑姑义无反顾地往井边跑,爷爷义无反顾地朝井边追。跑到井边,姑姑的两只脚半担在井沿儿上,回头问爷爷,爸呀,您真舍得我么?爷爷说,净是傻话,爸咋会呢?姑姑说,爸呀,那咱就不这样?爷爷说,咱非得这样做,谁让你哥是个废物人哪!说完,爷爷泪水纵横。

    母亲和姑姑同时嫁出去,父亲和舅舅同时迎娶。

    我家里又是娶媳妇,又是嫁闺女的,难得的一个巴结村长的机会。实际上,也不是巴结,村里谁家有喜事,都会请上村长的。请村长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请才是不正常的。无论在哪一方面,我家都在努力做到正常,在这件事上,当然也不会例外。

    在父亲的婚礼上,村长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时,牢牢地被我母亲独特的美好吸引了。四十岁才出头的村长是个长相英武之人,举着母亲敬的酒,村长浮想联翩。他想,眼前的女人该是他的女人,只有他的英武,他的干练,他的做派,才会配得上这个女人。只有他,才会给这个女人带来幸福。只有他,才有资格享受这个女人的美好。所以,村长就喝醉了。在父亲的婚礼上,还有一个男人醉了。是我父亲。

    绵羊一样的父亲不得不醉。他暂时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办法,只好醉了。他不敢面对美丽的母亲。母亲的美好对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母亲的美丽让父亲无所适从,让父亲慌乱不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切都是在梦中。那就醉了吧。醉可以帮助父亲完成暂时的逃避。直到后来,父亲找到了一个面对母亲的方法。

    从父亲颤抖着打了母亲第一个巴掌开始,父亲就找了面对母亲的方法。母亲哀怨的眼神,母亲柔弱的哭泣,让父亲真实地体味出母亲是他的女人。在他的女人面前,父亲的萎靡遁去了。父亲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顶天立地只在母亲一个人的面前展现。父亲乐此不疲地高高举着手臂,朝着母亲挥去,持续着他顶天立地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寻找着母亲是他女人的真实性。

    从村长家回来的父亲沉默着走进家门,灯下的母亲转过头,以同样的沉默给了父亲几秒钟的回应。

    他让去一个会说话的。妈的,我不会说话么,我不是人么?

    父亲气急败坏了。

    你是羊,不是人。

    然后,母亲站起来,用手拢起耳边垂落的一绺头发,准备往外走。

    母亲居然敢使用那样的话语,父亲越发气急败坏了。他拦住母亲的去路,你去干啥?

    他不是要一个会说话的么,我就是他要的会说话的人。

    绝望使今晚的母亲无比地绚丽,父亲被母亲身上散发的绚丽逼得后退了两步。

    捯扯这么漂亮,是想去他跟前儿放骚吧。

    母亲,我那个在父亲施与她的强硬面前,习惯了承受的母亲,突然变脸了。母亲不光是美丽的,还是聪明的,她看得出父亲以往的强硬,其实是虚张声势的,在掩盖内心的弱小和自卑。她对父亲满怀了同情,不动生色地成全着父亲。母亲可以忍受父亲虚假的强大,可以忍受肉体的**,决不可以容许父亲对她人格的侮辱。尽管在母亲的内心深处也希望她的男人,能像村长那样,不仅仅是英武的,还是真正强悍的,有力量的。她嫁给了父亲,就要对父亲负责,就要对和父亲派生出来的一些事物负责。比如他们共同的孩子。那是母亲的骄傲。村长那样的男人只是她的一个梦,一个想象。

    母亲直盯盯瞪着父亲,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父亲说了。太不了解母亲的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

    母亲浑身在剧烈地颤抖。缩在被窝里的我害怕极了,惟恐颤抖把母亲分裂开来,变成一堆细小的物质。猛地,母亲的颤抖在瞬间停止了。母亲的手摸向腰间,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剪刀来。腰间的剪刀原本是给村长准备的,他不答应母亲的请求,母亲就预备和他拼命的。没想到,这把剪刀被提前使用了。

    父亲的手去夺母亲手里的剪刀,剪刀一偏,闪过母亲的胸膛,扎在母亲的左手臂上。扑——鲜红的血飞溅出来……

    我如一粒弹球那样从被窝里迅疾地弹出来,抄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拦腰朝父亲揎去。十多年的怨恨全在那迅猛的一揎中得以释放。

    这个夜晚,我不敢睡去。已经包扎好伤口的母亲安静地躺着,不知睡着还是醒着。父亲也安静地躺着,不知睡着还是醒着。他们的安静把我陷入深深的恐惧当中。

    安静在以往也是频繁发生过的。挨了父亲欺负的母亲拥着她的忧伤静静地躺着。有几次,母亲在归于安静之前,用她那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手,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抚过。我感觉得到那只手的绝望和牵挂。母亲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摔在我的脸上,把我一颗年少的心砸得疼疼的。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气息。每一次,都是牵挂战胜了绝望。由牵挂而繁衍出来的巨大的不舍,巨大的不忍唤起母亲活下去的信心。这份信心给了母亲安静的心境。我因为不放心母亲,也曾经很努力地让自己不睡去。就像我很努力地守在羊圈门口不睡去一样,结果,总是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商量着一些事情。我想,在我睡去的时间里,父亲和母亲肯定发生了什么。发生的事情把母亲从安静的状态里拉出来,和父亲重修旧好,打起精神操持困顿家庭的每一个细节,打起精神做好迎接父亲下一顿发泄的准备。父亲究竟对母亲做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太想知道,而我却无从知道。它神秘地**着我。

    母亲持续着她的安静。父亲也持续着他的安静。

    母亲没有像往日那样,用她绝望和牵挂的手臂抚摸我的额头。我希望她那样做。那样做了,我才放心。

    鲜血,过度的安静,兴奋着我的神经。使我惊恐异常。睡眠远远地离去了。

    那个神秘的**。你,出现吧。救救我吧。

    鸡叫头遍时,我昏沉沉地睡着了。睡眠是浅浅的,时刻警觉着。因而,当屋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时,我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天蒙蒙地亮了。是母亲在穿衣服。她要去给一家老小做早饭。穿衣的母亲依旧是安静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绝望,也看不出绝望以外的情绪。

    父亲躺着,安静地看着母亲穿衣,下地。他想做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又一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的样子。眼神是局促不安的。在他局促不安的注视下,母亲出了屋子。于是,父亲的局促不安被拉长了。

    被拉长的局促不安紧紧地尾随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