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6:18      字数:2731
    冯老师谨慎地裁纸,谨慎地研墨。纸裁得一定要顺畅,墨研得一定要细致。为了达到理想的顺畅和细致,冯老师要用一面放大镜检查顺畅和细致的程度。这两样工作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写春联了。写春联的词儿都是现成的。这些词是冯老师经过差不多一年时间的酝酿才完成的,这个过程是最漫长的,也是最重要的,它们是为腊月准备的。而腊月是为春节准备的。冯老师为每一幅春联准备的词儿都不相同,每一幅春联代表一个他喜爱的女人。女人不同,风格不同。他的准备当然不同。不看女人光看春联,你就会知道春联相对应的女人是谁,最长不过几十个字的春联里,蕴涵了女人的品质,女人的风情,女人的习性,女人的音容笑貌。那简直是一幅画。你读着它,就是在读着一个女人的全部。不同的女人春联的内容不同,同一个女人不同的春节,春联的内容也不相同。还是要和画联系在一起。画同一个女人,侧面画,正面画,无论选择哪一个角度,都能体现出这一个女人的风韵,气质。这是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力的。

    冯老师写着写着就激动起来,心颤抖了,手颤抖了,笔也颤抖了。工作不得不暂时地停歇下来。冯老师索性让自己陷在纯净得不搀任何杂念的激动里。这一次的激动是来自兰花花。兰花花是冯老师喜爱的女人里最漂亮的。兰花花嫁到村里还没有几年,因而,她不是冯老师喜欢时间最长的女人,但她却是冯老师最喜欢的,投入的喜欢最多的。自然,在给兰花花写春联时,他的心情在持续着的激动上,驴儿般打个滚儿,把激动送上一个小小的**。哎,真是没办法,谁让他的女人是如此地动人呢。可人的兰花花呦。从兰花花的激动里拔出来,再滑向桃花花,杏花花,梅花花的激动里。冯老师在如水的激动里荡漾着,弃了桨儿,随波逐流,漂到哪里都是幸福。冯老师的老伴已经枕着冯老师的激动进了梦乡。凭他激动去吧,她在他的激动里习惯性地麻木着。好在,冯老师是真的老朽了,只剩下了单纯的激动,再也不能像前些年一样,需要她来帮忙,帮忙排泄掉身体里的激动。那是冯老师和冯老师的老伴都痛苦的事情。衰老,使他们的激动和麻木都纯净了许多。冯老师的老伴会在相对纯净了的麻木中,度过只属于她自己的每一个夜晚,只属于她自己的每一个白天。在这种纯净的度过中,等待春节的来临,等待着冯老师想起她。提着一桶浆糊跟在冯老师的身后,去给冯老师的女人们贴春联。究竟贴了多少年,冯老师的老伴实在是记不清了。这项工作,她从年轻时就开始做了。

    刚开始时,冯老师是不屑让自己的女人去帮他的忙的。如此神圣的一件事,别人一但参与进来,就会破坏了它的完美程度。大概是上天执意要破坏冯老师的完美,冯老师的浆糊刷在什么花花的门楣上,等到拿出写给什么花花的春联贴上去时,在一刷一拿这个间隙,冷空气尖啸着扑奔过来,贪婪地吞食着浆糊上可怜的一点温度,转瞬,柔软的浆糊便是坚硬的了。坚硬的本质是拒绝。浆糊只好一遍一遍地刷,拒绝只好一次一次地重复。无奈,冯老师只好回家向老伴发出求助的信号。

    非常年轻的冯老师的求助是与众不同的。它看上去不太像求助。

    跟我去贴春联吧。

    冯老师将他的一张脸从棉门帘探了进来,拎着浆糊桶抱着一卷春联的两只手臂和身子留在门帘的外边。

    和冯老师同样年轻着的老伴正在炕上钠着冯老师的鞋底子,听着冯老师的话,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分析他的话。他是在求她帮忙么?那时的她,对他还有希望。他需要她的帮忙,也可以说是他发现了她的存在,注意到了她。

    冯老师的老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把快要冻成冰砣的浆糊重新在大铁锅里热过后,跟着冯老师去街上贴春联。

    那是冯老师给他的女人们贴春联的第一个春节,它就那样开始了。在这之前的春节,冯老师也写春联,写给村里的人。村里的人提前买好纸拿给冯老师,冯老师大笔一挥,一幅喜气的春联很快就成型了。拿了春联的村民回家让女人熬了浆糊,贴在自家的门楣上。也有的村民干脆连纸也不买,直接跑到冯老师那里讨要一幅。无论是怎样的一种方式,冯老师都不会拒绝的。拿了春联的人也不用感谢。冯老师是一个以助人为乐的人,他的乐趣由帮助别人而生,从来不讲回报。大尚还没出生时,大尚家的春联都是冯老师写。有一年的春节,全村的人都来冯老师家拿过春联了,惟有大尚家没有动静。冯老师想来想去,翻遍了大脑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大尚家究竟为何不来拿春联的理由。冯老师决定去问个明白,否则他这个春节是过不好的。便拿了一幅写好的春联去敲大尚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有应声,后来才知道是大尚家有人病了,去了公社的医院。冯老师的心才放下来。冯老师是解放后村里的第一任老师,他当了老师,不但威风不起来,反而觉着欠了乡里乡亲的。村里读过私塾的人不止他一个人,可偏偏是他做了教书匠,他便用讨好来弥补着他的歉意。慢慢地,人就适应了他的讨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讨好。冯老师给他的女人写春联,并且亲自贴上,从那一刻起,冯老师给其他村民写春联的日子结束了。他对村民的讨好也结束了。他像恨他的堂弟一样恨着那些村民,他怎么还会给他们写春联呢。他们和他的堂弟一起策划了那场阴谋。如果不是为了生计,他也不会去教那些村民的孩子们。

    有了老伴的帮忙,冯老师的春联贴得顺利了许多。村里的人对冯老师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女人的喜爱,还处在生疏的阶段。还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尤其是冯老师的老伴的参与。于是,冯老师再一次被村里的人用眼睛揉搓,用牙齿咀嚼。上一次的味道还留在人们的齿间,没有完全地散尽,新鲜的味道马上就补充进来。

    冯老师义无反顾地不在乎这些了,他要明目张胆地喜欢,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所以,冯老师的步子迈得轻松极了,潇洒极了。

    女人们来读冯老师和他老伴贴的春联了。已婚的未婚的女人们,和村民一样,把春联当成笑话来读。她们嘻嘻哈哈地笑在一起,抱在一起。那时候的女人们,是冯老师喜欢的初级阶段,她们大多不识几个大字。冯老师写给她们的春联,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弄懂春联要表达的意思。她们表面上无视乃至蔑视冯老师的行为,其实,在她们的内心,是很有些骄傲和满足感。有人喜欢,总是比没有人喜欢好的吧。

    因为符合冯老师喜欢标准的女人还不太多,所以,冯老师和他老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春联贴完了。在返回家的路上,冤家路窄,碰上了堂弟。

    堂弟已经再婚了。那个女人跟在堂弟的身后,踩着堂弟的脚印走。女人的个头比堂弟矮出一截来,可能她太想稳稳地踩住前边男人的脚印儿,迈出的步子显得很是夸张。堂弟没有照顾身后女人的意思,依旧自顾自地走着。

    四个人擦身而过。他们珍惜着自己的目光,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目光分割出一片,在对方的身上停留片刻。

    眼的余光不争气地开了小差。冯老师和他的老伴同时注意到,堂弟身后的女人一点也不出色。她近乎于是一个平庸的女人。

    都是因为堂弟的第一个女人太出色了,无论堂弟再娶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淹没在第一个女人的出色里。

    堂弟的第一个女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