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5 20:43      字数:10209
    9

    下午,王小柔正在听女同事A和女同事B热议报纸上一篇“医生忙偷菜,患儿命不在”的文章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伸手去接,老男人在电话里说,王小柔,东西写完了没有?电话里的声音很大,远离话筒的耳朵也听了个明明白白。放下电话,王小柔从机子里把老男人要的文件调了出来,打印了一份。然后绕过女同事翘起的大屁股,出了办公室。进了对面老男人的屋子,王小柔假装不经意地将门留了个缝隙。

    放下吧,不急。老男人并没有去接王小柔递过来的打印稿。

    原来文件只是一个障眼法。王小柔用眼的余光瞟了一眼门口。那道缝隙还在。

    拉动了一下抽屉,老男人的手探进去,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只精致的手链。

    去了一回泰国,一点小意思。昨天回来一堆人围着,一直没顾上给你。据说是象牙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是当真的买了。配你的手腕,会很漂亮。

    漂亮的象牙手链托在老男人的手掌里,等着王小柔来拿。见王小柔迟疑着,老男人睁大了眼睛,露出被遮盖住的视线,迅速地扫射了一下门口,然后示意王小柔,让她的动作快一些。王小柔只得把手伸到那只狭长的摊开的手掌里,取了象牙手链。再把它藏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下午剩余的时间,王小柔过得很辛苦。牛仔裤口袋里的象牙手链彷佛变成了一条蛇,呲出毒辣的小尖牙一会咬她一口,让疼痛不间断地袭击着她。王小柔坐立不安。但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坚忍着。期间,她跑了一趟卫生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象牙手链,对准卫生间里的垃圾筐,真想扔了进去。最后,她找了一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在这个单位上班的每一颗脑袋都要比自己的脑袋复杂,每一颗脑袋都不是简单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一条象牙手链,而是象牙手链背后的故事。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因为新下了一场雪,路是不好走的,和早上一样,王小柔依旧选择了坐班车回家。只是,提前一站下了车。冬天五点半下班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的路灯全都亮了。王小柔咳嗽了两声,从包包里拿出面巾纸,去擦嘴巴。然后,紧走了几步,将擦过嘴巴的面巾纸扔进路边的一只垃圾桶里。她的这个动作,在晦暗光线的掩护下,任何人都不会怀疑。

    被丢弃的面巾纸里浅浅地包着那串象牙手链。

    10

    打开电脑。进入到QQ空间的农场。站在丑得不得了的菜地前。一地的大白菜生长得快快乐乐,健健康康。那种快乐和健康,忽然就刺激了王小柔。

    王小柔在工具栏里抱出一大堆的杂草,一棵一棵地栽倒菜地里。直到杂草再也无处安插。

    ——你真是缺德啊,这种坏事也干得出来!一个声音出来主持正义。

    那坏事就做到底喽。王小柔又点了装满害虫的工具栏。瞬时,害虫狞笑着爬满了菜叶子,挤挤挨挨,密密麻麻,以最疯狂的速度摧残着大白菜的健康。白菜终于抵不过杂草加害虫的蚕食,便只好病了。

    丑得不得了的头像在闪烁。

    我的大白菜病了,哪个小坏蛋干的坏事?

    你的大白菜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小柔固执了。

    我在菜地上装了一个探头,你要不要看看那个放杂草和虫子的小坏蛋是谁啊?

    不稀罕看!

    真的么?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你啊。不会是你妹妹吧?

    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王小柔明显在无理取闹了。

    是我妹妹。本来就是我妹妹。妹妹会做坏事了,我好高兴。

    哼,高兴个叉!

    打出这句话,王小柔后悔了。小脸微微地红了红。“叉”可以用很多字来替代,比如“屁”字。连在一起就是一句不入耳的脏话。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对方会怎么想她呢?

    打出一句嘴硬的“都是你不好”,王小柔将头垂在椅子背上,两串泪水倒退着流下来。

    他就像空气,她越来越需要他。在她心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是他,给她安抚。是他,给她寄托。是他,给她活着的意义。是他,给她女人的期盼。可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竟然是陌生的。他像空气那样存在着,却看不见摸不着。永远不打开这个QQ,他就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对他是产生了怨恨之心的。所以,她固执了。

    王小柔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的一行字已经等她很久了。

    如果你愿意,我会随时倾听你。

    他又一次看穿了她。王小柔打出了一个小哭脸的图像。她不准备再伪装自己。

    大白菜都生病了,赶紧除草捉虫吧。他在转移王小柔情绪。

    王小柔当然懂。左手拿了纸巾擦了擦泪水,右手拖着鼠标去除草捉虫。

    ——罪证是不能销毁的!那个正义的声音又出来了。

    连改错的机会都不给人家。王小柔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哈,承认是你做的坏事了吧!

    一个小笑脸,轻轻地一点,就顽皮地眨起了眼睛。

    11

    他番茄地里那支蓝色玫瑰成熟了。一朵一朵的蓝玫瑰在枝头娇媚着,是为她独放的么?

    昨晚他如获至宝,说捡到了一颗蓝色玫瑰的种子。还说这是在大面积种上红玫瑰前的一个小预热。

    是啊,现在他们的菜园子是六级,升到七级就能买到红玫瑰的种子了。王小柔忽然想起种菜的第一个夜晚,她做过的那个玫瑰梦。

    如果我变成一支玫瑰花插在你的床头,有一天枯萎了,你会怎么处理?

    我会用我的鲜血来浇灌它。所以,它永远都不会枯萎。

    王小柔的心忽悠一下,来了一个和甜蜜有关的小震颤。手却敲出来这样一行字:不公平,为什么我没有捡到蓝玫瑰的种子!

    言不由衷是女人的特性。王小柔也不例外。

    小震颤的余韵还在。一丝儿一丝儿地顺着王小柔的小心尖儿爬下来,顺着不同的方向游走。王小柔的整具小身子都麻酥酥的。这个小女人便红了脸色,慌忙把头低低地埋在薄薄的显示器后边。幸亏刚才中庸男性主任也出去了,屋子里暂时地空置了。

    哼,都是你惹得祸!假意恼怒的王小柔去摘蓝色的玫瑰。

    忽然,准备采摘的手惊愕地悬在了半空。因为她发现,玫瑰有采摘过的痕迹。张大了两只眼睛,细细地数来,没错,的确有人采了蓝玫瑰。明明有二十六朵玫瑰开放,却只剩下了二十朵。无端端的少了六朵玫瑰。

    几个人先后来过他的菜园子,摘走了玫瑰。一定是的。也就是说,玫瑰根本就不是为她独放的。那,不过是她的一个想象罢了。

    我种菜,你来偷——从开始就是一个谎言。

    王小柔悬空的那只手垂下来,紧紧地捏住手里的鼠标。不堪重负的鼠标发生清晰的破碎声。

    鼠标破碎声并不能慰藉真正恼怒了的王小柔。恼怒中掺杂着绝望。甚至还有被愚弄的感觉。它们搅拌在一起,汇成一股力量,挟持了王小柔。控制了她的手和脚,控制了她的思维。

    脑子里仿佛塞进了一大块石头。石头明明是坚硬的,却随着大脑形状柔软地迂回着,连一片细微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失去了大脑控制的王小柔除了僵硬在座位上,别无选择。

    小柔,材料写完了么,明天局长要看的。中庸男性主任推门进来。

    没写完!凭什么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办公室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中庸男性主任的出现为王小柔松了绑。王小柔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对着眼前的男人。

    小柔,没事吧?

    你是我的上司,我在顶撞你,指责你,你快发火啊!求你了,你快发火啊……王小柔泪流满面。

    中庸男性主任长长的一声叹息,端起王小柔桌上的水杯,去给王小柔接水。接水的手有一些抖动,热水趁势淘气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手背上的肉。这个男人噤住声音,将盛满热水的水杯放在王小柔跟前。又是一声叹息。然后,身子遁出门外。

    晚上下班,王小柔没有改变那个一成不变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但是今晚,王小柔的心里不再有家的概念。于永志被她赶进记忆的阁楼里。为了防止他溜达出来,她用绳索将他捆绑在阁楼的柱子上,并且在门上落了一把大锁。所以,此刻,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在朝着一个习惯了的方向走。不过,在外人看来,她是在回家的。她在故意制造一个假象。

    下班的人群都逐渐归了巢。路边一个小公园里的景观灯凄凉地守着它曾经的繁荣。就在这里转吧。于是,王小柔拿了后背对着小公园,朝着远离小公园的某一个点驶去。那个点是一扇门。门里的房间。房间里的床。她现在要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身体铺展在那张床上。在她到达之前,那张床空白着,等着她。

    她一点都不害怕,速度很快地蹬着自行车,去赴那张床的约会。

    她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她并不感觉到陌生,甚至连路都没问一下,就直接找了过来。然后,很熟练地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进了房间,径直走向房间里的床。扔掉肩上的包包,开始脱衣服。羽绒服,毛衣,内衣,胸罩……它们一个个纷纷扑倒在地上暗红色的地毯上,无声地饮泣着。

    一丝不挂的王小柔仰面躺在床上。没有生育过的小腹平坦地起伏着。床上的只是一具身子。一具女人的身子。和王小柔无关。因此,王小柔感觉不到它是否是寒冷的。

    很久很久之后,王小柔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之后,一个身子闪了进来。

    小柔!

    老男人低低的一声惊诧,奔扑过来,将一条被子拉过来裹住床上裸露的小身子。她被包裹成一个小婴儿。然后,他俯在她的襁褓上,细致地打量着襁褓里的她。下眼睑上的两驮肉便悬荡起来,调戏着几块纠结的粉红色疤痕。

    小宝贝,今天这么乖?放心吧,这一回保准不让你失望。

    两片干涩的唇去找王小柔的唇。王小柔又闻到了那股腐朽的气味。

    在四片唇触碰到一起之前,王小柔打开襁褓,把自己再度裸露出来。一声闷响,老男人像一袋子灌得并不饱满的粮食,瘫倒在床上。王小柔翻身骑上去,用手去撕老男人身上的衣服。老男人默默地注视着王小柔,不动,也不反抗,任由王小柔在他的身上肆虐。他听见欲望在他血管里奔走呼号的声音愈来愈强大。

    老男人终于也完全地裸露出来。晒衣绳似的身子某一个部位紧绷绷地弯曲着。王小柔灵巧地完成了一个180度的转身,倒着骑在老男人身上。

    它真丑!王小柔伸手去拍打它。它便顽皮地在王小柔的指间弹跳着。

    你真淘气!老男人的身子拧上了劲儿,想把王小柔翻下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王小柔做游戏,他需要立刻投入战斗。

    可是他却动不了。他无法抽出身子来,那个背对着他,压住他的小身子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真是淘气极了,不但用手拍打他的坚硬,还伏下身去用牙齿轻轻地去咬它。

    这一咬,老男人承受不住了。弯曲的坚硬一泻千里。在顷刻间。

    王小柔回转身子,一脸的愠色,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

    都怪你太淘气了!

    王小柔的眼里便有泪花花在闪。她委屈极了,也无辜极了。

    好了,不怪你,都怪我太老了。老得连伟哥也帮不上多大忙了。

    你先回家吧,我在这儿歇会。老男人虚弱着声音。

    王小柔委委屈屈地穿好了衣服,委委屈屈地往外走。快要走到门口了,她听见床上的老男人轻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然小,但是她绝对听清楚了。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小柔很响地开了门,走了出去。她听见什么了么?没有。

    脸上挂着胜利微笑的王小柔,走向宾馆的一个角落,去取她的自行车。

    回家。

    这场仗打居然得如此迅捷,如此利落。真是出乎意料。只一两个回合,老男人就被她斩下马了。爱情童话破灭了,留下一个魔咒储存在她的身体里。魔咒睡着,所以它被她暂时忽略了。而,老男人交给她的钥匙,不仅能打开房门,更是唤醒了睡在她体内的魔咒。魔咒一苏醒,便给了王小柔一个指令:快来蹂躏我的躯体吧!只有蹂躏才能报复破灭的爱情童话。只有蹂躏才能给流血的心止血止痛。

    可是,从老男人把她包裹成襁褓里的婴儿的那一瞬间开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顽皮的,淘气的,恶作剧的王小柔一跃而起。

    从宾馆的屋子里带出来的红晕挂在王小柔的脸上,在室外恶劣的天寒地冻天气的作用下,那两片红晕更像是贴了一层塑料膜。呈现了一种凝结的美丽。

    不知何时,记忆阁楼的门开启了。是谁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大锁,王小柔竟毫无察觉。反正,门已经悄然洞开了。她看见了被绑在柱子上的于永志。

    12

    老男人将时间选在非周日,将时间选在非家里,这说明他在提防着王小柔制造紧张的气氛。也是,你说去玩牌的老婆子不回来,万一她要是回来了呢。他是个谨慎的人,选了一家小宾馆,拿着老婆子的身份证开了间。王小柔是他真心喜欢的女人,也是除了他老婆子之外的唯一的一个女人。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他的洁身自好和老婆无关,和声誉有关。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就是把打枣的杆子接八节,打遍祖宗八代,也落不下一颗有价值的枣子。所以,他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关系。凭着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挪了将近一辈子,才挪到了局长这把椅子上。他深谙一路走来的艰辛,因此,敏感性的事物,他从来不去碰触。在所有敏感性的事物中,女人为首。女人,年轻美好的女人,他也是不拒绝的,甚至是向往的。但是,为了保住他屁股下的椅子,为了保住他的成果,他咬着牙绕着女人走。他的自律,在别人看来是假正经,是不入流的。他必须咬着后槽牙挺着。别人能做的事情,他不一定就去做。别人做了没事,他做了或许就有事。晚上,抱着老婆日渐枯萎的身子,真是兴致索然。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他都趴在那里不动了,身下的老婆还在扭捏着,发出母猪一样的哼哼声。他厌恶极了。无趣极了。

    眼下的社会,当官的和有钱的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好像是一种耻辱了。让老男人改变的却不完全是这个大环境。和他的年龄有关。也和王小柔有关。屁股下的这把局长椅子会让他一直坐到退休,他的年龄,让他失去了再度升迁的空间。再有几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每每想到这个,一股悲凉感就会贯穿他的肺腑。一辈子的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谨言慎行,不过如此的结局吧。王小柔踏着老男人的感叹声而来。第一次看见王小柔,老男人的心就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丝丝拉拉地疼了好久。为了多一些和王小柔打交道的机会,他动用职权,把她安排在办公室。以专业对口的名义,让王小柔专门给他写各种材料。久经沙场的他,是老谋深算的,他可以忍住心疼的感觉,经历着王小柔的恋爱,结婚,幸福,以及后来的不幸福。好几年的时间,他坚忍着没有动王小柔。在他认为王小柔几近被不幸福的生活掏空时,他横空出现了。老男人了解这个表面柔弱,实则很有韧性的小女人,只有被掏空了,没有多少支撑的力量了,才会就范。这样做,好像有一点卑鄙。但有谁又是不卑鄙的呢?

    两次,都遭遇了挫折。首先,老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成提不起来的豆腐渣了。经年累月的没有激情的生活,过早地耗损掉了他的精气。然后,是啊,然后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是王小柔在给他制造障碍么?这个让他动了灵魂的小女人。

    13

    灯光倏忽灌满了于永志的屋子。突来的强光,像蜜蜂尾巴上的刺儿,狠狠地蜇了一下床上于永志两只洞开的眼睛。它们不得不眯起来自卫。只是在自卫,在适应光的强度,并没有朝着门口的王小柔追逐过来。王小柔明白,床上的瘫男人极度地委屈了。他在用忽略来抗议。

    站在床边,王小柔使用了不多见的柔软语气,饿了吧,我去做饭。

    对着房顶的眼珠儿无动于衷。它们没有接到任何大脑的指令,能做的就是坚守现状。尽管它们已经滞涩到了极点。

    今晚的他有勇气了。勇气来自被遗忘得太久。在勇气的鼓舞下,他固执了。向王小柔要一个答案。

    他就是她体内的一颗良性肿瘤。不割吧,连骨带髓地不舒服。割了吧,术后的疼痛也是让人生畏的,况且,说不准手术做得不好,还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王小柔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啊,不能和命斗。于永志就是她的命。苦命的母亲在天有灵,如果看到她这样样子,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想到母亲,想到命运。王小柔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快要过年了,单位集体会餐。吃过饭,又去歌厅唱歌了。她的语调里带着泪水的咸味。

    即使她说得是假话,除了自己和自己怄气,他又能怎样呢?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做了一百种设想,一百种设想都和男人有关系。一个设想就足以令他疯狂了。一百个设想,就是一百条的毒蛇,它们缠绕着,舞动着,嘶嘶地吐着长长的信子,一口一口地噬咬着他的魂灵。很快,魂灵被咬成了一张蜘蛛网,残破地挂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不能让王小柔看见这张网,不能让她看见那一百条设想出来的毒蛇。但是,他也不能无动于衷。那就垒一个根基并不是很深的固执吧。

    弄点吃的吧。王小柔帮于永志翻动了身体,换下一块被尿水浸得沉甸甸的尿不湿,将手清洗干净,转身去了厨房。

    妈的!王小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于永志轻轻却也是恶毒地骂了一句。当然,他不是骂王小柔。他在骂那个一个电话就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农民工。

    假如不是那个该死的农民工背信弃义,王小柔就没有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生活也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天,他刚拉了早上的第一个活儿,手机就响了。

    俺家孩子生病了,病得挺重的。一口浓重的河南话。

    你谁呀,你家孩子生病了和我有啥关系呀?

    这快就忘了俺是谁啦?

    于永志的心咯噔一下子。一辆桑塔纳超车时,险些刮到他的车。司机回头,砸给他一个卫生眼。于永志朝着桑塔纳的车屁股骂,开那么快,赶着去火葬场啊!

    就算我借你的,要不俺家孩子真得进火葬场了。大兄弟,中不中?俺是真没办法了。

    手机里传出了一个大男人的啜泣声。

    上回咱不是两清了么,你这明摆着是敲诈勒索,谁知道你孩子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要钱没有,我还不知道管谁要去呢!

    于永志就挂了电话,和副驾驶座上的乘客发牢骚,谁说农民工憨厚谁是傻X,你可怜他,他不可怜你,揪着人家的小辫子敲竹杠这招儿,用得顺溜着呢。您说,这是啥社会?

    手机铃声截住了于永志的牢骚。扫了一眼屏幕,居然还是刚才的号码,于永志便按了拒绝接听键。大概经过两三秒的思索后,又关掉了手机。

    于永志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河南的农民工竟然会给王小柔打电话,向王小柔揭了他的老底儿。

    于是,那天的晚上成了于永志幸福的分水岭。

    他像犯罪嫌疑人一样接受了王小柔的盘问。编织一段谎言对他来应该说不成问题,可是,面对着王小柔那双凌厉到让人胆寒的眼睛,他的谎言不是缺了经线,就是少了纬线。即使勉强地编织成功了,王小柔只需一个眼神,谎言便会被攻破了。与其说是眼神,不如说是一把锥子更恰当。它是尖锐的,是锋利的,可以戳破任何华美的谎言。那样的眼神,让于永志战栗。

    除了实话实说,他无别选择。

    从每天跟踪王小柔,到发现王小柔和别的男人交往,再到“英雄救美”的出台、实施,于永志一一道来。最后,于永志争取到了一个陈述的机会。在陈述中,于永志掏心掏肺,也是声泪俱下地说了如下一段话:

    还记得那个雨天么?你手里举着一把小花伞来打我的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这个水仙样的女子,今生我要定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此,我每天跟踪着你,掌握了你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设计了很多个和你不经意的相遇,为的就是让你记住我,熟悉我。后来,我发现,我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是做到了让你记住我,熟悉我。往深处发展,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更可怕的是,秋天时,你开始正式和一个男人交往了。

    小停顿。于永志做了一个深呼吸。

    小柔,我不能没有你。只有你,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希望,只有你,才能把我从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引领出来。所以,我才铤而走险,想出了这个“英雄救美”的损招。我花了五千块钱买通了河南民工,让他在你回家的路上打劫你,然后正好经过的我挺身而出。怕你起疑心,我当然要报警,在农民工的哭诉下,你心软了,劝我不要报警。现在你知道了,这个环节是我们提前设计好的。小柔,你不知道,这个“英雄救美”的计策,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首先是,如果当时那段路上突然有别人出现,人报了警,事情的结果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再一个风险就是,我的“英雄救美”计划成功了,你未必就如我所愿,对我产生好感,爱上我,嫁给我。如果那样,我也只好来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总之,我不会放弃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14

    还有多半个小时就是腊月二十六了。看着面前的电脑,王小柔嘿嘿地笑了。老男人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还会怕你不成?

    于是,脸上挂着无所畏惧表情的王小柔坐在了电脑面前。开机,上网,登陆QQ。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非常流畅,没有丝毫的阻滞。

    一个丑陋的小头像在闪动。王小柔点了一下,屏幕上出现几行字。

    怎么了,你?

    到底怎么了,你?

    急死我了,你!

    王小柔看了一下时间。第一句是昨天夜里,也就是腊月二十四的夜里十一点半发的。他一定等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有了那样一句疑问。第二句是今天晚上八点半发的。第三句是差十分钟十一点发的。距离现在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的头像暗下来。此刻的他,说不定正在在睡梦中派送他的蓝玫瑰了。

    你这个假惺惺的骗子!

    一阵快意随着屏幕上的字一起跳跃着。

    怎么了,谁是骗子?丑得不得了的头像忽然亮了起来。原来,他是在的。不过是隐匿了身形。

    一个小的惊愕过后,王小柔准备亲手扒掉他虚伪的皮囊,让他的真身无处逃窜。

    我种菜,你来偷,这是谁说过的话?

    我说过的。

    针对谁说的?

    你。

    “你”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字,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她。不论是我,还是她,对你而言都是“你”。

    什么意思?

    看见你的蓝玫瑰了么,你不觉得那上边有很多双“你”的小手来采摘么?

    是。不光是蓝色的玫瑰,从一开始开了这片菜园子,就不只你的一双小手来采摘。你,没发现么?

    ……

    我的菜园子的确是为你开的。那些偷菜的“贼”大多是我的同学同事,他们是老早就存在了的,能偷到我的菜,也是借了你的光。这两天,就为这个事怄气不成?哈哈,小笨,你去看看你的菜园子,也不只我一个人在偷啊。可是我相信,你园子里的那些“贼”也是借了我的光呢。

    ……

    真的是这样么?王小柔狐疑着去查看自己的菜园子。天,果然!而且来偷她菜的人连同学同事都不是。刚结婚时,于永志经常给她灌输网聊的害处,委婉也是坚定地不同意她开QQ。虽然觉得于永志的话有点危言耸听,但还是顺了他。自从婚姻发生了裂变,尤其是于永志瘫在床上后,连偶尔给大学同学发个短信的机会都取消了。她的小身子背负不起太多同情的目光,从主动减少和同学的联系到不联系。即使后来为了玩一些小游戏消磨时光,开了QQ,她也没有给同学出现在上面的机会。只是七八个陌生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像蘑菇一样钻出来,说一些无聊无趣的话题。那么,偷她菜的,就是这些人了。

    王小柔忽然委屈极了。

    都是你不好!我差一点就……

    就什么?别吓我!

    差一点就不要我自己了!

    说完,泪水早已肆意得一塌糊涂。

    15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镜子电视里刚好显出时间的标志,于永志看了看,二十点整。今晚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有些特别。带着明显的焦躁。

    王小柔探出一只慌乱的手,摸索到手机。来电显示是老家的区号,却不是家里的号码。会是谁呢?

    ——小柔!

    是父亲的声音。它是无助的,哀戚的。

    爸,到底咋了?一股凉气沿着王小柔的后脊梁骨快速地游走。

    ——你哑哥……粉碎性骨折……五万块钱……

    自己摔的?她脑子里掠过哑哥骑电动车的身影。

    ——小柔,救救哑哥吧……

    爸,您别着急,我明天过去,带着钱!

    ……

    手机依旧在耳朵上贴着。她说明天过去,还带着钱,去哪儿?

    王小柔糊涂了。刚才谁打来的电话,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可以离开家过去么?她有五万块钱可以带么?

    于是,王小柔离开了电脑,去了于永志的屋子,问于永志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不是爸爸打来的么,好像是哑哥出事儿了。小柔,你没事儿吧?

    噢,是爸爸打来的,爸爸让我带着五万块钱去医院。王小柔恍然醒悟的样子。

    小柔,求求你,不要吓我,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永志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是啊,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王小柔叨念着于永志的话,往外走。

    小柔,你干啥去,这么晚了?

    我去拿五万块钱。一会就回来。

    哪儿有五万块钱等着让你拿?天啊,杀了我吧,我活着一点用都没有……

    于永志的嚎哭声将王小柔送出门外。

    二十点一刻,老男人接到了王小柔的短信:

    郊外某某地见。立刻。

    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妻将一根脖子伸长了探过来,老男人收了手机,扔下一句,大领导找我有事儿,出去一趟。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了。

    哎——老妻想说让司机来接吧,一看,人已经踪影全无了,便将“哎”下边的话赶着热气儿又吞进了肚子。女人知道,自己男人说的大领导是主管文教卫的副市长。切,大领导算哪泡狗屎啊,大晚上的也不让人消停。

    老男人在街上打了车,马不停蹄地赶到王小柔指定的郊外某地。在一家制作空心砖的砖厂门口,老男人下了车。一盏破旧的不知挂了多少年头的红灯笼,挑在一根竹竿上,从院子里探出头儿来,越发给死气沉沉的砖厂添了几分孤独和悲凉。沿着砖厂往西200米。200米已经进入黑暗的深处。黑暗的脚下是一片旷野。

    老男人走向一抹比黑暗更浓的影子。它一定是王小柔的。

    为什么会来?

    王小柔的影子将一团热气喷在老男人的脸上。

    我必须来。你肯定遇到了难处。

    我需要五万块钱。你可以说没有。

    有。啥时要?

    最迟明天早上。

    好,明天一早我就把钱打到你的账户上。

    谢谢——我会还你的。

    回家吧。这里冷,别再感冒了。

    王小柔的影子没有动。依旧保持了挺拔和僵硬的姿态。

    你看我像不像一棵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像。

    你知道你像啥?

    你说像啥就像啥。

    我说你像一把镰刀。一把收割庄稼的镰刀。

    好,那我就做一次镰刀,来收割心爱的庄稼。

    ……

    16

    一条独孤的忘记了饥饿的小身子,在楼下晃荡着。就连冷风都生出了同情心,小心翼翼地绕过纸片似的小身子,唯恐一个不小心,将她吹起来。王小柔也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纸片随风飘走了,她不能飘走,哑哥还在医院里等着她。便让小身子倚在储藏室的门上。慢慢地蹲下来。眼睛茫然地掠过无精打采的路灯,掠过每一扇有亮光的窗口,掠过远处幽蓝色的天空……储藏室的铁门将冰冷透过一层层保暖的衣物,一丝一丝地传递到王小柔的骨头缝儿里。身后靠着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该有多好。丑得不得了,他多像眼前的这片天空。遥远,虚幻。

    王小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随意地拨出一组数字。

    ——丑得不得了,我好冷,抱抱我,可以么?

    ——我的皮囊脏了,不抱,是么?抱抱我的灵魂,它是干净的,它好冷……

    ——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手机里,一个纯正的女声反复说着一句话——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不厌其烦地说着。

    王小柔嘿嘿地笑了两声,将头埋进两腿间,蹭了蹭脸上的泪水。然后,抬起头来,左手弯曲成枪的形状,对着远处天空的幽蓝色:

    你,该死,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又嘿嘿地笑了两声。那是胜利的微笑。她看见遥远的那一抹幽蓝色不见了,它被她击中了。在她的眼睛里,倒下去的不是一抹幽蓝色,而是丑得不得了。

    站起来吧。至于站起来之后干什么,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