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宝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4 21:25      字数:5438
    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歌声是我的奶奶唱的。我的奶奶今年八十二岁了,我奶奶唱那支歌的时候是大概是五十来岁吧,那个时候的我,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那是一支什么样的歌呢?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见别人唱过。我说的“从来”也包括我敲下这些文字之前的所有岁月,所以,我说的这个“从来”是漫长的,更是孤独的。因为漫长和孤独更显出我奶奶唱的那首歌的动听和珍贵。其实,那也许称不上是一首歌,它没有歌词,奶奶也不是在唱,唱歌是需要张开嘴巴的,而我奶奶的嘴巴一直是闭着的,一股哀婉,低沉的旋律从奶奶的胸腔发出,然后再由两个圆圆的鼻孔飘散出来。我奶奶的鼻孔就像一对长在脸上的烟囱,一把火在奶奶的心中燃着,两屡轻烟儿从烟囱里缓缓地冒出来。我奶奶的饭是煮给自己吃的,因而她不用着急。我奶奶忽略了我。我闻到了我奶奶煮的饭的香味。后来我想,我奶奶不是忽略了我,而是她认为我还太小,还闻不出她煮的饭的香味。

    我奶奶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哼着曲子,我像小船一样趴在奶奶的身边。哼着哼着,我奶奶的眼圈红了。奶奶的泪水一定是疼的,它刺伤了我奶奶的眼睛,我奶奶的眼睛红得有点绚目了。红得有点绚目的眼睛让我奶奶变得空前地美丽起来。我想说,奶奶,你的三角眼变好看了。我却不敢说,我怕奶奶打我。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说。我不想打断奶奶,不想打断她的歌。任由奶奶深深地沉在她的情感的世界里,这时的我奶奶是最本色的,最表露的,如一片黑土地,赤裸着它欲望的胸膛。这首刺伤我奶奶的歌,虽然没有刺伤我,它却幻化成一条软软的绳子,一圈一圈地,毫无规律和章法地缠住了我的心。我的一颗童稚的心。我的心有些痛,有些紧,有些乱。还有些莫名的感动。绳子就像是被施了魔法,我的心在成长,它也在成长。不管岁月如何地变更,我的那颗被缠住的心一直是有些痛,有些紧,有些乱。少不了的是感动。还有一种新添加的感觉,是宽恕。

    不管我奶奶是怎样一个蛮横的奶奶,是怎样一个无理的奶奶。一想到那首奶奶唱过的歌,我都会宽恕她。

    真的。

    奶奶的嗜好

    我奶奶喜欢玩纸牌,却不喜欢女孩子。玩纸牌和女孩子有什么联系么?有。而且还有很大的联系。

    我的母亲一生充分地利用了她的子宫,勤勤恳垦地生产,在她的子宫枯萎之前,一共生下了我们姊妹七个。每生下一个孩子,母亲最先面对的是我奶奶的一张脸,她能从我奶奶的脸色上知道刚刚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每一次面对我奶奶的那张散落着几颗麻子的大长脸,我的母亲都会惊恐万状,好像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的母亲真是可怜,我们姊妹几个真是可怜,奶水吸了没多久,母亲就狠心给我们断了奶,重新让她的口袋一样的肚皮再鼓起来。我的母亲多像一个魔术师,她手中的口袋不断地鼓起来,又不断地瘪下去。母亲挥舞着口袋,变出我们姊妹七个,如果不是母亲的口袋实在太旧了,实在太老了,真不知道母亲还要给我变出多少姊妹来。当然了,母亲之所以变出这么多的女孩子,就是希望不再变出女孩子。可能是母亲的技艺不是很高,反正变出的结果总是让台下的观众大失所望。尽管母亲已经很卖力气了,台下观坐的奶奶却不但不给一点掌声,脸上的几颗麻子都涨成了绛红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奶奶的脸上挂着几盏小灯笼。

    和我一起生下来的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和我是双胞胎,比我晚生下来几分钟。我奶奶再不喜欢女孩子,她也要别无选择地担起照顾我和妹妹的责任。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每天必须不停地干活,才能保证一大家子的衣食无忧。和我的父亲相比,我的母亲要辛苦得多,她要一边下地劳作,还要一边变她的魔术,所以母亲的劳作是双重的。我和妹妹还不会走路时,我奶奶会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每一个早晨,张开她的大免裆棉裤,把我和妹妹装进去,然后蹿出家门,直奔牌场。我说奶奶是蹿出家门,一点都不过分。我奶奶一米七五的大个子,两条大长腿舞起来,一路带着风声,猪八戒都要望其项背。奶奶的手指又粗又壮,一把小指牌夹在我奶奶的指间,呈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受罪状。我奶奶和几个同她一样带着孩子的中老年不等的妇人投入地玩着纸牌,我和妹妹以及奶奶其他牌友带来的孩子散落在一边。在所有的孩子里,只有我和妹妹最老实,因为我们还太小,连爬都不会,我奶奶把我们放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地盘。其他的孩子有大一些的,就显得淘气些。有一回,套包子媳妇也去玩纸牌,并且带着她的第九个儿子一起去的。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套包子媳妇肚子里又怀上了,说不定是怀的第十个儿子。套包子媳妇和奶奶的年龄差不多,应该算是中年多一点,老年少一点的年龄吧。我奶奶肯定是深深地厌恶套包子媳妇的,从套包子媳妇带着五岁的九儿子一进来,我奶奶的两只三角眼就没抬起来过。套包子媳妇也好像是怕了我奶奶的,可是人已经进来了,再怎么样,也不能缩回去不是。其他的几个中老年妇女逗套包子媳妇,说,荷,你真不闲着,又怀上了?套包子媳妇摸着肚皮说,想要个闺女咋就这么难呢,孩子他爸就稀罕闺女。中老年妇女笑着骂,你们家套包子的种子忒成了,再生还是秃小子。谁也没注意到我奶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我奶奶的两只三角眼瞪着指间的一把纸牌,纸牌上的小人被奶奶棱利的目光拍打得都有些抖。

    就在这个时候,套包子的九儿子扒开了裹在我和妹妹身上的棉垫儿。套包子九儿子就指着他有我和妹妹没有的器官,对套包子媳妇说,妈快瞅瞅哇,她们的小鸡鸡没有了。说着,套包子九儿子仿佛不太满足于用手指了,就动手摸了起来。所有的玩牌的中老年妇女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只正在做抚摸状的小脏手上,其中一个中老年妇女哈哈笑着说,这小崽子,这么小就会耍流氓了。中老年妇女的话刚刚落地,一声脆脆的“啪”的声响就接了上去——我奶奶一个大巴掌掴在了套包子的九儿子身上。我奶奶的巴掌那才叫巴掌,夏天伸出来可以代替蒲扇,一来可以解热,二来可以轰蚊子。

    套包子媳妇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她挂不住脸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得比划比划,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于是,套包子媳妇肚里揣着她的第十个儿子(后来证明是儿子),嗷的一声扑向了奶奶。一场撕杀开始了。其他的中老年妇女们忙着过来拉架,她们互相挤着眼,悄悄地传递着神秘而又快乐的信息,嘴巴上制造着拉架的声势,手上却不见用多少的力气。这样一来,套包子媳妇就吃了大亏了,棉袄的疙瘩钮全被我奶奶给扯开了,很快就露出了里边的皮肉和一对奶子。看着套包子媳妇的一对胖奶子,我奶奶的那对三角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我奶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她的这个动作惊骇了现场所有的中老年的妇女。我奶奶的两排牙齿抽冷子以闪电的速度接近了套包子媳妇的那对大奶子,等到我奶奶的两排牙齿再离开两只大奶子时,两只大奶子其中一个的奶头不见了。它正被我奶奶咬在齿间。

    按理说,套包子媳妇吃了这么大的亏,套包子以及他的长大了的几个儿子该向我奶奶讨个说法才对,可事情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套包子跟外人说,两个老娘儿们打架,叫啥真儿!我不太相信这个结局,就问母亲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的母亲就笑笑,说,去问你爸吧,我也说不清。这时,我的父亲就把一双从我奶奶那里继承来的三角眼瞪成了四角,以此来表示他的愤怒。

    套包子媳妇玩纸牌玩丢了一个乳头后,再也不玩纸牌了。

    倒是我奶奶,只要没有特殊的事情缠着她,只要村里没有生孩子的,她一准是在牌场上。

    在我们七个姊妹中,我的双胞胎的妹妹最恨我奶奶,只有她才敢用尖刻的语言和奶奶说话。我奶奶也只有面对我的这个妹妹,才没有一点脾气。奶奶不喜欢孙女,却一直讨好我的二妹妹。用奶奶的话来说,她这辈子欠了这个孙女的。

    还是因为玩牌。那天早上,我奶奶在匆忙之中,她的大免裆棉裤里只装了我一个,我的妹妹被落在了家里。等我奶奶到了牌场发现她的裤裆里少了一个小人儿时,悲剧已经发生了。

    我奶奶刚刚走出家门,家里的那头正在闹圈的老母猪就破猪圈门而出了。燥动难耐的老母猪在院子里一阵乱踢乱踏之后,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老母猪看见屋里有一盘土炕,心想这里怎么和他睡觉的屋子有几分相像啊(过去的猪圈和现在有别,猪睡觉吃饭的地方高,拉尿的地方低),这里好象比它的屋子干净多了。老母猪一时好奇,或者想躺在没有臭味的炕上睡上一觉,便一跃上了炕。上了炕的老母猪很快发现了我妹妹的存在。

    应该感谢那头老母猪,感谢它嘴巴下留情,只是咬掉了我妹妹的一只耳朵。

    等到我奶奶撒开两条大长腿跑回家里时,二妹的右耳已经在老母猪的嘴巴里了。我奶奶一下子就急了,两只三角眼瞪得溜圆,根本就看不出是几角眼了,眼的棱角隐没在巨大的愤怒里了。其实,现在我奶奶的眼睛已经不是三角形状了,我和我的女儿说起这事时,我的幼小的女儿觉得奇怪极了,眼睛圆圆的太姥姥怎么会是三角眼的呢。我就把我奶奶追猪的故事讲给她听。听完了,我的可爱的女儿说,哦,原来太姥姥的三角眼是气圆的呀。最初发现我奶奶是圆眼睛的是我的女儿。在我的印象中,我奶奶一直是三角眼,奶奶的三角眼像一把热熨斗,在我们大家的心里烫下了重重的印痕。我们集体忽略了奶奶的眼睛。它到底什么时候从三角形状变圆的,我们谁都无法说清。如果不是我的女儿发现了这个事实,我们肯定会继续忽略下去。我的女儿会做一个小游戏,嘴上唱着“猫眼、狗眼、咕碌咕碌耗子眼”,两只小手配合着说词儿:说猫眼时,小手把两只眼睛的眼角提起来,说狗眼时,小手把两只眼睛的眼角拉下来,说耗子眼时,小手用力积压两只眼睛,把两只眼睛挤的圆圆的。我的女儿经常在我的面前做这个动作,我也经常被她圆圆的两只耗子眼逗得哈哈大笑。忽然有一次,女儿在我奶奶面前做起了这个小游戏,而且还把词儿给改了。两只小手把两只眼挤得圆圆的,本来该配那句“咕碌咕碌耗子眼”才对,可我的女儿直直地对着我奶奶把词儿改成了“咕碌咕碌太姥姥眼”。就从那次,我才注意看了我奶奶的眼。它们真的如我女儿形容的那样,圆圆的。两只都是圆圆。不管我奶奶的眼睛变成什么形状,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它们一点都不花。而且我奶奶的耳朵也不聋。眼不花耳不聋的奶奶肯定听见也看见了我女儿的动作,令人想不到的是,我奶奶一点都没急,她用慈爱的目光鼓励着我的女儿,宝贝儿,再说一遍。我的女儿就又表演了一次。我奶奶也学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脸上比划着,该做耗子眼的那个动作时,我奶奶说,我不用挤,我本来就是耗子眼。逗得一屋子人都笑喷了。我没有笑,眼睛潮潮地看着奶奶想,奶奶真的有点像奶奶了。

    一说到奶奶的三角眼就扯远了。还接着说奶奶和老母猪吧。

    把三角眼睛急成了圆眼睛的奶奶劈开两只膀子就抱住了老母猪,老母猪受了惊吓,四踢翻开,一下子撞出了屋子,又撞出了院子,带着一身臃肿的肥肉在街上狂奔起来。猪的后背上还驮着身强力壮的奶奶。我奶奶后来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身轻如燕地跨上了老母猪的后背的,反正,我奶奶就像一块老膏药,稳稳地粘在了老母猪的身上。老母猪越发地惊狂了,把自己当成了一匹在战场上正在撕杀的烈马,我奶奶就是驾驭它的女将军,一袭红战袍在奶奶的身后冽冽作响。那是几十年来最壮观的一个场面。小村里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不能出来的人也都出来了。一个常年瘫在炕上的老头子,蹭到一块门板上,让两个孙子抬着,还没抬到街上,后边的孙子因为年龄小力气不足,门板从手中脱落,摔了老的不说,还砸伤了自己的脚。在地里率领社员干活的队长以为村里出了大事,带着众社员挥着锄头、榔头赶了回来。

    跑了半天,老母猪并没有在战场上发现它的假想敌,这时,老母猪开动起它的猪脑子,才渐渐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匹烈马,不过是一头猪而已,具体到是一头老母猪而已。于是,浓重的疲惫便袭击了这头老母猪。它轰然倒地了。我奶奶迅速地掰开老母猪的长嘴巴,把手探进去,十根手指在里边慌慌张张地,急匆匆地,却又绝对是很细致地搜寻着我二妹的那枚耳朵。弄明白了事情原委的人们,脸上挂满了怪怪的表情。人们想努力地在脸上挂满同情,以表示对一个小婴儿突然失去一只耳朵的态度,可一想起来刚才奶奶抱着猪狂奔的场面,人们的同情就跑了调子。仿佛在收听严肃的新闻节目,播新闻的播音员正在用缓慢哀怨的声音,播报一位重要人物的讣闻,忽然,一首动听的民歌夹了进来。串台了。讣告在播。民歌在唱。人们的心情一半是阴,一半是晴。那种滋味很难受不是?

    二妹的耳朵终于没有找到。我的父母和村里人把奄奄一息的二妹送到医院时,我奶奶拿起手术盘里的一把亮铮铮的手术刀,对准自己的一只耳朵就要砍下去,幸亏我的父亲手快,一把夺下了手术刀。夺下手术刀的父亲两眼通红地对我奶奶说,您,就别跟着添乱了!父亲的几个字说得很重。父亲头一次用如此重的口气和我奶奶说话。在我奶奶面前,父亲一直扮演着羔羊的角色,发出的是咩咩的声音。突然,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下,父亲发出了“嗷嗷”的声音。那是狼的声音。我奶奶在那一瞬间被狼的声音给镇住了,她乖乖地放下了手里的手术刀。

    二妹以失去一只耳朵的代价让我奶奶金盆洗手了,我奶奶从此再也没有摸过纸牌。我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只要村里没有女人生孩子,没有红白喜事发生,她一闲下来,手里准会攥块磨脚石不停磨挲着。这时的奶奶一准又是想玩牌了,手又痒痒了。后来父亲对我奶奶说,想玩牌就玩吧,反正孩子们也都大了。我奶奶默不作声,只是把手里的磨脚石磨得沙沙作响,仿佛有一万只毒蝎在纸上爬动着。我奶奶七十大寿那天,二妹买了一对大铁球送给我奶奶,那块磨脚石才算是光荣退休了。我奶奶手上转着两颗大铁球,转得超级熟练,也是超级的霸气。一副十足的黑社会老大的样子,村里重孙辈儿的孩子们一见我奶奶转着两颗铁球,就管我奶奶叫黑社会老太。我奶奶就把腰板儿一拔,两颗球在掌间叮噹脆响,用声势回应着,我是黑社会老太我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