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遇到王小蕾
作者:
齐乙霁 更新:2015-10-31 11:29 字数:3783
如上所说,我虽然考上了大学,但还没到校。刚从家出来,去徐水火车站坐火车。到现在还没有坐上火车,只是在路上胡思乱想,并且已经把上学之后的事也说了出来。按说是不可能的。可是,谁让我是从26年之后回看那个时代呢?这样我就成了一个先知先觉的傻子。其实绝不是,那是我的经历。我们是不是坐火车去的保定,现在我都持怀疑态度。因为很有可能是我父母陪着我骑自行车进的保定城。就像李向阳一样,我也始终在冀中一带活动,因为徐水作为保定的卫星城,作为大跃进的发源地之一,离古老的城市保定还是很近的。如果论古老,徐水比保定还老。因为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了徐水,但还没保定。设保定路是宋代的事情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徐水不叫徐水,他是燕下都的辖区,称武遂。而宋代这里已经是边关了。杨六郎作为北部边关的统帅,以保定路为基地,巡视在太行山以东,白洋淀以西一带。就在杨六郎巡边的年代,北京城以及京南的范阳,都已经归了金国了。所以徐水定兴一带就是边关。西至飞狐郡,东至渤海南,也就是燕云十六州东边的一带。苏轼并没有来过徐水,他最远到了定州,而定州还在保定南边一百五十里的地方,那是古中山国的地盘。苏轼也就站在定州塔上眺望了一下徐水边关。也许他看到了烽烟,也许烽烟没有被点燃。苏轼被贬到定州的时间很短,也就是一两年就走了。文人就是文人,虽然只来了定州一两年,却与百姓一起扭过秧歌。还种下了一棵大笨槐,现在还活着,几个人搂不过来。比《地道战》里挂大钟的那棵槐树还活得结实。也许是高老忠当年拉钟的劲头太大,也许让小日本给折腾的,那棵槐树都死了。就在苏轼站在定州塔上远望徐水九百多年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坐火车来到了徐水。那是公元1958年,据说他老人家命令专列停在徐水火车站以外几公里的地方。这属于临时停车,可一停就是三天。据说他老人家发了脾气,谁也不见。就在报纸上来回写字,据外电报道他写的字都是一个内容,仅三个字,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他写的人是谁,因为那时我还没出生。后来毛主席就下了火车,视察了徐水,表扬了大跃进搞得好,最后还产生一个公社,叫八四公社。八四公社下属的八四大队那时已经住上了楼房,走进了中国人所谓的共产主义时代,其标志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在我考上大学的1980年,那些共产主义的楼房还在,但都不能住人了,原因是当时的上下水管都是玻璃制作的。我没有亲见,怀疑是造谣。因为尽管徐水有一个玻璃厂,也没听说天天烧制楼房的上下水管。八四大队有我高中时最好的同学,但是他没考上大学。我替他惋惜。因为去徐水火车站,我想起了我的同学,我每年都要去他家,也就是八四大队,去吃一顿年饭。可见我们俩的友谊之深。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在徐水中学的校园里,伴着夕阳背诵《白杨礼赞》的日子。
前面说过,我很可能是骑自行车去的保定。可为什么保定城是河海大学的所在地?那是历史的原因,因为设河海大学时,省会还没有迁往石家庄。再说保定素有大学城之说,一个小城不大,虽然很古,是历史文化名城,但城并不大。这就是萝卜不大长在了背上。最早有保定陆军学校,是中国军校之祖。河海大学就在军校旧址边上。说不定就是军校的旧址。26年前的保定城经过了文革之后还在恢复之中。众所周知,保定是文革最热闹的城市之一。保定人敢打,有传统,小日本也没怕过,好起哄。所以有运动就能被发动起来。离中央又最近。前清的时候就好进京抬轿当打手,所以是有名的“狗腿子”之乡。后来保定人不服,就靠向尚武之乡风,说狗腿子其实是摔跤的专用术语,叫“勾腿子”。可谁信呢?没人给平反。当然平不平反也没鸟用,各活各的命吧。
如果按照我的第一种说法,我是坐火车去的保定。那么我肯定去了徐水火车站。徐水火车站是个小站。小站是什么概念?不是说地方小。按我的理解,应该说是它的通透性、随意性。也就是说,你上火车下火车没人管你,四通八达,假如你不怕车上查票,完全可以不买票。而下了车也一样,没人验你的票,一跳下列车,你就可以往你想去的方向走。也不用在站台上走,直接蹦到铁轨之上,横越铁路,走在一歪一扭的石碴中。还有的人,大都是徐水人,是不要命的。就直接从他刚下来的列车底下钻过去。每逢看到有人钻车底,我都羡慕得要死。因为我从来不敢钻。你想啊,小站的概念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全国通用的,就是停车的时间,一般只有两分钟。两分钟还有的乘客钻火车而过,真是不要命了。这就叫做小站。小站只服从时间,也就是只按照列车时刻表活着,而空间有无限的延展。像这样的小站中国可谓很多。我记得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跟一名男同学回唐山的家,竟然是一个镇级的小站,比徐水的小站还小。我竟在那个小站的厕所里拉了一泡屎。至今什么都忘了,却记得拉屎,就是因为那个站太小。如果像这样疑惑地写下去,恐怕我不会去河海大学报到了。那么我干脆就选择坐火车去保定算了。因为还有一个情节可以作为旁证。因为我们是从火车站乘三路公交车去的河海大学,我是在车上遇到了王小蕾的。这一点我妈也会作证。因为她看到王小蕾之后,已经认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妈在公交车上,一路就没有错眼珠,总是在看王小蕾。后来我问我妈,是不是看上了人家?想让人家做她的儿媳妇?我妈不承认,说她看王小蕾的目的是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闺女多好啊。事实是,我妈没闺女,我也没姐姐或妹妹。时隔26年之后,每当想起公交车上那一幕,我的脸还在发烧,原因是我一下子知道自卑了。一种感觉击中了我。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城乡差别。看着王小蕾一副高傲的公主形象,再看看自己的寒碜样,我真想从公共汽车的门缝里钻出去摔死。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还没有走进大学的门槛。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开始上大学呢。那一刻,我看到我爹一副超然事外的样子,张着厚厚的嘴唇不知想什么呢,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生在农村。
前边说过,文革时十里铺两派闹纠纷都要找我姥爷解决,好像我姥爷是两派的总司令了。其实不是的。十里铺传统力量大于派性,只能说明十里铺人太老实,坏人较少,或者说有点傻。如果当时村里有几个忪奸坏的家伙,非要挑起群众斗群众的不可,我姥爷也就没办法了。但是有一样,我姥爷可以拿住十里铺的任何人,就是谁也不敢夸口自己不闹病。只要一闹病,就得找我姥爷瞧瞧。反正你不能拎着手枪来督着我姥爷的脑门子瞧病吧?再说十里铺的人也没手枪。像十里铺这地方,以我姥爷为首的封建传统派占了上风,他们的生活逻辑还停留在解放前,一切论资排辈的标准都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比如,雪芝姥爷以及雪芝姥爷家族里的路芝姥爷、前芝姥爷、恒芝姥爷等等兄弟,都是我姥爷的好兄弟,他们都是解放前十里铺的地主。我姥爷解放前就和他们是朋友,就一门心思羡慕地主。因为十里铺的地主都比较仁义,没有一个是黄世仁,也没有一个是刘文采。而且我姥爷的一个理论即便是在文革时期也常和我们私下说,只是姥姥先说一句,你姥爷说的话可不能往外边随便说去。当我们答应了之后,我姥爷才沉着脸往下说。他说,地主怎么了,地主都是本分人,都是勤劳致富的人。比那些闹农会的破鞋流氓无赖们强一百倍。懒汉才闹革命呢。你看村西的宋谁谁,村南的李谁谁,村北的刘谁谁,都不是什么正经货。所以到现在他们的子女还是闹得最欢。我姥爷吧嗒一口烟袋,接着吹吹烟袋,然后往鞋底子磕磕,再吹吹,就把烟袋放在他瞧病的三屉桌上。我就看到烟荷包在桌边上晃来晃去。烟荷包上的一对鸳鸯就趁机打开了秋千。我当时虽然不知道鸳鸯是干什么的,但我也好羡慕它们在那里打秋千。我倒是不羡慕地主,只是羡慕我姥爷烟荷包上的一对鸳鸯。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姥爷就会把手抄在袖筒里,长叹一声说,看着吧,长不了。胡闹的事情永远也长不了。
就是这样的农村。传统派与革命派同时存在的农村。在没有见到王小蕾之前我是没有什么感觉的,除了我姥爷使我们狠一点以外,也没有什么忧虑。因为挨饿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大跃进的时候砸锅卖铁大办食堂,我也没有出生。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文革时也还是个孩子,一切只有看热闹的份儿,是个天生的逍遥派。因为最多当过红小兵,连个红卫兵都没当过。那时候哪里有热闹到哪里去看。所谓热闹也就是婚丧嫁娶,以及邻里吵架。我哪知道什么叫自卑呀?一上大学反而觉得自卑得不想活了。所以我好长时间都失眠,头发开始变白。不知道的都说我是少白头,血热,长大就好了,其实我自己知道病根在哪里,就是因为我自卑失眠之故。如果从这一点上说,王小蕾应该是我的克星了,甚至是个害人精。其实,你这么说我不爱听,我倒是愿意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是一对小活冤家。因为只有冤家才路窄嘛。她欺负我,或者她直接间接地残害我,是我乐意的。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在王小蕾面前,我就是个两个字,那叫贼贱!如果王小蕾对我有意无意地施虐的话。那么,我甘愿当她的受虐狂。现在想来,什么男人啊,真他妈的不男人啊。原来,26年之后,才知道男人是不怕女人的。甚至在女人面前是没有自卑的,只有女人在男人面前的自卑。为什么中年以后天地就反过来了?年轻的时候,当我,或者当一个男人由于血热和手淫过度,根本对付不了一个女人的时候,比方说,我的小木棍像偷了天火一样激动着,燃着火把,小脸通红,本想一探王小蕾的原始山洞,可刚一插进洞口,就呕吐了,就缴枪了,就晕菜了。这真让人自卑。可是当我们四十大几的时候,当我们还没有挤进前列腺出毛病的大军的时候,我们的火把又狂又旺了,火焰万丈,气焰嚣张。可是,这时你面对的,却不是王小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