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暗花明
作者:朱克恒      更新:2015-08-25 14:02      字数:12258
    党建国终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清楚自己罪不可赦,但不仅逃避了法律的制裁,而且荣升为土川市教育督导室主任,成为正儿八经的正局级干部。“让那些一直和我作对、不服我的混蛋们,郁闷去吧、见鬼去吧、死去吧!”他心里暗自地庆幸着,也暗自地诅咒着!整整一个上午,他任何人都不见,一个人躲在自己的“第二办公室”内,烦躁不安地等待着决定他命运的那个电话。他把平时对外公开的手机关掉,并将办公桌上的几部电话线全都拔掉。他告诉自己的秘书刘雁霞,除非教育局万局长或者市政府分管教育的刘副市长、市委分管教育的李副书记亲自闯来,任何人都一律挡驾!刘雁霞知道,这几位领导谁也不可能直接闯你党建国的办公室,干脆就说谁都不见得了!快到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手机铃声终于响了起来。电话是土川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乌水生打来的,“党校长,你的事情终于过关了。刚刚召开的市委常委扩大会上,做出决定:任命你为土川市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室主任,享受正局级待遇。其它的情况,电话里不方便讲,晚上老地方见面再说吧。”党建国挂掉了手机。应该说是他一直听到对方放下电话“笃、笃”的声响,响了十几秒钟之后,才讪讪地合上自己的手机。其实他知道,这个时候,乌副主任不可能在电话里再向他多讲什么,但他还是希望电话的那一端能够传来更多的信息。他不知道,为什么田政雄等人,在常青峰的怂恿下,检举自己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既然市委常委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就说明汪恩义、赖万山几个混蛋,在和自己较量的过程中彻底失败!汪恩义企图整垮自己,并取代自己成为成贤中学校长的阴谋也彻底破产!党建国将自己矮小的身体狠狠地摔在大班椅中;两只脚从鞋子中挣扎出来,爬到了大班台上;闭目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党建国每次遇到重大的事情,无论是兴奋、激动或沮丧,都会出现这样的短暂时刻。这是他在大事之后,有意放松自己的思维,为了接下来的进一步谋划做好准备。他抬起头看看窗外,外面的天气特别好,天空中没有一点云彩,几乎有些炽热烁眼的光线,从窗帘缝隙中射了进来。他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后使劲地吸了两口,就将香烟狠狠地湮灭在烟灰缸中。接着又迅速地坐了起来,开通自己平日所使用的手机,从手机中找到幽谷山庄总经理郝春华的电话。“郝总,晚上我和老乌过来。准备两只‘雏羊’,样子要好一点的,别他妈的老是弄些‘土鸡’来糊弄老子。”郝春华说:“天地良心,我哪里敢糊弄你党老板嗷。不过我手里还真的有几个靓妞。最近和几所旅游学校合作,他们将刚入学的女生分批派到我这里实习。我和他们讲得很明白,我的度假村是向客人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所有来实习的学生都必须明白这一点……”“好了,别在电话里说这么多了。晚上就看你的表现了!”党建国打断了郝春华喋喋不休的介绍。他妈的,这个王八蛋,每次都抓紧一切机会推销他的“商品”!党建国知道,在现在通信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中,电话里只能讲一些场面上的话,哪儿能谈论这种龌龊的话题?更何况自己是一位即将上任的正局级干部!如今的电话和会议主席台上的麦克风没有什么两样,只要自己一开口,凡是想听你讲话的人,都会马上知道你所讲的内容,说不定还有人给你录音备案呢!接着他又给乌水生打了电话:“乌主任,晚上我来接你吧,六点钟我在政府停车场等你。”

    党建国在和乌水生的讲话中,不知不觉地将对乌水生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这是党建国的一贯做派。他对那些职位比自己高,又能够在自己仕途上起着重要作用的人,都会毕恭毕敬地以“您”相称。以前虽然乌水生的级别和自己相同,但自己毕竟只是“享受副厅级待遇的正处级校长”,何况自己还需要这位在“大老板”跟前工作的人,不断为自己提供内部消息以及“关照”自己。现在不同了,自己的级别马上就要高过他乌水生,老子凭什么还要对他毕恭毕敬?本来他就不想再去敷衍乌水生,但是乌水生在电话里说了“晚上老地方见面再说”,分明这家伙在跟自己卖关子。反正自己的事情还需要他继续关注,“嗨,共产党的事情,只要没有宣布,随时都有可能变化!看来不管愿不愿意,这个‘您’字还得继续使用!”

    党建国出生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不久,全国人民正在为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开展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饱受战争之苦的中国人民,表现出高度的团结和友爱。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的胜利,更加激起全国人民的建设热情——

    位于皖南地区的一个偏僻农村――卢庄,住着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卢姓。党春秋当年为了逃避仇家的追杀,从苏北逃亡来到这里。这个小村依山傍水,除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和外界相连之外,几乎与世隔绝。党春秋的到来,使这个祖祖辈辈都没有人认字的村庄,终于有了一位“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党春秋在城里读过书,也是一位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比起这些祖祖辈辈的纯种农民,他简直是鹤立鸡群。言谈举止之中,都让人有一种新鲜感。他用一种村上人从来没有听过的口音,告诉这个村上的几位老者:“在我们那里,国军和共军正在打仗。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人还没死,就被老百姓用叉子挑到坑里埋掉!许多尸体狰狞恐怖:有的没有脑袋或头颅被炸开;有的肠子露在体外……”老人们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像是看到一个怪物一样盯着他。党春秋接着说:“我在走路时,经常被尸体绊倒,好不容易才跑到了你们这里。你们这里太安全了,我想在你们这里住下。我有文化,我可以教你们的孩子识字。”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放在地上。其实那些钞票都是已经一文不值的金圆券!村里人根本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钞票,更不知道这些钞票对他们来讲,一点用途也没有,所以以为他是一个大财主逃到这里。

    朴实的农民收留了他,倒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有文化。村民们将村中心的祠堂腾出来给他暂住,许多人还从山上取来材料,帮助他盖起两间房子。他为了感谢村民,将全村的二十多个孩子集中起来,教他们识字。党春秋在这个村子里住了几年,才从进山来帮助村民进行土地改革的工作组那里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外面已经是非常太平了。直到这时,他才敢试探着走出山村。

    本来,党春秋打算离开山村,但村上的一位姑娘,紧紧地栓住了他。这位姑娘的父亲是村上最有地位和财产最多的,姑娘的弟弟也和党春秋学文化,所以,当姑娘陪着弟弟,第一次见到党春秋时,就被他所吸引。在乡下人看来,这个年轻人举止优雅、谈吐不俗。而党春秋见到这个姑娘之后,也使得他眼前一亮:姑娘长得清纯漂亮,一双大眼睛透出一股灵气,衣着虽然有些土气,但非常整洁。他在想:如果在她的身上穿上城里姑娘的服装,绝对就是一个“洋学生”的模样。“洋学生”卢小云和党春秋见面之后,就经常陪着弟弟到祠堂听党春秋上课。每当党春秋看到她也在听自己讲课,就讲得特别来劲。开始时,卢小云在他上课结束后,深情地回头看了几眼,又陪着弟弟回家去了。后来,她借故让弟弟一个人回去,自己却留了下来。

    卢小云和党春秋可能是这个山村里祖祖辈辈第一对“自由恋爱”的青年人。尽管他们是在“偷偷摸摸”的情况下自由恋爱的,但还是被她的父亲发现。父亲也算开明,他对党春秋这个年轻人也很欣赏,所以就决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党春秋。婚后第二年,党建国出生了。但紧跟着,灾难也降临到这对夫妇的头上。在土改中,卢小云的父亲被划成“地主”成份,卢小云就成了地主的女儿,党春秋就成了地主的女婿。这时的党春秋再想离开这个山村,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他必须在贫下中农的监视之下劳动、生活。

    党建国出生之后,变成了这个山村上的第二代外姓人,加上地主外公的“头衔”,他就成了村子里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每次,当党建国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中时,卢小云心疼得抱着他痛哭。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外出劳动时,就将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即使这样,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女们并不放过他,经常在他家门口“示威”,一边骂着“小地主崽子”和“外来野种”,一边用石块、土坷垃往他家里扔,有的孩子还高喊:“炸死小地主!”“炸死外来野种!”……

    转眼之间,党建国到了上学的年龄。按照惯例,孩子应该有一个“学名”。党春秋不愧是“知识分子”,想来想去,给儿子起了“党建国”这个名字。在那个到处都写满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是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等标语口号的年代,“党建国”这个名字,在一段时间内,还的确让他少挨了不少打骂!不过好景不长,这个名字,并没有用得一帆风顺,那些比他年纪稍大,并且一直在以骂他为主要乐趣的孩子们,突然有了阶级觉悟,他们向成年人揭发:党春秋给儿子取名“党建国”,是为了逃避贫下中农的批判,是别有用心的在攻击共产党!这样的一顶帽子加在谁的头上,谁都吃不消,何况党春秋是一个大地主的女婿!于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派民兵营长领着一伙民兵冲到党春秋家里,当场开了一场现场批判会。大家满怀激情、彻底揭发了党春秋的阴谋及其险恶用心!有的人甚至对党春秋的身份提出异议,接着又有人直接提出他是国民党潜藏下来的特务。最后,民兵营长勒令党春秋:从今后,我们广大贫下中农不允许你再姓党,必须改姓,要么随你的地主岳父姓卢――不行,我们姓卢的不要你这个国民党特务!要么你干脆改姓狗,你儿子改名“狗建国”!站在旁边民兵营长的弟弟――就是那群有阶级觉悟孩子中的佼佼者――他听了哥哥说让党建国改名叫做“狗建国”,吓了一跳,赶忙附在他哥哥的耳朵上,轻声说道:“你不要命了,怎么能说‘狗建国’!”民兵营长听了弟弟的提醒,也是大惊失色。所好,他发现周围其他人还没有很高的阶级觉悟,马上改口说:“不!不能叫‘狗建国’,就叫做‘狗特务’或者叫做‘狗国军’!”

    从此之后,党建国又有了两个名字:“狗特务”和“狗国军”。尽管他心里只承认“党建国”的名字,无奈,在贫下中农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别人叫他“狗特务”和“狗国军”时,他必须老老实实的答应,稍有反抗,就会招来一阵拳打脚踢。从小就饱尝无产阶级专政之苦的党建国,在心灵深处已经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报复心理。他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警惕的目光,像一只被猎人射伤过的狐狸。这种目光,只是在回到家中,和他的父母在一起时,才会改变!看到他那双孤僻、冷漠的目光,连那些经常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同龄人,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敢轻易靠近他!党建国虽然受尽了同龄孩子的欺负,但他在内心深处始终认为自己是具有“高贵血统”的:他的父亲党春秋曾经在城里见过大世面,而他的母亲,却是这个偏僻山村里的“洋学生”。如果那时像现在这样时兴评什么“校花”、“班花”、“市花”的话,卢小云肯定会被评为“村花”!具有“高贵血统”的党建国在别人的辱骂,甚至借故揍他的时候,心里总是默默的骂道:“你们不过是一群愚昧的蠢材和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总有一天,要让你们知道,你们和我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老子总有一天要扬眉吐气!”

    党建国头脑聪明,学习用功。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公社里的唯一一所初中。在他们学校后面有一个池塘。春天,池塘边上的杂草,像是在地面上铺上一层绿色的地毯。池塘里开满了荷花,池塘边上也长满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发出一丝丝带有土味的香气。周围除了偶尔有几声小虫子的叫声之外,非常安静。党建国为了避开教室和宿舍里的吵闹,经常在课余时间拿着书本,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学习。有一次,下了最后一节课后,他又拿着书本来到池塘边。正在他聚精会神地看书时,对面传来两个女生小声讲话的声音,他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女生站在那里,眼睛看着自己,另一个女生慌慌张张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那是自己班上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是公社书记的女儿。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又低下头看书。谁知第二天,俄语老师找他谈话,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了党建国一顿,还严厉地指出:“你躲在池塘边偷看女生小便,这是流氓行为!”党建国辩解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啊!再说,我经常在那里看书,根本没有躲在那里偷看的念头!”俄语老师训斥道:“你还狡赖。没有看见什么?你想看见什么?即使这一次没有看见什么,你也有犯罪的动机。如果不对你这种流氓行为进行批判的话,你将来长大成人之后,就可能成为罪犯!”党建国看着这位咄咄逼人的女教师,一时无话可辩,眼中噙着泪水。可是老师并没有放过他,她揪着党建国,怒气冲冲地来到班主任那里。党建国的班主任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语文老师,他是从县城一所学校被下放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因为他的成分太高才被下放的。班主任听完了俄语老师的介绍之后,说:“党建国,刚才所讲的情况是否属实?不要撒谎,不要强词夺理,老老实实地交代!”然后向俄语老师说:“谢老师,我来处理吧。”谢老师走后,班主任将语气缓和地说:“党建国,你讲讲当时的情况吧。”党建国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委屈地看着班主任。班主任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尽管我相信并不像谢老师所说的那样,但我担心她会抓住不放。这样吧,你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交来!”

    这件事情后来被那位谢老师宣扬成为“党建国流氓行为”,在整个学校传得沸沸扬扬,虽然班主任向学校领导汇报了事情的真实经过,也在班上做了说明,但所有女生见了他,就像见到鬼一样,立即躲开。后来,那位谢老师因为揭发和批判“党建国流氓行为”而被提拔为政教处主任,他的班主任却因包庇“党建国流氓行为”而受到了批判!谢老师做了主任之后,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处理“党建国流氓行为”案。组织学生进行两次专题批判会,将“流氓犯”党建国和包庇“流氓犯”的陈老师一起揪到台上,对他们毫不留情、从灵魂深处进行批判!

    初中毕业后,党建国考上县城的高中,但是,这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刚上高一的党建国,立即投身到大串联的队伍中去。党建国在外面串联了一年多时间,不仅长了很多见识,回来时,还带来一位戴着军帽、穿着军装、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显然是城里人,说话大方,性格开朗,脾气火辣,和那些在农村里长大、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相比,她显得十分成熟。她的一身装束,在农村人的眼里,不仅向外放射着光芒,也向周围放射着威严。女孩子的到来,使得党春秋一家在村上的地位徒然升高。党建国以自豪的口吻向别人介绍说:

    ――她的爸爸是城里的一位老工人,还是一位全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份子!”

    ――她的母亲,解放前曾是一个资本家家中的丫环,受尽了欺辱!现在是城里的“工宣队队长。”

    ――她的父母亲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她是出生和成长在一个典型的“革命家庭”之中,根正苗红……

    这个偏僻的山村中人,哪里知道什么“工宣队”是何组织?但是,“共产党员”和“革命家庭”之类,还是能够听得懂的,因为在村子中间的喇叭里,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名词出现。

    党建国虽然个头不高,相貌一般,但是他皮肤白净,读书用功、成绩好,加上头脑灵活,思维敏捷,讲话有条理,口才也好,以及他父母亲“见过大世面”和“洋学生”的遗传基因,颇有些“城里青年”的气质。在大串联中,遇见从城里来的“根正苗红”的鲁秋瑾,鲁秋瑾很快对他产生了好感,于是,他们和其他几个来自五湖四海、参加串联的红卫兵组成了一个“红满天战斗队”,鲁秋瑾出任队长,在鲁秋瑾的推荐下,党建国成了“红满天战斗队”的副队长。在他们的带领下,这个战斗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鲁秋瑾就向别人讲述自己的革命家庭史以及自己名字的来历,她说:“我最崇拜的人,就是秋瑾烈士。所以我要学习她,继承她的革命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后来,党建国在鲁秋瑾介绍自己名字之后,也向别人讲述自己名字的革命性:“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就是为了宣传这一伟大的壮举,才取名‘党建国’,让所有人都记住共产党的恩情,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

    有了这样两位具有非常革命性名字的领导人,“红满天战斗队”到处都受到别人的刮目相看。在停止串联活动之后,鲁秋瑾和党建国不仅建立起了牢固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也建立起了他们个人的男女之间感情。鲁秋瑾继续发扬无产阶级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说服父母亲,放弃城里人的身份,坚决地跟着党建国来到偏僻的山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参加农村的革命生产。她要和党建国建立一个工农接合的革命家庭。他们的事迹在后来全国放映了电影——豫剧《朝阳沟》之后,很快被县文工团搬上了舞台。他们成了当地活生生的“银环”和“栓保”,成了许多青年人羡慕的榜样。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当面叫他“狗特务”和“狗国军”了。

    鲁秋瑾跟着党建国刚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到结婚的年龄,鲁秋瑾只好借住在党建国家,并参加农村的生产劳动。这时,毛主席号召广大中小学生要“复课闹革命”,党建国又回到县城完成自己的学业,而鲁秋瑾却彻底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直到党建国高中毕业回乡参加两年的劳动后,他们才正式组成“工农接合的革命家庭。”

    党建国和鲁秋瑾结婚一年之后,鲁秋瑾生下了一个男孩。党建国并没有因为毕业和成立了革命家庭而放弃读书,他经常将书本带到田间,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就躲到一边看书。那时,能够提供阅读的小说,也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艳阳天》、《林海雪原》等。除了他反复读了几遍的几本书之外,报纸也是他的必读之物。生产队里订的一份《人民日报》、《新华日报》、和《参考消息》,他每天都要逐字逐句地通读一遍。作为“回乡知青”,他对农村的生活方式却一点也不习惯。他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时,能够敷衍就敷衍,从来都是“出工不出力”。他在田里的劳作经验,甚至比不上城里长大的鲁秋瑾。当然,鲁秋瑾也有不习惯的地方,就是坐在猪圈或牛圈旁边吃饭,锅里、碗边苍蝇“嗡嗡”地飞,有时苍蝇甚至被筷子连同饭菜一起送进口中!卢小云说:“孩子,咱农村就是这个条件,要想做农民,就必须先过这一关。”鲁秋瑾过了这一关,足足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文化大革命”快要结束时,许多插队的城里知识青年们,都想着回城。党建国极力鼓动鲁秋瑾回到她父母身边,以便将他们儿子变成为城镇户口。随着农村田间劳作风雨的洗礼,鲁秋瑾当年的革命热情也逐步退却,在丈夫的劝导下,她终于下了决心:回城!

    当年,党春秋来到这个偏僻山村时,拿出的“金圆券”其实并不是他带来的全部财产,在他的包裹里,还有许多金银首饰和十几根金条。他当然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一直将这些财物深埋在院子中的偏僻角落。当党建国向他说出自己老婆要将儿子带回城里的打算时,他感到要让这些财物发挥作用了。他悄悄地将两件黄金首饰拿到城里卖掉,换回来的钱,一部分用于打点大队和公社的有关领导,一部分给儿媳妇鲁秋瑾带回城里,作为他们母子回城的活动费用。

    鲁秋瑾回城之后,党建国必须继续留在村里参加生产劳动。这年中秋节刚过不到一个月,他们那里刮起了第一场西北风,杨树的树叶被西北风吹落满地。党建国跟随大家在田里打渠收工回村,他扛着铁锨走在其他人的后面,脑子里不停盘算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到省城和鲁秋瑾团聚,通过什么方法才能和那些城里的插队知青一样,到城里工作,到城里生活。他低着头幻想着,因为他知道这也只能是幻想,自己一个在农村土生土长的人怎么可能到城里工作生活?还不是痴心妄想?他不由的从心里产生对父亲党春秋的怨气:自己原本是城里的种子,偏偏被他播撒到了农村的土地里,农村的土地再肥沃,长出来的也只是庄稼,养出来的也只是农民……他就这么走着,想着,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心里所想而变化着。走到村头,感到内急,旁边正好有一间茅房,他走过去,将铁锨靠在茅房的墙壁上,低着头进了茅房。就在他一脚跨入茅房时,茅房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连头也没有敢抬起来,就退出了茅房,但里面的女人大声地骂道:“党建国,你这个流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我要到公社告你去……呜呜……”党建国站在外面哀求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人。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走在前面的人听到了骂声,赶快回来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情。里面的女人却越骂越凶……

    党建国被以“调戏军婚”的罪名拘留。县城里来的公安将闪亮的手铐,带在他手上的时候,党春秋和卢小云跪在支书和公安员面前,赌咒发誓地诉说自己儿子是冤枉的,但公安仍将党建国带走了。党春秋回到家里,思来想去,只有求支书出面,澄清儿子的清白。心一横将前不久才托人买来的永久牌自行车推到支书家里,支书第二天就骑上这辆自行车到了县城的公安局。党建国坐了五天的“大牢”之后,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卢小云抱着儿子失声痛哭,党建国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才在村里出现。不过这一次打击,使他更加沉默了,同时也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极度的仇视。

    鲁秋瑾从当年一个朝气蓬勃的城里女孩,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农村妇女。当她带着自己的儿子回到城里时,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根正苗红”的小姑娘。她带着四岁的儿子回城去了,回到自己的革命家庭,但是,当给儿子办理落户手续,派出所要求她提供孩子父亲的资料和《结婚证书》时,鲁秋瑾才想了起来,当年她和党建国建立起来的“工农结合的革命家庭”,却无法受到法律保护,虽然他们的结合,被县文工团的新版《朝阳沟》宣传得在当地家喻户晓,但他们这两个当地“青年人的榜样”却忘记了去民政部门领取《结婚证书》,他们的婚姻无效!他们的婚姻无效,孩子就成了“私生子”,私生子怎么能够在城里落户呢?那个时候,有私生子就是道德败坏!鲁秋瑾进城,不仅没有将儿子变成“城镇户口”,反而成了一个“道德败坏与别人乱搞男女关系,并且有私生子的未婚妈妈。”虽然她这些年来,是光明正大地和党建国睡在一张床上,但在那些城里人口中,她“道德败坏的劣迹”,比她当年领着“红满天战斗队”串联时的“事迹”,传播得更加广泛。

    当她决定再回到山村,继续当农民时,受到她老工人父亲和母亲坚决反对!她父亲说:“不管城乡结合,还是工农结合,我们工人阶级永远都是领导阶级。你不想做领导阶级,你要做被领导阶级?我们当年支持你,那是因为你响应毛主席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许多人想回城都回不了,有的即使回城,也是在当地安排。你能回到省城,这多么不容易?再说,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不在我们身边,将来我们老了,谁来照顾我们?不就是一张《结婚证书》嘛,现在再补办一张不就可以了?”

    老工人不愧是当年学习《毛选》的先进分子,对问题看得准确,并做出合理的判断。哪知,当鲁秋瑾办完请假手续,正准备回到山村和党建国补办《结婚证书》的时候,传来了党建国因为调戏军婚被公安抓捕的消息。这个消息无异于五雷击顶!鲁秋瑾既伤心,又悔恨,想起来自己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城里女孩,跑到那个偏僻山村去嫁给党建国这个农民小子,自己却对他一往情深。现在即使回城,还时时刻刻惦记着他。而他,却因为自己仅仅半年不在身边,就干出这种下流的事情。“这个狗日的,他竟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他自己蹲监算是活该,但儿子将来要为他背上恶名……”鲁秋瑾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道。她的母亲也叹道:“这个畜生,竟会干出这种下三烂的丑事!可害苦了瑾儿娘儿俩了。”一直在旁边抽烟的父亲狠狠地将烟头仍在地上,说道:“他妈的,既然这个畜生不仁,也不要和他讲情讲义了!瑾儿,千错万错,都怪我们当初被狗日的上山下乡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给迷了心智,没有阻止你到那个狗日的地方,和那个狗日的党建国结婚。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看你也不要回去了,反正你们也没有办理结婚手续……现在倒省事,也不必再办离婚手续了。不就是小孩的户口吗?再在城里找一个合适人结婚,不就解决了?”“是啊,我看你爸说得对。和他分手算了,这样的畜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一个农民,将来也不可能和你长期生活在一起,有什么必要为他伤心?瑾儿,错一错二不能再错三,当初你就是不听我们的话,非要和他结婚,还生了孩子……”母亲的话还没有讲完,父亲骂道:“你现在还放那些狗屁有什么用?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吧,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吃!瑾儿,听我的话,不回去了。写封信给他,一刀两断!”

    鲁秋瑾泪眼婆娑,一声不响。虽说党建国干出这样不齿的事情,但毕竟他们有了孩子,毕竟是自己看中的男人,毕竟有着几年的感情,现在说断就断了?自己半年不在他的身边,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干出这种出轨的事情,是不是情有可原……她在胡思乱想。“你还傻愣着什么?我们的话你到底听见没有?”父亲吼道。鲁秋瑾看着父亲,说:“爸,你们让我安静一下好吗?我们分手简单,孩子就失去了爸爸,我还要承担道德败坏的罪名,能那么简单吗?”父亲说:“你想怎么样?难道你还要带着孩子去和他一起当农民!你有病了你!如果那样,从今以后就不要再认我这个父亲!”鲁秋瑾说:“爸,您让我仔细想一想好不好?我没有说带着孩子回去和他一起当农民呀!”“行行行,你自己考虑清楚!”父亲说完后,转身离开。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看,该下决心的时候就要下决心。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这次和他断了,他谁也不能怪。如果不出这件事情,你无缘无故要和他断了,他还会说你一回城,就抛弃了他。现在他是活该!”鲁秋瑾此时思绪万千,想一想农村田间劳作的辛苦,看一看手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老茧,再想像一下自己在城里工作,将来一个农民男人出入在自己的家中……咳!只能如此吧。党建国,这可是你自己先对不起我,不能怪我无情了!她像当初下决心回城一样,下定决心:和党建国分手!

    党建国从县城的公安局回到家不久,收到了鲁秋瑾一封信,看完信后,他流着泪给鲁秋瑾写了一封回信,说明自己是被人冤枉的,并没有干出调戏军婚的事情,而鲁秋瑾此时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党建国没有想到,自己转眼之间变成了孤家寡人,那个唯一让自己可以炫耀的城里媳妇,离自己而去,并且带走了自己的儿子。这一沉重打击,雪上加霜,几乎把他逼疯。他一天到晚傻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蚂蚁成群结队地上树下树;看着公鸡架起翅膀追逐母鸡,然后骑在母鸡的身上;看着拴在自己门前池塘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上的叫驴,将那条又粗又黑的驴屌伸出来又缩回去……他在寻思:蚂蚁要上树就上树,想下树就下树;公鸡追逐母鸡,想骑在哪只母鸡身上,就骑在哪只母鸡身上;连那头叫驴,想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屌伸出来,就什么时候伸出来。我党建国因为内急上了茅房却做了五天大牢!人连叫驴都不如,连公鸡都不如,甚至连蚂蚁都不如。他开始琢磨如何结束自己的人生:他妈的,在农村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现在,媳妇又带着儿子走了,这样的苦日子没完没了,活着还有他娘的什么意思?但转念一想,我不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自己死,这些狗日的,把我害成这样,死了我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党建国苦心筹划如何报复,如何自杀的时候,村上的大喇叭里传来了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他赶快去找来了当天的《人民日报》,报纸上详细刊登了中央的决定。随后的几天里,喇叭里不停地宣传,拨动着党建国的欲望。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我他娘的早几天行动,即使自杀不成,也要大难临头。他想:凭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应该没有问题,何不搏一搏呢?党建国立即投入紧张地复习迎考,但第一次高考结果下来之后,他落榜了!党建国并不气馁,决定继续复习,参加下一次高考。虽然第一次落榜,但他也看到,这一次中央没有撒谎,大学录取,就是看考分,其它都不重要。那些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学校要把自己辖区的考生档案,送给自己拍板的乡村干部们,终于失望了。考生们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由他们圈定谁上谁下,就背起行囊进了大学!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党建国终于在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第二次参加考试中,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学院的大专班。党建国被大学录取的消息传到鲁秋瑾那里,这一次又轮到她不安了起来。虽然人们已经发现鲁秋瑾原来有着窈窕的身材,皮肤也非常白皙光滑,农村的“土气”也渐渐消失!但“道德败坏”的臭名却越传越响。哼,自古就是漂亮的女人多生怪,她要是不漂亮,也许不会养了一个私生子!鲁秋瑾和她父母一样,对和党建国分手后悔不迭!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带着一个被大家私下里称做“私生子”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重新嫁人?现在党建国成了人人追捧的大学生,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城市女工,就是没有那当子事情,说不定党建国也要和自己分手。鲁母看着女儿整天愁眉不展,安慰道:“瑾儿啊,算了,你和党建国就没有夫妻的命!”“他妈的,没想到这个狗日的居然考上了大学。没想到,没想到!”鲁父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再去找他嘛,向他认个错,你们毕竟有了孩子,就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想他也会原谅你的。”鲁秋瑾说:“我当初在信中已经将话都说绝了,现在怎么好意思再找他?”“什么好不好意思?你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还给他生了儿子,当初你嫁给他时,他不就是一个农村学生。你现在无论身材相貌,哪一点配不上他?去,厚着脸皮找他试试!”鲁父命令道。

    鲁秋瑾开始学着别的女人,精心地打扮自己了,又学着别的女人穿起了漂亮的裙子。收拾妥当之后,来到党建国的学校。但当她见到党建国,刚要开口认错,党建国就把那封信摔在她的面前!“你这样的女人,当初老子苦苦哀求你,不要和我分手,你却心如石铁,害得我差一点自寻短见。幸亏我福大命大,也是老天有眼,我考上了大学,将来也是个城里人了。”党建国平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报复别人的快感,鲁秋瑾却可怜兮兮地说:“建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念在我们共同生活这么长时间,念在我们儿子的面上,请你原谅我吧,以后我一定好好侍侯你,你说东,我决不说西……”“原谅你?我看你是大白天说梦话!我可不敢有要你侍侯的奢望。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影响我学习。”党建国说完转身就走,留下鲁秋瑾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马上追上前来,一下子抱住他的腰,痛哭地说道:“建国,我求你了,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就求你不要抛弃我们娘儿俩……”党建国用力地掰开她的手,说:“是我抛弃你们,你放狗屁!当初是你硬要和我分手的。那时你那么无情,现在想用几滴眼泪就要我原谅你,你休想!”这时,一些学生驻足看着他们。党建国心里很着急,不能让她再这样纠缠下去了,幸亏现在刚进校,没有人认识他。本来想继续享受报复快感的,却改变了想法,缓和一下口气说:“你这像什么样子?这里是学校,我还要在这里读书,有事我们到其它地方去谈。我现在要去上课,你先走吧!”鲁秋瑾听到党建国的语气已经缓和,以为党建国开始回心了。心想不要再触怒他了,以免让他难堪。放开手说道:“建国,我听你的,我先回去。晚上…不,周末你回家里,我给你做一些好菜补养补养。”党建国一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

    鲁秋瑾后来又到学校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党建国。党建国除了上课之外,都到其它邻近学校的图书馆或教室自修。鲁秋瑾打听到党建国的宿舍,党建国同宿舍的同学将一个信封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