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者:修白      更新:2015-10-29 16:29      字数:3312
    郭庆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回家了。他在广告公司上班,主要工作是开车,兼做跑腿的活,偶尔也扛一下摄像机,拍点不重要的片子。郭庆名片上印的职务是制片主任,这个头衔对女人还是蛮有诱惑的,特别是那些想上镜头的女人。其实郭庆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精通,用他自己的话讲,叫“万事通”。

    郭庆小的时候,父亲送他去学绘画,画了一年就不画了。他嫌那些乌鸦一样的墨水涂在纸上单调无趣,他屁股上面长了钉子,一边长了三颗,一边长了一颗。所以总是坐不住,一坐下来,就歪歪倒倒的样子。

    郭庆的心是野的,想叫他定下心来是不可能的,他喜欢往外跑,偷偷去打老虎机。他老子想,教他学绘画学不进去就算了,要想出人头地,不下苦功怎么行呢,教他学舞台灯光吧,这可是祖传的手艺活,他们郭家的男人都是靠这个吃饭的。

    于是,郭庆就跟在父亲后面学舞台灯光。第一周,他学得饶有兴趣,第二周就烦了,往后,越来越心不在焉,心也越来越野。跟在他老子后面又跑不了,只好挨时间,挨时间的时间还不如不要过,那些日子,挨得郭庆脸上都快要长钉子了。

    郭庆跟在他老子后面学手艺,好不容易学了半年,挨过他老子多少次打,断了多少根皮带和棍子,郭庆自己都记不清了。郭庆不长技艺,只长个子,这两年,个子一下子串老高,和他老子站一块儿,差不多平头高了。郭庆的老子为了把舞台灯光这门手艺传给他,想尽了各种点子,用过激将法,苦肉计,祖传的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都没有用,他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灰心绝望之下,他老子只好托了人,送了烟和酒,叫他去一个搞摄影的朋友处,学习摄影摄像,这次,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学了没多久,郭庆就把老师给揍了。老师很生气,心里面想,这年头怎么搞的,徒弟打到师傅头上去了,要不是看着他老子的一把老面子,早就把他给开了,暂且不和这臭小子计较,却不再多教他技术了。

    时间很快,一不小心,几年就过去了,郭庆父亲的力气渐渐不如从前,有的时候,想打也有点打不过他了。

    郭庆开始觉得在这个世道上,没有什么人不能揍的了。他的日渐硬梆梆的拳头,揍起人来毫不含糊,他学着当年父亲揍他的样子,挥舞着刀子和棍子,带着他的一帮酒肉朋友,说着闹着,看谁不顺眼了,就把谁“修理”一顿。郭庆一伙在酒桌上庆功时常讲:“过去的时候,古时候,皇帝的江山不就是这么打出来的吗,什么时候,我们也像朱洪武一样,弄个皇帝玩玩。”

    现在,郭庆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对他说过:“你学什么都不用心,为了你能掌握一门手艺,长大了好混饭吃,我到处求人拜爹爹,你什么时候用心学过呢,你就不能体谅大人一点,不是嫌苦,就是嫌累,老想往外跑,心太野,你自己说说看,你到底想学什么呢,天天这样混,也不是长久之计,将来长大了靠什么混饭吃。

    面对他老子的诘问,郭庆不语,他什么都不想学,他只想摔跤打群架,打群架多热闹,这点他老子是知道的,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想来想去,只能送他去当兵了,让部队管着他。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是郭庆父亲的人生宗旨。现在,他对儿子学一门手艺的事,是彻底的死心了。老人睡不着觉的时候,望天长叹:“祖败呀!祖败!”

    父亲对儿子学一门手艺的事情已经不抱幻想,一气之下,他就托了熟人,通过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好不容易找到部队带兵的,把他送去当兵了。

    郭庆到了新兵连,参加部队的统一军训。军训的这段时间是艰苦的,郭庆好歹挺过去了,三个月的军训结束以后,新兵连开始根据各人的素质和表现分配兵种。教官看他长得机灵,派他去团里的电影队。进电影队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情,这可是当兵的好差使,几乎跟当文艺兵差不多了。

    郭庆在电影队的主要工作,就是晚饭后在大礼堂放电影,放电影是个轻松的活,在普通的士兵中有种优越感,差不多半个班长了。郭庆对自己能进电影队,是比较称心的,但是,时间久了,他就厌倦了。

    有几次,轮到他放电影的时候,上部电影的带子放完了,下部电影的带子还没接上去,这时屏幕上就会出现长时间的空白,电影队长知道后教训他。他回敬电影队长说:“那会儿刚好小便去了。”你能不给他小便?他还会把电影带子次序放乱,故事从中间开始,到结束,又从头开始放了,把观众都看“糊涂”了。

    那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礼堂里传出一片喧哗声,画面在屏幕上又抖又跳,电影队长还没有发现他放倒了带子,只是发现跳带,就挖苦他说:“哎哟,你这本领到是绝活,我们怎么不会,散场后,你给我继续跳带,跳一夜,不许睡觉。”

    别人可以不睡觉,郭庆是不能不睡觉的,他想了个聪明的办法,他削了一支铅笔,把铅笔屑洒在电影放映机的片道中,电影一放,片道中的刺就划伤了片子,只有郭庆知道刺是什么,最严重的一次,把胶片都撕裂了。

    队长心疼片子,还敢叫他一个人熬夜放电影吗?他放电影的技术一直没有过关,他总是嫌在部队艰苦,生活枯燥,还要受管制,隔三岔五的,他就装病住医院,找小护士调情。

    那会儿,他常想的事情就是能把哪个护士搞到手就好了,那个苏州来的白白净净的姑娘,是他见过的最漂亮也最温柔的姑娘,她的黑黝黝的大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总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为了能接近她,他就寻思,在她值夜班的时候,故意把腿在柱子上撞破,好去医院找她包扎,他想方设法跟家里要钱,请她吃饭,送礼物给她,虽然都处在青春期,内心也同样的孤单和寂寞,姑娘的表面很温柔,对他也很客气,内在里是有原则的,部队的纪律也是有约束的,郭庆天不怕地不怕,想干啥就干啥,人家姑娘家可不像他。

    郭庆青春期萌动的第一场爱情,让他意识到,苏州姑娘是看不起他的,他在部队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折,有些人在初次的挫折中站起来了,有些人却就此沉沦,郭庆是属于哪一类呢,时间真快,一晃,三年过去,郭庆的当兵生涯就此结束,他什么也没有学会,退伍回家去了。

    郭庆从部队回到地方,总算松了一口气,三年中,他什么也没有学会,到是比以前长壮了,他的运气还是不错的,被分配去一家军工厂当学徒,那个年头,能进军工厂,是令人羡慕的,但是他不晓得珍惜,叫他学车工,他老往钳工车间跑,调他去学钳工吧,他又闹着要学铜工。学徒工干了几个月下来,每行都摸到一点门道,却深入不下去。

    郭庆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却是一个缺乏恒心和意志力的人,不求甚解和只知皮毛是他的习性,他动不动就喜欢打架,摔跤,因为打架和摔跤的结果是未知的,充满了刺激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哪个不想成为王者呢,他师徒不分,在班组打,打得不过瘾,又到别的车间打,他要打遍全厂无敌手。

    有一次,他把班长摔倒后,车间主任跑来制止,他的拳头可是不长眼睛的,管你是老几,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把车间主任的鼻子打得歪到一边,血流了一脸。

    毕竟是军工厂,厂纪厂规,白纸黑字,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郭庆屡教不改的样子,厂里害怕他再出乱子,最终把他劝退回家了。

    郭庆的母亲对他失去这份工作很惋惜,想去厂里找领导疏通一下关系,看看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郭庆不领情,他恶狠狠地对母亲说:“那些狗日的老子看了就不顺眼,欠揍,你去给他们烧香磕头,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你敢去找他们,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郭庆对父亲是有怨气的。他抱怨父亲没有权势,没能给他找个吃香的喝辣的好工作,父亲的无能才导致他现在这样受罪。他恨父亲,恨这个家。

    他这段时间天天往外跑,结交了社会上的不少朋友,朋友们的身上都刺了乌龟,卷曲的大龙,很摇摆。郭庆感到自己长大了,他跟他们学,在身上和膀子上刺了一些纹身,出门的时候,光着膀子摇来晃去,走起路来威风得很,没有人敢欺负他,这是郭庆最自由和风光的日子。他们看谁不顺眼了,就把谁揍一顿,没有钱花了,就到临街的一些店面滋事。

    郭庆以黑社会老大自居,收一些保护费,不给钱的就砍,砍的次数多了,就把自己及其同伙砍到了劳改农场。进了劳改农场以后,郭庆发现了一个新天地,他豁然开朗,原来,这里还有比他更骁勇的。郭庆就找机会接近他们,毫不迟疑地拜他们为师。出来的时候,郭庆浑身都是肌肉,觉得自己更像个男子汉,也更接近王者风范了。

    郭庆团伙中的一个家在外地,爹死了,他在号子里,回不去。郭庆很讲意气,他自告奋勇的去当孝子,披麻戴孝守灵三天。等郭庆办完丧事回到家,郭庆的老子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老头子硬撑着,想等郭庆来见最后一面,最后还是没有等到,这一次,郭庆没有赶上给自己的老子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