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許婧陳述精神病院往事
作者︰
童行倩 更新︰2016-02-05 22:45 字數︰2237
許婧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天上無聲地下起了小雪。雪像粉末一樣在空中飄浮著,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惆悵,放眼望去,天地融成了一片灰色,看不到盡頭。
精神病院的樓是暗紅色的,樓的西、北、東三個方位,與大門連接著,把這個院子圍成一個嚴密的方陣。醫院的大門開了,一輛後開門的吉普車開進院子。車剛停下,許婧光著腳沖出車門邊跑邊喊︰“我沒瘋……”兩個紅衛兵從車上下來抓住許婧向那樓走去。班主任老師孔際跟在後面。四名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把許婧按到床上,給她強行注射了鎮定劑後說︰“你們把住院手續辦了就可以走了。”班主任跟著紅衛兵也要走出病房,一位男醫護人員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對他說︰“你留下來吧。我是這里的主治醫生,叫蘆汀。請你把病人發病的情況介紹一下。”班主任猶豫了一下,回身關上門輕聲說︰“許婧發病前寫過一首描寫‘霧’的詩。紅衛兵說它有灰色政治傾向,就在班里指責了她。我只能給你們提供這些,不清楚的,你們還是去問紅衛兵小將吧。”臨出門,他又說了一句,“千萬別說是我告訴您的。”蘆汀看著老師的背影搖了搖頭。
四季輪回是自然界的規律,即便是在非自然狀態的精神病院,許婧也不可抗拒地听到了春的腳步聲。這天,淅淅瀝瀝的春雨把窗前的林木洗出一派碧綠。許婧穿著病號服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房檐上嘀嘀噠噠的雨水。這時蘆汀走了進來。
一位女病人坐在床上用手在胸前反復地劃著圓圈兒,見蘆汀進來就神情怪異地說︰“沒規矩不成方圓。”蘆汀順著病人說︰“對。坐在那里好好畫圈兒,要畫圓。”說著走到許婧身後輕聲說︰“多美的雨景啊!”許婧沉默地低著頭。蘆汀緩緩地輕聲吟詠甦軾的詩︰“莫听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他故意停下來,看了一眼許婧。
窗外的雨依然淅瀝淅瀝地下著,偶有微風掀起白色的窗幔。
許婧仍舊木然地站在那里,瞅著外面的細雨。蘆汀繼續吟詠道︰“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他又故意停住,看許婧的反應。過了一會兒,許婧輕聲接道︰“也無風雨也無晴。”蘆汀驚愕地瞪大了眼楮,繼續緩緩說︰“‘一簑煙雨任平生’,有了這種淡然心態,就有了‘竹杖芒鞋輕勝馬’的超然;就有了‘莫听穿林打葉聲’的自信;也就有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為人處世之道啊。”這時,蘆汀發現許婧看了他一眼。他從她那一閃即逝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會意的靈動,心中不禁欣喜,這分明是一種健康人的心靈感應!于是小聲對許婧說︰“其實,你是清醒的。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許婧一驚,又低頭沉默。蘆汀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能告訴我嗎?”許婧無聲地低著頭。蘆汀繼續說︰“其實,你的班主任悄悄告訴我了,你因為寫了一首描寫霧的詩挨了批斗。其實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沒必要再耿耿于懷,該釋然就釋然。”說著更壓低嗓音問,“要不要給你開出院證明?”許婧突然轉過身瞪著眼說︰“噢,不!”隨後捂住嘴驚恐地看著蘆汀。
“為什麼?”
許婧極輕聲說了一句“安全”,說著兩行淚順著臉頰流到了腮邊,隨即轉身繼續看著窗外。蘆汀見許婧不再說話,就走近一步靠近她近乎耳語地說︰“放心吧,你在我這里是安全的。”許婧把臉輕輕地貼在了玻璃上,眼淚順著玻璃流了下來。蘆汀看著許婧微微顫抖的肩頭,頓時,心里涌起一種綿軟,甚至想把她那個微微顫抖的肩頭,攬到自己的懷里,安撫摩挲一陣,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但他馬上克制住這種危險的沖動,把手又放了下來,迅速轉身,不由大驚失色。護士蔣效晶站在他們身後。
蔣效晶,皮膚白皙,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明亮的大眼楮。然而,對蘆汀來說,這雙明亮的大眼楮已經不止一次地驚著他了。許婧剛入院時,蘆汀根據病人發病起因,想用詩詞來喚醒許婧,于是在牆角的一個櫃子下面拖出一個紙箱,從里面翻出一本《唐詩宋詞》,坐到桌前翻閱起來。蔣效晶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問︰“看什麼哪?”蘆汀猛地一驚,馬上起身打開抽屜,把那本書塞了進去,惶然地說︰“啊,嚇我一跳。你不是下班了嗎?怎麼還沒走?”蔣效晶俯身湊到蘆汀的耳邊,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封資修的東西也敢留著?”這句話使蘆汀脊梁溝子發涼,趕緊結結巴巴地否認︰“這是治療用書。”
“《唐詩宋詞》難道也是醫療書嗎?”
蘆汀頓時有些慌亂,詞不達意地說︰“這、是……是這樣,剛才病人的老師說,她發病前寫了一首跟‘霧’有關的詩。我想找個由頭,按著她的思路作一些引導式療法。也是突發奇想,試一下,不行就算了。”頓了一下,又打岔說,“你還沒吃飯嗎?”這個看來十分平常的問候,讓蔣效晶心里一跳,感到熱乎乎的。她覺得蘆汀就是為她而生的!她第一次衷情蘆汀是跟父親到醫院開支左大會,百十號的醫護人員,她怎麼就一眼盯上了蘆汀呢!尤其是蘆汀作為技術中堅的代表站在台前講病例時,那個風度瀟灑的樣子,讓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怦然心動。她要求父親把她安排到蘆汀身邊,當不了醫生就當護士,當不了護士就先做個學生。父親沒有反對,因為孩子自幼喪母,這點要求算得了什麼呢?盡管孩子還不滿15歲,但醫院里所有的人都見怪不怪,她爸是軍代表呀,安排個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且不說她會不會干,但凡多個人手不也省份力嗎?醫護人員中只有蘆汀感覺接手了一個燙手山芋,接也不是,放下又不敢。
眼下,這個突然出現在身後的紅色公主再度讓蘆汀後背發涼,當听到她不緊不慢地問“我進來得不是時候吧”,更是魂飛魄散!他語無倫次地說︰“噢,蔣?噢不,蔣護士,嗯,小蔣……蔣效晶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就是這樣一次三人的偶然相遇,許婧再次被卷入危險的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