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距离光宗帝驾崩已有一月余。传说光宗帝是因为吃了红丸而死的，又说这红丸乃大理寺丞李可灼进献，但据最新宫内流传的版本：李可灼进献的红丸是御医院里的乔衍给的。这传闻在万历四十八年的十月初三得到了证实。十月初三，新皇下令缉拿御医乔衍同党十一名，无论男女一律压入天牢。午时许，三十名锦衣卫在京兆尹带领下一路小跑至乔家，将乔家的医馆团团围了起来。

    乔家的医馆名唤精诚馆，据说已传了七代下来，名医辈出。嘉靖年间，精诚馆内又出了三名御医，一时间，精诚医术更是闻名天下。嘉靖之后，精诚馆便袭下御医一职，至乔衍已是世袭三代。乔衍医术高超，行事向来小心，对人也很是和善，又与首辅方从哲交往密切，故而很受人尊重。他的次子乔之跃跟他在御医院里学习，而长子乔之甦则在其十七岁时便接下精诚馆坐堂医一职，治病不论其贵贱贫富均一视同仁，在京城里有“仁医”之称。故而当锦衣卫将精诚馆围起时，平时受过乔之甦恩惠的百姓也纷纷聚到了周围，将精诚馆门前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艾子衿也撑着伞挤在了人群里。秋雨不绝，透过涌动的人群和淅淅沥沥的雨帘，她看到了乔之跃与乔衍的女儿乔之曼被人用红缨枪架了出来。

    当被绳捆绑的乔之甦甫一出现在门口，围在小巷里的人群立即沸腾了，一颗颗人头像是海浪般向前涌去，“不许抓乔大夫！乔大夫犯了什么罪？你们敢胡乱抓人！”

    众人喧闹推攘着，锦衣卫见者阵势似乎有些发懵，纷纷如被钉子钉住了。这时，一名粗壮的汉子趁机用力推开按住乔之甦肩膀的锦衣卫，将乔之甦护在身后。

    “大胆刁名！敢……”京兆尹这才反应过来。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底下被鼓动的百姓立即冲了过来，竟将他推到了地上。

    “乔大夫比活菩萨还心善，把俺媳妇儿从鬼门关拉回来，连枚铜板都没收，怎么会害人！你们狗官仗势欺人！”

    “就是，俺家老幺就是乔大夫的水痘就是治好的！”

    “不许抓乔大夫！”

    “上啊！把这群狗官打倒！”

    “……”

    雨势更大，叫嚷也更大，百姓将积压在心底对官府的愤怒趁着这会儿一股脑发泄，将不知所措的锦衣卫逼进死角。有几个锦衣卫眼见情势不对，慌忙挤出人群去通风报信。

    京兆尹见锦衣卫的武器也被人抢了去，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往后钻去。平日受惯他压榨的百姓哪里肯放过，纷纷堵住他的去路，对他又踢又打。趁这混乱之际，另几人将乔之甦及其弟妹身上的绳索解了下来。

    “乔大夫，快走！这狗官交给我们！”汉子诚心诚意道。

    乔之甦却不动，反而对群情激奋的百姓高声道：“请大家住手！”

    众人正闹得兴起，突然听到乔之甦的声音怔了一怔，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地望向乔之甦道：“乔大夫不要怕这狗官，有我们在绝对不让您受半点委屈！”

    “乔某多谢各位的好意！先皇病薨，红丸案至今未决，若乔某不明不白离去，便是对先皇不忠；且乔某父亲受冤入狱，乔某离去则是不孝，更无法洗清我乔家冤屈，如此不忠不孝非乔某所为。何况乔某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众位受难！”他深深鞠了一躬，诚恳道，“请各位乡亲让出一条路方便这几位官爷带乔某走！”抬起头，他的视线慢慢转过殷切望着自己的众人，只觉得一股暖流几乎要夺眶。雨淅淅沥沥如张开了一张网，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他垂下眸，慢慢地转过头。却在这时，他的视线明显顿住——

    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眸穿过这迷着薄纱的雨幕，直直落进他的眼底，那般地波光粼粼，那般地欲诉还休，似乎还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但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他又如何看得真切，她的脸上是否真有为自己留的泪痕？

    艾子衿，这个他爱了四年的女人，又等了三年的女人，这个他在一年前娶进门，却又在一个月前被自己休了的女人，他以为她不会来，他以为从休她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会再见她。

    毕竟四年呵，她不曾爱过他，甚至嫁他，也是为了所谓的临终遗言。他为了自己的私心强娶了她，甚至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她能够爱上自己。然而在娶她为妻的这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他虽夜夜拥她入眠，却终究是心中有愧。故而，当光宗病薨，当他料到乔家一门可能卷入宫中权利的斗争时，他狠着心将她休了。他以为她会恨自己，毕竟是自己让她顶着众人的流言蜚语狼狈地从乔家走出，却想不到她今日她也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为他流泪。

    “谁敢造反！” 心中澎湃万千，却被无情的厉喝打断，乔之甦抬眼望去，见另一队支援的锦衣卫匆匆赶到。

    “快，快将这些刁民抓起来。”被逼入角落的京兆尹忙叫道。

    为首的锦衣卫正要发号施令，哪知手腕一紧，顿时动弹不得。他的手竟被乔之甦握住，而乔之甦的眼眸里射出的冷光仿佛具有威慑的魔力，“与他们无关，带我走！”

    众人被乔之甦如此视死如归的表情震撼住，竟是一气也不敢出。那锦衣卫半天方回过神来，装模作样地狠狠按住乔之甦等人的肩膀。百姓原本还想抵抗，却在看见乔之甦大无畏的眼神后怔住，纷纷往后退去，让出一条道来。

    艾子衿却不曾退开，她挺着腰立在小巷中央，挺着腰看乔之甦被押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开。

    “让开！”走在前头的锦衣卫冷冷将她推开。

    她的手一抖，手中的油伞歪到一旁，雨刹那间仿佛针一般从她的头顶，从她每一寸的肌肤刺了进去。她却没有重新撑起伞，她只是抬头，锦衣卫正从她的身前排队走过，乔之甦也在她的身前走过。他的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他的神情依旧镇定，漆黑的眸子仿佛大海，任谁也看不透他想着什么。这样漆黑而深邃的眸直直地望着前方，连一丝余光都不再分给她，就这样，他走出了她的视线。

    脸上湿成一片，是雨还是泪，她已分辨不清。身旁的群众似乎已认出她，对她指指点点，她已再顾不得。转身，她朝城北走去。城北，住着状元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