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莲心最苦
作者:闲庭晚雪      更新:2015-08-30 22:36      字数:8774
    灵堂,一片惨白。

    冷风入户,拂动素幔,吹散袅袅青烟。

    一个大大的“奠”字下,是许厚天敦厚的画像,昨日悬壶济世的活神仙今日成了画中人,死寂地让人吊唁。

    宾客络绎不绝,来来去去 。

    毕竟,许厚天是广州城里名重一时的名医,短暂的一生,救死扶伤无数。

    不过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去在意。

    柳月夕也一样,作为许厚天的遗孀,她一身粗麻孝服,低首跪倒在灵堂的一侧,机械般的向来宾谢礼,麻木得像一个木偶。

    她应该知道的,一个多月的宁和平静,不过是重堕灾难轮回隧道的最后一点补偿。柳月夕嘲笑自己还痴心幻想安逸的日子可以长久。

    肃静的灵堂里,来宾私语窃窃,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未亡人的哀号和眼泪。

    柳月夕的静默让人浮想联翩,就连叶素馨也颇感不满。

    柳月夕知道,自己的态度让人猜疑,但是,如果眼泪不能冲淡哀伤,更没有办法扭转命运,那么,眼泪,何必让它扮演一个多余的角色?

    自从家破、堕入青楼、失身再到亡夫,命运无时无刻不在嘲弄着她,所以,眼泪,已经没有必要。

    来宾们多是第一次目睹柳月夕的庐山真面目,他们想不到年已四十的许厚天能娶得如花美眷,可惜无福消受。

    有人在嫉妒之余幸灾乐祸。

    有人已经在背地里打算,将来,或者可以替代福薄的许厚天,纳佳人入怀。

    有人则在揣度,或者眼前楚楚动人的美人儿根本就是灾星,否则,新婚仅仅一个多月的许大夫怎么就突然骑鹤西归?

    许厚天的画像在微笑,有着俯看众生的悲悯。

    烟火,纸灰,悲泣,素幔,静默,以及各种不合时宜的揣测,在灵堂里缓缓涌动。

    又有人来吊唁了,不过,来人,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四个陌生人。

    来人的脸上,不见悲戚,甚至,不愿意给死者上一炷香。

    来宾震惊,叶素馨和小五及“普济堂”的其他伙计暗里愤怒。

    柳月夕依然低着头,向火盆里投入一叠薄薄的纸钱。

    火光骤亮,映红了柳月夕苍白的脸庞。

    “许夫人,”为首的大汉上下打量着柳月夕,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淫邪,“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今天,我们哥几个是讨债来了。”大汉从身旁的汉子手里取过一张纸,在柳月夕的面前抖开,“这是许大夫欠下的赌债,许夫人,你说说该怎么偿还?”

    来宾们哗然,寂静如夜的灵堂成了是非之地。

    柳月夕无动于衷,她继续朝火盆里投放纸钱,声音暗哑但平静无波:“众人皆知,外子从不涉赌,何来赌债之说?你们找错人了!”

    大汉“嘿嘿”一笑,抬手,继而将手一松,任凭纸张缓缓落在柳月夕的身旁,“看一看,看看那上面的字是不是许大夫的亲笔字。”

    柳月夕低眉,甚至连眼角也不抬一下。

    众人屏息,目光齐聚在柳月夕的身上,他们在等待着许夫人如何应对这场变故。

    叶素馨捡起地上的纸张,仔细一瞧,倒吸了一口气,“师娘,五千两银子!”

    柳月夕淡淡的,“我说了,你师傅不沾赌毒,就算是五万两,也不是你师傅欠下的。”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许厚天的为人,她柳月夕是知道的。

    四条大汉“哈哈”大笑,围了上来,将柳月夕和叶素馨围在中央,“敢情许夫人想赖账?”

    来宾多是许厚天的街坊,对许厚天,他们向来敬重。但来人凶神恶煞,在场之人竟无一人吱声。

    世上之人,向来喜欢锦上添花而懒于雪中送炭,人性如此,柳月夕不怨。她抬手,孝服之下,一截纯白玉洁的手臂露出。

    大汉的眼神异常贪婪,像一条水蛭,牢牢盯在柳月夕的小臂上。

    “本来就没有这样的账目,何来赖账之说?”柳月夕缓缓抬头,纯白头巾包裹下的是一张素洁的脸,细长的眉,如水荡漾的眼波。

    这是秋日里清晨的白菊含露,清香暗透。

    “外子常年忙于行医,医德过人,口碑在外,阁下若能找出能证实外子嗜赌之人,我心甘情愿将银子双手奉上,绝不拖欠。若不能,请阁下离开灵堂,请勿扰动亡灵,须知死者为大。”

    叶素馨低呼:“师娘你说得没有错,这的确不是师傅的字迹!”

    柳月夕站起身子,面向许厚天的遗像,“请你们离开!”

    经年历劫,畏惧向来无济于事,柳月夕索性无畏无惧。

    四条大汉阴沉地笑,疯狂地笑,肆无忌惮地笑。“不错,这的确不是许厚天的字迹,但是,有什么关系?哈哈!”

    面对来人张扬肆虐的笑,小五气得全身打颤,大喝一声,“你们闭嘴,不要在我师傅的”

    大汉扬手,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小五的脸颊上。小五的脸颊瞬间红肿。“你们……师娘……”

    其他的三名大汉腰间的刀剑出鞘,明晃晃的光,刺痛了柳月夕的眼。

    宾客惊骇不已,纷纷夺路而逃。

    为首的大汉大喝一声:“都不许走!”

    宾客们大多是但求三餐温饱的平头小百姓,这会,在大汉的淫威之下,谁敢谁愿意强出头?

    柳月夕惨淡地笑,霍然转身,挡在小五的身前,“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大汉上前一步,轻佻地抬手,食指一弯,刮着柳月夕柔滑的下巴,“我们不想怎么样,我们更不是要钱,我们只要你,昔日“揽月楼”的花魁——“醉月舞”柳月夕!”

    一阵风吹过,扬起火盆里的灰烬。

    揽月楼,花魁,醉月舞, 柳月夕!

    大汉语惊四座,来宾们,尤其是叶素馨小五等人更是吃惊不已,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眼光,惋惜、鄙夷、震惊,不一而足,齐刷刷地朝着柳月夕射去。

    原来,眼前如出水芙蓉般清灵毓秀的女人,竟然是一名娼妓出身!

    怪不得许厚天英年早丧,娼妓上门,怎不招来灾祸?

    柳月夕绝望地倒退两步,身躯靠在灵台,堪堪稳住了身躯。

    她分明听见一支激飞的箭镞“嗖”的一声,穿破胸膛,一时间,鲜血四溅。

    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眼泪泛滥,不能遏制。

    原来,荆钗布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眼泪和笑声,不可思议地调和在一起,在嘲笑在控诉这悲苦的人生。

    众人被柳月夕悲愤莫名的笑声和眼泪所震慑,一时间,灵堂寂寥如地狱沉郁。

    “许夫人,不,醉月舞,柳姑娘,你该不会不承认你出身娼门吧?”大汉得意洋洋,他的手指指指点点,大笑,“你瞧瞧,这简陋的普济堂,哪里是你这娇贵的身子可以呆的?你还是和我们回揽月楼去吧,你要是回去了,你的恩客们,怕是要一个个醉死在你的怀里了,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在狠狠蹂躏着柳月夕。

    柳月夕的身体和素幔一样,随风摇动。

    灵堂突然喧哗起来,无数张嘴无数只手指,正对着柳月夕背对着柳月夕,没有休止地闹腾。

    “怪不得许大夫去了,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原来是娼妓一个……娼妓无情啊……”

    有人发声,阴阳怪气。接着窃窃私语此起彼伏,都是猜疑责难鄙夷。

    “怪不得许大夫一辈子行善积德,怎么突然就去了呢?原来是灾星上门……”

    叶素馨羞愤莫名,大声责问柳月夕:“师娘,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柳月夕骤然停止了笑声,冷冽凄厉的眼神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横扫而过。

    一时间,灵堂再度静极。

    柳月夕侧眼看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她转身,取过纸钱,在白烛上点燃,然后投入火盆。

    火光,映红了柳月夕惨白的脸庞,将她眼底的决绝映照得更加明朗。

    “师娘,,你说啊?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叶素馨急躁得转到柳月夕的面前,“你要给师傅一个交代,给大伙一个交代!”

    柳月夕冷冷转身,面对着众人:“交代?我凭什么给大伙交代?我是什么出身,你师傅很清楚,我更不需要向你师傅交代!至于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是的,我确实是从娼门中来,醉月舞柳月夕确实是我!但是,我也曾是官宦之家出身,一旦家破,我被骗入青楼,我就该一辈子是娼妓?你们说啊!我是娼妓,我该死吗?我就不能有寻常女人的生活?许大夫,她救了我,我感恩图报,这又错啦?”

    一个弱女子的声音,飘摇如一线,摇摇在青烟袅娜里,缠绕在灵堂,久久没有散去。却又如椽般耸立在众人面前。

    来宾愣住了,一瞬间,鄙夷又变成了同情。

    但是来人并不准备善罢甘休,大汉阴森森地笑:“醉月舞,你是什么出身老子不管,今天老子就是要将你带回去,你要记住,你的卖身契还在老鸨那里,这会,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哥们几个将你带回揽月楼!醉月舞,你是主动跟哥们几个回去还是要咱们几个动手?”

    柳月夕惨然一笑,“扑通”一声,跪倒在许厚天的遗像前:“厚天,今日,因为我的缘故,让你的亡灵受到了屈辱,我本应该随你而去,但是,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你曾经和我说过,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是报答了你!所以今天,我会苟延残喘活下去,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孩子……”柳月夕痛哭失声,“我……我不能让你逢年过节的,连一个亲人上香祭奠也没有!今天,今天,我就在你的灵前,用我的鲜血来洗刷我的过去,洗刷你的屈辱!”

    大汉大喝一声:“少废话,跟老子走!”

    柳月夕给许厚天磕了三个头,缓缓站起身体,朝大汉一笑,“行,跟你们走可以,不过,这样的柳月夕……”

    话没有说完,柳月夕揭去头上白色粗麻织就的头巾,随手一拔头上的簪子,狠狠往自己右边的脸颊大力划下!从鬓角一直到下颌!

    一瞬间,右脸颊如玉崩裂,鲜血迸流,染满了麻白衣襟!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一刹那,血在流,柳月夕居然在笑,,“怕是还不够吧?行……”她横手又是一划,就在颧骨的位置画出了一个“十”字!

    簪子落地,柳月夕“哈哈”大笑:“这样的柳月夕,还是醉月舞吗?还是花魁吗?还能颠倒众生吗?哈哈,来来来,你们将就我带回揽月楼吧!”

    两边脸颊,一边纯白如玉石,完美无缺;一边沟壑鲜明,鲜血横流,艳红刺痛人眼。

    众人惊呆了,不忍去看柳月夕的脸,没有人愿意看见,半脸是嫦娥般的秀美,半脸是罗刹般的诡异!

    鲜血点点滴滴地流,在灵堂里,映红了素幔,染红了孝服,红白交错,点点是血,点点是泪,点点是痛!

    四条大汉面面相觑,一时间失去了主意。

    身躯瘦小的小五大喝一声,“你们还想怎样?滚!给我滚出去!滚!”他一把抄起扫把,撕心裂肺地喊,“滚!”

    惊魂不定的叶素馨扶住摇摇晃晃的柳月夕,惊叫:“师娘!师娘!”

    来宾均被柳月夕的惊人举动所震撼,更见小五不畏强暴,不由得纷纷站在小五的身边,大喝:“滚!滚出去!”

    人声如潮,撼动了大汉 的心神,大汉见柳月夕容颜已经回去,再带回揽月楼也无济于事,不由得怏怏地离开了“普济堂”。

    众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回看柳月夕,不由得对眼前身体单薄的女子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佩和怜惜。

    “师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素馨扶着柳月夕,痛惜万分,“你的脸……已经毁了……”

    柳月夕身子一软,倒在蒲团之上,跪在许厚天前,她笑,坦然地笑,任凭鲜血从衣襟里流进身体,“一张脸算什么?如果回了揽月楼,这辈子只能跪着生,那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现在脸毁了,我却站起来了,我总算没有对不起你的师傅,厚天!更没有对不起我柳家的家风,我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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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折腾后,许厚天终于入土为安。

    少了一个人,多了一桩伤痛,“普济堂”显得异常冷清。

    夜半,乌云压屋檐。

    屋内,一盏孤灯,一条人影,茕茕孑立。

    坐在妆台前,柳月夕抚着已经上了药的右脸,眼神淡漠地几乎让人错觉那两刀是划在别人的脸上。

    不是不心痛一个女人引以为傲的美貌,但是,她不能不让美貌为尊严和品格让步,她柳月夕别无选择。

    如果这两刀可以让剜人心骨的灾难到头,那么,这两刀也就值了。

    “厚天,为了报答你,我不会让你身后寂寞,不会让别人说你断子绝孙,所以,我会好好活着,很快,你会有一个孩子……他……姓许……”

    柳月夕转身,在床沿坐下。

    床上,有许厚天的遗物。

    许厚天的衣裳,许厚天的鞋袜,只是,失去主人温热气息的衣物,是一堆死物。

    柳月夕潸然泪下,拿起许厚天生前最后所穿的衣物,任凭点点滴滴泪珠滴落在衣物上。

    她真的是许厚天的灾星吗?不,不是的!柳月夕惊悸地将衣物拥进怀里,沉痛地倒在床上,将头藏在枕头里,蜷缩着身体,失声痛哭。

    “师娘……师娘……”门外,叶素馨在轻敲着房门。

    柳月夕强忍住满腔悲怆,拭去眼角泪水,打开了房门。

    叶素馨看着泪水纵横的柳月夕,惊呼:“师娘,你千万不能让眼泪进了伤口,不让,这伤口可就越来越大了!来,师娘,我给你换药吧!”

    研磨成糊状的草药在药碗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就算是灵丹妙药,柳月夕也懒得放在心上了。

    柳月夕淡淡地搅动着瓷碗里的药物,“素馨,以后,你不用为师娘操心,毁了就毁了。”

    叶素馨惋惜地望着柳月夕的脸,那如玉温润光洁的脸颊,是曾经让她嫉妒的秀美,现在,她只能惋惜。惋惜之余,她还感佩柳月夕的勇气和决绝,毕竟,是柳月夕的节烈保住了师傅最后的尊严。

    “师娘……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师傅已经死了,“普济堂”门庭冷落,今后,怕是生计都成问题。

    柳月夕的心一酸,原以为从此可以不漂泊,到头来还是成了飘蓬,落拓无根。

    “我说了,我……会将孩子生下来,继承你师傅的香火!”柳月夕低头,抚摸着许厚天的衣物,这是她对许厚天唯一的报答,尽管这样的报答或者亵渎了许厚天,但是,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俗如此,没有人可以改变。至于内里乾坤,谁会在意?谁会深究?许厚天,是她柳月夕的丈夫,就可以是孩子的父亲。

    叶素馨在床沿坐下,将许厚天的衣物展开折叠,“师娘,师傅……已经去了,这些衣物,今后,都收起来吧,免得睹物伤情。”

    柳月夕默然,手里的衣物,是一件棉质的灰色长袍,这是从许厚天的尸身上脱下来的,虽然已经浆洗,但上面犹有斑斑淡红血迹,而且有多处破损,想必是从飞云顶滚落的时候被勾破的。

    “素馨,你帮我拿针线来。” 眼中热流炙人,柳月夕闭上眼睛,仿佛看见许厚天从飞云顶跌下山崖的惨景。

    “师娘?”叶素馨迟疑着,拿来针线,“师娘,师傅已经去了,你要保重身体……再说,你还怀有师傅的骨肉……”

    柳月夕身体一颤,接过叶素馨手中的针线,“素馨,这一次,是最后给你师傅缝衣服……”

    叶素馨瞬间湿了双眼,默默伴着柳月夕。

    两个女人,在孤灯闪烁下,用一根针一条线,默默哀悼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长袍破损太大,缝缝补补,转眼过了三更。

    叶素馨翻动着长袍,见左边衣袖裂口太大,也取过针线帮忙。

    柳月夕斜眼一瞥,见衣袖裂口异常整齐,不像是撕裂的参差不齐,心一动,正想仔细查看。

    突然,昏暗的窗户奇异地豁亮,是火光!

    “师娘,你看看,”叶素馨指着朝着前堂的窗户,“不知道哪里起火了。”

    柳月夕的心“扑通”一跳,扔下手中的衣物,推开窗户,一时间,她几乎昏厥。

    是前堂起火!前堂,既有诊室又是药库更是许厚天的书房!

    “素馨,前堂起火了!快,救火!”柳月夕冲出房门,“普济堂”的其他伙计也被火光惊醒了,冲到院子里,一时间被惊吓地面面相觑。

    柳月夕大骇,“今晚是谁睡在药房里?”

    “是小五!”“是小五!”

    “快,救人救火!”院子里乱成一团,个个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

    大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转眼向后院和左右毗邻的房屋蔓延。

    左右毗邻的房舍是商铺,这一烧,不知道多少财富付之一炬!这火从“普济堂”开始烧起,到时候,该怎么收场?柳月夕心都凉了。

    左邻右舍被火光和浓烟惊醒了过来,一时间,火势惊人,人声喧闹,惊破暗夜的静谧。

    扑火!救人!抢救财物!暗夜无比混乱。

    大火中,一条人影从浓烟火丛里冲出来,他身上的衣物在燃烧,像极了一团火球滚向人群。

    是小五!是小五!

    柳月夕定了定神,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大力抬起一桶水朝小五身上泼去。

    身上的火熄灭了,小五一脸灰黑。

    “师娘……”小五颤声低呼,望着柳月夕,惊魂未定,“这火……我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

    “别说了,先救火吧!快!”柳月夕将一只木桶塞到小五的手里,“不能让大火蔓延开去!”

    但是,火势太大,商铺堆积的货物又太多,眼看火势冲天,无法施救。

    大火惊动了官府,官府派出兵马,在黎明时分,终于扑灭了大火。

    焦黑的瓦砾,坍塌的墙体,断落的横梁,一片狼藉。

    几乎半条大街受到大火的牵连,一眼望去,尽是灰烬。

    柳月夕站在一片焦土里,残烟萦绕着她素洁的身子,袅袅不去。

    写着“普济堂”三字的匾额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许厚天死了,“普济堂”烧毁了!柳月夕欲哭无泪!

    大街上,哭声、骂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咆哮声,声声交织在一起,无休无止。

    “灾星”、“害人精”、“扫把星”等等责难辱骂声杂夹在鼎沸的人声里,声声钻进柳月夕的耳际。

    这会,人们对柳月夕的观感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同情、敬佩因为一场大火而转眼变成了鄙视和唾弃。

    柳月夕悲凉地笑,看来,灾难远远没有结束,这苦难,何时才是尽头?

    脚下,素洁的鞋袜沾染了灰烬的颜色,裙摆拖着焦土,这大千世界,真的没有她干净立身之处么?

    “厚天,你告诉,我该怎么吧?”柳月夕环顾四周,四周尽是寒冷的眸光,如六月飞霜罩体的冰寒。

    不由自主地,柳月夕蜷缩着身体,慢慢地蹲在焦黑的地上,眼泪,如线如珠,滴落在灰烬上。

    太多的意外接踵而来,她柳月夕,无力承受这灭顶的灾难。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小五,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叶素馨惨厉地大哭。

    小五哭丧着脸,霍然跪倒在柳月夕的面前:“师娘,这火,我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昨晚,我早早就熄了烛火睡觉,等我醒来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五的话对柳月夕而言就像一盆冷水,骤然从头上淋下,让柳月夕从迷茫伤绝中苏醒过来。她厉声叱问:“小五,你确定是熄了灯之后才入睡的吗?”

    小五急得对天发誓:“师娘,我对天发誓,我确实是熄了烛火之后才入睡的,上床之前,我还特意到各处检查了一遍,从前堂到诊室再到药库,我都细细查检了一遍,没有半分懈怠,师娘!”

    许厚天在世的时候,他对小五颇多赞许,说他超乎年纪的细心谨慎,所以,前堂和药库的事务一直由小五打理。

    太阳已经出来了,微红的光线照在柳月夕的身上,本带着微微的暖意,但柳月夕分明觉得自己陷身于世上最阴暗最冰冷的角落,魑魅魍魉在狂乱飞舞,丝丝恐惧从脚底直钻脑门,

    从脑门旋回至内腹,紧紧扭曲着她的每一根肠子。

    因为恐惧,柳月夕反倒从茫然和绝望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灾难和意外在一夕之间降临?太多的意外,这到底意味这着什么?

    “厚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命途的走向一再改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眼睛像被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看不见过去,更看不见将来。

    柳月夕挣扎着站起来,凄苦地扶着还很烫手的焦黑墙体,眼泪沿着眼角,直流进嘴角。这眼泪,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苦涩。

    拖着沉重无比的双腿,柳月夕觉得方寸之地,竟然比她一辈子所走过的路还要漫长。

    环顾四周,唯有焦土,唯有灰烬,当然,还有凄苦的心和眼泪。

    记得初来“普济堂”,那时,药香弥漫,人头攒动,从早到晚,许厚天竟难得一刻休闲。

    现在,许厚天不在了,“普济堂”没有了,她柳月夕,又该何去何从?

    蹒跚漫步,一不小心,柳月夕一脚踢在一个焦黑的四方盒子上。

    小五见状,忙上前捧起盒子,他含悲忍痛,呜咽难言:“师娘,这盒子是师傅的用来装方子的铜盒……”

    铜盒?是铜盒!

    柳月夕接过带着温热的铜盒,拂去铜盒上厚厚的灰烬,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这铜盒,她太熟悉。记得当初随许厚天来到“普济堂”,许厚天见她镇日无聊,又写得一手很秀丽的小楷,于是让她帮着整理铜盒里的方子,说今后,他许厚天或许可以将方子整理成册,刊印发行也未可知,又说最近几年,他按照多年行医的经验,并根据岭南的气候,研制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方子,将来可以惠及岭南无数贫苦百姓。许厚天还说,因为最近几年烟毒蔓延,他也还在研制戒烟的药方,眼看成功在即了。

    现在,言犹在耳,但人已经远去!一场大火,仅仅给他的新婚妻子留下了一个灌注了毕生心血的治病药方!

    柳月夕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眼,视线停留在铜盒上。突然,她呆了一呆!

    记得许厚天出事前的一个晚上,她还在灯下帮着整理药方,然后郑重其事地给铜盒上了锁!

    现在,铜盒的铁锁不见了!柳月夕急忙打开铜盒,铜盒里空空的,不见灰烬,更没有药方的踪影!

    柳月夕一阵晕眩,缓缓回身,问小五和叶素馨:“你们……你们可曾开启了这个铜盒?”

    小五和叶素馨疑惑地摇头。

    叶素馨颤声问:“师娘,你是说……师傅的方子不见了……那是师傅多年的心血啊!”

    柳月夕知道方子是许厚天的多年心血,正因为这样,自从许厚天去世以后,那书房从不让一般人轻易进入!方子藏在铜盒里的事情更是鲜有人知。现在,方子不见了,是什么时候丢了的方子?是什么人盗窃了方子?这和大火有没有关系?

    柳月夕呆呆地捧着铜盒,某些让人生疑的碎片如眼前缕缕轻烟,在眼前袅袅而过,却怎么也不能拼成一幅可以排解疑惑的画面!

    对了,破损的衣袖!失窃的方子!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柳月夕的头突然疼痛不堪,如突然爆裂一样,思绪像木棉的飞絮一样散乱。

    有人走近,一个满面憎恨的女人,手里提着一桶水,突然发难,猛地朝柳月夕的身上泼去!

    “你这个灾星!带来灾难的娼妓!滚出西关去!滚出去!”恶语从女人的口里蹦出,“不得好死的娼妓!”

    一霎时,云发滴水,衣裳湿透,柳月夕呆若木鸡。

    手里的铜盒“砰”的一声,从柳月夕的手里直坠而下,狠狠地砸在她的脚板上。

    没有丝毫的痛绝,因为冷!彻骨的冷!冷得连身上的鲜血也凝冻!

    天气冷,一桶水也很冷,但四周的眼光和人心更冷!

    “对,将这个灾星轰出西关去!”有人应和女人的诅咒,“是她带来了火灾!”

    “滚出西关!”“滚出西关!”喝声四起,在清晨,无情地驱赶一个无助的女人,新寡的女人。

    甚至有人拿起了小石子,没有完全燃烧的木棍,一个个一根根往柳月夕的身上扔去,毫不留情!

    悲凉!凄酸!绝望!

    “不,你们不能这样!”小五突然朝着其他人跪下,声泪俱下,“我师傅才刚刚过世,你们不能这样……”

    叶素馨试图拉起小五,眼泪迸流,“小五……我们不能走,我们要等师哥回来,不走!”

    柳月夕闭着双眼,任凭绝望的感觉像利镞一样射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无处躲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慢慢升高了,周遭的人们不耐烦了,一圈一圈地围了上来。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熟悉的,不熟悉的,眼里都带着仇视和鄙视,直逼着柳月夕。

    柳月夕突然睁开眼睛,视线触及脚下的铜盒,视线胶着在铜盒上,她慢慢地弯腰,慢慢地将铜盒搂在怀里,慢慢得直起了身体,感受着身边紊乱复杂的气息。

    许久,柳月夕淡然一笑,缓缓开口,“我……我不是灾星,我不会离开,绝对不会!”

    众人愣住了,他们想不到貌似柔弱的柳月夕居然说出了斩钉截铁一样的话语,落地有声。

    柳月夕抚摸着怀里的铜盒,她直觉,如果一切都是意外,那么“意外”将会一直伴随着她,不妨,她睁大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在拨弄她命运的琴弦。只是,柳月夕,为什么你的灾难永远都没有到头?

    眼泪渗入嘴角,咸得发苦。

    风雨雷电,来吧,来吧!柳月夕仰头,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既然命运要将她置之死地,那么,再叠加一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