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八月十二日，下午。

    欧阳青正魂不守舍地，坐在电脑旁发呆。

    主编向她走过来对她说：“欧阳，想什么呢？这几天看你都失魂落魄的，工作也不用心。”

    她马上清醒起来，忙解释：“没什么，就是有点身体不舒服。”

    主编说：“身体不行就好好休息，台里有个紧急任务，云南地震了，我正要派你过去报道呢。”

    她一听有任务，马上来了精神，说：“我没事儿了，什么时候走？”

    主编说：“今天晚上就走，让小倩、小张跟你一起去。你现在先回去收拾收拾，下班我让司机老胡去接你，你们跟着救援中心的车队一起走。你身体行不行？”

    欧阳青答道：“您放心吧，那我先回去收拾。”

    她回到家，把要带的衣物、用品打包收好已是晚上六点。还没等她吃饭，小倩打来电话说，车在她楼下了，她急忙匆匆下了楼。

    小倩帮欧阳青把行李搬上车，说：“我们都还没吃饭，小张买了几个汉堡，我们先吃点。”

    小张是他们这一组的摄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小伙子，加上司机老胡一行四人，尾随着救援中心的车队，徐徐往云南方向开去。

    发生地震的是云南一个偏远的小镇，里氏6.8级，足以毁掉这里的一切。

    一路上辗转盘旋，颠簸起伏，历经近一天一夜，才渐渐接近目的地。这里本就山路崎岖，再加上地震带来的强烈震荡，一路上山石叠嶂，寸步难行，当他们把车开进震区的时候，已经无法行驶。救援中心随行的武警、消防队员，只能把救援所需的设备、工具、物品以及救援物资，人工徒步或抬、或扛、或背，一件一件往里送。

    欧阳青他们，把重要的通信设备、仪器和物资都囊裹一身，随着救援队一路前行。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所到之处皆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哀鸿遍野。不难想象，地震的那一刻，那地动山摇、山崩地裂的场景。更不难想象，这里生还的人们对救援的渴望与期盼，定是望眼欲穿、翘首以盼、迫不及待、心急如焚。

    在他们赶到之前，已有部队官兵、医护人员四面赶来开展救援工作，到处都是奔走忙碌的身影。他们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蹒跚而行，眼前的景象早就让他们触目惊心。

    他们一路走，一边在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昨夜的一场大雨，让地面更加的湿滑，浇灭了地震带来的粉尘。尽管时令还处在夏季，却让人隐隐感到凉风习习，不寒而栗。

    一个中年妇女双膝跪在泥地上，对着一处只剩水泥柱支撑着的四层楼房废墟嚎啕大哭，或许，这里曾是她和家人用一生的积蓄建起的安乐窝，或许，这里曾经住着她的父母、老公、儿女亲人，他们曾无比的幸福与欢乐。此时，她只能独自面对这天灾所带来的一切苦难与后果。

    欧阳青他们走到一处宽阔地，这里之前是一所学校的操场，操场上搭起了五颜六色的临时帐篷，安置着无家可归的人们。杂乱的人群中，穿着白色大褂的医护人员忙碌着、穿梭着。

    在一处草坪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几十具尸体，有的被塑料薄膜卷起，有的一半还裸露着，更多的则是直接暴露在外面。有些尸体面目全非，有的腿脚折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他们当中有老人、有妇人、有青壮年，更多的则是孩子。在尸体中间到处散落着课本、纸片，边上有些课桌椅杂乱地摆放着。几个当兵的不断从其他地方往这里运送着尸体，他们甚至都顾不上给这些尸体拿任何东西遮挡，便急急忙忙转到别处。

    欧阳青被眼前的一切彻底击溃了。

    虽然这几年的记者生涯，让她经历了无数事故与矿难现场，但此时眼前的场景却是她人生第一次碰到。这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尸横遍野；什么叫生灵涂炭；什么叫惨不忍睹。

    身后的小倩捂住嘴巴满脸泪水，小张、老胡两个早已泣不成声。

    欧阳青无力地瘫坐在一张课桌旁，悲痛地望着远处已经瓦砾成堆的教学楼。地震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当时无数的老师跟孩子还正在上课。她无法想象当时地震来临时的惨烈场景，还有多少孩子和老师埋在这废墟下。

    由于道路受阻，工程救援车辆无法进来，到场救援的部队、武警、消防官兵只能徒手扒开砖头、水泥、石块，搜寻着可能还活着的人。他们有些正在用一张张坏掉的门板，陆续地抬着还有生命迹象的人们往帐篷里送。那些有幸躲过灾难的孩子家长、亲人们疯狂地扒拉着废墟瓦砾，嘶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哭喊声、嘶叫声、呜咽声此起彼伏，哀嚎一片。

    小倩走过来扶起欧阳青，对她说：“先别难过了，我们还有任务要做呢。”

    小张拿了一瓶水过来给她，扛起摄像机，对她说：“你先稳住，再看看我们从哪里开始？”

    老胡还在蹲在地上，抱着器材独自垂着泪。

    欧阳青稍稍缓和了心情，对小张说：“先调试设备吧，这里通信中断，现在只能通过卫星传输信号了。”

    小倩和欧阳青两人小声商量着报道的事情，两人走到操场上一个帐篷里。这里是一个临时的现场指挥中心，小张跟老胡在旁边摆弄着录像器材。

    小张对欧阳青说：“信号接通了，主编说让我们尽快准备好，现在台里正在新闻直播，你们准备好，我把信号接过来。”

    欧阳青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把要报道的设备和装备带在身上。

    她拿着话筒对着小张说：“开始吧，把镜头对着学校的废墟。”

    她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躺着的尸体，心里一阵酸楚。

    那边电视台的导播给了信号，提示她可以开始，她对着摄像机，拿着话筒，对着小张做了个OK的手势。

    说道：“主持人好，大家好。我现在是在地震灾区一处学校的操场。我身后就是地震后的学校教学大楼……我们刚刚从现场的指挥中心了解到目前整个灾区的伤亡情况。地震发生后，中央政府高度关注，政府主要领导在第一时间赶赴灾区。各地驻军部队、武警、消防官兵以及就近的医护人员也纷纷赶来。更多的幸存者、轻伤员以及躲过这场灾难的人们，顾不得失去亲人的伤痛，积极自发地参与救援。现在虽然地震已经过去，但余震还时有发生，有最新情况我再及时发回报道。”

    欧阳青切断了台里的信号，泪如泉涌，她无法正视这场灾难。人们常说：天灾人祸，水火无情，却也正是如此。

    也许在地震之前，这里的人们都还在各自忙碌着，为了房子车子、升职考学、出国……为了个各自的梦想努力着。那些高官子弟、富甲一方的富二代们，或者还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炫富摆谱、豪车、金钱美女……那些拥有权力财富、身份地位的官老爷们，还在忙碌着钱权交易、拉帮结派。

    就在地震爆发的那一刻，无论你是穷人富人，好人坏人，男人女人，更无论你有多少房子车子，有多少情人，有多少金钱与财富。就在那一刻，就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就在轰然崩裂的那一刻，就在你失去生命的那一刻，一切都化为乌有，一切都变作浮云，一些都离你远去。

    欧阳青他们匆匆啃了点干面包，喝了点矿泉水，便朝着倒塌的教学楼废墟走去。他们想力所能及地去寻找可能还活着的生命，可能还被埋在下面没有被发现的孩子和老师。

    此时的天空，再次飘起了小雨。

    他们慢慢接近这堆废墟，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残垣断壁下的缝隙。由于地面湿滑，小倩差点摔倒，幸好欧阳青及时拉住了她。

    教学楼虽然大部分倒塌，还有几根柱子、墙壁或歪或斜地矗立着，让人看着都会有些胆战，谁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突然倒下来。

    他们正在小心地搜寻着，欧阳青走到一处还未完全倒塌的墙壁前。

    她突然听到一丝微弱的呼喊声：“姐姐……救我……救我……”尽管声音很小，可是她却听得真切。

    她连忙停下脚步，再仔细地竖起耳朵安静地听着，她努力寻找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突然，她发现在一块巨大的水泥块下面，一只满是泥水的小手在模糊的微微晃动着。她攀爬着上前，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女孩的手。女孩的手上满是伤痕，衣袖破裂，在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铅笔。

    欧阳青透过狭小的缝隙，只看到了女孩的半张脸，脸上都是灰尘，已经看不清模样，女孩的眼睛忽闪着微弱的亮光。

    欧阳青发了疯一样扒拉着能够移走的砖头石块，对女孩说：“小妹妹，你先别动，姐姐来救你了，你还好吗？”

    女孩轻轻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姐姐，我动不了……疼。”

    欧阳青喊道：“你先别动，姐姐想办法救你！”

    她试图去挪动压在女孩身上的石板，凭她怎么用力，石板却纹丝不动。她小心地在缝隙周围，一点一点扒拉着小的砖石，渐渐地缝隙大了起来，能够看到女孩的半个身子。

    她双手伸过去想把女孩拉出来，女孩配合着渐渐挪动身子，女孩的一只脚被卡在里面却动弹不得。她喊来小倩和小张，他们几个人一起，慢慢挪走女孩身子下面可以挪动的砖头石块。

    看着女孩还剩一条腿没有露出来，她托起女孩想要往外拉。

    女孩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喊道：“啊，疼！”

    小倩、小张喊道：“欧阳，慢点先别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就在他们话音落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地面一丝晃动，有余震了。

    欧阳青疯狂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要快！余震来了。”

    她的脸上满是泥水，身上被雨水浸透，余震还在继续，她紧紧抓住女孩的两只胳膊，生怕她再被埋在里面。

    小倩和小张急得直搓手，左右查看着有没有其他可以用的工具。就在此时，盖在女孩身上的石板后面，一面危墙在摇摇晃晃，一旦倒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欧阳青趴下身体，钻到缝隙里去挪动女孩的那条腿，可任她怎么动，旁边一块被卡住的石块就是不动，就是这块不大的石块死死地卡住了小女孩的一只脚。

    地震还在继续，墙壁还在不断地晃动，眼看着那面墙壁就要压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或许是地震的作用，松动了被压着的石块，欧阳青用尽全力把女孩拉出来。可还是由于她用力过猛，女孩被直接甩了出去，正好被她身后的小张给抱住。与此同时，那面墙壁直接向着欧阳青压了过来。

    值得庆幸的是，墙壁倒下来的时候刚好压在石板上，距离欧阳青所站的位置不超过十厘米。由于欧阳青站立的地方是一个斜坡，就在墙壁倒塌的一瞬间，她被震动波冲到了坡下，倒在地上。

    小倩把欧阳青扶起来，她被刚刚那一刻吓得浑身无力，双腿不听使唤地支撑着。老胡快速跑过来和小倩一起架着她往废墟外走，小张紧紧抱着小女孩跟着走了出去。小女孩已经被困在废墟两天时间不吃不喝，再加上恐惧、疲惫所带来的心理创伤，昏迷了过去。

    他们把小女孩送进一个帐篷，医护人员急忙把她抬到了一个门板上，做起了伤情处理。

    欧阳青被小倩和老胡架着双臂。

    她目光涣散，眼神迷离，头上、身上全是泥水、汗水。衣服已经湿透，白色的T恤若隐若现的，凸显着饱满的轮廓。

    小倩从欧阳青的背包里，拿了一件上衣给她披上，对小张和老胡说：“你们在这里等会儿，我去陪欧阳把衣服换了。”

    小倩扶着欧阳青走到一个帐篷的角落，帮她把上衣换了，用矿泉水帮她洗了把脸。

    欧阳青稍稍缓和了一些，刚刚的惊险一幕，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记不清那一瞬间，她是怎么把小女孩拉出来的，只记得当时被一股力量冲倒。就在她倒地的一刹那，就在她以为自己会一命呜呼的瞬间，她清晰地想起了一个人：云昊天。

    她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呼吸急促，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

    她心有余悸地对小倩说：“我没事儿了，你赶紧去把衣服换了吧，我想坐一会儿。”

    欧阳青的眼泪狂涌而出，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

    她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了年迈的母亲，独自照顾着只能靠轮椅行走的父亲。她想给他们打电话，她想马上回家，伏在他们身前大哭一场，她想告诉他们她爱他们，她好想他们。

    她想到了云昊天，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他，是不是正在跟他的老婆孩子享受天伦之乐。或是在她想他的时候，他也能想到她，哪怕是一点点对她的念想，就一点点她就知足了。她知道，他不会的，他永远都那么冷漠，那么面无表情，就连对她露出一丁点微笑，都是因为他的女儿或者是看俞海洋的面子。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男人那么着迷。

    她明知道他有老婆孩子，她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会爱上她，可她为什么却忘不了他？为什么那么强烈的渴望？她越想越难过，难过得已然泣不成声。

    小倩换好衣服，看欧阳青一个人低头在哭，连忙过去抱着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医生看看？”

    欧阳青擦了擦眼泪，看着小倩说：“没事儿，就是有点想家了。”

    小倩说：“过几天我们报道完就回去了，回去后请个假，回家看看，谁让咱们是吃这碗饭的呢。”

    这时的天色暗了下来，忙碌的人们依旧忙碌着。哭喊的人们哭累了，喊累了，疼痛的人呻吟累了。

    帐篷外面依旧下着小雨。

    欧阳青他们在帐篷里整理着一天的工作，有时还帮着照顾伤者。

    直到深夜，他们才都有了睡意。欧阳青和小倩和衣而卧，睡在两张门板上，小张、老胡打起了呼噜。欧阳青却迟迟难以入睡，但两天的路途奔波加上下午的惊吓让她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操场上的人们就被一阵晃动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解放军战士、武警消防官兵、医护人员等，所有的人都匆匆忙碌起来。

    欧阳青察看了下设备说：“我们收拾收拾，再到别处看看，一会儿的早间新闻该连线了。”

    他们整理着自己的装备，欧阳青则走到昨天被她救出的小女孩那里看了看，小女孩基本没事，只是脚受了伤，医生说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她顾不上别的，就和他们去寻找各种新闻线索。

    他们几乎跑遍了整个震区，除了工作就是帮助救援，几天里，所见所闻自是难以言说。

    欧阳青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参与救援的解放军战士。常常看到他们和衣而卧，就躺在马路两旁睡着，每当这时，过路的人们都会自觉地放轻脚步，压低声音，生怕打扰他们休息。

    到了第四天，震区的部分通信已可以使用。欧阳青给家里父母打了电话，报了平安，俞海洋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报道，打来问候电话。

    到了第六天，开进震区的道路被打通，各种救援车辆开了进来，吊车、挖掘机、救护车等等穿梭忙碌不绝。

    第八天，这里基本恢复平静，只有一堆堆废墟瓦砾，还静静地待在原地。欧阳青接到台里通知，让他们收拾好尽快赶回去，还有后期的节目要做。

    他们收拾好行囊，跟着部分救援人员的车辆，近两天的时间，才返回到杭州。

    其实，从地震开始的第一天，就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她，关注着这场灾难，包括她发回的每一次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