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明月愁心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8 字数:4584
青莲
李兄亲启。
有些时日没收到你的信,是又跑到哪里躲起来了吗,还是,敬亭山吗。
我常常看着你寄给我的信发呆,常常觉得自己被困在这里了,我既渴望去更高更广的世界去看看,去追求纯度百分之百的感情,可是我看着曾经用旧了的白璧微瑕的茶具,却起了模糊而忧伤的情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人家说得确实不错。
我无数次在梦中描摹你的样子,你眉目该是清淡的,生得白净,似是南方人的长相,可是似乎过于白净了,倒显得五官在你的脸上略显寡淡单薄,只是那一双眼睛,永远像是糊着一层冰晶,让人捉摸不透。可我偏偏沉迷于这无法捉摸的感受,在你面前,我醉过,也似是说过痴话,可我分明听到你唤我,李兄。似是所有的醉意都似更胜一筹,又似所有的醉意都已瞬间消退。
你看,这是你的样子吗?
只是,李兄,追怀、追怀,我怀念的仍是你拒绝我的瞬间。
李青连
灯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接到电话的时候最后一个字还未落笔,一切都像是未完的断章。
这个清晨,阳光散落在雪地上面,为那一片苍白增了几抹光影的色彩,那太阳跨过高楼、从树梢的缝隙里筛下来,泛出好看的金粉色光华,我无数次梦到这样有阳光的雪地,在破碎的工业文明碾压成泥之前,它就永远是洁净的、生气的、充满希望的。
而这惬意的一切却被猝不及防的一通电话打得七零八落,就像窗户上落下的冰晶,盹全醒了。来不及扣下电话,连外套都来不及穿,我几乎是踉跄着走下台阶,等电梯的时候我骂出了我这辈子骂过最脏的话,眼泪就在眼眶里,我不允许它在此时落下。偏偏这一路都在堵车,这一路我不知狂按了多少次喇叭,闯了多少次红灯,眼前那些红的绿的在我眼里没有分别,身旁的司机落下窗户骂着陇都方言里最难听的话,赶着投胎哩,我却好像听不见似的,浑身都在禁不住地颤抖,耳畔里只有刚刚护士的声音,“请问是李青连先生吗,您的家人刘羽觞先生因车祸在医院抢救,麻烦您尽快来陇都第一医院。”护士的声音就像是密集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的身上,无法冷静。我仍旧记得他在高中毕业后喝酒说的醉话,“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几个真心朋友,李青连,你记着,你就是我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儿。”他永远是少年的样子,鲜衣怒马,但我现在无比希望他可以慢慢老去,等我们一起白发苍苍的时候再开一壶白酒,对着月亮,这一回,不喝啤的,我答应你。
毕业那年是我第一次沾酒,自那次就离不了了。但那天我没有醉,我还笑着重复着他的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儿。”他只是笑着摆摆手,“不必,”他永远潇洒得像金庸小说里的大侠,带着一身落拓而决绝的劲儿,似是要永远留给人背影。
“给我收尸就行。”他笑得开怀,猛地饮下一口啤酒,啤酒的泡沫在我们眼中早就呈现出苍老而悲凉的底色了,不是吗,可我那时候只当作玩笑话来听。“算命的说我活不长,”我看着他,久久地怔住了,到底是谁一语成谶,反正也只剩下悲凉的底色了,不是吗。
还有几百米,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几百米。明明是这么短的距离,可车却已经塞得走不动了,以行人的步伐缓慢移动着,我看着路边光秃秃的高大梧桐,等明年春天就会茂盛些吧,他总来这里写生,我知道的。
或许故事里的我唯一不知道的是——
他的紧急联系人,是我。
“我操你……妈啊。”我几乎拖着哭腔,狂拍了几下喇叭终究无果,命运总是和我们开着它自以为无关痛痒的玩笑,还是说我们的生命也不过是世间巨大轮船里一个小小的齿轮零件而已,没了我们哪一个,轮船都会开走,没有彼岸。
我总是明白的太迟、太迟。
我把车停路边,猛地推开车门,向着视线远处逐渐变窄的马路交汇成视线终部的一个点,近大远小啊,那时候美术生的他总是爱说这个词,还说什么我们死后就都会变成别人视线、记忆终部的那一个小点。他那个时候就总会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了。我常常在想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或许有个平行时空没这么多现实的规矩,那是抽象派吧,他的笑声在那年秋风中摇曳着,明朗却是苍凉。“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我忽然想起李白这句诗,只一件单衣穿梭在人群之中,逆着人流在街上狂奔,这一次,我还能留住你吗。
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我来得太迟了。
当我看着雪一样惨白的布落在你身上,只露出一节你的手腕,我凭借着那个银色腕表认出了你,那是十八岁你养父买给你的生日礼物,那时还被我弄坏了,你找人修了好久。不是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我真他妈想给你摘下来。
医生看着双腿已站不稳的我,像是认出我似的,还是因为我连衬衫的纽扣都系错了位置,袜子也露出来半截,只余下一脸茫然,似大梦初醒。他对着我说节哀的瞬间,我无意间瞥见他手中病危通知书上面苏秦的签字,不觉心酸,竟是她先到了。生命的沧桑与颓唐就像是我们初见那些古遗址时那般落魄心境,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的悲凉底色。只是短短须臾,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罢了,我安慰自己,却早已站不稳了。
医院突然一下涌上来好多人,像是在火车站台人们涌上即将启程的列车,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往上涌,只是羽觞这一生,我错过太多,有几个人真心待过他呢。他又强留住过谁呢。
不,他这一生,这一次就让他舍弃掉姓名,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
那叶轻舟,终是过不了万重山。
我似是也在那站台之上,一下回到了童年时候,身子完全坐在身后母亲的红色箱子上面,母亲就在我身边和一个男人打电话,他们在吵架。我知道是我父亲,只是口中的可乐味泡泡糖在嘴里吧唧了半天才吐出一个泡,想再吹大一点,却不料粘在了脸皮上,旁边的男孩子看着我笑,我认出了他,那是十八岁的刘羽觞,他倚在身后的石柱上面,也嚼着可乐味的泡泡糖,虽然他没告诉我是什么味道的,但我知道就是可乐味道的。他吹出的泡泡愈发肿大,失了泡泡糖原有的颜色,他的却没有破,因为他没有想过将它吹得更大。周遭的人们都在百无聊赖地等待,手机屏幕的光和人们眼底的一样明明灭灭,身旁有对情侣在侧耳交谈,然后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接吻,他们没有影子。我似是很熟悉他们,但我认不出他们。
“他们在等什么呢,”我抬头看向刘羽觞。
“等待戈多。”
“戈多是谁?”
刘羽觞笑着,身后是巨大的火车的鸣笛声,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却仍旧没有说话。“是戈多来了吗?”我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男孩子。
“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也不知道刘羽觞是什么时候猫在我身后的,他捂住了我的眼睛慢慢说道,手掌冰凉。然后转过身飞速向列车跑去,他上了列车。我依旧依偎着母亲,可这一次,她没有牵起我的手,只是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是穿越了时空在看许多年后的我,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丝毫无法理解她的目光,几分期许,几抹悲伤,而更多的是我看不出的复杂情绪,那是冰山下面的东西。我只看见了八分之一,我对着自己说。
她也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走上列车,我想抓住她藏蓝色的衣角,我似乎抓住了,却又滑脱了,那料子就像是只精灵,我无法捉住它。我想挽留,可我似乎失语,双脚也似注了铅石。我只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上了列车,每有一个人登上,我心中那蓝色的悲伤就多注入一分,像是一片海。
我看见刘羽觞探出头笑着向我挥手,母亲也向我笑着,她很少这样好看的莞尔一笑。身旁的人却依旧沉默,这世界依旧不声不响。可在列车出发的时候,全世界都是一场盘旋的悲鸣。
我拖着注入铅石的双腿疯了似地跑,向前跑,直到这个世界不再鲜亮,直到时空像是浪潮一般开始疯狂将我眼前的一切席卷成黑白色,几乎要把我也席卷进去,而我依旧企图追上那疾速的黑白色的列车,但命运这趟列车我怎么追得上呢,你看,我在梦里也明白这趟列车的隐喻。哪怕我只是个小孩子。我心底那片海终于爆发成雨水疯狂地落下,只有她为我撑伞。
“青连。”
我似是睁开了眼睛,是若梦。我似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眼角的泪珠残存在若梦右手的虎口上,“你睡了两天两夜了。”
她这一句,我彻底醒来,痴痴地盯着天花板,不愿醒来。
“结果判定是意外。”我看着若梦,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你看,不愿醒来的终究是因为有太多破碎的现实等着人去面对,其实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他不是自杀。当我想着赔偿金或许能到他生父一家手上,或许是刘羽觞能预见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我竟双手掩面,无声恸哭。像是过了良久,那掩面而泣的双手慢慢被放下来,我模糊的视界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指间那些断裂的世界好像又重新被完整地拼凑起来。是若梦,她的手。
若梦忽然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才稍微安定下来,我才明白,这世间也有我割舍不下的东西,也有我不能抛下一切的东西。
“孩子,会动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怀孕了。我先是看着她,看着她,随后相视一笑,笑意逐渐在深些,我的眼泪再一次滑落,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忽然又有了隐忧,我想到梦中那对接吻的情侣,那就是二十七岁的李青连和三十二岁的苏秦,但他们上了列车,他们没有影子。
或许在那一瞬间,或许在某个瞬间,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所以我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我只是看着若梦出神,她笑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像是那年茶室的相拥。良久,她终于重新酝酿,然后开口。
“我谁也没说,我想第一个告诉你。青连。”话罢,她摸了摸她的右耳,她每次说谎时都会有这个习惯,我一直没提醒过她。我不知道第一个知道这孩子来临的人是谁,我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些感激,她没有杀死我们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仍需成长。我想。
当我拆开李太白的信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当确定她真的就是苏秦的时候,我内心反而没有多少波澜,原来一个人真的会被同一个灵魂吸引两次,但两次都是无果才是现实。巧合的是,昨天刘芳园也去电给我,也找到以前在李白故居工作过的人员资料,当我看到苏秦的名字时也无非是心中一哽,喉结跟着颤了颤,像她说的,短暂的因缘际会后,我们终是要独自远行下去的,我明白。就像是忘忧君在几个月后也关业大吉了,我只是远远看着她拉下了门帘,没有去送她。我不会道歉,她不计较,倒显多情?我也不会补偿,是是非非,如何补偿?我更不会后悔,事到如今,追悔不起。这是我在哪里看到的话,用在这里,刚刚好。
只是看着忘忧君拉下门帘的瞬间,全世界都被调成了静音模式,我只看见她转身,看向我躲着的方向。
李兄。
是我幻听了。
后来啊,你说后来。
我说我痴迷于李白,可我终究,不懂李白,人还是要现实些罢。
就像我从没翻过她的书,但不知为何,家里就出现了一本,若梦买的吧,可我却真再没有翻过。所有的信件也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若梦不提,我也记不得打开,我们都是有彼此空间的,因此那些记忆也渐渐蒙了尘。
人生本就处处都是遗憾,才会有再相逢的期待。可这一次,我要把她封存在记忆里了,我很少喝酒了,此时的我正念着《小王子》给枕边的她,“我的花朵让整个星球弥漫着香味,但我却不懂得为此而高兴。那几句关于虎爪的胡话让我很生气,但她其实是在撒娇,希望我能怜惜她……”,我把它念完了。而她似是睡着了,她最近觉变得多了起来,夜晚总是静悄悄的,夜晚的玫瑰花总是惹人怜惜的。我不再看月亮,她总是残缺,白璧微瑕,总是不如那一年的。我恍惚间想起我老丈人的话,婚姻是种责任,我似是真的懂了,那只狐狸,我不会等了,也不会看了。或许她不知道,我也曾打听过她现在在哪,可我不会去那个地方,我有孩子了,我有了新的期待,我不会去打破它。
错误的选择我不会做第二次,这便是我向着母亲的赎罪。
或许很多年后,我甚至可以向若梦忏悔吧,我想。在某个午后闲聊时谈起我曾对另一个女子产生过某些莫名的情愫,但是好在她就像是那天醉酒醒来我看到的刺眼的阳光,没有她的日子,应该也会很快适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