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文的车停在沈公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清晨的空气分外的温润，连呼吸都似带了水一般。他从副驾位上下来，满面春风，快步走到了右侧车门，“啪嗒”一声拉开车门，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笑容，“到了，下车吧。”

    沈慕华从车上下来，她已经换了原本习惯了的洋装，帽檐遮住了她的额头，将一双眼睛衬得格外的明亮，高跟鞋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与宋初文相对而立，脸上挂着轻柔的笑，她为他整理领带，抚顺了他西装上的皱痕。“我想我父亲看到你的衣服上没有皱子的话会高兴一点。”

    宋初文看着她笑，不免也勾起笑的角度来，微偏了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那要是沈部长对我十分不满意，不论我怎么做都不高兴呢？”

    沈慕华斜挑着眉毛，“那得要看你这个‘不论’指的是什么，要是做了让我父亲高兴的事情，他自然是高兴的。”她见宋初文的眉毛挑了一下，便又接着道，“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今天总归是要离开这儿的。”

    宋初文偏着头想了想，忽而换上一张忧愁的面孔，“你说，要是沈部长觉得是我唆使你离家的，那我岂不是要遭大殃了？”

    “唔……”沈慕华呵呵的笑，歪着头想了小半晌，半开玩笑的道：“那么他们肯定会说你宋初文对我沈慕华深情一片，不畏强权！”

    宋初文开怀地笑了，一抖衣裳，执了沈慕华的手，大步往公馆里边儿去。空气中传来他爽朗的笑声，还有他满是笑意的话，“那今次，我就且来一场士为知己者死！”

    沈公馆，江南六省总财务部部长的府邸自然是少不得气势恢宏的，在这皖州，除了总督府，没有比之更繁华的了。

    警卫员立于大门处，见着沈慕华和宋初文的时候赶紧“啪嗒”立得挺正，行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军礼。还未走到正门，便有侍从副官进去通报，然后便出来了沈公馆的内宅管家赵玉卿。

    “六小姐回来了。”她欣然地走到他们身边，又见着她身边的宋初文，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叫了一声宋先生又压低了声音拉这沈慕华，一脸愁容，“大小姐和三少爷都在等着你呢。”

    沈慕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倒也没怎么惊讶，只问道：“父亲呢？”

    赵玉卿皱着眉头，脸上满是忧愁，“老爷从昨儿晚上就一直呆在书房，早饭还没用呢！”

    沈慕华的眉宇间隐隐多出几分担忧来，抬了步子便往屋里走，宋初文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正打量着自己的赵玉卿，礼貌一笑，跟着沈慕华进屋去了。

    屋里很大，却不显空旷，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张玻璃方桌，漆红的脚，方桌四周围着一长一短的美式真皮沙发，沈慕笭歪着身子做在一头，头托着额头，闭着眼睛，一眼便见疲累之模样，另一张沙发上正襟危坐着沈慕枫，挺直着腰板子，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军人坐姿。见着沈慕华和宋初文挽了手进来，也不起身，只当是没看到。

    宋初文来沈公馆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双手的手指个数，而且多半还是公事，见也仅仅见得沈岩一人，此次却是见的沈慕华的家眷，说是不紧张那是假的，但若说是很紧张那也是假的，毕竟他十八岁入伍，而今二十三岁，这五年的经验不是白来的。

    他带了笑容，落落大方的叫上一声“夫人，沈少。”

    沈慕枫显然是听着他的声音不顺耳，冷哼两声，眼光瞥到一早便发出来的《皖南新闻报》上头条登载出的大大的沈慕华与宋初文举行订婚仪式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人笑得温馨，任谁看了也觉得该当是天造地设。大标题“沈六小姐与宋组长订婚仪式与昨日傍晚举行”更是灼伤了他的眼。他不由眯起了眼睛，只盯了宋初文看。

    宋初文今天着一身黑色西装，与报纸上那身浅色的衣服比起来，去除了一股贵公子书生之气，却增添了几分果断和稳重，看起来越发的精干。

    沈慕枫看着，不禁在心底不屑：他倒是知道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又觉得宋初文站在自己面前着实不舒畅，便冷哼一声，“宋先生读过经济学吧？这做法倒像是商界的那些能手惯用的伎俩！”

    宋初文自然听出他这话是在讽刺自己，面上只不置可否的笑笑。“沈少谬赞了，谨之没学过什么经济，这门学问，沈少懂得应该比我多一些。”他随意一句，便反讽了回去，沈慕华只能干瞪着他，很气愤，但又不能气愤。沈慕枫觉得他是看在沈慕华有利用价值，所以骗了他妹妹，却不知他们本就是公平做法。

    他从她那儿得到拥有名利的机会，她从他这儿求一个真相。若非是沈家如今正是乱世之秋，这种事情本轮不上他的。

    有仆人早先便上楼通报了，太太从楼上下来，见着沈慕华，一时间只觉又是懊恼又是爱怜，便只好故意哼哼两声，别过脸去生闷气。沈慕枫上前两步，搀扶了太太到沙发坐下，沈慕笭起身，神色紧张地问：“母亲怎么下来了？您身子抱恙，该好生歇着才是。”

    太太皱着眉头，沉沉地吸了口气，斜瞥了沈慕华一眼，故意凉凉的说：“我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要是哪天大不好了，倒也省得我再为你们操心。”

    沈慕华脸色微微有些僵硬，只好放开挽着宋初文的手端在胸前，低了眉眼道：“母亲这是说得哪儿的话，姐姐有督军照顾，自然过得极好，三哥从小就不让您操心，我……如今也有了依靠，”她望一眼宋初文，深吸一口气，又说，“您只要跟父亲两人好好的过日子便是了，慕华以后也会过得很好，有谨之在，您也不用担心。”

    “不担心？”一声洪亮如雷霆般的声音在楼道间炸响，沈岩一手背负在后，一手掌着栏杆，微眯着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怒气。他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来，站在众人面前。

    沈慕枫与沈慕笭站起来，立得老直。太太坐着没动，看上去似乎依旧在生着闷气。

    沈慕华自觉有些气短，眼神闪烁，始终没敢抬眼正视沈岩的怒目。大厅里很静，静得令人心慌，好半晌，沈慕华才深吸一口气，濡了濡唇，低唤了声：“父亲。”

    沈岩冷哼一声，没说话。坐在沙发上，神色疲惫的靠着。沈慕华一时只觉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便也执拗着不再说话。

    沈慕笭见状，她本就不看好这莫名其妙的订婚，自然不会在此事上为她求什么情，置身事外的坐下，才刚吸了口气，便听着沈岩问：“之信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

    沈慕笭面上泛愁，“便是那张俊近日办的事情不和了他心意，这会儿正犯愁呢，大门都没出去个。”

    “张俊……”沈岩的神色多了几分不屑，“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财政部是张俊主事的吧？怎么，我不在，他便生出事端来了？”

    沈慕笭勉强的笑笑，“张俊为事，自然是不如父亲的，启用他之信也是无可奈克的，只盼闸北银行一案能够快些查证，父亲也能帮着之信一些。”

    对于她这套说辞，沈岩想来是比较满意的，“嗯”了一声，没再问其他。

    沈慕华跟宋初文两人单单的站着，厅中又还有下人立侍一旁，难免有些尴尬。沈慕华本不是一个受得住冷遇的人，当下便要上前，宋初文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自己上前一步，对了坐在正中的沈岩跟太太荣氏道：“今日谨之冒昧拜会，还望诸位见谅。初文虽出生寒微，自知配不上慕华，但蒙慕华不弃，唯一心可报倾许之情。我既与慕华订婚，便会遵照我对她的承诺，在这世上一天，便护她一日！还请您们二老放心。”

    沈岩微眯着眼睛盯着他，面上沉得很，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的目光却似乎能够看进人心一般，宋初文不觉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却依旧是维持了表面的沉着冷静，看上去丝毫不见怯弱。

    沈慕笭没说话，心里虽然不高兴，却同时记得钟启文曾经说过的话，“谨之此人，看似心静如水，实则绵里藏针，以退为进，若相助，则如虎添翼，若为其反，必是一大劲敌！”

    她历来不喜欢身边存在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更何况，有杨劭在先！她原本看上的便是杨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