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爛漫感傷的風俗長卷——劉曉萍整理眾作家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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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讀網編輯部 更新︰2024-01-06 10:04 字數︰8881
汪政(批評家,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江甦省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創研室主任)︰劉仁前的長篇小說《香河》出版後引起了熱烈反響,到今天才開作品研討會,相信大家會準備得更充分。我認為,沒有語言就沒有《香河》,方言對于寫作,不僅僅意味著修辭,而且具有本體性的意義。《香河》大膽運用方言寫作,表現了正在流逝的社會、村莊等等,呈現出鮮明的人性美和風俗美,而當下的種種所謂風俗,往往被藝術化和觀念化了,已然離死亡不遠。《香河》描繪了一個正在消失的村莊,在鄉村漸漸支離破碎的時代,我們的尋找就顯得更有意義。高樓別墅多了,鄉村文化哪里去了?如何重建鄉村,我們的文學應該做什麼?在這方面,《香河》作出了有益啟示。
範小青(作家,江甦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主席)︰今天我講四點,四個“意”︰一是謝意。感謝省內外作家評論家們對劉仁前創作的關心和支持、對我們作協工作的一貫關心和支持,在此謹表謝意。尤其今天省作協與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攜手舉辦研討會,別開生面。南理工詩學研究中心成立一年多來,舉辦了不少富有意義的學術活動,積極致力于推舉新人、發現作家,為促進我省文學繁榮盡到了義務和責任,受到多方面的肯定好評。對于南理工詩學研究中心為舉辦此次研討會付出的努力,在此一並致謝。二是敬意。寫長篇很難,需要靜下心來慢慢打磨,劉仁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創作出這樣大部頭的小說,十分不易,我個人對此表示敬意。
三是心意,今天舉辦這個研討會,是對作家辛勤創作的一個肯定,也是省作協的一點心意。四是意義。我認為《香河》是開放型的小說,汪曾祺一直寫中短篇,劉仁前面臨的則是長篇的挑戰,所幸他經受住了考驗。《香河》以細膩抒情的筆法,描述甦中水鄉的民情民俗和生活故事,如同一幅具有濃郁地域文化色彩的清明上河圖,雖屬業余創作,卻顯示出高手本色,很有意義。盡管我生活在甦南農村,但劉仁前作品中的那種氣息是熟悉的,相通的。通過語言打動讀者尤為難得。文學是最自由的,不過,有時候自由也要與規矩相結合,要有度才好。比如關于方言的運用,希望仁前在今後的寫作中,能夠進一步考慮到讀者的感受。
陳揚(泰州市文聯秘書長)︰興化水鄉賦予了劉仁前靈動細膩的文學感受。這二十年,仁前的工作單位幾經變動,行政職務屢有升遷,但一顆熱愛文學的心卻愈加熾熱,可謂歷久彌堅。仁前自開始創作至今,先後著有小說散文集《眷戀故土》、《楚水風物》、《瓜棚漫筆》等多部,並獲全國青年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江甦省“五個一”工程獎等。近年推出的長篇《香河》,使他的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目前泰州的文學創作呈現出老、中、青梯級發展態勢,仁前作為中年創作力量的中堅,肩負著承上啟下的重任。在此,我願用索爾仁尼琴“牛犢頂橡樹”的說法作為對泰州文學工作者的共勉。衷心期望仁前以《香河》為新的文學起點,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期望各位領導專家能夠對泰州的文學事業給予更多關注。
劉仁前(作家,泰州日報社副社長、副總編輯,《香河》作者)︰在讀者印象里,興化是和施耐庵、鄭板橋、劉熙載連在一起的;里下河,則跟汪曾祺密不可分。正如趙本夫先生所說︰“多水的興化養育了興化才子們出色的領悟力。他們在興化這塊土地上生活和寫作,興化人的生活,其實也是中國人的生活。他們為我們再造了一個文學的興化,其實也是為我們再造了一個文學的中國。”興化古屬楚,因境內河蕩密布,得名楚水。多水的興化,使其亂世成為世外桃源,盛世卻又鬧中取靜。無數文人騷客為避戰亂喧囂,甚至為避功名來到興化,又為讀書、為賣畫、為會友、為功名離興化遠去。他們中,有寫《水滸傳》的施耐庵,寫《桃花扇》的孔尚任,寫《報劉一丈書》的宗臣,寫《藝概》的劉熙載,還有揚州八怪代表人物鄭板橋、李 ……具有兩千多年歷史的興化,其傳統文化積澱可稱豐厚。這一切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
多年前,陳建功先生就從我小說里讀到了劉熙載一直主張的那種“願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的情愫,他說︰“劉仁前筆下靜靜地流淌而出的,大抵是鄉情。如夢如幻,如絲如縷。”《香河》是完全根植于興化傳統文化土壤的。水鄉興化有著極具個性的地域風貌,正如《香河》描繪的︰“甦北興化屬水網地帶,出門見水,無船不行。河道野藤般亂纏,有河必有村,有村必有河。河是藤,村是瓜。瓜不離藤,藤不離瓜。三步一村,五步一舍,大大小小,瓜兒似的,村舍相挨。一村雞啼,村村雞啼;一舍狗叫,舍舍狗叫。村村舍舍,雞啼狗叫,好不熱嘈。”我自1985年從事文學創作以來,一直想用手中的筆告訴世人家鄉的一切。數十年間,對家鄉風俗風情特別的喜好、嗜愛,讓我一直置身于興化的鄉村生活,始終保存著一份“鄉村野小伙”的特質,好多鄉村農活我都干過。《香河》是我對興化風土人情的一次文字總集,是我多年從事文學創作的一次總爆發,是對故鄉之愛的淋灕盡致的揮灑。家鄉話構成了我打造香河這個文學地理的語言基調。《香河》更多地再現了興化鄉村原生態的純與美,河上風光,兩岸風情,都在我的白描里流瀉而出。《香河》里鮮活的各色人等,與其說是筆墨衍生的產物,不如說是經“香河”派生出來的。環境造就人,這樣的派生,才會有著生生不息的原生態的“香河”,有了《香河》的當下意義。
姜廣平(批評家,《西湖》“文學前沿”專欄主持)︰我一直關注著家鄉興化的作家群。1986年跟仁前接觸時,我還在鄉下教書,當時他給了我一本薄薄的《香河風情》。二十年過去,“香河”胖了,厚重了。潘向黎評價畢飛宇的小說是“敗家子請客”,《香河》也有這種味道。但仁前的家底肯定不止這些。《香河》復原了興化人帶有溫馨也不乏痛苦的重要的歷史記憶,全景式地描述了一個地方的厚重文化積澱,對于風土民俗、風俗人情都有詳細描摹,在人物關系配置方面則采用了散點透視。說到方言問題,現在的許多作家沒有了自己的語言,千人一腔,都是普通話,使得文學語言失去了個性和生長力,變得乏味。一個縣城級的作家,他的語言和氣勢一看便知;而具有大家氣象的作家,往往會放手使用自己的方言,大氣從容。《香河》把民間語言挖掘到了一個深處。興化方言的使用,是引導讀者走進香河世界的密鑰。
畢飛宇是偶爾回到他的王家莊,劉仁前則是扎根的,堅守的,他收藏了香河,同時也擁有了香河,展現了香河。劉仁前是鄉土世界的傳承者與守望者,幾十年來,“香河”已經成了劉仁前的重要標志,成了興化里下河文學的一道可觀風景。劉仁前耐心書寫著香河人人性的掙扎和命運的躁動,敘述沉靜,收放自如,蓄勢飽滿,節奏的把握不動聲色,呈現了最佳的文學品質。
劉春龍(作家,興化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對于“興化文學現象”的形成,劉仁前功不可沒。毋庸置疑,興化的文學滲透著“汪味”,劉仁前則把“汪味”發揮到了極致。仁前一直寫散文,小說很少,長篇更是沒有。《香河》的出現是厚積薄發的結果,打上了鮮明的個人烙印。《香河》和其他作品一樣,是離開興化寫興化的,跳出後視野就不一樣了,不至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以致產生“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困感。《香河》為描寫興化提供了範本,也為興化文學的創作提供了示範。在快餐文化盛行的今天,長篇小說如何推出自己,《香河》也做出了榜樣。
仲華(中央電視台十頻道編導)︰《香河》整體上如同視覺情景劇,帶給人一種陌生的熟悉感。小說沒有著力刻畫一個真正的人物形象,只為讀者提供了眾多的人物素描,如柳安然、柳春耕、柳春雨、柳翠雲、三奶奶、二侉子、李鴨子、琴丫頭、楊雪花等;也沒有一條貫串始終的紅線,整部小說的敘說不時會被大段大段的風俗風情的描寫所打斷,這使《香河》與通常意義上的小說很不相同。小說提供的並非某個環境中某幾個人物的獨特命運,而是獨特年代獨特地方的一些底層人物的原質生存狀態。
《香河》采用的敘述主體是獨特的,這就是評話藝術中的說話人。盡管作為說話人的敘述主體基本上是隱匿的,卻始終給讀者一種在場感。作者很少對人物心理進行直接描寫,而是向讀者講述人物的心理活動。讀者與其說是被講述的內容所吸引,倒不如說是被說話人的講述本身所吸引。作者采用的敘述語言,特別是其中的方言土語,傳達出一種現代漢語難以翻譯的獨特味道。作者講述的語調是平和的,安詳的,略帶幽默與調侃的。所以如此,在于作者是以一個從那些逝去的歲月和人事物當中走過來的人的心態去進行追憶,于是,從前的那份激動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種安詳、寧靜及淡淡的傷感。
朱小如(批評家,《文學報》文藝部主任)︰仁前這部小說我是一氣看完的,印象很深。小說實際上就是寫實事,無論是農村的生產還是生活。這樣的實事是我們所謂的鄉土作家所缺少的。在這方面,我覺得仁前非常有優勢。《香河》是一種記憶性的小說,和他的散文有意拉開了一段距離,給人的總體感受是唯美。此書曾由人民日報出版社推出,文本中間有一些突兀;這次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原先突兀的地方已作了較好的改動。仁前筆下的歷史,基本上都是公有制、大集體時期的,描摹了那個時代的特征,很好地把握住了一個度。他表現農民生活上的艱苦、精神上的麻木,道出了歷史的本質,是對歷史文化真相的一個縮寫。
黃發有(批評家,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香河》畫面感強烈,注重風情描寫,筆下的一切猶如畫卷般慢慢展開。小說的人物塑造是群像性的,這其中除了汪曾祺,還有著孫犁、周立波那種寫法。劉仁前的風俗畫卷淡化了時代背景,產生一種超越時代的閱讀效果,更有利于對興化這個地方風土人情的表述。小說對權力、對性關系的描寫令人關注,小說或直接揭露鄉村權力黑暗,或通過對錯亂的性關系的描寫揭露鄉村權力的陰暗,道出了那個時代的特質,也增加了作品的深刻性。《香河》的人物描寫很見功力,從對一些邊緣人物的描寫,可以看到鄉村的另一種鏡像,其價值不容忽視。方言的使用也是小說特色之一。《香河》投放著作者獨特的思考,不過,還缺乏福克納、馬爾克斯那樣更深層次的觀照。
何平(批評家,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因為語言相近的緣故,《香河》中的方言部分即便不加注釋,我也能讀懂。書中一些方言釋義,如果在頁下加注,而不是在文中括號加注,閱讀效果可能好些。方言在整個小說敘述中到底起了怎樣的作用,是值得考慮的一個問題。就《香河》而言,是否表現地域文化,方言是唯一的方式呢?大量使用方言,在閱讀上肯定是有一些困難的。對于語言學、方言研究,這本書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文本。興化籍作家近年推出的四部有影響的長篇︰畢飛宇的《平原》、劉仁前的《香河》、顧堅的《元紅》、龐余亮的《薄荷》,區別性其實很大。討論興化文學現象不但要談共性,更要談個性。因為有了這些敘述者,才有了興化文學現象。《香河》讓我聯想到《詩經•豳風•七月》,有著農事詩一般的風格。
張光芒(批評家,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江甦省當代文學研究會秘書長)︰不同于沈從文《邊城》的唯美和蕭紅《生死場》的悲慘,《香河》更接近于講究民間邏輯和獨特敘述方式的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小說中描寫的政治權力和畢飛宇筆下所寫也不一樣。畢飛宇的敘說是明確的,而《香河》不是,它是散點透視式的,既不對小說人物進行評價,也不把太多的筆墨集中于一人身上,立足于獨特文化地理的展現。小說的節奏是緩慢的,敘述是平靜的,但其中的批判性還是可以感受到的,充分展示了香河村的溫馨自然、善良寧靜,同時也不乏狹隘麻木的陰暗面。敘述者不作任何評價,但還是隱隱流露出憂患意識。這樣一種矛盾,隱藏在作者單純化的描述中,耐人尋味。
馬永波(詩人,翻譯家,詩歌理論家,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副教授)︰《香河》沒有曲折的情節、激烈的動作和所謂的核心人物,作者似乎在刻意為我們還原一種生活的原生態,如同小說的名字,一切悲歡離合都像漣漪那樣,終究會歸于平靜。作者似乎有意淡化所謂的主題,而讓鄉間諸般事物一一呈現。幾對人物的命運呈平行演進,沒有我們習慣的交叉和太多人為的設置,作者的視角呈現出某種“客觀化”狀態。小說對甦北農村的風物習俗進行了細致動人的描寫,在農事和情色兩個方面著墨頗多。許多情節的轉折與推動是靠風俗描寫來實現的,給人一種奇異的閱讀感受,仿佛書中的主人公不是那些人物,而是這些風物本身,仿佛是時間在演出一幕戲劇。小說的時間段設置在後“文革”時代,記憶的選擇與美化功能,使得那段時間煥發出迷人光彩,因此,在這部近乎長篇散文的小說中,我們領略的是自然與田園的淳樸之美,同時生發出一種萬物皆流的淡淡傷感。
書中用了很多興化方言,生動別致之外,讓我們想到現代性不可遏制的步伐中,如何重新地域化或者說部落化,以持存文化群落的多樣性。但方言的使用是否僅僅局限于一些特定語匯的融入呢?如果方言能夠化為一種整體上的語言姿態、氣質和血液,化為一種語調,效果是否更好一些?《香河》讓我聯想到福克納式的“世系”小說、威廉斯的《佩特森》那類將個人自我的成長與一個地域交織起來的文本,仁前更讓我想起弗蘭納里•奧康納,她認為一個作家所能擁有的巨大祝福,也許是最大的福分,就是在家鄉發現其他人必須去別處尋找的東西。對于大多數作家來說,“生活在別處”,但仁前是找到了自己的根的人,既在生活的意義上,也在寫作的意義上,不用去遠方的想像世界中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自己需要的東西就在身邊。這樣的人是幸福的,這樣的寫作是喜人的。因此,我將仁前的寫作命名為“有根性的寫作”,一個作家只有找到自己的根,才能保持原則與事實、判斷與觀察之間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對于維護小說的真實性來說極其必要。
黃梵(詩人,小說家,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副教授)︰《香河》用一個月的時間寫成,用三年的時間修改,看後明顯感覺到作者的功力所在。《香河》不是一個孤立的文本,其淵源除了《邊城》,還有蕭紅的《呼蘭河傳》、汪曾祺的短篇、甚至周立波等“十七年”作家的作品。從文學分類的角度,如果我們能把一些當代小說很好地分類,建立起譜系豐富的小說分類體系,也許會更好地理解每類小說擁有的文化和美學經驗。我個人願意把《香河》劃入南方的農派小說,“農派小說”是我個人的概括,與農派小說對立的則是新派小說。農派小說致力于書寫地方志、方言、鄉風鄉俗、地理與自然史等,通過寬容和樂觀主義精神,來求得細節上的樂趣,和排除政治經驗的介入,不注重探究具有普適性的人性,而只以美學和文獻方式凸現地域個性。有別于新派小說的追求現代性、普通話意識、世界性,《香河》具有我說的農派小說的主體特征。
小說給我一個印象,即作者似也追求地理和自然史的精確性。這令我想起葦岸。葦岸當年受到《瓦爾登湖》的震撼後,也開始在北京郊區實踐精確的自然史寫作,可惜英年早逝,沒來得及完成對那個區域二十四節氣的全面書寫。作為一部順從記憶美學的懷舊之作,《香河》給人留下的求真和原生態的印象,可能是記憶增殖的結果。它並不朝向未來,它所描繪的美麗生活恰恰存在于一個艱難時代,那些不一定存在的美好情懷,成為作者致力于讓家鄉通向永恆的善意虛構。《香河》基本上是樂觀主義的。盡管也有人性的惡,但作家帶著欣賞的態度。作為農派小說系列里的一顆明珠,《香河》基本上是一種碎片性的寫作,不太講究線索,這對作者是一個巨大挑戰。劉仁前力求使語言的意味和節奏達到一個高度。《香河》的文獻價值或許已經超過其美學價值,這部作品使我對中國鄉村有了新的認識。
江雪(詩人,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香河》通篇使用了原生態的興化方言,是我讀到的第一部較為完整地呈現興化方言的小說。作為一種強勢的方言,包括興化方言在內的通泰語系有很強的表現能力、同化能力和鮮明的獨立性,始終帶著原土著居民既有的強大的鹽文化與水文化的影響力,遠比現代漢語的普通話更為直接、鮮活、生動和深入人心。陳寅恪說中國文化保存在語言之中,那麼,劉仁前用興化方言寫出的《香河》,絕非僅僅興化方言自身的呈現,它所承載的是背後濃郁的地域文化。盡管《香河》寫的是興化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十多年間的人和事,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但由于這方土地上的人因襲了傳統的文化,他們的行為完全會按照自身的邏輯進行,從而在不同的時代呈現出相同的人文特質。對《香河》完全可以不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待。比如看似混亂的男女情事,不是時代使然,而是“鄉野之風”的一種表現。
《香河》的詩意呈現,不僅僅在于作者用了飽蘸情感的筆觸和詩意的語言所描繪的水鄉景色風物,更在于如清代學者劉熙載所言︰“詩者,民之性情也。”小說注重群像塑造,展現了香河村村民特有的整體人生畫卷,無論貧富窮通還是飲食男女,一切都被安置在人世的風景之中,深得中國古典文化中正平和的精髓。小說人物多以素描方式出場,盡管形象並不十分飽滿,卻特點鮮明,呼之欲出。《香河》也有緊張的戲劇沖突,也有悲歡離合的情感波瀾,卻沒有風雲激蕩;香河村依然是那樣地平淡緩慢,日復一日地隨著整個中國的現代進程向前演進。作者對許多人事物雖有細膩描述,總體上是沉穩節制的。柳春耕帶著幾十噸的大鐵駁船回到香河村,要建一座大橋。這是一個隱喻,意味著香河村從此要與外面的世界有一個大的溝通,要與現代化對接。而小說末尾的送葬情節,更是香河村詩意正在喪失的一個巨大隱喻。
張叔寧(詩人,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副編審)︰我認為中國古代傳統小說對《香河》有著或隱或顯的影響,這種影響集中體現在如下三點︰一、古代筆記小說的影響。眾所周知,中國小說濫觴于六朝筆記小說,而筆記小說本身也是中國古代傳統小說的主要形式之一。古代筆記小說至少有兩個特點︰真實性、地域性。《香河》真實描述了里下河地區的風土人情,展現了一幅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多姿多彩的畫卷,無疑受到了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上述兩個特點的影響。二、話本、擬話本小說的影響。《香河》在敘述手法上,借鑒了宋元話本和明代擬話本小說固有的說書人的結構方式。這部小說中的敘述者是隱形的,同話本、擬話本小說中常用的“列位看官”等顯性話語表達說書人的存在不同,《香河》中的敘事人往往用一種加語氣詞的方式,提醒著自己的存在。這種敘述方式,既大大增強了小說的親和力,使讀者在閱讀時感同身受,又避免了直接用第一人稱進行敘述所帶來的局限和不便。三、晚清章回小說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表現在語言的運用上。到了晚清,章回小說在語言運用上出現了兩個不同向度的變化︰一個是更加生活化、口語化,顯著標識之一就是開始引用大量的方言;另一個是更加文人化、雅致化,因之出現了許多在以前的小說中很難見到的優美細致的環境刻畫和風景描寫。這尤以劉鶚的《老殘游記》為代表。《香河》中,這兩個特點都表現得很充分。可見,劉仁前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繼承發展了這位鄉前輩的語言風格。
劉曉萍(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秘書,南京理工大學設計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生)︰大部分人看小說都是看故事,故事情節越跌宕起伏,就越是吸引讀者,仿佛只有這樣小說才有意思,才給力。《香河》沒有非常緊湊的故事情節介紹,沒有故弄玄虛的懸念設置,一切都是娓娓道來,不緊不慢,給了讀者另一種美感。從大段大段關于鄉俗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對于家鄉的思念和熱愛,對于記憶中往事的回味,一幅甦北民眾的生活畫面宛然呈現。由書中呈現的風俗種種,我不禁想到,這些風俗現在還有多少幸存?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技術的進步,一些本土的鄉俗逐漸被淡化,人們不再那麼講究那麼虔誠;這種本土鄉俗的消失,是文明的進步還是原生態的退化?很難說清楚。或許作者也帶有一種對于本土風俗的懷念之情。書中對于人物命運的描述真實而無奈,農村人仿佛很愚昧,又仿佛很開放,仿佛很低俗,又仿佛很高雅,讓你產生一種矛盾心理。遵循刻板鄉俗的人們總是按照慣有的戒律審視他人,而那些有著反叛心理的人們,又在不時地打破著常規。這種新舊思想的交鋒,應該是時代進步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張宗剛(批評家,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主任,江甦省大眾文學學會副會長)︰有著中國文壇“夢之旅”之稱的江甦作協,一向名家雲集,陣容強勁;今天,我們南理工詩學研究中心得以與江甦作協聯手舉辦研討會,十分榮幸。作為劉仁前的首部長篇小說,《香河》以個人化的方式,全面反映了甦北里下河地區的濃郁風土人情,生動再現了那樣一片交織著溫馨與惆悵的特殊區域文化,呈現出良好質地和詩性品格。與會專家學者從語言、結構、故事情節等要素入手,探討劉仁前作品的審美內涵、文化意義和民俗價值,很有啟發性。
置身一個浮躁時代,劉仁前心靜如水,沉潛從容,執著書寫文學傳奇,在人與世界之間,有效地構築起一道隔離牆和防火牆。《香河》展示了蓬勃的、野生的、自在的生命力,發散著“思無邪”式的爛漫情致,流溢著詩化風韻和原生態美感,彰顯某種可喜的混沌性、自足性與圓融性。閱讀劉仁前的大量散文如《瓜棚漫筆》等,運用的仍是大眾化語言,總體感覺較平;到了長篇小說《香河》,劉仁前真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文氣和語感,放手使用“小眾語言”,大膽以方言寫作,反而顯出闊大的氣象和格局,給人“一出手就是巔峰”的驚艷,其跨度之大,超越性之強,仿佛陳忠實的《白鹿原》之于他本人在《白鹿原》以前的作品,顯示了質的提升。若無長期積澱,便不會有這種一朝驚艷。《香河》寫來幽默,自在,濃釅,散淡,氣韻悠長,體現出一種“綿綿不斷如春水”式的文體美感。作者落筆于食色一途,娓娓寫來,不作通常意義上的價值判斷,而是擁有很強的包容性,所謂“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其作品因此呈現出典型的“水文化”特征。希望劉仁前循此不斷打造“香河”系列文本,建構著屬于自己的文學高地。
張王飛(批評家,江甦省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今天的研討會是省作協和南理工詩學研究中心的首次合作,大家的發言質量很高,評論到位,可見作了充分準備。“興化文學現象”業已成為江甦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當下的中國,很少有哪一個縣級市能夠像興化那樣,涌現出王干、費振鐘、畢飛宇、劉仁前、朱輝、顧堅、龐余亮等如此眾多的有影響的作家。劉仁前則是“興化作家群”中成績突出的一位。他的作品富于鮮明的水鄉特色和鄉土氣息,表達了對鄉土的熱愛。不過,《香河》里對興化方言的應用很多,似乎有些刻意了,非本地讀者可能會產生一定的閱讀障礙。相信大家的意見,對于作者會是很好的啟發。
(整理人︰劉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