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人人都會發怒，但是男人、女人發怒時的表現卻是不一樣的。男子發怒，或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或頭發上指，目眥盡裂。女子發怒，則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而李小萌發怒，卻跟她們迥然不同。

    听到辛自強跟陸校長簽訂了協議，李小萌心里震動了一下，腮邊烘兩朵紅雲，面上現一團煞氣。但她沒有吭聲，只是听著。放下電話，李小萌漸漸平靜下來，臉上紅雲消散，煞氣無蹤。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辛自強知道自己要考公務員的呀！知道考公務員要投入很多時間、很大精力的呀！他怎麼可能去當班主任呢？那麼，是趙主任提供的信息有誤嗎？也是不可能的呀！趙子明是年級主任，在校長室領導下負責全年級的各項工作；而辛自強就在他的年級，下學期當的也是他那個年級的班主任，趙子明會弄錯嗎？既然如此，辛自強為什麼要去當那個班主任呢？是他忘記了自己當初的承諾嗎？是他太過自私，不把李小萌放在心上了嗎？或者還有別的原因？再者說，即使他真的想當班主任，事先也該跟她商量一下呀！只要理由充足，她能不支持他嗎？必須找他談談！

    約會的地點定在海鮮自助餐廳。辛自強照例先到，去收銀台買了兩張票，198元，隨後選了一張桌子，坐在那里等。餐廳11點開始營業，現在11點十幾分，廳內顧客不多。擺放菜肴、飲品、主食、羹湯的長台，周圍都是空蕩蕩的。辛自強望著寧靜的餐廳，心里卻有點忐忑。李小萌剛畢業，回家一個星期了。她剛回來時，辛自強跟她見過一面。此後，他們恢復正常交往，每個星期見面兩次，都是辛自強先約。可是這一次見面，距離上一次剛剛過去一天，而且是李小萌打電話約他的。辛自強答應了，放下電話卻有點奇怪。有什麼事情嗎？李小萌沒有說，他也沒有問。

    他聯想到跟陸校長簽訂協議的事情。難道說，李小萌已經知道了？如果知道了，她是怎麼知道的呢？又會怎麼看待這件事情呢？此事對他們的關系肯定有影響，影響到何等程度？一時間，辛自強腦子里亂紛紛的。他看看表，快到11點半了，李小萌就要到了。算了，不想了！在不了解李小萌是否知曉的情況下，還是按照既定方針做吧，隱瞞！

    可是11點半了，李小萌沒進餐廳。李小萌遲到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看來她很可能知道了！怎麼辦？打電話過去嗎？不，再等等吧。也許她路上遇到紅燈，耽擱了幾分鐘。辛自強已經翻到李小萌的微信了，又把手機收了起來。接下來的時間非常難熬。辛自強把手腕放在前方，手表正面朝上，不時瞥上一眼，11點35了！11點38了！11點40了！不行，得給她打個電話了。他用手指觸了一下指紋鎖，打開微信。然而他的心思並沒有完全放在打電話上面；他一邊準備打電話，一邊注視餐廳入口。也許李小萌馬上就來了呢！

    果真如他所願，剛過11點40，門口一個人影一閃，是李小萌！由于驚喜過望，辛自強忙不迭地站起來，迎上前去，隔著老遠就喊︰“小萌！”

    餐廳雖然陸續來了不少客人，但總體而言還不算熙熙攘攘。辛自強這一聲喊，先是撞在了餐廳的牆壁上，似乎想逃離餐廳；逃不出去，就在餐廳里到處亂竄，遇到縫隙就鑽，就撞進了人們的耳朵里，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人們皺著眉頭，尋聲望去，看見了越走越近的一對男女，于是釋然，莞爾一笑。而辛自強則全然沒有感覺到，一邊喊，一邊走近李小萌。到了李小萌對面，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了她的左側，隨即想跟以往一樣，牽起她的左手來，卻撲了個空。側過臉一看，李小萌舉起了左手，在頭發上輕輕地梳理兩下。原先齊整的發型，卻因為這一下梳理，有點亂了。以往遇到這種情況，辛自強覺得這是正常的呀。今天因為心里有鬼，他的心就往下沉了沉，但也沒說什麼。

    他領著她走到自己預先佔下的的位置，坐了下來。李小萌坐在他的對面。他的目光投向了李小萌，端詳著她的嘴唇。相愛一年以來，他總是從李小萌的唇型上揣測她的心情，百發百中。李小萌的上唇是典型的M型；下唇則是W型，但是下唇下方的凹陷處被抹平了。兩片嘴唇都紅潤，飽滿，鮮艷。嘴唇的寬度，跟鼻翼的寬度大致相等，算得上是櫻桃小口。雖然很美，但是卻表明李小萌心情平靜，甚至有點不爽。所以，辛自強最喜歡看到李小萌這樣的唇型︰上下兩片嘴唇變成兩根薄薄的線條，嘴唇的寬度越過鼻翼的界限，向左右延伸，露出兩排雪白齊整的牙齒，讓辛自強想起了“皓齒初含雪”這句詩。但是，辛自強欣賞的並不是李小萌的牙齒，而是她的“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是李小萌快樂的心情啊！

    可是今天，李小萌展現給辛自強的是櫻桃小口。于是，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可他卻裝作很正常的樣子，端起水壺，要給李小萌杯子里倒水，說道︰“喝點水吧？”

    “有點餓，先吃飯吧。”李小萌淡淡地說。

    “行。”辛自強把兩張餐票掏了出來，向李小萌晃了晃，笑著說︰“走吧。”

    李小萌“嗯”了一聲，站起來，兩個人一起走向取餐區。辛自強取了一只盤子，李小萌也取了一只盤子。

    辛自強說︰“盤子我拿了。”

    李小萌說︰“你拿你的，我拿我的。”

    辛自強的心又沉了一下。他們經常來吃自助餐。以往吃自助餐，都是辛自強替李小萌拿盤子，她說吃什麼，辛自強替她取什麼；把李小萌的盤子裝滿了，辛自強才取盤子為自己夾。今天，連盤子都不讓他拿，菜也不讓他給夾了！

    兩個人各自夾了些豉油王基圍蝦、芹蒜燜海鱸魚、叉燒排骨、蔬菜沙拉、川味泡菜、蛋糕、花生鳳爪、白灼生菜，裝滿了盤子，各自端著回到桌子前，面對面坐下，一聲不吭地吃起來。辛自強想說點什麼，可是想到剛才一連串的反常，害怕惹得李小萌不高興，就不想說了，等李小萌說。她打電話約他出來的，恐怕不單單是吃飯，應該有話說的。可是李小萌像變了啞巴似的，只顧吃，一言不發。

    沒辦法，辛自強只好先開口了。

    “今天約我出來，有事麼？”他笑著說道，戴上手套，剝了一只基圍蝦，送到李小萌盤子里。

    “沒有事。”李小萌回答得硬邦邦的，把基圍蝦用筷子夾了還回去。

    “哦，我知道，你想我了。”辛自強努力地笑著，又剝了一只基圍蝦。

    “哼！”李小萌鼻子里哼了一聲，直截了當地說，“你有沒有事情瞞著我？”

    辛自強心里說了聲“糟糕”，看來她知道他跟陸校長簽訂協議的事情了。不過，也許是別的事情呢？先裝作不知道吧。

    “瞞著你？什麼事情？我敢對天發誓︰除了工作上的聯系，其他女生我連微信都刪了！”辛自強試圖把話題往別的方面引，想讓談話變得輕松些。

    李小萌並不配合他，依舊把臉拉得老長。

    “嚴肅一點，我跟你說正經話。你是不是跟陸校長簽了一份協議書？”

    辛自強的心，終于沉到了腳後跟，沒辦法再往下沉了。他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兔子，被獵狗追到了波濤洶涌的大河邊，再也無處可逃了。他必須回答“是”，但要用另一種方式。他準備“偷梁換柱”。

    “是呀，好多人都簽了呢。”

    “嗯？好多人都簽了？”李小萌愣了一下。這個情況她倒不知道。如果好多人都簽了，那麼，這件事情就不會像趙子明說的那麼嚴重了。

    “學校為了加強對對年輕老師的考核，要求教齡在三年以內的老師都跟學校簽訂協議。”辛自強把“跟陸校長簽訂協議”偷換成了“跟學校簽訂協議”。

    “協議內容是什麼？”

    “就是要求大家遵守師德師風，不得接受家長宴請和禮物。合同期以內，尤其是學期中間不要跳槽，以免影響學校教學工作。”

    “沒有涉及到班主任？”

    “一些新老師當了班主任，當然就跟班主任有關系啦。”辛自強又開始偷換概念了。李小萌想說的是︰辛自強當班主任；辛自強卻強調︰新老師當班主任。

    “哦。”李小萌點點頭。

    覺得李小萌被自己蒙混過去了，辛自強稍微輕松了一些。他的心往上提了提，似乎快要恢復到原位了。他夾起一塊海鱸魚，打算吃掉它。

    “我怎麼听說，你跟陸校長單獨簽了一份協議？”

    海鱸魚一下子從筷子上掉落到盤子里。好在它離盤子不高，落下來聲音不大，李小萌沒有發覺。

    “你听誰說的？”辛自強極力壓住內心的不安，故作平靜地說。

    “這個你先別問，你只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

    辛自強叉開筷子，重新去夾海鱸魚。這回夾起來了，沒有掉落，但是往嘴里送的時候卻不順當，在上下唇踫撞了幾次。腦子里激烈的爭斗，讓他的肢體減弱了功能。看來，不能隱瞞了。唉，管它是福是禍，老實交代吧。

    “有這回事。”辛自強慢吞吞地說。

    “我雖然沒有做過班主任，但是讀書十幾年，陪伴了十幾個班主任。只听說當班主任就是領導一句話的事情，沒听說要簽什麼協議。我想知道，你當的是什麼樣的班主任？竟然要簽協議，還要校長親自跟你簽協議？”

    李小萌一改剛才低頭吃飯，漫不經心的樣子，抬起頭來，雙目直逼辛自強的眼楮。又黑又圓的瞳仁，像一面透視鏡，似乎能看清辛自強的五髒六腑。辛自強還想偷梁換柱，偷換概念，甚至想堅決否認，對天發誓；可在李小萌美目的注視下，嘴唇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辛自強抵抗不住了，只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交待出來。

    “情況就這樣，你看怎麼辦吧。”

    李小萌看著辛自強，眼楮里漸漸有光在閃爍，圓圓的，像一面鏡子。接著，光溢出了眼角，向下蜿蜒。辛自強一看，糟了，李小萌流淚了。慌亂之間，他趕忙扔了筷子，抽出兩張紙巾，要替她擦眼淚。李小萌也放下筷子，狠狠地抓住辛自強手里的紙巾，向下一扯，自己捏著，擦臉，擦眼角。與此同時，眼淚沿著鼻淚管進了鼻腔，驚醒了正在酣睡的鼻涕，也從鼻腔里跑出來看熱鬧。李小萌又扯了兩張餐巾紙擤鼻涕。

    “我看怎麼辦？你自己做的事情，我知道怎麼辦？”李小萌帶著鼻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