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平樂
作者︰
越越 更新︰2022-08-07 10:54 字數︰3432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白發,誰家,翁媼……”
二十年前某一天清晨,台山寺里來了一個瞧著年紀尚輕的楞頭小子。
說來也奇怪,這台山寺隱匿在這高高的台山之上,向來都是極少有人來的,廟里的和尚師傅們也都是清心寡欲,日日相伴只有那听不完的木魚敲打聲與誦不完的萬卷經書。
眼下那“押”著少年來的老婆子正與寺里的住持休思師傅在廂房里交談。那老婆子自稱是少年的舅母,帶著一臉的誠惶誠恐,請求休思師傅收下那渾身透著銳氣的少年。
“阿彌托佛,”休思師傅雙手合十輕輕行禮,“施主既是這位小施主的舅母,那小施主的雙親可知曉此事呢?”,說及此處,那原本滿臉堆滿諂笑的老婆子竟然瞬間做出了一副戚戚之色,“大師你是不知,我這外甥家中原是頗為殷實,但誰曾想我那可憐的妹妹與妹婿竟然在做生意的途中沒了音訊,他家也是竟沒有能為這孩子做主的”, 說著,那婦人扯出襟子上別著的手帕,虛虛掩了掩眼角的淚,袖口滑落間不經意露出了那副剛打制的,成色上佳的金鐲子。
“您說我這外甥也是命苦,族里的人不僅沒有幫他的反而盡是做了些搶人財產的老豺狼,那些下人們平日里畢恭畢敬的到頭來也卷著錢財跑了路。”那婦人整了整衣服,低頭繼續道︰“我那當家的只有這一個妹妹,二話不說就將這外甥接了過來,想著將孩子養著也是沒辜負這兄妹情誼,可誰知道這孩子竟然頑劣至極。”婦人抬起頭來,臉上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還是懇請大師能收了這孩子,讓我那妹妹泉下也得以安息。”。
休思並未接過那婦人的話茬,他淡淡地掃了一眼那桀驁的少年,朝婦人行了一禮後,慢慢點頭道︰“即是如此,那便問問小施主的意思了。”,少年不吭聲,原本緊繃的神色卻有了半分松動,那婦人忙不迭道︰“游兒快來謝過大師,跟著大師修習佛法也是你的幸事!”,卻見那少年只是冷哼一聲,提起自己那小的可憐的舊布包出了廂房……
記得那是那名叫子游的少年到台山寺的第五個年頭了,當時給他剃度時的場景回想起來依然讓眾人覺著記憶猶新。
當時那子游就跪在寶華殿的蒲團上,休思扶正他的頭,看見了他眼底的不甘和手里緊緊攥著的一方手帕。休思曾見過那方子手帕,那上面繡著幾葉針腳稚拙的柳葉片和幾粒紅彤彤的相思子,帕子上隱隱約約繡著的幾個黑色小字他倒是沒有瞧真切。
“有何用呢?”休思暗暗在心里想著,手上的動作卻沒停頓分毫,“那一點執念又何嘗不是累贅呢?”,不多久,那少年的滿頭烏絲已盡數鋪展在蒲團下,一顆光溜溜的腦袋在陽光探進來的大殿里愈加突兀。
“換上這件僧衣,以後你便不再是展子游,你就是這台山寺的雲凡了。”
休思記得當時自己是那般言語的,話音在空蕩的殿里轉了很多個彎。
“以後你就跟著我吧,老衲承得了你一聲師傅,你大可放心。”
“是,師傅。”,雲凡低聲應下,從蒲團上站起,低頭站在休思身後,那時的陽光已經鋪展在了殿內,為那原本在暗影中的佛像鍍上了一層金光。雲凡緊緊攥著那方手絹,跟著休思出了殿門。
轉眼就是三年,這三年里雲凡倒是變得越來越沉穩,日日跟在休思身後誦經坐禪,平日里師兄們未來得及做的掃灑工作他也是積極去做。寺里的日子悠長,時光磨平了他渾身的尖刺,明明未及弱冠,為人處世方面卻淡泊穩妥了不少,只是每當師兄們玩笑似的提起他貼身放的手絹時,他仍是不免與師兄們爭的面紅耳赤,活像一個被人搶了心愛之物的孩童。
今天雲凡下山采買回來時,神色看似與平常無疑,卻被休思瞧出了端倪。
“雲凡啊。”休思放下手中的經卷,朝著正在安置物品的雲凡開口“今日下山是否有什麼非常之事呢?”
“師傅,一切如常。”
“是啊,一切如常……”休思端起那杯葉片還未來得及鋪展開的清茶,茶香裊裊,氤氳在廂房中,“現如今你來這台山寺已是三年了,想必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感悟與體味,為師只盼你做事之前萬要三思。”,休思輕輕啜了口茶,那已然舒展開的茶葉在水中輕輕旋轉開。“這寺門是關不住任何人的,真正能關住自己的終究是自己啊……”
雲凡听到這些言語後手中動作一頓,並未做過多解釋,只是恭敬地朝休思行了一禮,言道︰“師傅的教誨,弟子銘記在心。”轉身便出了廂房門。
最近雲凡下山的次數越來越多,眾人不得其解,想向雲凡問個究竟,他卻總是故作神秘,他們又不敢將事情講到休思住持面前,便只能壓下滿腹的疑問,將那股因好奇產生的難受之感化作每日誦經做早課的動力,于是乎,台山寺日日清晨都是經聲瑯瑯,木魚陣陣。
那天的雲凡清早下山去後一夜未歸。
眾師兄擔心非常,慌忙去報告給休思住持,但休思住持卻只是淡淡地說等著,等著雲凡就會回來。
第二日清早,雲凡果然回來了。
台山上的晨霧尚未散盡,初春的陽光卻早已破空而來。只是一夜未見,平日里穿著褐色僧衣的雲凡卻已換上了時下男子最喜穿的圓領袍,帶上了嶄新的襆頭,他後面還緊緊緊跟著一位和他年齡相仿的姑娘。
“雲凡,雲凡……”眾人急急擁上前去,想問一下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師弟昨晚到底去了哪里,他身後這位女施主又該作何解釋。
雲凡退後一步,朝眾師兄行了一個俗家大禮,還未作出解釋,休思已經緩緩走了過來。
眾人皆自覺讓出一條路,休思走到雲凡面前,才發現這個當初桀驁的半大少年已經和他一般高了。“雲凡”,休思開口,“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展子游,既然你已經決意脫離佛門,老衲也無話可說,還望……”休思未能把話說完,就轉身急步離開了。雲凡,不,是展子游,朝著休思的方向,重重跪在地上,慢慢地卻又堅決地跪別了這個曾帶他出困境的恩師。
雲凡走後不久,台山寺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只是還會有人偶爾提及那個清晨,卻也只是搖搖頭後又留下一聲嘆息。
那是雲凡離開台山寺的第十年,休思在夢中安然圓寂了。听說眾人發現他時,他的嘴角是帶著笑的,手里卻沒有了那串平日里磨到發亮的佛珠,只有一卷被虛虛握住的畫。眾人將畫卷展開,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簇一簇的爛漫桃花,桃花中間簇擁著的是位更為明媚的少女。
畫軸仿佛是被摩挲了很多遍一般被嚴重磨損了,但那畫面卻保存的極為完好。畫上無任何印戳,只題著一首辛棄疾的《清平樂》。
……
多年之後,展子游又在清晨的薄霧中敲開了台山寺的寺門,只是這次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他懷中的男童。
當年那位最嚴肅的師兄已經成了寺里的住持,听聞展子游請求去休思師傅的廂房時,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他眼里卻忍不住泛出了水光。
休思師傅的房間一如當年他離開是那般布置,展子游“撲通”一聲跪在了當年他跪過的蒲團上,那句“師傅”還未喊出口就早已泣不成聲。
“師傅啊……如今已是春天啦,我和嬌嬌過得很好,當年,你的話我仍然記得啊……”
“師傅啊……如今又是一個春天啦,我和嬌嬌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將你和當年如喬的遺憾一並補上啦……”
“師傅啊……我記得你最喜歡的《清平樂》,你曾說你最喜歡的不過是那處低小的茅檐……”
“師傅啊……我在靈江邊種滿桃花啦,如果你春天來靈江邊,看到那桃花深處的小小屋檐時,記得一定要來摘枝桃花……”
……
那是雲凡剛來到寺里的第一年,那日恰好是中秋夜里,一輪滿月淒淒慘慘,寺里的每一處都被灑滿了銀霜。
那晚的休思沒有帶著雲凡誦經,他只是把自己關在了廂房里,不讓任何人進去。
見廂房里遲遲沒有動靜,雲凡擔心不過,便大膽推門進去,卻被撲鼻而來的酒味嚇了一跳。悄悄走近,只見他的休思師傅低頭坐在一地的酒罐中,緊緊抱著一幅畫,淚水流了滿面卻仍不住的在叨念什麼。
休思抬眼瞧了一眼,見是雲凡,低下頭,又忽地笑了,喃喃道︰“你知道嗎……我已經十年沒見我的如喬了啊……她走的時候還是念著我的好啊……你說,當時我怎麼就沒有帶她走呢……她怎麼那麼好,怎麼就那麼信我呢……她是那皎皎的月亮,我呢,我就是那渠里的一灘爛泥……”
仰頭又灌了一口,酒水混雜著淚水打濕了褐色僧衣,“你說,如果當初我帶她走了呢,你說,如果……你知道嗎,她就是被關在那扇厚厚的門後邊,我逃走了,我怎麼就逃走了呢……听他們說她在春天走的,她最喜歡桃花啦……我的如喬啊,我就是個破塾師,我的如喬啊,我的如喬啊……”
一陣壓抑的嗚咽聲過後,休思好像抱著那卷畫睡著了,正當雲凡想把師傅叫醒時,休思突然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了雲凡,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雲凡被他湊近時的酒氣噴了滿臉,只听到休思喃喃低聲說︰“子游啊,莫要學我,莫要辜負你最心悅的姑娘……。”說罷,他便如釋負重般地倒在了雲凡身上,只是手里仍舊緊緊握著那幅畫。
……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雲凡啊,你的心是關不住的,春天的桃花又開啦,去和你那夭夭灼灼的姑娘,譜寫你的清平樂吧……”。
另︰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詩經•周南•漢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