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余味
作者:刘菁华      更新:2022-06-14 14:31      字数:1791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知了猴爬上树与月亮说着悄悄话,房间里亮着灯,我覆在奶奶腿上,听奶奶讲述她的故事。

    奶奶说,在她出生那年,村里还进过日本人,那时奶奶的母亲为了保护她,抱着她一同藏在麦秸下面。日本人抢走了他们的粮食,连同着小鸡雏。当时吓坏了奶奶的母亲。奶奶在关键时刻很乖,没哭也没闹。但是被抢掠的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小镇,久久不能散去。第二年,抗战胜利了,村里人不再每天提心吊胆。奶奶说她一度质疑过,可当得知自己当时出色的表现,十分的骄傲呢。我睁着圆圆地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奶奶额头上的皱纹,是三条很深很深的纹,曲曲折折的,像流经黄土的溪水干涸后的留在地上的沟壑。

    我盯着那条条沟壑,发了呆,若我生在那年,岂不也要被母亲抱着藏在麦秸下,我若没奶奶那么乖,哭出了声,是不是,便和小鸡雏一般被日本人掳走,真的是越想越惊悚,越想越恐怖。

    奶奶看我神情窘迫,眼珠不转动,认定我是困了,便要我睡觉,没等我说话就把灯关了。这时窗外的月光泄进来,柔柔弱弱的照在我和奶奶的脸上,刚刚的皱纹不见了,只闻到淡淡的月光香。奶奶终还是没经住我的一番撒娇和央求。奶奶说,爷爷去世得早,父亲九岁时,就离世了。父亲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奶奶当时拉扯四个孩子,坚持着把日子过下去。姑姑们很争气,很小便去挣工分,织布、担水、割麦子……样样不输得大人。可是家里毕竟没有成年男人,每每到晚上,奶奶便担心有小偷,哄睡父亲后,和姑姑们轮流值班睡觉,一次院子里果然有一个身影,在那偷偷摸摸轻手轻脚地牵着我家仅有的一头骡子往外走。好在奶奶发现的及时,追了回来,却跑掉了一只鞋。没等听完,我手便拍着大腿咯咯笑着,奶奶也笑。现在想想,奶奶的笑是含着泪花的,与月辉交织在一起,一同为这普通的夜,添了不同往常的意义,时光老人慢慢私语着悠久的过去。

    成年后的我似乎迷迷糊糊懂了,生活艰苦得让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来时,你只能紧紧攥着它的尾巴,醒来便与它争夺着话语权,无休无止,倦怠了,委屈了,失望了,无路可退了,都没用,你不变生活也终不会改变。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变好,只懂将脚印深深嵌入劳苦的土壤中,硬生生地于苦中找寻着乐,最后的你依旧在笑着。

    妹妹拿着刚逮的知了猴找我讨夸奖,十几来个,这样的战绩还是不错的。我提醒着妹妹不要捉即将蜕变的,她们未来要做妈妈,是很累的。

    我问奶奶小时候也爱捉知了猴吗?奶奶笑了。奶奶说,在她十几岁时遇上闹饥荒,村里村外周围几十里的树都没了皮,光着身子,不见一棵草的影子,有饿了的,啃一口咸萝卜,喝舀子凉水,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天天有没了气儿的,抬不动了,就晾晒在那。我张大了口,摇着头,表示不信,奶奶笑了,连同那皱纹一同笑着。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藏在云后,遮住了脸。一阵阵的小风穿过纱窗,从细小的缝隙中跻过身,吹进来,吹进了心田,凉凉的。在这盛夏的夜晚,这风儿,本不该这样凉。它自北方吹来,自残破的年代吹来,夹着上世纪的尘土,沾有祖辈们的血汗,便也如同头发花白的老人,将所经历的娓娓道来。

    年近八十岁的奶奶,与岁月之间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一个夜晚是说不完的。我在书上见过深浅不一的河床,河水用自己的平静安详,盖住了满目疮痍。奶奶年轻时的生活就恰如这河床。我把手放到奶奶的手上,摸到掌心处的老茧,这老茧几十年未曾离开,这双手,粗糙不堪。我看向奶奶,奶奶已然睡了。

    我就想,奶奶定是清晨挑水,旁晚磨面,黑夜里点着煤油灯做着针线活,用坏了手,没有手霜手油,才变的这么粗糙。那白发呢?一夜又一夜,奶奶盼着明天的明天,明天一天又一天,催着白发一根又一根,就有了今天的白发。

    熟睡的奶奶,也很可爱,眉头舒展开,嘴角微微上扬着,时不时的传出呼噜声。我推开门,走出去,满院子的清辉,像天上的星子洒落到了人间,又像人间搬进了银河。角落中一双亮眼眨巴眨巴的,是邻居家的猫在抓耗子。树叶沙沙摩擦着,做着酣梦。

    我搬来板凳,依着柱子,看着星星,吹着夏夜的风,回想刚才发生的故事,似乎离我很近了,又似乎我永远都无法触摸到它。

    我庆幸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不用经受战乱、贫穷、饥饿,我庆幸没有生在那个年代,可我又渴望回到当日,去观摩,去感同身受,去纪录他们一天的生活,纪录他们悲悲喜喜的情绪,去看这八十年中国小小一角处的农村如何成长。

    我站在今夜的月光下,脑中翻腾着祖辈们的过去,转念一想,明天将又是如何精彩的故事呢?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大晴天,似火的骄阳,如珪的夏月,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