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八)何求
作者:浮世树      更新:2022-03-20 21:08      字数:4812
    八  何求

    景素到端华殿的后殿时,宫门已下钥,王中达不能出宫,便去了内侍寓所。戍卫们都认识她,也没拦着她。今夜当值的丁常侍去值事房,仍在廊上溜溜达达地查看内侍,并悄悄叮嘱他们值夜不得偷懒贪睡以及应该注意的事情,见景素来了便笑道:“景掌籍来了?”

    景素便点点头,小内侍正欲进去通报,刚打开门,景素也不等他通报便径自进去了,小内侍有点慌张,正犹豫,丁常侍已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妄动,并顺手关了门。

    灯光晕染、辉映一室。矮几上有酒,但崇吾却在窗下临案读书。景素悄悄走近,崇吾翻书照旧,仿佛没有看见她。景素也不说话,就像从前那样默默守在他身边。只见崇吾看的并非什么正经史、论之书,却似乎是唐人的传奇集子,而桌下书箱中亦放着些志人、志怪笔记。原来他也看杂书,只不过是独在寝殿中作为案头读物。她偷偷瞄了两眼,见他刚好读到: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是唐人元稹的《莺莺传》,这个故事景素也曾读过,乃是张生恋慕贵族之女崔莺莺却始乱终弃的故事。其实崔氏对于张生的非礼乱情,亦曾义正辞严的拒绝,奈何情动于心,无可奈何,终于自荐枕席于张生。然而崔氏隐忍端庄,从不吐露内心情辞,即便离别亦端庄自持。直到再次相见相会,心知永诀,散乱的琴声和哀怨的情辞才表露出来。一封陈情书信将欢愉惨怛之情表白,可是张生一面为别离长吁短叹,一面忍心诀别,又一面将崔氏所诉说的情系于张、欲嫁不得的心事宣示于众。而薄情寡义的张生竟称崔氏为“妖人的尤物”,自称“善补过者”,居然还故作深情请求已嫁人的崔氏相见,然崔氏自持身份,又因痛感情伤而终于选择不见……

    景素看得有心刺心,便慢慢向殿外退去,退至半堂才要转过屏风时,却听身后崇吾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景素一听,便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既来之,饮杯薄酒再去如何?”崇吾的语调一如从前,平静从容,不见起伏。

    景素也不回答,径直去坐在矮几旁的下首位置上,也不等崇吾发话,自斟了一杯,仰头饮尽。崇吾见她灯下背影,欠伸饮酒之态,深叹一声,亦起身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二人无话共饮。不过几杯,景素已是粉面含春,目光清倩而流光,竟有平日不见的艳丽之色。

    见她仍去倒酒,崇吾便按住她的手:“你这饮法,糟蹋了我的好酒。”

    “杜康佳酿,原为解忧,不饮才是糟蹋。”

    “哦?”崇吾目光中满是探寻的意味:“你有何忧?”

    景素已有些薄醉,笑起来竟有几分妩媚与娇慵之态:“殿下不知道吗?不会以为这半年来,妾无忧无虑吧?”

    “这个咱们扯平了,我也一天没好受过。你还可以躲起来装病,我却得强打精神、强颜欢笑。”

    景素暗自思量,从前只觉崇吾忍心,对她说丢就丢,此时方知道他的艰难。便低下头,语声真挚:“我为殿下之忧而忧。”

    崇吾轻笑出声:“我有何忧?”

    “对呀,殿下可有何忧?”景素因饮了酒的缘故,竟抛了平日矜持:“殿下想不理人就不理人,想理人就理人;想选淑女就选淑女,想不选淑女就不选淑女;还可以纵览天下大事;也曾畅游山水江湖,交往泉林雅士;衣轻暖,食甘肥,左右亲近莫不尊奉殿下,妻妾子女莫不亲近殿下,天下臣民莫不仰承殿下。”

    “嗯,叫你一说,我也觉得我是天下最该快活的人,却是无可忧处。”崇吾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为我这快活之身、无忧之心倾尽此杯。”

    “可妾却知殿下不得已、不如意之处良多。”景素见崇吾眼中那样探寻的目光又扫了过来,索性畅所欲言:“比如殿下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对成双,和殿下相对成双的人却不是殿下心里的人;寻常人家失去亲人可以放声悲泣,殿下的小公子殁了,却无暇悲哀,亦不可以悲伤示人;殿下有时会疲惫,却要端严面对世人;殿下想要随心所欲地做个逍遥快活的诸王,却天命不许;殿下只能隐藏自己,成为他们想让殿下成为的人。”

    崇吾示意景素倒酒:“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如果你要做与我厮守之人的话,那么留在我身边的就是我心里的人。寻常人虽可痛快悲欢,可是没有受天下人奉养。唯有小公子,身为人父,未能抚养而竟致永隔,令我愧怍。”

    景素知道这并非崇吾第一次夭折子女,只因小公子降生数月而夭折,连个封号也无,难免痛惜。何况从前在广陵之时,年少无忧,不觉子嗣之情重,也未想到今日膝下单薄,是以唯有此次难过悲伤更胜从前。

    景素想去安慰他,却总觉得世上并无合适的话语可解父母失去子女的天伦之痛,一时无言。

    崇吾却忽然站起来,顺手将她拉起:“走吧,我们出去走走。”

    景素便拿了斗篷给他披上,自己也穿戴整齐了,才出门。

    崇吾出行,自然又得跟着一群内侍,他不耐烦,便吩咐丁常侍将人员减半。内侍自是好说,立即撤去了一半的人,但是戍卫们却不肯。

    丁常侍回来说:“冯右卫不肯,说是和韩左卫约定按宫规行事。”

    崇吾也不勉强,与景素出端明殿,穿过花园,绕过瑶华殿及其他女眷住处,折向西北,直到所行皆是少人来往的寂寞亭台,方放慢了脚步。此处灯火既少,月便分明,二人一边赏这夜景,一边无语信步。

    “累了吗?”崇吾问。

    景素点点头,两个人刚想坐在河边栏杆下的石椅上,早有内侍见二人停下来,知道是要歇息,飞奔着送来两个极厚软的织锦宫缎坐褥,又送了热茶。丁常侍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因他们在此景素不便坐着,饮茶也只站在崇吾身旁,便带着众人远远散开。为免使他们两个不便,那些近侍都隐在暗处,但景素知道那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只要这边崇吾有需要,立刻就有人奔到眼前来。你虽看不见他们,但却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留意他俩。好在相隔甚远,说话声是听不到的。

    崇吾示意景素在对面坐了,只见夜风微凉、素月清光,直照得景素脸上平滑若水。徐来之风吹乱额发,轻展披风,显得她格外瘦怯,这是自春宴以来,他在平和心境下如此细致地打量她,只觉美好更胜往日。

    “阿素,你既然知道我的不得已,回到我身边来,陪着我。”他拉着景素的手,语气中尽是温厚与平和。

    景素心中颠了好几个过子,方缓缓地说:“我何尝不想回到殿下身边。可是有些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殿下的心里也不能容我回来。”

    崇吾长叹一声:“你想弄明白什么?”

    “孝王为什么害我?”景素一双眸子沉静若水,一副直望向崇吾心底的样子。

    崇吾目光深幽:“其实这个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他以后不会再害你了。”

    景素摇摇头:“殿下,我想知道。”

    “阿素,你聪慧又懂得进退收敛,对这件事何必较真呢?”

    景素仰望着星空:“殿下可曾记得我说过,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殿下。所以这件事,我没办法退让。”

    崇吾怜惜地将她拉入怀中:“这件事,我也日思夜想过,如今没有确切答案,所以还不能回答你。”

    景素也知道此事的确难以确定,便道:“我也日夜思量,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孝王见到我的样子,并非不能得手那样的捉弄而已,仿佛存着深恨。而且他似乎并不只害我一个,大约殿下看重的人他都看不惯,然而又不像冲着殿下来的。”

    崇吾一直静静的听着景素说话,沉默许久,才道:“有些时候,我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将问题解决即可。总之,他以后不会了。”

    景素便问:“殿下怎知他以后不会?”

    崇吾知道既不能将她心底最想知道的答案告诉她,那这点好奇心总要满足的,虽是玩笑语气,也带着杀伐决断:“他向我看重的人下手,我也向他看重的人下手。他送你名琴,我就送他看重的人宅第。”

    景素果然好奇心大起:“孝王最看重的人是谁?”

    崇吾目光闪烁,笑的有些异样:“他有一个极看重的人,怎么说呢——你猜猜吧。”

    “一个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天地君亲、妻儿兄弟,再就是师长友朋。君亲兄弟自然不是,妻儿也不需要宅邸,孝王的师友,不是饱学之士就是富贵之人,都不是。”她想了一圈,忽然目光明若星辰,喜笑颜开:“一定是他心爱的女人,他金屋藏娇的女人。”

    崇吾哈哈大笑:“你说的很对,那你是说我送他心爱的女人一个宅院,他心里一感激就和你化敌为友了是不是?”

    景素这才觉得这推理不合适,孝王送来名琴,用心险恶,既表示景素的把柄在他手上,又令崇吾和她生隙。而孝王有个女人养在外面那算不了什么,他那些红颜外宅数都数不清,这是朝野尽知的事情,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于是问:“那是谁?”

    崇吾止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的确送了他心爱的人一座宅院,但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景素浑身一哆嗦,她虽自小有些见闻,但对这断袖之癖却闻所未闻,不觉大惊失色。崇吾这才想起来,她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女子,大约是不知道的,也不便告诉她,只含含糊糊地说:“总之他和那人的事是不希望人知道的。他见我知道他的隐事,也就不敢再来招惹你了。”

    景素的心突突直跳,忽然想起在宫里的时候,隐隐听说的宦官、宫人们之间的事,当时全不留心,此时不知为何却想起来了,她隐隐约约的知道了孝王和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心里有点恶心,脸上也不觉红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就问:“殿下不是说他好女色吗?”

    崇吾本见她窘迫,不觉好笑,又见她这么问,顿时大为尴尬:“你一个女孩子别问这个。行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别的?”

    景素便抛开了这个话题,一本正经地问:“我想知道殿下怎么说服陛下和中宫放弃择立淑女的。”

    崇吾笑了笑:“你居然对这个感兴趣。”

    景素有许多次都好奇为什么他总能成功说服中宫为他达成那些别人达不成的心愿,无论是秦枢的放出,还是择立淑女,以及后来让中宫放弃让她成为姬妾转而任命她为女官。

    “每个人都有所欲、所求,亦有各自的形势和不得已处。只要明白了那些是什么,便可洞悉人心。比如陛下和中宫为东宫择立淑女实属无奈,只是为了子嗣,否则谁愿意冒着被言官围攻的风险,还要去为了选哪家的女子大费周章,这便是陛下和中宫选立淑女的形势和人心,也是我的契机。”

    景素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看清形势与人心的崇吾只需要表明不欲为一己之私,搅动形势,扰乱世家婚配,致使天下臣民以为天家皇室只重儿女之情,而他亦不以女色内宠为事,欲投身报效君父、修身齐家,即可达成目的。

    “可是子嗣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崇吾便调侃道:“这个嘛,推给忙于庶务、不亲近妻妾,然后再表明决心,以后一定多亲近她们,努力诞育子嗣。”

    景素感念他为了推却淑女一事也是下了如此血本,忍不住心里一热,但又忍不住觉得好笑:“殿下不用这么着卖力吧。”

    “难道任由你病着?”崇吾翻了她一眼,又黯然道:“刚好那时候小公子出生了,他们也就不坚持了。”  

    景素听他说的感伤起来,也久久不言。见他上了小桥,也跟着走上去,只见他背影高大挺拔而又显得孤独沉默。

    她在他身后沉默半日,方道:“我想让殿下明白,我心里并没有别人。当年的事,根本是无端的。若说全无欣赏之意,只怕殿下也不信。但就算殿下猜想的那点若有若无的念头是真的,也只是因为我并不了解当年那个落魄少年是怎样的人,何况根本就没有开始过。即便孝王有‘琴挑’之意,我也没有那样不堪的心。”

    “我信你。”

    “我祖上有家训:男不得求仕取贵,女不可适权嫁尊。”

    崇吾转过脸来笑道:“你是说如果你知道孝王身份就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

    景素面庞微垂,目光却向上迎过来:“不,殿下,我是想说,即便没有这个家训我也不会和孝王有什么瓜葛;即便有这个家训,我也会不顾一切留在殿下身边,生死不渝。”

    崇吾将她拉至怀中,道:“阿素,我回不到广陵王那时候了,连曾经能够给秦枢的都不能给你了,也无法像平常人那样悲喜歌哭,甚至连只与你相对成双的承诺都给不了你,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夜景秋空,景素心里一阵冰凉又一阵炙热,这冷暖交织裹挟成一团,在她心里激起翻江倒海般的涌动震荡,有泪水从她眼中流过,滑过脸颊,落到崇吾手上:“我什么都不要,一生所求,唯有留在你身边。”

    崇吾心中亦是悲喜交集,不可自抑地将景素紧紧拥入怀中,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说,却只能紧紧揉着她的头颈肩发,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与生命中。

    “阿素,无论生死,我都不会丢下你。”

    秋风萧瑟中,崇吾就只剩下这一句话,然而他却不知正是这句话,温暖了景素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