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三)琴變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3-08 17:22 字數︰4635
三、琴變
自雨夜之宴,又過了幾日,天好容易晴了。那一夜繁星滿天,王中達親自來傳景素到崇吾寢殿去。事起倉促,景素毫無準備,只穿了家常的素夾衣,頭也只松松挽了個家常發髻。
“王常侍,你先回去,我準備一下,隨後就到。”
平日里崇吾身邊有品階的近侍是只負責傳,不負責引導的,想必是天晚了,王中達想了想道︰“那女史快點,我在門外等著。”
雖然她也時常家常樣貌見到崇吾,但並非正式傳見,在通傳之後如此面見儲君,是不合禮儀的。何況還不是常去的書房,而是寢殿,景素隱隱覺得大約並非為侍讀之事。
再出來時的景素發髻高挽、淡掃蛾眉,上衣清素、下著紅裙,星空月下,姝麗無雙。這女孩子一年的時光從懵懂少女變作了窈窕佳人,這一裝束,果真牽扯人意。王中達心中不由深深感嘆,便在前面引路。
景素的寓所離崇吾寢殿端華殿不遠,他們並不走前門,只從側門進了後面寢殿,景素一路上還能看到戍衛設的明哨。
很快到了殿前,王中達止步于門外,伸手去開門時遲疑了一下,低聲對景素說︰“景女史,今天殿下不管說什麼,你都不要同他置氣,事事順著他。”
景素只覺十分詫異,她怎麼敢同儲君置氣?除了因為攆王中達那次頂撞過,此外並沒有。王中達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既然這樣囑咐,自然事出有因,她再想問時,王中達卻已伸手推開寢殿的大門,只放了景素一人進去,他自己就留在門外。
景素忽然發現,今夜寢殿外格外清淨,除了王中達,並無近侍守夜。心中也不禁忐忑起來,迅速回想近日可有得罪崇吾之處。迨及見了崇吾,卻見崇吾坐在殿中矮幾旁執壺飲酒。見她妝扮一新,便細細掃了幾眼,招手叫她。景素不見異常,才放了心,照常坐到崇吾身邊。見他只飲酒不吃東西,便撿了幾樣他平日愛吃的小菜,放到他面前食盤中︰“殿下這樣空腹飲酒會傷身的,先吃點東西。”
“你這樣一打扮,倒是個美人了。”崇吾道。
景素大約是同他相處慣了,听了這樣的話並無初時的嬌羞,只淡淡地望著他笑,目光中卻是情意綿綿。崇吾見了倒像是有幾分動心的樣子,笑著揚起下巴示意她往旁邊看。景素順著他下巴所指的方向,便見到殿牆之下擺著一架古琴。
“听說你擅長操琴,可惜我卻從未听過,為我彈一曲如何?”
景素從遠處細細打量那琴,初看貌不驚人,再看卻已感知到那木質沉實,古色古香,一望便知不是俗物,道︰“我自幼從家父學了幾年,家父是個沒耐心的人,我也不大勤學上進,只做消遣,是以琴藝不佳。何況幾年不彈,更生疏了,倒糟蹋了這天下名琴,此琴當由名家來彈奏方不辜負。”
崇吾瞧了她半天,果然她是懂琴的︰“如果為我而彈呢?”
景素便帶著促狹的笑容,道︰“得遇君子,赴湯蹈火不辭,何況操琴小技,既有君子之命,獻丑亦無妨。”
崇吾便不答話,只見她走近那琴,手指輕觸,贊嘆一聲,才坐在琴前,素手微抬,便劃過琴弦。只听琴音清泠精妙,渾融而不沉滯,輕輕一撥,雖不成調,已十分悅耳,的確是世間少有的上好名琴。
見景素眼中的喜色藏不住,崇吾似有意似無意的說︰“好好彈奏,若真彈得好,這琴便歸你了。”
平心而論,景素的琴藝也算是上乘,然自十五歲後便不再踫琴,是以琴技不僅未精進,反而退步了,只是這些年閱歷心境漸長,琴音所傳之情便遠勝當年。但離那些名手還差得遠呢,孝王果然夸大其辭。
一曲終了,星月當空,照得一室光明。
崇吾卻吩咐她把窗關了,景素不明就里,依言關窗之後才回到他身邊︰“妾獻丑君前,琴不敢討了,殿下別笑話就好。”話里雖然滿是謙敬之詞,但卻是開玩笑的語氣。
崇吾眯起眼楮端詳著她,直看的景素不好意思起來,才道︰“那琴是你的了。不過我也只是借花獻佛,此琴本非我所有。”
景素便想那一定是他的家臣或屬下送他的,也不多問,只笑著說︰“可惜落到我這庸人手里,若是名家里手得到此琴,必可大放異彩。”
“你覺得此琴還不俗?”
“家父愛琴,若有名琴,不遠千里也要得觀。有幾次也帶回來過一些名琴。我小時候也見了些,當然識見有限,此琴于生平所見,未有出其右者。”
“哦,孝王送的,你拿著玩吧。”
一听孝王,景素沒來由的心驚,便推辭︰“那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敢要這琴。”
“為什麼?你對孝王有什麼看法?”崇吾目光已然幽冷。
景素道︰“如此世所罕有的名琴,孝王獻給殿下,若轉賜予我,只怕辜負了孝王。”
“可是我覺得孝王就是要假我之手送給你的。”崇吾冷冷道。
景素忽然覺得不對勁,忙看向崇吾,見他目光、臉色果然俱與往日不同,便道︰“孝王與妾,內外有別,豈可隨意贈琴,妾不敢收受外男之琴,使殿下蒙羞。”
“你此時知道收受外男之琴蒙羞了?”崇吾霍然變色,拂袖而起,目光冷若寒霜,直逼景素的臉︰“那你從前怎麼覬覦這琴了?”
景素仍然一臉茫然︰“殿下說什麼?我何時……”
崇吾“啪”地將一物擲在她面前︰“這只怕是他送你的吧。”
景素低頭一看,正是那只“蝶戀花”,心中恐懼不已。這釵她一直放在首飾匣里,崇吾去她住所時是不會注意這些的,怎麼會在他手里?她從來沒佩戴過,也沒和誰說起過。崇吾如果知道這釵子的存在,自然很容易得到,只要叫個人搜她的首飾盒即可,但他怎麼知道的?她拼命的思索、回憶,終于一個可怕的念頭躍然而出,這是孝王干的,從太清獵苑一見之後,便設好的局,只等今天。那孝王怎麼知道這些的?又為什麼害她?
景素怕極了,慌忙解釋︰“這釵是我父親送給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說是及笄了,應該有件像樣的首飾。至于那琴,真跟我沒關系,我從來沒見過,就是孝王我也不認識。”
“你仔細想想,我不信你這麼快就忘了。”崇吾蹲下身來,望著景素︰“要不我提醒提醒你,你當初是因為什麼離家的?”
“一把琴。”景素終于開了竅,難道孝王就是當年那個人?
“對,就是這把琴。”崇吾怒道︰“夜宴上他提起了你的家世和你的往事,我替你遮掩了。但他沒兩天就把這琴送來了,說什麼‘雖是誤會,亦是天意,此琴奉與殿下,聊解當日遺憾’。這分明就是確定無疑要送給你了,你說你們兩個有什麼遺憾?”
景素只覺喘息困難,她迅速深吸吐納,平復下來︰“殿下不要被他蒙蔽了,我能和他有什麼遺憾?我都不認識他了。”
“漢司馬相如當日琴挑卓文君,卓文君僅聞琴聲便挑動情愫,當夜私奔,恐怕也沒看清司馬相如的樣子吧。”崇吾的話已經十分刻薄。
景素心中劇慟,仍強自鎮靜,不顧崇吾的冷嘲熱諷,徑自說道︰“當初家父曾送我珠釵作為及笄禮物,後來我不小心弄丟了,幾天後侍女說有人送來,說是家父請在家中住著的一個少年送來的,但我並沒見過那個人,也不當一回事。後來家父宴請友人,偏趕上我彈琴。那些人听琴之後又同我談起天下名琴。有個人此前並不在那些人里,此時卻用我留在花園中的琴,隨意彈了一曲,竟是十分高妙。然後遠遠地對我說,他曾有一把名琴,改日拿來請我鑒賞。因是雪夜,燈不明亮,我看不大清他什麼樣子,只覺得他極年少,又有些長衫落拓的狂態。現在想來,身形、面容卻有些孝王的樣子。我也沒上心,誰知不過幾日,他真寫了信來,邀我集市相見看琴。我還猶豫,侍女告訴我,他就是在我家住了半個月幫我撿回珠釵的那個落魄讀書人。那時家父外出,我想既是集市也不要緊,就去了。哪知道沒到地方就遇到兵變。都是我年幼無知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如今悔之晚矣,但是對殿下,我問心無愧。”
景素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又加上情緒激動,此時就氣喘吁吁了。
“你曾對我說你家隱名于世,他怎麼知道你是郭氏後人?”崇吾不待景素喘息便拋出一個新問題,隨之目光幽幽探向她的臉,景素知道這是在觀察她如何回答。
“這個,我也不知。家父從不對外人說起,不過孝王想查,自然有他的手段。”
“你敢說你對當初那個落魄少年一點傾慕之情都沒有?”崇吾又快又狠的拋出來了第二個問題。
“我……”景素遲疑了一下,見崇吾冷眼旁觀而又面色深沉,忙道︰“我沒有。”
崇吾卻迅速精準的捕捉到了她眼中的遲疑,意味深長地笑了。
景素心知不妙,忙又道︰“我當時只是欣賞他罷了,絕無傾慕之情。”
崇吾卻似乎不在意她的回答了,重新站起身來︰“這真是聞琴而知雅意啊。你可知道當年那個落魄少年是孝王獵艷時的一個身份嗎?他那時正巧到漢州為陛下辦事。隱瞞身份,順手騙幾個小姑娘,然後干干淨淨的消失,誰也不會想到會是今上的親子孝王所為。”
景素心中後怕,不由哆嗦了一下,但她面上猶自鎮靜,不肯露怯,人雖然跪著,身子卻挺得筆直,深望著崇吾道︰“我真的不知道。”
崇吾仍是看不出喜怒的樣子,笑道︰“多虧了那場兵變呢。否則你現在要麼被拋棄,名節盡毀;要麼被她拐帶回來做他數也數不清的姬妾或紅顏中的一個。看他在你家住了半個月還沒下手,至今念念不忘,大約得帶回來。至于我們,那自然無緣也無分了。”
景素見他語氣平和,卻只覺徹骨寒冷。她知道這是他真往心里去了,只怕心里深恨這件事,也深恨她。然而她除了對孝王那點隱約的欣賞外,其余全是冤枉的。孝王故意用模稜兩可的說辭以及無可辯駁的事實迷惑崇吾,但此時崇吾正在氣頭上,無論她怎麼說都無可挽回。此前她調動一切精神應對崇吾的凶險問題,此時灰了心,只覺眼前無光,情緒崩潰,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有跪坐在地上掩面哭泣。口中反復說︰“我從來沒覺得孝王對我有什麼意思。他要對我有意,怎麼會這樣害我?算起來,他那時候才十六七歲,怎麼可能呢?”
崇吾忽然覺得她可憐,嘆了一口氣︰“你不了解孝王,他十幾歲的時候比現在還壞。而且得不到的話,他會狠狠捉弄一番,現在大概就是吧。”
景素又是一陣害怕,心中卻又忽然明白了點︰“殿下都知道他不過是獵艷,並非真有什麼情意,也犯不上為了捉弄我,而與殿下生出兄弟嫌隙來。”
崇吾很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你都這樣了,腦子倒還沒糊涂。可是阿素,這事犯了我的忌諱。天下那麼多男人,你偏偏和孝王有瓜葛。孝王是我親兄弟,又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人,你便清清白白,你的隱事拿捏在他手上,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景素自知無望,她當然知道崇吾對女人的寵愛,止步于不影響儲君之位的前提之下,便是肯為秦樞破例冒險,亦是早已想好了萬全之策。這個昔日放浪形骸、自由不羈的廣陵王的那些真性情,早被儲君之位的凶險、艱難給磨滅沒了。
“那殿下不用擔心。如若孝王借攀誣我來打擊殿下,我只一死明志,不教殿下受半點塵埃。”
崇吾見她堅定、執守的臉,只覺無趣之至。冷笑道︰“你以為一死就能明志?愚夫愚婦之見!你一死更說不清了。”
景素便沉聲道︰“那殿下要如何?我照做就是了。”
“從今日起,你哪也別去,好好呆在我這院子里。別跑出去,給我添亂。”
景素眼中蓄滿了淚水,猶自拼命忍著,不教眼淚掉下來︰“殿下是想將我幽閉禁足嗎?那為何不將我退回司籍司?殿下自然清淨了,我也得其所哉。”
崇吾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腦子亂起來也這樣蠢嗎?誰不知道你是我的人?還退得回去嗎?你既然這麼自作聰明,為什麼你是郭氏後人,不早告訴我?要不是你曾透露的那點可憐的信息。我連硬在孝王面前裝都裝不了。”
景素怎麼會想到孝王那麼無聊?會隱姓埋名假裝成落魄少年來戲耍別人。景素恨毒了孝王,若不是他,她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本應在父親掌上捧著的。他又深恨自己當初無知,輕信于人,自毀一生,原本以為能默默陪伴在崇吾身邊,如今卻也因為孝王構陷而不可再得。一念及此,眼淚再也含不住,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來。
崇吾卻不再看他,叫進來王中達,頭也不回的吩咐︰“明天你親自去趟漢州,把景女史的身世給我調查的清清楚楚,一點也別漏了。”
王中達答應著,心里憐憫著,卻不敢看景素。太子當著景素的面叫他去查她的家世,擺明了是不信任她,也不願意听她解釋。
景素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虛茫然,有如狂風暴雨肆虐過後的蒼茫荒野,只覺無情無緒而又迷茫無助。她猶記得向崇吾行了叩首禮才退出寢殿,此後便漫無目地的、又不知如何的,就回到了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