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下(十一)雞鳴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3-04 13:00      字數︰2996
    十一 雞鳴

    很久以後,王中達再次向她說起這件事時,大約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深深燈光中,他沒直接提這件事,卻向她提起了秦樞的往事。

    “你一定不知道當年秦掌籍差點死了。”

    “什麼時候?”景素雖然知道秦樞並沒有真的死了,心卻依然狠狠一糾。

    “抄家之後,她被下獄。”王忠達的語氣顯得默然而又悲憫︰“我冒死去見她,她讓我交給殿下一封信。回去後拆開看了才知道是絕筆信。殿下瘋了似的要去救她,被我們幾個死死拖住。殿下以為她死了,幾天不吃不喝,一心求死。那時候殿下還年輕,有些……意氣用事。後來我打听到秦掌籍沒死成。她原本是趁夜用碎碗碴割了手腕的,陰錯陽差卻被關在一起的婢女發現了,撿回一條命。我上下打點疏通,不顧性命又去見了她,請她不要輕生。又把殿下為她求死的事情也說了。秦掌籍是好女子,將血衣交給我,說‘血衣為證,秦樞再不言死。但如若不幸而死,請你將血衣轉交殿下,托我遺志。告訴殿下,各自珍重,倘他日有一線之機,復我秦氏青史之名’。我回來將話說了,卻將血衣藏起,怕殿下看了受不來,沒讓殿下知道。從那以後殿下無論遇到任何事都能隱忍不發,心計深遠起來。但是從此不似從前灑脫談笑了。”

    景素恍惚想起當初在蘭堂的時候,也就是在雪夜燈下見到太子崇吾肩輿的那一次,秦樞手臂上的那道猙獰的舊傷,想必就是當初割腕留下的。

    “他對我們這些人極好,我們這些人原是為世所棄的,殿下卻賜予我們產業,周濟我們家人。我們犯了小過小錯從不計較。只有一條,視為鐵律,誰若犯了,絕不容情。那一次,就是殿下要趕我走的那一次,那個叫小方的內侍就犯了這一條,自然留不得了。便是那幾個小宮女……”

    王中達到此便不再往下深說,而是轉了話題︰“孝王這事,你心里怨恨殿下,可是你如果見了曾經的秦樞,便不會怪殿下狠心。殿下如今維護你的心,一如當初維護秦樞的心。秦樞,是我見過的天下最美好的女子,後來被收押之時也唯獨我去見了。‘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我曾以為秦樞就應該清淨潔白如玉,半點塵埃也不沾。可是……權力之爭,不止殺人,還要誅心,各方爭執不下,竟將她們關了近一年才發落。只有我知道像她那樣驕傲的人是怎樣為了殿下忍過來的。至于後來的秦掌籍,那是另外一個人了。”

    “所以,當初小方的事情,都是我不好,用錯了人,陷殿下于不義。沒等殿下發話,我搶先一步親自結果了他們。”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道︰“你們來東宮後,殿下幾次三番悄悄地找過秦樞。但是她自知罪臣之後的身份,又怕因過于情深而成為殿下的掣肘,堅辭不受。殿下哪里舍得放手?我到這時候才把當年的血衣拿出來,殿下看了,就死了心。這才謀劃送她出宮。”

    王中達說完瞧著景素︰“當初你雖然幫了我,我感激你,可我卻深知我們這些人身不由己,不敢對你有什麼回報。但是你對殿下一片誠摯,我便從此信了你,若有驅馳,萬死不辭。”

    這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至少是在後來孝王那件事之後了。景素記得當時還問了秦樞的歸處。

    王中達便笑著說︰“甦子墨別說見了書信,就是不見書信也必然會去見她,後來便不知了。”

    听王中達這樣說,再加上從前崇吾口中流露出的意思,景素便確知甦子墨大約從前就對秦樞有意。但她總願意相信,秦樞的心里只會永遠記得那春風十里、放曠灑脫的廣陵王。

    崇吾憤怒之後的那一夜,孤零零的長興宮禁不住四野的寒風肆虐,北風嘶吼嗚咽,將干枯的樹枝折斷的脆響,驚得景素難以入眠。她既稀奇于自己今日敢于那樣頂撞盛怒的崇吾,也驚嘆于自己竟對這無盡孤夜中的長風恐懼不已,時而膽大妄為,時而膽小害怕,這何其矛盾。當她終于迷迷糊糊的睡著時,卻忽聞床邊火盆撥動的細碎聲音,先是驚醒了,隨即明白這是此前崇吾以侍疾為由指派來照顧她起居的宮人。按道理,作為女史她是不能有單獨的宮人侍奉的,可是崇吾吩咐的,誰又能說什麼。只是這宮人雖為她做些雜事,但只怕崇吾為避嫌,亦不令她晚間住在這里,想必那沉默寡言的宮人見她回來時神情不好,便惦記著來照應一下,便含含糊糊地說︰“這樣冷天,你走來要傷風的,以後不用過來了。”

    那人听了也不做聲,卻走到床邊,半日說了一句︰“沒睡?”

    景素一听那聲音,睡意全無,驚坐起來︰“殿下怎麼來了?他們也不攔著?”一邊說一邊摸了下崇吾的手,果然冰涼,斗篷上也寒意襲人。

    崇吾見她只著寢衣,長發披肩,臉上睡意朦朧,全然不是白日那義正辭嚴的模樣,心下一陣憐惜,說道︰“他們都不知道,我自己悄悄出來走走,就走到你這里來了。”

    景素怎麼會不知道,如此風高天寒,他絕不是出來走走就走到這里的,他是特意來的。她不由情動于心,便顧不得禮數,幫她解了斗篷搭起來,便讓他到床上,用被子蓋好︰“殿下這是何苦來的?要是傷風了怎麼辦?總是做這樣讓人擔心的事情。”

    崇吾也將她拉入被內,兩人並肩而眠,思量半日才道︰“你還是這樣喋喋不休,像個管家婆似的要可愛的多。”

    “比講大道理好?”景素一听就知道是指白天講大道理的事情。

    “嗯,比講大道理好。”

    兩個人聲音細細說話,都覺得平和安靜,仿佛他們是一對塵世中最平凡的男女,共同在塞風呼嘯的冬日里取暖夜話。

    “那我以後不講大道理了。”

    “嗯,算了吧,本性難移。”

    “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改不了講大道理的毛病啊。”

    崇吾似乎被難住了,不過很快他就想出了辦法︰“那我就試著找找你講大道理的可愛之處吧。”

    景素怔忡半日,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未來天子,從來都是別人隨著他的意,哪有他遷就別人的。她這樣想著,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撲到崇吾懷里嚎啕大哭起來︰“怎麼辦?怎麼辦啊?明天就是侍講之期。也許她們都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去了……”

    崇吾輕拍著她的背︰“好,不去。你留在這里,哪里都不去。”

    景素就這樣嗚嗚咽咽的哭了一場,與外面的風聲相和著,直到哭的累了,才漸漸收了淚。崇吾就拿出她床頭的手帕擦著她的眼淚鼻涕,只見枕上都濕了,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在他面前哭成這個樣子,就連任性妄為的紀清蕙也沒有這樣過。她們的哭都是顧忌體面、端莊婉轉的。可是這個在人前最謹慎的景素卻在他面前哭的什麼都不顧。

    “殿下,明天她們見我眼楮腫了怎麼辦?”景素忽然問。

    崇吾便笑了︰“不是哭著喊著說不去的嗎?”

    景素坐起來,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又理了理一頭散發︰“我得去。若是明日不去,我這輩子都見不得人了。我本是殿下的人,隨行侍奉殿下左右有什麼錯?”

    不過崇吾究竟不能不管她,就說︰“那明天我也去吧。”

    景素感激的看了看他,卻拒絕了︰“殿下哪天去都可以,唯獨明日不可。”

    崇吾不由轉過臉來瞧她,眼楮里充滿疑惑。

    “殿下若去了,我就露了怯。”

    崇吾大笑起來︰“阿素啊,我當初是小看你了。把你留在身邊原是因為你進退有禮,謙和謹慎。從不知你竟是個勇士。”

    景素重新躺下,哭了一場心情竟然如此通透舒服、平和敞亮。他們二人靜靜地躺著听那駭人的風聲,竟有種琴瑟靜好的感覺。

    許久,景素才開了口︰“殿下可知道,我雖然怕面對眾人,但總能克服。只有一樣,是我最怕的,如果那件事發生了,我就毫無辦法了。”

    “那麼你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你。”

    景素搖了搖頭︰“我就怕殿下不理我,不能見到殿下。那我可怎麼請殿下幫忙呢?”

    崇吾笑了笑,卻並不理會她這個問題,只拉住她的手,興致勃勃地說︰“我想起了幾句詩來。”

    “我也剛好想起幾句來。”

    “是我先想到的。”

    “那你先說。”

    “還是你先說。”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燦。”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宜言飲酒,與子宜之。”

    “可是,殿下,沒有‘明星’,倒有狂風,怎麼辦?”

    “狂風隱熠、心有明河,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