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四)相慰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21 08:50      字數︰3904
    四 相慰

    景素躲在屏架後,只見天光忽然明亮,想必簾幌已經被全然拉起,陽光投進室內來,連屏架後亦為之一亮。只見人影翕動穿梭,很快馬蹄聲、腳步聲、人語聲由遠及近,聲在遠處時只覺得慌亂嘈雜,吵的景素心里搖動不已,待近了又覺得那聲音雜而有序,景素心里漸漸安定下來。關于崇吾的傷勢,她只听得那小內侍說了一聲“殿下受傷了”,此外別無他語,而此時崇吾居處井然有序,再無一絲聲音,透過屏架縫隙,她只見幾名內侍依次肅立,無人交談,無人亂動。耳所能聞的只剩下那由遠而來的駁雜聲音︰有人在指揮眾人將崇吾抬至榻上,有人急喚醫官上前診治,有時又全然沒有聲音,後來又有太醫翻動藥箱的聲音,又有人提示醫官“還有腿傷和背傷”,然後是醫官低聲叫“熱水”“紗布”“束帶”的聲音,又有刀剪剪動的喀嚓聲和撕扯布料的嘶嘶聲……

    景素听見無數的聲音,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就是唯獨沒听見崇吾的聲音。直到最後所有的聲音全都止息,惟聞呼嘯西風吹動草野的簌簌聲,陽光晴好,卻也被風扯得直晃眼。

    “除了手臂傷的最重外,別處皆是跌傷,磨傷和瘀傷,請中貴人這幾日一定要一天三時細細清理,並且觀察有無紅腫出血,也要時時刻刻提防著發熱。”

    “那手臂傷呢?有沒有傷到筋骨?”景素此時終于能夠辨清人的聲音了,這是韓從雲的。

    “好在沒有骨裂,但是傷口太深,創面太大,必須按時清創上藥。只怕以後留下疤痕。最關鍵的是千萬不要發熱,發熱的話就凶險了。”

    “是不是應該回宮?”這是王中達的聲音。

    醫官的聲音再次傳來︰“雖說回宮宜于養傷,但近期不宜大動顛簸。不如多喚太醫前來會診。”

    王中達便道︰“那請韓左衛即刻派人讓隨行長興宮的詹事奏明朝廷,請太醫院多派人手吧。”

    韓從雲答應著就吩咐下去了。景素卻听到久無聲息的崇吾發出的虛弱聲音,隱隱傳來︰“不必勞師動眾,緩緩上報。莫要驚動陛下、中宮。請駐軍指揮使不要在此耽擱,公務要緊。”只說得這幾句話已是氣喘吁吁。

    然後便是一陣沉默,崇吾忍耐的聲音再次傳來︰“太子妃那里也要說輕微外傷。”此後便悶哼一聲,再無言語。

    駐軍指揮使似乎還有話說,但是王中達卻道︰“要不都按殿下的吩咐去辦吧,要不殿下也懸心。”

    眾人听了皆以為是,便一一退去。醫官亦退去配藥。光影一陣搖亂,那時人影紛紛閃動,良久才聲影皆散、默無聲息。景素這才從屏後轉出,移步榻下,但見崇吾臉上蒼白,唇色灰暗,眉頭緊蹙,涔涔汗下,便知他是痛極。又見榻旁小內侍忙著往外搬一只水盆,盆中皆是血水,必是剛才清創時所失之血。她于屏後並未听到崇吾呼痛之聲,但此時方知痛楚難當。她心里一疼,便依在榻旁,拿白絹輕拭崇吾額頭、臉上的汗,又掀開被子一看,他上身衣物已經除去,身上的傷被包扎起來,而臂上白紗又微微滲著血色,就又拿了干淨的絹紗擦他身上的汗。見王中達進來,便道︰“手臂上的傷還在流血。”

    王中達見她臉色慘淡,便緩緩地說︰“已經用了止血散,慢慢會止住的。”

    不久又有內侍端了湯藥來,放在榻邊臨時放的矮幾上,只見崇吾因疼痛而牙關緊咬,沒辦法喝藥。王中達便淨了手,低聲對崇吾道︰“殿下咬著臣的手,先把藥喝了。”說著把手伸過去。崇吾也沒客氣就咬住了王中達食指,王中達吃痛,隱忍不語,景素忙拿小湯匙一勺一勺的喂到崇吾嘴里,但見王中達忍痛,但也不敢太快,只怕嗆了重傷之下的崇吾,到底喝完了藥,王中達才慢慢抽出手指,指尖已經留下一圈深深牙印,有幾處已經滲出血珠來。

    吃了藥的崇吾仍是疼痛難忍,原本抓住床榻的手便胡亂抓住了景素為他擦拭身體的手,緊緊不放。景素咬牙由他抓著,另一只手仍細細擦那新出的密密匝匝的汗珠。直到入夜時分,醫官來了也無法避開,只得側身低頭,以避免正臉相對。醫官亦眼觀鼻、鼻觀心地為崇吾再次加藥包扎。此時景素才親眼見到崇吾傷勢,身上的跌傷,斑斑點點、密密麻麻,雖然不深,但是創面大,看起來慘不忍睹。手臂上的傷卻是極重,皮肉盡皆綻開,深可見筋骨,景素看得心神俱顫,臉色灰白。而再次清理傷口、上藥時,崇吾仍無聲息,只是下死力地抓著景素的那只手微微顫抖,景素的手鑽心的疼,只得緊咬牙關忍著不吭聲。

    “好了。”終于,那醫官說話了︰“加了止痛、化瘀、清創的藥。一會再將那元胡止痛散煎服,到明日就沒這麼痛了。”

    王中達道聲勞,便著人送醫官出去,又見景素的手猶被緊緊抓著,便拿了個矮凳來讓她坐了︰“景女史,把飯拿過來你先用些吧。就這樣撐不住的,殿下還得你照顧。”

    景素點了點頭,由近侍拿了飯來,簡單吃了幾口。而崇吾依舊水米不進,只得仍以溫水蘸唇,又由近侍喂了止痛的藥。然後近侍們便排好了班,寸步不離的近身守候。幾次近侍出入時,景素從掀開的簾子處看到,左戍衛長韓從雲亦親自堅守門外,不肯離去。崇吾想必是清醒的,只是因為傷痛不能開口,只得閉目養神。後來抓著景素的手漸漸松了些。

    王中達看見了,便道︰“明天一早再吃了藥,想必就止痛了。”景素才放心些。

    但是並沒有到第二天,半夜里崇吾就開口說話了,但因虛弱而語聲含糊。景素從半睡半醒中清醒過來,耳朵貼到崇吾嘴邊仔細去听。

    “阿素,我餓了。”崇吾說道。

    守在堂下的王中達亦警醒過來,忙問︰“殿下說什麼?”

    “餓了。”景素道︰“殿下說他餓了。”

    王中達便歡天喜地的教人準備吃的,但也並不聲張吵嚷,只悄悄吩咐。守夜的小內侍去熱了粥,又端來茶伺候先崇吾喝了半杯。崇吾餓極了,粥連喝了兩碗,才意猶未盡的算了。喝了粥的崇吾有了點精神,就著微弱燈火瞧著一臉疲憊的景素︰“你喝點茶吧,嘴都干了。”

    景素答應著,卻並不動,王中達便道︰“景女史一直守著殿下,只怕現下身子僵麻,動不得,得略緩緩。”

    崇吾就不多說什麼,又命王中達他們去外面找個近旁的帳篷守著,不必留在門外。王中達交代景素一些夜間該注意的事情,仍帶著幾個內侍退到外面守著。

    待近侍們散去,崇吾才半靠在枕上就著燈光細看了景素半日,嘆道︰“你就這麼一直守著?”

    這一日直至夜半,景素見崇吾受傷,承受劇痛,猶自鎮靜,此時崇吾這樣一問,只覺千言萬語涌上心頭,話未出口,先已哽咽。

    “我又不會死,干嘛哭呢。”崇吾強忍著不適,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著慢慢抬起沒有受傷的手,輕撫她的面頰,她的面頰冰冷而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到他的手掌上卻是滾熱的,崇吾心里一軟,到底還是個女孩子,便用手微微的拉了拉她的手,命道︰“上來。”

    “不要,殿下還傷著,我就在這里。”景素一邊落淚一邊說。

    “上來。”崇吾仍舊重復那兩個字,聲音不復平時的有力,去拉她的手也顯得虛浮,但景素听出了他話中的堅執,便爬到他身邊,搭在沿上,盡量不踫他,如今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崇吾卻摸到她身子冰冷,便又拉她靠在他身上。實在受不了她那沒完沒了的眼淚,便笑道︰“快擦擦吧,鼻涕都掉我手上了。”

    景素听了哭笑不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順手拿了一塊為他擦汗的絹紗為他擦了手,又去擦自己的臉。

    “怎麼就傷成這樣?”

    崇吾輕描淡寫的說︰“誰想搜了兩遍的林中還遺漏了一頭野豬。”

    “野豬?”景素大驚失色。

    “對呀,野豬。”吃了粥的崇吾恢復了點體力,有點眉飛色舞起來︰“那野豬冷不防沖我的馬腿拱來,那馬吃痛就把我甩下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邊落馬一邊一劍刺去。那豬委實厲害,受了傷還洶洶不已,我一邊刺它,一邊被它拱下山崖,我和它一起滾啊滾啊……正巧落在一片尖石叢中,那野豬一頭撞在尖石上,嚎叫一聲,就此無聲無息。”

    “怎麼了?”景素自然知道這是他為了哄自己編出來的,旁邊的戍衛士兵肯定忙著護衛,他全說成是自己獨戰野豬了。但見他剛痛的輕了些便來哄她,便順著他來說話。

    崇吾就等她這一問,她話音甫落,便忙忙的說︰“腦袋開了花。”

    他這樣說原本是要逗景素發笑的,誰知景素听了卻不由身子一哆嗦,忙著向他臉上看,神色緊張卻說不出話來,便知道她為自己擔心後怕了,于是便假裝傷口又痛了,果然景素忙著坐起身,緊張的問︰“很疼嗎?”

    說不疼是假的,但崇吾因為曾經歷過征戰,而又平日多騎射,是以身體不錯,只要那疼痛沒那麼難忍便盡量如常,但此時為了開解景素便假意說道︰“是呀,很疼,哎呀,疼死了。”一邊說一邊就笑了,只是那笑並不如平常那麼自然,似乎是牽動了傷口。

    景素知道他的心意,便笑道︰“殿下不去說書可惜了。”

    崇吾听了,便用手摩挲著下巴,頗有意味的盯著她看。

    景素便有點自悔失言,忙低下頭道︰“殿下不高興了嗎?妾言語無狀,沖撞了殿下……”

    崇吾卻笑了︰“干嘛那麼緊張,我倒覺得挺有意思的。”說著收了笑,又向她說︰“其實只要在人前不至失禮,我倒就喜歡你的這點小女兒的性情。”

    景素心事重重的笑了,萬一哪一天他不再喜歡她這點小性情了呢?萬一哪一天,她習慣了,他卻嫌棄了呢?她其實極想知道假如她這樣問的話,崇吾會怎樣回答她。但當然,她也知道,這不能問。

    崇吾見她听了他的話,臉上殊無喜色,不知她在想什麼,當下也不再多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累了一天了,快睡一會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景素答應了一聲,便搬著他身子,將他身後靠枕拿開,誰知不小心觸到背傷,他頓時肩背一緊,眉頭皺起,景素心下十分自責,手腳更輕了。他後背有傷,不能仰臥,只能側睡,此時二人相對,都無睡意,景素猶豫再三,輕聲問︰“殿下手臂上的傷是被尖石刺傷的吧。”

    崇吾點點頭︰“皮外傷。”

    “殿下下次去那樣危險的地方帶上我吧。”景素的話語里帶著點動情,也帶著點任性。

    “為什麼?”崇吾實在不解她的話。

    景素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顛顛倒倒、思來想去,終究沒忍住,低聲說道︰“我好陪著殿下一起受傷。”

    崇吾于已熄滅燈光的沉沉暗夜中隱隱打量著她的臉,他已而立之年,又是儲君,雖然不好女色,但也不缺女人,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想擁她入懷,卻無奈沒受傷的那只手因側躺而活動不便,動也動不了,終究他只是嘆息道︰“阿素,你放心,不管我怎麼樣,都不會丟下你的。”

    景素為這一句話,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