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九)補畫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9 16:25 字數︰2481
九 補畫
景素匆匆趕到書房時,崇吾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了。她心里一慌,正欲上前行禮賠罪,崇吾已經不耐煩地問︰“去哪了?”
景素也知道他的近侍已經找了她好幾次了,于是聲如蚊蚋,幾不可聞︰“不知殿下傳召,就去辦了點事。”
“什麼事?”崇吾語氣不悅。
“見了一個人。”景素小心翼翼的窺看崇吾的臉色,一心想著糊弄過去︰“不知殿下傳召所為何事?”
“見了誰?”崇吾依舊不依不饒的,這是打算問到底了。
景素見他這樣,便猜到他已經知道了,一橫心便直言相告︰“去了紀良媛寢殿。”
崇吾原本就听近侍說過了,但見景素親口承認,仍是怫然大怒︰“誰叫你去的?你去干嘛?”
景素心虛不已︰“妾知道殿下不想讓人進去,但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去。”
“受誰所托?”崇吾咄咄逼人。
景素看崇吾的樣子知道是問不出來決不罷休,與其吞吞吐吐令他厭煩,不如索性自己和盤托出。這樣想著,目光便不再瑟縮,直言道︰“秦掌籍臨行之前托付將上次為紀良媛校對的詩集奉還回去,妾想趕緊送過去,以後就沒有可牽掛的心事了,以為今天殿下這里沒事就過去了。”
崇吾猶自憤怒︰“送這個需要那麼久?需要你在里面半個時辰?”
可見崇吾對一切都已了如指掌,景素情知說什麼也沒用了,索性低頭不語,卻不想這樣令崇吾更加怒不可遏︰“這都是誰給你的膽子?你是不是以為只要事關秦樞,我就拿你沒辦法?景素,你長本事了,才在我身邊呆了幾天?就仗著我對你的寵信為所欲為!”
景素一听此言,知道今日之事難于應付,本是她不夠謹慎,一時感情用事,事先沒想到崇吾會傳召,如今崇吾大怒,指責她為所欲為,這是極嚴厲的斥責,心里又怕又愧,身子一軟便跪了下去︰“殿下息怒,妾原本想放下書就走,可是……”
崇吾步步逼近她問道︰“她和你說什麼了?”
景素看著崇吾冒火的眼楮,退無可退,十分狼狽,她知道本朝皇室並不凌虐宮人近侍,對掌管事務的女官更加客氣,但她仍擔心崇吾盛怒之下會突然動粗,于是哀哀的說︰“紀良媛沒說什麼,就是秦掌籍讓轉述一句話,未曾想引得良媛哭泣,是以耽擱了。”
“什麼話?”
“秦掌籍讓轉述的話是︰殿下已經盡力了,請良媛善自珍重,以殿下為重,以父母親族為重。”
本自盛怒的崇吾忽然就安靜下來︰“她是這麼說的?”
景素心驚不已,忙拼命點頭︰“不敢有虛,殿下可以去問良媛。”
崇吾慢慢彎下腰來看著景素,目光異常柔和︰“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景素心知一場暴風雨已在瞬間化為烏有,暗自慶幸,但嘴上仍自謙遜︰“妾愚昧,行事無狀。”
崇吾消了氣,見此時的景素惶恐瑟縮,心下不由一陣憐惜︰“以後不要去了,你是中宮所遣,而紀良媛……為中宮所不悅。”
景素有點詫異,紀良媛因書房大鬧而被禁足,顯是惹惱了崇吾,但听崇吾語氣,又似乎別有隱情,此時她並不敢多問,忙不迭的點頭。
“清蕙什麼都好,就是感情用事,以致今日。”崇吾語氣中滿是憐惜和遺憾。
景素心里明白這是崇吾在提醒她,忙答應著︰“謝殿下提點。”
崇吾一伸手將景素從地上拉起來︰“你是不是都知道?”
景素小心的問︰“殿下問的是哪一件事?”
“我和清沅的事。”
景素老老實實的回答︰“原本不知道,還一直以為‘清沅’是故太子妃的閨名,但那天紀良媛來說了那些話,妾回去見秦掌籍的情形就猜到了。”
崇吾點點頭,言語溫和︰“我和清沅的事,以後慢慢告訴你。”
景素想到崇吾威脅紀良媛時的凶狠樣子,便道︰“殿下放心,妾絕不敢對人言。”
崇吾見她嚇得那樣,不覺失笑︰“我知道,你不是紀良媛,不必擔心。”
景素卻知道崇吾胸襟大氣,等閑小事不放在心上,但秦樞一定是他的底線,也是軟肋,他嘴上說著不要‘以為只要事關秦樞,就沒辦法’的話,事實上最後她還不是搬出秦樞的話才徹底熄滅了他的雷霆之怒。她心里暗笑,臉上卻依舊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崇吾牽著景素的手就向後面起居室走去,景素心里一震,想起那日酒後之事,臉就紅了,本能的掙脫了一下,卻又不敢很掙扎。崇吾回過頭來看著景素樣子奇怪,似有不解,探尋的挑了挑眉。景素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自紀良媛大鬧之後,景素還是第一次進來。卻見處處依舊,唯獨那幅《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的字,仍缺了一片。
崇吾放開景素的手︰“這間屋子,以後你不必通傳就可隨時出入。”
景素心里突地一跳,忙道︰“殿下,這樣不合適。”
崇吾皺眉打斷了她的話︰“幫我打理里面的書畫。”說著頓了一頓︰“還有一些舊書信,桌上那畫,你也幫我收好。”
景素這才注意到書案上有一摞子畫紙,濃勾淡抹,正是秦樞當日所畫關于廣陵街市的那些畫。如今畫猶在此,而秦樞卻已離開,想必今生再難相見,不由心酸起來︰“這些畫,妾大都看過的。”
崇吾也不意外︰“你們時常一處,她必然瞞不過你。”
景素道︰“她從來沒想著要瞞,其中有一幅畫,我們還曾一起點評過。”
“哪一幅?”崇吾看起來十分有興致。
景素上前翻出那幅“廣陵夜景”來︰“就是這一幅。”
崇吾上前來輕撫著這幅畫,滿眼深情︰“你知道嗎?這河邊的一對少年是我和清沅。”
景素心里也猜到了,雖是兩個少年模樣,還是背影,但兩情依依的樣子就令她覺得必然是‘河中君子’和‘清沅女士’無疑。她又向崇吾說道︰“妾記得當時她畫這幅畫的時候還寫了幾句話。”
她猜知崇吾心意,也並不等吩咐就自研了墨,拿出一張空紙,提筆寫到︰
待得重逢畫堂空,無邊風月與誰同。
山形人事無一語,霽雪深燈相望冷。
崇吾瞧著紙上的字已是痴絕,口中訥訥︰“原來她並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當日畫堂的歡樂時光,也沒有忘記我們的重逢。”
景素望著崇吾悲喜交集的樣子,想起那日夜雪深燈,她和秦樞遙望崇吾的肩輿穿過宮巷遠遠離去,又想起那日崇吾眉頭深蹙的樣子,心中一痛︰“秦掌籍常常一個人發呆,也常常在紙上亂寫亂畫,妾從前不明白,現在知道她其實是在想念殿下。”
崇吾大笑,又似是暢快,又似是悲傷,然後帶著快意灑脫仰天出門,邊笑便喊來近侍︰“給我備好衣服,我們蹴鞠去。”
景素看著崇吾的背影一陣恍惚。
當崇吾酣暢淋灕的蹴鞠歸來後,見景素已經離開了。書案上的畫早就收了。而牆上那幅《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竟然完好無損的掛在牆上,他上前仔細看,景素補畫的技藝竟如此高,甚至都看不出那上面曾經撕裂的痕跡。他伸手去觸摸著那泛黃的紙面,覺得如今所承受的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