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二)風流幻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52 字數︰2733
二 風流幻
原來紀良媛的母親與秦樞的母親同屬博陵崔氏,崔氏祖籍博陵,但後遷居廣陵。二人都在春風十里的廣陵出生,卻並非一母同胞。秦樞之母乃崔氏嫡女,而紀良媛的母親卻是庶出。她們的母親也如世間一切嫡庶之間的關系那樣,疏遠客氣、不溫不火。因為身份的差異,二人之間從未有過明顯的矛盾,但也沒有超越一般的感情。紀良媛的母親是姊妹中最美麗的,但僅僅容貌過人,在女孩子們的前途來說,也是無法和嫡女相比的。最終秦樞之母嫁到潁川秦氏,並且是秦氏嫡系出身,新科探花,後來的正三品翰林院學士,宰相備員,一代文宗—秦維。而紀良媛之母卻只嫁了個一般的富家子弟,雖然紀家殷富有過秦氏,但紀良媛之父才能不過中人,並無特殊名望,在朝廷中品級極低,是在女兒入東宮後才做了個從六品的推官。因此秦、紀兩家除了是連襟這一層關系外,並無交集,當然紀氏也因此在“黨錮之禍”中得以置身事外,卻始終不入士林之流。
秦樞幼年曾居外祖家,也屢次見過隨母省親的紀良媛,但她們之間的關系也如她們母親之間的關系一樣︰平淡若水,並無交集。甚至兩人在外祖家的際遇也大不相同。當然物質上的待遇是一樣的,畢竟秦樞的外祖母,作為紀良媛母親的嫡母,在處事上是公平的。然而無論是人際關系的親厚,還是秦樞背後的秦氏家族,以及秦樞本人的才德修養都是紀良媛無法比擬的。
倒是秦樞母親去世後,因父親出京巡視,亦為了安慰外祖母,回到廣陵居住的那段日子,與紀良媛反而走的近了些。或是因那個令紀氏母女敬而遠之的崔氏嫡女已經不在了,或許是出于對真正書香門第的向往,紀良媛跟著秦樞著實讀了幾本書。可是,秦樞的世界,于她的表妹——當日的紀清蕙,今日的太子良媛而言,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融入的。比如秦樞在當日廣陵王妃——後來追封的已故太子妃的娘家受到的眾星捧月的待遇,當日寓居廣陵的廣陵王妃之母幾次暗示願結兒女親家,卻被秦樞的外祖母輕輕敷衍過去。潁川秦氏的女兒怎可輕易許人?身處女眷群中的紀清蕙是如此地仰望著她的表姐,兩個人同出崔氏,怎麼會這樣的天壤之別呢?
又比如秦樞的父親曾是翰林學士,門生故吏遍天下,就連廣陵名屬第一的藏書院——子墨閣,也待她如上賓,有兩次紀良媛也隨秦樞一同去了子墨閣,那位出身名門卻身為布衣的秦氏門生,雖然客氣的接待了紀良媛,但也讓她明白了如果不是秦樞的表妹,作為紀氏女兒,她或許連這書院的門也摸不著。他們之間縱談闊論、微言大義、笑談自若、風流蘊藉,她是幾乎完全听不懂的。從前的紀良媛面上雖然不表現出來,心里卻頗以自己的容貌為榮,她從小便因生得好而備受家人寵愛,如今才知道在她身處之外的另一群人,在他們的世界中,女子的風儀氣度、談吐神韻更勝過容顏嬌美,何況秦樞這樣本來就容貌清麗、體態窈窕的女子。
于是紀良媛匆匆結束了極短暫的與秦樞親近的日子。雖然秦樞沒有點明,但景素已然洞悉了秦樞與紀良媛因母親的出身、婚配的家族,生活環境的不同而衍生出的無可彌補的性情和情感上的裂痕。
秦樞,曾經代表著紀良媛仰望著卻無法到達的那個世界中,年少女子的最高層次,那是廣陵王妃娘家求婚而不得,權貴也無法打入的世代書香世族的圈子。後來廣陵王妃薨逝,即便是廣陵王成為太子,內選名單上有秦樞之名時,秦樞的父親也曾無限遺憾地對他鐘愛的女兒說︰“吾家男兒皆誤入塵網,吾家女子當配舊家世交子弟,便疏食荊釵,亦屬幸事。”
那時候人們都以為秦樞當為太子妃,即便萬一,那也必可獲封良娣,雖然那未免有些褻瀆了她。
景素對著燭光向靜靜陳述的秦樞說︰“我記得你差點成了太子正妃的,怎麼突然就……”
景素不敢把話說完,即便大火之夜秦樞已向她詳述了秦氏傾覆的情形,但她仍然覺得貿然說出,于秦樞是不合適的。
“抄家嗎?”秦樞語氣淡淡的︰“到抄家時我早就被除名了。從我諸父被彈劾起,我們就全知道了。那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式擬定的名單,甚至在擬定名單以前就早已注定了。”
景素不禁惻然,那幾年她也讀了些史書,自然明白個中緣由︰“是因為令尊支持廣陵王成為儲君嗎?”
秦樞搖了搖頭︰“這算什麼原因?更深的原因是在奏請建儲的過程中,令朝廷……嗯……今上看到了一股足以與皇權相抗衡的力量。”
景素瞠目,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燭光被風搖亂,搖的秦樞靜靜的面孔漂浮不定,秦樞拿了個燈罩罩在蠟燭上,室內暗了許多,燭影卻不再搖動。
“其實家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不知道會來的那樣快。”秦樞幽幽嘆道。
“那為什麼還要飛蛾撲火,令家族履險呢?”
“古往今來,欲成大事業、匡時濟世者,不都應如此嗎?故太子薨逝,廣陵王作為唯一的嫡子,本應被立為儲君,以定國本,這有什麼不對嗎?”
景素悄然良久,想必這就是秦氏以及他們那些書香世家的世界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果是道義所在,雖千萬人亦往矣,紀良媛那樣出身的女子怎麼會明白呢,景素便沉吟道︰“那殿下知道嗎,你在擬定太子妃名單里?”
秦樞的臉在燭光中露出一抹朦朧的笑︰“怎麼會不知道,差不多整個朝野都知道了。”
景素被這情形所感染︰“恁時風光,對秦氏不算什麼,他人一定是轟動的……”
秦樞臉上掛著笑,語氣冷冷的︰“將你推向風光無限的險峰,然後……”她頓了頓又說︰“我方才已經告訴你了,在那之前,我父親起草第一篇請立東宮的奏疏之時就已注定了。”
景素深吸了一口氣︰“你是說,那份名單不過是迷惑你們的煙幕?”
“你明白了?”秦樞風輕雲淡的說著。這波譎雲詭、榮辱變幻、震驚朝野的風雲變遷,在秦樞這樣一位故舊孤女如蜻蜓點水的娓娓話語中,顯得格外蕭條。
景素平息了心中波瀾︰“那太子妃她們知道嗎?”
秦樞點點頭︰“紀良媛她們也都知道。”
景素心里漸漸明晰起來,崇吾是知道秦樞當年幾乎成為太子妃的,而秦氏覆滅又與他立為儲君有莫大的淵源。如今中宮將秦樞遣來東宮,固然是因為她的才德是最合適的,只怕也有顧念舊情之意。崇吾于公于私對秦樞留意,又不忍勉強她也是合情合理的。這對于在東宮孤立無援,惟靠崇吾的寵愛立身的紀良媛而言,該作何感想就不言而喻了。
“可是陛下會容你到太子身邊嗎?”景素猶自狐疑。
“今上不會在意這些的,你覺得我一介罪臣遺孤,便果真得到寵愛又如何?”秦樞自嘲的笑道。
“如果有一天……”
“想都不要想了,即便太子有朝一日得登大位,那也是不可能的,畢竟秦氏早已被連根拔起了,就算平反復名又有何意義。何況殿下又豈能子違父志。”
“你打算孤獨終老嗎?”景素不無憐惜的問。
“如果是你怎麼選呢?”秦樞嘆道︰“我不過就只希望能夠這樣默無聲息的活下去。”一滴眼淚從秦樞平靜無波的眼中悄然滑落,滴在燭光里,最後落在她的裙裾上。
那之後景素再也不在崇吾面前主動提起秦樞,就讓秦樞能夠默無聲息地、平靜地淹沒在宮掖之中吧,像大多數的宮人那樣。崇吾起先還似有意似無意地有幾次把話題往秦樞身上引,但見景素緘口不言,也就不再提起。在景素的心里,秦樞終于可以平靜默處了。